書名: 過新年作者名: 亦我 劉一之 (日)矢野賀子本章字數: 5369字更新時間: 2019-12-27 16:53:59
“清末民初京味兒小說書系”序
清末民初是一個急劇變革的時代,這一時期的小說創作,在中國小說史上呈現出空前興盛的局面。從同治十一年(1872)《瀛寰瑣記》發表蠡勺居士翻譯的英人小說《聽夕閑談》起,至五四運動之前,發表小說近兩萬種。其中譯作約有三千二百種,余下的創作小說約有一萬六千余種,其中短篇小說萬余篇。由于行世的單行本并不多見,相當多的作品未能進入研究者的視野。阿英的《晚清戲曲小說目》只收千余種成書,而其中大部分是譯作,創作不過近四百種。這個時期的小說可謂門類繁多,有政治小說、軍事小說、教育小說、紀實小說、社會小說、言情小說、警世小說、笑話小說、偵探小說、武俠小說、愛國小說、倫理小說、科學小說、家庭小說、法律小說、廣告小說、商業小說、歷史小說、迷信小說、拆白黨小說等二百多種。盡管這些冠名不夠科學,但畢竟反映了當時小說分類的實際情況,創作的繁榮局面也可見一斑。
清末民初小說的繁榮與當時大量刊行的文藝及白話報刊分不開。這時期的文藝報刊蘊育了一大批有才華的小說翻譯家和作家。當時的南方文壇(上海、蘇州、杭州一帶),活躍著李伯元、吳趼人、歐陽矩源、曾樸、梁啟超、蘇曼殊、包天笑、周瘦鵑、陳蝶仙、王鈍根、王西神、徐枕亞、蔣箸超、吳雙熱、劉鐵冷、李涵秋、李定夷、陳冷血、黃山民、胡寄塵等一大批作家。他們與當時的《新小說》《繡像小說》《新新小說》《月月小說》《游戲雜志》《民權素》《小說林》《小說海》《娛閑錄》《禮拜六》《小說大觀》《小說時報》《小說叢報》《小說新報》《小說月報》《婦女雜志》《中華小說界》等著名文藝期刊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他們不是雜志的主撰,就是雜志的筆政或特約撰述,對當時南方文壇的繁榮做出了不小的貢獻。
其實,同一時期的北方文壇也不寂寞,僅京津地區就涌現出幾十種白話報,知名的有《京話日報》《愛國白話報》《白話國強報》《竹園白話報》《天津白話報》《北京愛國報》《小公報》等十多種。這些白話報培育了損公(蔡友梅)、劍膽、丁竹園(國珍)、冷佛、儒丐、市隱、湛引銘、耀公、耀亭、鐵庵、尹虞初、錢一蟹等一批京味兒小說作家。他們諳熟京師的逸聞掌故、風土人情,寫出地道的京味兒小說,展現了一幅幅清末民初古都北京的風俗畫卷,為研究北京悠久的歷史文化留下了十分難得的史料。
這里順便提及京味兒小說的版本情況。京味兒小說有四種開本,分別近似現在的十六開、三十二開、四十八開和六十四開。這些京味兒小說均用當時舊報紙印刷,且折頁裝訂。折頁內有說明版本情況的文字,可以窺見該書的出版情況。如奇情小說《意外緣》的內折頁上有“白話國強報”字樣,可以得知該小說為“國強報館”刊行;同頁上端有“本館開設在北京宣武門外海北寺街西頭路北”等文字,由此可以得知《國強報》的館址;同頁左側豎排“舊歷年次戊午年六月十二日”“中華民國七年七月十九日”等文字,由此可以得知此報的出版年代及時間。因筆者收藏有一些這類剪報本小說,方可知曉當時一些京味兒小說的版本情況。出版這類小說的報館還有京話日報館、愛國白話報館、北京正宗愛國報館、竹園白話報館等。
另外,《京話日報》還出版過名為“新鮮滋味”的系列小說。筆者見過的“新鮮滋味”系列小說,有《一壺醋》《趙三黑》《貞魂義魄》《花甲姻緣》《苦鴛鴦》《文字獄》《王來保》等三四十種。
正是由于白話報刊孕育的職業小說作家的出現,才使得當時的南北文壇異常活躍。在清末民初的北京文壇,以彭翼仲為首的著名報人,用白話報為小說家們開辟了施展才華的廣闊舞臺,以損公、劍膽、冷佛、儒丐為代表的京味兒小說家嶄露頭角,創作出數以千計的京味兒文學作品,受到京津地區廣大市民的熱烈追捧,他們的創作實績也成為京味兒文學發展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清末民初的京味兒小說有它的特殊性。首先,這些小說家多為記者,兼職從事小說創作。他們充分地享用報紙這一平臺,而很少去利用雜志這種傳媒,因為當時北京的雜志還很少見。損公、劍膽、冷佛等小說作者都活躍在報界,而這些報紙很少披露他們的生平及創作活動,致使讀者對他們的身世背景知之甚少。其次,由于報紙的時效性和紀實性極強,讀者由此想得知更多新奇的故事及新的小說,并不十分關注小說作者個人的身世背景。因此,也就難怪一些文史學家對他們的文學創作活動不甚了解了。
一、清民之際的知名報人及京味兒小說家
經過多年的尋覓,筆者搜集到了數量相當可觀的剪報本樣式的京味兒小說,并從一些小說的序跋和當時的文獻中尋覓到蛛絲馬跡,得以知曉作家的些許身世背景,臚列如下:
1.關于彭翼仲
彭翼仲(1864—1921),清末民初的著名報人,長洲(今江蘇蘇州)人,祖居葑門磚橋,是當地的名門望族。彭翼仲生于京師,長于京師,1902年在北京創辦《啟蒙畫報》,內容多涉歷史、地理及自然科學知識,間附插圖,旨在啟迪民智,1904年停刊。同年8月,彭翼仲創辦《京話日報》,他在“創刊號”中稱報紙將“輸進文明,改良風俗,以開通社會多數人之智識為宗旨”。報紙設有要緊新聞、本京新聞、各國新聞、宮門鈔、告示、專電、演說、時事新歌、小說、講書等欄目,通篇全用白話,極受民眾歡迎。
彭翼仲是清末京味兒小說得以發展的大功臣,他使京味兒小說有了自己的舞臺,得以蓬勃發展。在損公小說《姑作婆》的開頭有一段話敘寫彭翼仲:
彭翼仲作為北京白話報界的開山祖師,也親自進行創作,如《活觭角》《鬼社會》等。正是在他的直接倡導下,才涌現出一批京味兒小說作家,使得京味兒小說在民國初年有了持續的發展,從而為現代京味兒小說的繁榮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2.關于損公
據劉云和王金花考證,損公本名蔡松齡,號友梅,生于1872年,卒于1921年,由《北京報紙小史》《蔡省吾先生事略》等資料可知,損公是《燕市貨聲》作者蔡繩格之侄,為漢軍旗人,有清世族。光緒三十三年(1907)他創辦《進化報》,連載社會小說《小額》。這部小說單行本流落至海外,后輾轉回到國內,受到海內外研究者關注。
在當時的奇情小說《意外緣》的結尾有一段話談及蔡友梅:
當時的讀者“壺波生”也給予他高度的評價:“北方小說多從評話脫胎,莊諧并出,雖無蘊藉含蓄之致,頗足為快心醒睡之資。此中能手,以蔡友梅為最,今死已七年,無有能繼之者矣。”由此不難看出損公在當時北京小說界的地位。
據初步查考,蔡友梅在《北京益世報》《順天時報》《京話日報》《國強報》等報紙上登載的小說多達百余種,其中僅在《京話日報》連載的“新鮮滋味”系列小說就有二十七種,筆者親見的有二十六種,它們分別是:《姑作婆》《苦哥哥》《理學周》《麻花劉》《庫緞眼》《劉軍門》《苦鴛鴦》《張二奎》《一壺醋》《鐵王三》《花甲姻緣》《鬼吹燈》《趙三黑》《張文斌》《搜救孤》《王遁世》《小蝎子》《曹二更》《董新心》《非慈論》《貞魂義魄》《回頭岸》《方圓頭》《酒之害》《五人義》《鬼社會》。這個系列與《小額》是蔡友梅的代表作。
3.關于劍膽
劍膽本名徐濟,筆名亞鈴、啞鈴、滌塵、自了生。管翼賢在《北京報紙小史》對其有過介紹:“徐仰宸,筆名劍膽。三十年來,在各報著小說,其數量不可計,堪稱報界小說權威者。”劍膽恐怕是清末民初最為高產的作家之一,四十余載筆耕不輟,在《正宗愛國報》《蒙學報》《京話日報》《北京小公報》《實報》《北京白話報》《順天時報》等報紙上連載小說,數量極為驚人。其存世作品的數量也較可觀。筆者親見的有:《花鞋成老》《阜大奶奶》《何喜珠》《劫后再生錄》《李傻子》《張鐵漢》《黑籍魂》《新黃粱夢》《賈孝廉》《楊結石》《王來保》《白狼》《文字獄》《七妻之議員》《文艷王》《劉二爺》《玉碎珠沉記》《石寶龜》《自由潮》《血金刀》《如是觀》《李五奶奶》《妓中俠》《姐妹易嫁》《賣國奴》《金三多》《宦海大冤獄》《冒官始末記》《皇帝禍》《惡魔記》《張古董》《鍾德祥》《淫毒奇案》《楊翠喜》《錯中錯》《衢州案》等。
在民初的北京文壇,他是與蔡友梅并駕齊驅的京味兒小說大家,是各家報紙吸引讀者的金字招牌。
4.關于儒丐和冷佛
除了蔡友梅的《小額》外,還有兩部京味兒小說受到學界較多關注:一部是儒丐的《北京》,一部是冷佛的《春阿氏》。這兩部作品的作者頗多共同之處:均是旗人出身,都以中長篇小說見長,后均因故避走東北,為東北現代文學的發展做出巨大貢獻。
據張菊玲先生考證,儒丐原名穆都哩,號辰公,字六田,曾公派赴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不想剛學成歸來,清朝已滅亡。儒丐先是加入《國華報》當編輯,開始了報人兼小說家生涯,后長期在沈陽《盛京時報》工作,發表了大量翻譯作品、小說、戲評和時評,其代表作品有《北京》《徐生自傳》《同命鴛鴦》等,其中《北京》的影響最大。該小說帶有明顯的自傳性質,講述《大華日報》編輯伯雍所親歷的民國各界之齷齪現象,小說中底層旗人的悲慘遭遇頗令人扼腕。
冷佛,本名王綺,又名王詠湘,隸內務府旗籍。夏守跛在《井里尸》序中云:“……往者吾讀元明以來諸說部,竊怪以彼之才,而所記者,非家庭酬應瑣屑之常詞,即怪誕自喜之作,其足以羽翼史書者何少也。及讀《春阿氏》《未了緣》兩書,于是始知有冷佛其人者。書雖未脫元明以來之故轍,而文筆之雄偉,固已超越之矣。今夏又為《井里尸》一書,索而觀之,奇辟宏肆,奚只元明魏晉以來所僅見。”
由以上文字可知,冷佛的白話小說創作除了《春阿氏》外,還有《未了緣》《井里尸》等作品。筆者親見的作品還有哀情小說《小紅樓》(又名《隔夢園》)以及偵探小說《偵探奇談》。冷佛不僅擅寫白話小說,還工文言小說。志怪小說《蓬窗志異》即用文言寫就,可見冷佛深厚的文言功底。
5.關于湛引銘和尹箴明
在清末民初的北京文壇,用地道的北京土語改寫《聊齋志異》是一道獨特的風景,延續時間之長,參與者之眾,令人嘆為觀止。在報紙上連載的此類小說多以“評講聊齋”“講演聊齋”命名,編著者熟悉北京的掌故舊聞,亦有一定舊學基礎,不乏遺老宗室參與其中,湛引銘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孟兆臣先生在《實事白話報》中發掘出一則重要材料,轉引如下:“湛引銘者,暫隱名也,乃清季之貴族,勝朝之遺老也。民國后,改署尹箴明,在《群強報》上編輯白話《聊齋》,標題加用‘評講’二字,署款改用尹箴明,取隱真名之意。前之所用‘湛’者,尚有暫時之意。后之所以用‘尹’者,則絕對不談真名,而實行隱去也。”管翼賢《北京報紙小史》云:“勛藎臣,著白話《聊齋》,刊《群強報》。”孟兆臣先生查《群強報》只有尹箴明一人寫《聊齋》,進而判斷尹箴明就是勛藎臣。
二、北京話與京味兒小說
一般的小說史家常跳過清末民初這一段:講中國小說史,即在《兒女英雄傳》之后,就直接講魯迅的小說創作;而講京味兒小說的,則由《兒女英雄傳》之后直接講老舍的早期小說創作,似乎在清代的《紅樓夢》《兒女英雄傳》與民國年間老舍的《駱駝祥子》之間,留有一個空檔。事實上,京味兒小說的發展源遠流長,從未斷流,蔡友梅、劍膽、冷佛、儒丐等京味兒作家的創作實績構成了承上啟下的重要一環。
清末民初的京味兒小說不僅生動地描繪了當時的市井風情、滿漢風俗,還保留了大量的老北京口語、俗語和歇后語,為后人留下了十分珍貴的語言史料。在某種意義上講,這些京味兒小說的語言就是一部老北京話的百科全書。時至今日,越來越多的京味兒小說重見天日,我們就絕不能再三緘其口,應正視現實和歷史,重新審視清末民初的北京文壇,大力張揚這批京味兒小說家的歷史功績,深入發掘這批作品的文學價值和語言價值,為京味兒文學未來的發展提供更多養分,為北京話的研究和傳承夯實基礎。
我與劉云認識多年,兩人很是投緣,都對京味兒小說興趣濃烈。我是個北京土著,從小聽奶奶唱:“小小子兒,坐門礅兒,哭著喊著要媳婦兒……”長大后,我對北京有著一種天生的情結,愛北京的一切,自然也愛“京味兒小說”。從老舍的京味兒小說,再到清末民初的蔡友梅、徐劍膽、王冷佛等人的京味兒小說,我已關注多年,也寫了一些相關的文章。對于我,這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而劉云卻是個南方的青年才俊,他到北大讀書,攻讀博士,不知什么緣由,卻愛上了北京,愛上了京味兒小說。從此,他一發而不可收。多年來,他一直發掘、梳理京味兒小說作家作品,辛勤拓荒,成績斐然,陸續發表了一些很有見地的文章,著實令人欽佩!
近年來,劉云帶領著他的年輕團隊,對清末民初的京味兒小說加以整理、點校、注釋,這實是功德一件。在當今熱鬧喧囂的社會氛圍中,劉云一行人,費勁巴拉地甘愿坐冷板凳,完成了近二百萬字的點校注釋工程,真真可圈可點!
我愿在他們的科研成果即將問世之際,說幾句心里話,為他們的學術碩果感到由衷的欣喜,同時祝愿他們的學術成績更上一層樓。
丁酉夏月
于潤琦
于京師·祥云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