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美國死刑制度概述

第一節　美國死刑制度歷史淵源

美國死刑制度沿革

大約200—300年前，西方國家普遍適用死刑。當時，死刑的適用不僅公開，而且適用于各種犯罪。特別是在國家獨立或者建國之初，國家尚處于不穩定階段，并隨時受到政治方面的威脅，死刑的廣泛適用一方面有利于維護國家的穩定；另一方面，死刑作為國家權力的象征，取代私人報復刑作為控制犯罪、實現正義的工具。一些政治、文化和法律精英提出限制國家權力、限制國家使用暴力和保障個人權利的主張，并對適用死刑的一些案件提出質疑，死刑的存在與現代社會價值觀發生沖突，死刑逐漸偏離了公眾的視野。

17世紀，當歐洲殖民者來到美洲時，也帶來了他們的死刑制度，對美國的死刑制度影響最大的是英國。在殖民地時代有記載的第一次執行死刑是在1608年。在1608年，喬治上尉因充當西班牙的間諜而被弗吉尼亞州處以死刑。[8]在1612年，弗吉尼亞州州長頒布了一項法律。該法規定死刑適用于一些輕微犯罪，偷葡萄、殺雞、與印第安納人進行貿易的行為也會適用死刑。在1665年，紐約殖民地制定了一項法律。根據該法，毆打父母和否定“真實上帝”的存在也要被處以死刑。

在18世紀末，美國死刑的適用范圍發生了很大變化。賓夕法尼亞州把謀殺罪劃分等級，并規定死刑僅適用于一級謀殺。但在那時所有的一級謀殺仍是絕對死刑（Mandatory death penalty）。在賓夕法尼亞州對謀殺罪分級后的4年里，美國大多數州也都效仿了賓夕法尼亞州的做法。那時美國死刑法律里充滿了種族歧視色彩。美國南部的死刑是控制奴隸的一個工具。例如，在北卡羅來納州，奴隸偷竊、煽動奴隸暴動和為了使奴隸獲得自由而隱藏奴隸等行為也要被處以死刑。[9]佐治亞州法律規定奴隸或黑人自由人強奸白人要處以死刑，白人強奸奴隸或黑人婦女則由法院自由裁量，處以罰金或監禁。[10]由于當時美國南部各州的刑法明顯帶有種族歧視色彩，美國南部各州的刑法被稱為《黑人法典》（Black Codes）。即使《解放宣言》（Emancipation Percolation）[11]頒布之后，這種形勢也沒有改變。在這時期被處以死刑的人中有一半以上是黑人。18世紀末，美國關于死刑的法律還通過了一項重要法案。在1790年，美國國會通過了第一個聯邦刑法——《美國治罪法案》（Act for the punishment of certain crimes against the United States）。該法律對以下幾種犯罪規定了死刑：叛國罪、偽造文書罪、在聯邦司法區管轄內的故意殺人罪、海盜罪、偽造貨幣罪。[12]

在19世紀早期，美國的許多州縮小了適用于死刑的犯罪行為范圍，并創建了監獄。在1834年，賓夕法尼亞州率先規定死刑不在公眾面前執行。在1846年，密歇根州法律規定死刑僅適用于叛國罪。在這之后，羅得島州和威斯康星州徹底廢除了死刑。盡管此時有些州開始廢除死刑，大多數州仍保留死刑。一些州的法律甚至擴大了死刑的適用范圍。特別是那些由奴隸實施的犯罪，其中有很多可以適用死刑。在1838年，為了增強人們對死刑的好感，一些州開始廢除絕對死刑。在1838年，田納西州首先頒布相對死刑法。在美國內戰期間，人們關注更多的是廢除奴隸運動，關于死刑的改革沒有太大進展。美國內戰結束后，紐約州法律規定可以用電椅來執行死刑，接著許多州也采用了電椅作為執行死刑的方法。

從1907年到1917年，美國有6個州完全廢除了死刑，并且有3個州的法律規定死刑僅適用于叛國罪和一級謀殺法律執行官罪。然而，美國人對俄國社會主義革命感到恐慌，并且當時美國已加入第一次世界大戰。在這種情形下，到1920年美國已廢除死刑的6個州中有5個州重新恢復了死刑。在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美國經歷了經濟危機時期。此時的犯罪學家也聲稱死刑是必要的社會防衛措施。因而，在這段時間里，美國執行死刑的人數大大增加。但是，美國的死刑立法并沒有多少變化。20世紀50年代，美國在死刑立法方面仍沒有什么變化，而死刑的執行人數卻大幅減少。在20世紀60年代，死刑的合憲性開始遭到質疑。

在1972年，弗曼訴佐治亞州案（Furman v.Georgia）、杰克遜訴佐治亞州案（Jackson v.Georgia）和布蘭奇訴得克薩斯州案（Branch v.Texas）使死刑是否合憲的問題再次上訴到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弗曼（Furman）聲稱死刑判決是專斷和任意的，因而，死刑判決違反《憲法第八修正案》“禁止殘酷和異常刑罰”的規定。在該案中，聯邦最高法院9位法官以5:4的投票得出結論，判決佐治亞州的死刑制定法違反《憲法第八修正案》“禁止殘酷和異常刑罰”的規定。聯邦最高法院在作出弗曼判決的同時，還設定了一個判斷某種刑罰是否符合“殘酷和異常刑罰”的標準：刑罰對于罪行是否太重，刑罰是否專斷，刑罰是否侵犯了社會的正義感，刑罰是否比另一種更輕的刑罰效果更好。根據對弗曼的判決和上述標準，其他州有關死刑的制定法因違憲而無效。

盡管在弗曼案中，布倫南（Brennan）和馬歇爾（Marshall）大法官認為死刑本身違憲，但弗曼案被視為違憲主要是因為佐治亞州有關死刑的制定法違反《憲法第八修正案》“禁止殘酷和異常刑罰”的規定，而不是因為死刑本身違憲。這就是說，該州有機會修訂有關死刑制定法以消除弗曼案中出現的問題。在聯邦最高法院作出弗曼案判決之后5個月，佛羅里達州修訂了其有關死刑的制定法。不久之后，其他34個州也修訂了有關死刑的制定法。但此時各州有關死刑制定法的修訂仍未得到聯邦最高法院的認可。在1976年，由于格雷格訴佐治亞州案（Gregg v.Georgia）、埃爾克訴得克薩斯州案（Jerk v.Texas）和普羅菲特訴佛羅里達州案（Proffitt v.Florida），死刑是否違憲的問題被再次上訴到聯邦最高法院。在這幾個案件中，聯邦最高法院認可了這幾個州有關死刑的制定法。聯邦最高法院認為，死刑本身不違反《憲法第八修正案》“禁止殘酷和異常刑罰”的規定。因此，在格雷格訴佐治亞州案之后，美國又恢復了死刑制度。

二、現代美國死刑制度發展

目前，在西方國家，廢除死刑的主張處于主導地位，特別是歐盟國家徹底廢除了死刑。那么，美國作為法治發達國家為何仍在聯邦政府、38個州（參見圖表1.1）和軍事司法制度中保留死刑的適用？其原因大致如下：（1）美國是聯邦制國家，該制度決定各州有自己的刑罰權，死刑存否也在各州的刑罰權之內。（2）美國憲法是200年前制定的，憲法制定之初，死刑尚未成為社會問題，其后有關刑事方面的憲法修正案也只涉及刑事訴訟中的人權保障問題，而沒有涉及死刑的存廢問題。（3）美國政治制度的影響。一方面，聯邦與各州之間的政治關系非常復雜，死刑也是美國兩個政黨之間的政治關注點；另一方面，法官，特別是檢察官須經民選，因而如果沒有公眾的支持，很難改變立法的態度和司法上對死刑案件的指控。（4）美國犯罪率仍居高不下，特別是暴力犯罪，使得民眾主張適用死刑的呼聲仍占有較高的比率。應該說，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是在全美范圍內廢除死刑的唯一機構。1972年，在弗曼訴佐治亞州（Furman v.Georgia）案中，聯邦最高法院的裁決導致幾乎在全美廢除了死刑。然而，此后由于犯罪率劇增，民眾對暴力犯罪深惡痛絕，社會也顯示出對死刑適用的需求，大多數州起草新的立法以使死刑適用合法。迫于社會各界的壓力，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最終又于1976年同意恢復死刑，但將死刑限制適用于有限的幾種犯罪，主要是有加重情節的謀殺罪；同時也禁止將死刑適用于未成年人和精神障礙人。

（一）現代美國死刑制度發展的分界點

在普通法上，謀殺罪幾乎毫無例外適用死刑。而其他的重罪，例如，強奸罪、綁架罪，盡管并沒有造成被害人的死亡，但也可以判處死刑。不過，隨著比例性原則的發展，按嚴重程度的不同而對犯罪進行等級劃分，以及在量刑時引入自由裁量原則，極大地縮小了死刑適用的范圍。死刑逐漸被認為是專門為最惡劣的犯罪所保留的懲罰措施。在20世紀初，美國的23個司法區域已經完成了從強制適用死刑到僅僅對一級謀殺罪自由裁量適用的轉變。到1962年，死刑在所有的司法區域都是自由裁量的。[13]然而，在1972年之前，在量刑上各州都沒有指導該自由裁量權行使的標準。當適用死刑時，陪審團和法官并沒有這方面的指南。因此，被判處死刑的被告人完全由量刑者自由裁量，這導致的結果是：在法律制度中，最嚴重的懲罰看上去不是保留給最惡劣的犯罪，而似乎是任意作出的。

（二）美國死刑與禁止“殘酷和異常的懲罰”

隨著1972年聯邦最高法院對弗曼訴佐治亞州案（Furman v.Georgia）[14]一案的審理，美國迎來了死刑法律及程序方面的新紀元。在該案中，聯邦最高法院認為，當時佐治亞州的死刑制度違反了《憲法第八修正案》禁止殘酷和異常懲罰的條款。盡管弗曼案中的每一位法官都寫下了不同的贊成和反對意見，而弗曼案之所以被認為違憲，是因為死刑的適用充滿著專斷、恣意以及可能的歧視，并不是因為死刑本身構成殘酷和異常的懲罰。聯邦最高法院對弗曼案的判決也使所有50個州和聯邦政府有關死刑的成文法歸于無效。必須指出的是，在弗曼案的年代乃至今日，死刑制度得到了美國民眾的支持。因而，弗曼案并沒有像一些人所希望的那樣導致死刑的廢除，而只是迫使各州和聯邦重新立法，并使有關死刑的立法遵守弗曼案判決的種種要求。

（三）美國死刑的恢復期

在弗曼案4年以后，聯邦最高法院在格雷格訴佐治亞州（Gregg v.Georgia）[15]一案中維持了佐治亞州關于死刑程序方面的修正并確立：如若死刑程序滿足公正原則的某些要求，則依此判處的死刑合乎憲法。這些要求包括：（1）為了區分死刑的定罪和量刑這兩個必經程序并避免裁判者的偏見和混亂，死刑的審判必須將定罪和量刑階段分開。（2）量刑者在判斷是否適用死刑時必須考慮一系列因素和標準。與弗曼案中死刑程序的開放性和任意性相比，新的程序在限制法官或者陪審團自由裁量方面必須有足夠的確定性。盡管所有的刑事案件都是通過警方、檢察官、陪審團、州長以及假釋委員會的自由裁量（因而存在任意的可能性）而形成和決定的，但是審理格雷格（Gregg）案的法庭認為，死刑本身并不違反憲法修正案“殘酷和異常刑罰”的規定。弗曼案和格雷格案之后的聯邦最高法院判例進一步縮小了死刑適用的范圍，規定在非致命的犯罪中（例如強奸罪和綁架罪）適用死刑是非法的，理由是懲罰的嚴厲程度與犯罪的嚴重程度不成比例。[16]聯邦最高法院也確立了強制性死刑的違憲性，要求判決死刑時考慮包括犯罪人人品、犯罪記錄以及具體犯罪情節在內的許多減輕情節。[17]從伍德森（Woodson）案到洛基特（Lockett）案再到以后的一系列案件都強調了呼吁個別化裁量和尊重個人尊嚴的《憲法第八修正案》。機械地適用強制性的死刑未能考慮個人的具體情況，因而構成違憲。

（四）美國現代死刑爭議的問題

在美國死刑法律適用方面面臨著兩個主要的限制。一方面，死刑不能任意適用，如弗曼案；另一方面，死刑不能夠自動適用，而必須考慮被告人和犯罪的具體情況，諸如伍德森案、洛基特案等。為了滿足這兩個條件，量刑者在適用死刑時必須遵循某些法定標準，同時還必須考慮每一個案件中個人的情況。當然，至于在適用死刑方面，美國各司法區域是否成功遵守上述兩個規定一直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1987年，佐治亞州的死刑制度在麥克萊斯基訴坎普（McClesy&nbsp；v.Kemp）[18]案中再一次受到挑戰。在該案中，盡管大量的統計數據表明死刑的適用帶有種族歧視傾向，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被害人的種族，但是聯邦最高法院仍然維持了對被告人的死刑判決。在一項劃時代的研究中，大衛·巴爾多（David Baldus）教授、喬治·伍德沃斯（George Woodworth）以及查爾斯·普拉斯基（Charles Pulaski）調查了在1973年到1979年之間佐治亞州的2000起殺人案件后，認定被指控殺害白人被害人的被告人占4.3%，他們與被指控殺害非裔美國人的被告人相比，被判處死刑的可能性更大。殺害白人被害人的黑人被告人更可能被判處死刑。在麥克萊斯基（McClesy）案件中，一名非裔美國人被認定殺害一名白人警察。然而，法院駁回了麥克萊斯基關于死刑歧視性適用方面的申辯，拒絕考慮將統計數據所表明的種族歧視適用于他的案件中。聯邦最高法院對麥克萊斯基案的判決，在美國一直引發批評，因為它拒絕承認目前在整個司法體系中的種族歧視與偏見可能影響到死刑的適用。

在憲法要求個別化的死刑裁量和禁止任意、反復無常以及歧視性死刑適用之間的沖突從未徹底解決。也許我們不能說這種調和是不可能的，但是至少其困難程度非常大，最終導致布萊克門（Blackmun）大法官在1994年宣布“死刑的試驗已經失敗”。[19]布萊克門堅持認為，死刑無法在憲法約束下公正進行。由于其終極性和不可撤回性，死刑是一種特殊類型的刑罰。但是，在弗曼案之后近20年的現代死刑制度中，布萊克門仍然發現，死刑適用最終是“存在著內在的主觀性，充滿了各種對于生活的理解、經驗、偏見和感情，這樣它不可避免地否定了理性以及憲法所要求的一致性”。[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