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死刑制度與經典案例解析
- 王秀梅等
- 10896字
- 2019-11-29 12:15:49
第三節 聯邦最高法院裁決評析
湯普森一案得出行為時不滿16歲的人適用死刑違憲這一憲法性結論。而西蒙斯一案的結論則確立了美國死刑執行的最低年齡標準。通過這兩例判決,美國聯邦最高法院開啟了廢除未成年人死刑之路,開始探索對未成年人限制適用死刑的標準和年齡界定,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美國對少年司法態度的未來走向。
一、對未成年人適用死刑的合憲性審查
美國1787年的聯邦憲法主要是從建立有限政府的角度對權力分立與制衡作出規定,而對公民基本權利的保障大多存于各州憲法,隨著時代的發展和人權意識的增強,美國公民迫切需要憲法保障公民的基本權利。在麥迪遜等人的建議下,人權保障條款增入憲法修正案中,《憲法第八修正案》經過國會的激烈討論和各州利益博弈的妥協,方于1791年確立下來。美國《憲法第八修正案》規定:不得過度索取保釋金,不得科以過重的罰金,不得施加殘酷且異常的刑罰[247]。這一條款源自英國的《權利法案》,幾乎一字不差,只是將英國《權利法案》的應該(ought)改為要(shall),這樣的差異并沒有任何實質意義。立法者的用意有兩個:(1)對法院確立過多的刑罰進行約束,作為刑罰的限制性條款;(2)應當罰當其罪,避免對被告人施加不必要的痛苦。該條立法用語模糊,措辭不明確,但是對該條款的解讀應遵循制憲者的意圖,也要立足于美國的實際情況,作出符合時代發展的解釋,即根據“不斷發展的道德標準”來詮釋憲法條款。這一解釋理念,可以追溯到威姆斯訴美國案中麥克納大法官的意見:第八修正案是不斷發展的,它禁止的不只是1609年和1787年人們所知曉的殘酷和異常的刑罰,而應隨公眾觀念變得文明而根據人類正義的觀念吸納更為廣泛的含義。[248]美國聯邦憲法是一部實際可行的文件,往往用來滿足某些迫切的需要,可以被人修改或解釋以適應社會中不斷變化著的新情況。
(一)“殘酷和異常刑罰”的解讀
對于《憲法第八修正案》的解讀首先應遵從文本主義,即從文本字面解讀入手,“殘酷和異常刑罰”需要同時滿足“殘酷”與“異常”兩大特征。“殘酷的刑罰”,是指殘酷性、不必要痛苦的刑事處罰,主要是基于刑罰的人道主義關懷和對罪犯尊嚴的保護。采取的刑罰措施對被告人施加的痛苦是必要的,能夠罰當其罪,又不損人的尊嚴,可以說目的和手段相一致,這種刑罰則不屬于“殘酷”。即使死刑,只要這種痛苦與罪責相適應也可以適用,否則就是殘酷、不必要的。“異常刑罰”,是指刑罰措施或者執行手段異常、過度,從功利主義角度看,過度的刑罰不能實現報應目的。在美國,因其歷史和文化背景的差異,各州對刑罰的相關規定均不同。其中5個州的憲法規定禁止適用殘酷以及異常的刑罰,僅2個州禁止殘忍的刑罰,這一規定意味著死刑或者終身監禁或許是嚴厲的刑罰,但可能并不是異常的,要想符合聯邦憲法條款,必須同時滿足“殘酷”和“異常”。而死刑措施是否具有內在、固有的殘忍性,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并沒有明確的判斷,在不同文明發展時期,對于個案的判決也大不相同。
根據《憲法第八修正案》“殘酷和異尋常刑罰”條款,聯邦最高法院在1972年的弗里曼訴佐治亞州(Furman v.Georgia)[249]案中確立了死刑適用的標準:死刑只適用于那些真正值得處以極刑的人,所以要謹慎地選擇死刑適用的對象。這一判決對美國未廢除死刑的州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各州紛紛對死刑的適用作出了限制,進一步推動了美國廢除死刑運動的發展。但是這一判決并非說明死刑本身是殘酷和異常的懲罰,只是因為未充分保障人權的死刑判決有失公正而違憲。但是,在1976年的格雷格訴佐治亞州(Gregg v.Georgia)一案中,聯邦最高法院卻作出了相反的判決,依據仍然是《憲法第八修正案》的“殘酷和異常刑罰”條款。同樣是依據《憲法第八修正案》的“殘酷和異常刑罰”條款,聯邦最高法院在死刑適用是否違憲問題上作出了相反的判決,但是從聯邦最高法院的判決理由來看,大多數法官都認為,適用死刑不能違反罪刑均衡原則,即刑罰手段必須根據與時俱進的文明標準的變化而與犯罪行為相稱。事實上,死刑是否構成殘酷和異常刑罰是一個非常模糊的概念,正如美國首席大法官沃倫所言,聯邦最高法院很少對《憲法第八修正案》的規定作出精確的解釋,而是隨著與時俱進不斷發展的道德標準來充實和解釋該條款的意義。[250]
美國憲法是美國法律的基礎,對《憲法第八修正案》反酷刑條款的理解也體現了不同時代人們的價值取向,隨著社會的發展,聯邦法院對該條款做出了合乎時代發展的合理解釋。殘酷的刑罰,是指給犯罪人帶來的懲罰是不必要的,即是說刑罰的目的和手段不一致,如果說懲罰的方式既能夠達到刑罰的目的,又不會毀損犯罪人的尊嚴,那么這種刑罰不被認為是殘酷的。不尋常的刑罰,是指懲罰的手段要與行為人的行為方式相均衡,即達到刑罰的報應目的;并且犯罪人所受到的刑罰要與其他犯同類罪的犯罪人接受的刑罰相當,即法律面前人人平等。[251]
由此可見,通過對美國20世紀70年代以來的諸多對《憲法第八修正案》反酷刑條款的解釋和司法判例進行考察,可以將該條款的含義歸納為以下幾個方面:(1)未經法律授權的刑罰,刑罰的適用可能具有任意性的傾向。裁判者對死刑的適用標準應嚴格依照法律規定,減少自由裁量權的運用,而且對于死刑的適用程序應該公平公正,加強各環節必要的審查。這樣不僅限制了立法機關對犯罪所規定的處罰,也規定了司法機關只有在法律非常明確的情況下才能對犯罪人定罪處罰。(2)不均衡和殘酷的刑罰,主要體現在罪行和適用兩個方面,即實施的刑罰應該與罪行相適應,如果有其他更輕緩的刑罰可以實現刑罰的目的,那么較重的刑罰將不被適用,避免無益于實現刑罰目的、有辱人尊嚴的不必要的痛苦;在特定對象上,比如未成年人不應該適用死刑,對其適用死刑就構成殘酷和異常的懲罰。這樣可以充分遵循罪刑均衡原則,實現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除此之外,法官應當提醒陪審團不被不必要的因素所干擾,比如個人情緒、公眾意見、公眾感情等,這些均不能作為判處死刑的理由。[252]
綜上所述,美國憲法中殘酷和異常刑罰條款所包括的含義是非常廣泛的,不僅涉及實體問題,也涉及程序問題。實體方面,主張刑罰的均衡化,即符合罪刑均衡、罪行相適應的原則;刑罰的個別化,即死刑的適用要綜合考慮犯罪人的個體情況和悔罪表現等;刑罰的人道化,即對特殊主體不適用死刑。程序方面,要以實質正當程序為原則,要求各州對死刑立法自由裁量范圍作出明確的規定,實質符合罪刑法定原則;在實踐中還應考慮死刑的威懾和報應目的,以及該條款在憲法中的整體解釋。[253]在湯普森訴俄克拉荷馬州(Thompson v.Oklahoma)案中,對死刑合憲性提出質疑的審理思路是:(1)尋找當代社會對死刑刑罰的可接受程度是否達到了“舉國共識”,即當今美國社會是否視死刑為“異常”的刑罰;(2)從未成年人特殊身份判斷死刑和罪行是否均衡;(3)對不滿16歲的人適用死刑能否達到死刑的威懾目的。死刑作為一種極刑,其不可逆轉性要求陪審團作出裁決時要謹慎斟酌,這關乎公民生命權的實現,也關乎各種利益的制衡,公眾的可接受程度一定程度上決定了死刑是否屬于“異常的”。對死刑的合憲性審查,需要找到一個相對穩定的審查標準,社會在進步,公民的認識程度也隨著道德標準的演進而變化,因此,“不斷發展的道德標準”應貫穿始終。
(二)“不斷發展的道德標準”的解讀
認定不斷發展的道德標準,即當代社會對死刑的可接受程度時,聯邦最高法院將州立法作為最有力的客觀證據。美國適用死刑的州有37個,有18個州明確禁止行為時不滿16歲的人適用死刑,19個州沒有明確規定。實際上陪審團執行死刑的裁決很少,多數派認為這19個州是“不愿意適用死刑”的州,因而得出有37個州不同意對未滿15歲的人判處死刑的結論。但是,這一標準本身并非一成不變,聯邦最高法院循環往復的判例同樣適用該標準。本案以5:4裁決15歲未成年人適用死刑違憲之后,斯坦福訴肯塔基州(Stanford v.Kentucky)案以同樣標準審查卻得出了相反的結論,直至Roper v.Simmons案的判決才最終確定未滿18歲的未成年人適用死刑均屬違憲。聯邦最高法院的法官們試圖在適用中既能符合民意又不失公平,并逐步探索“不斷發展的道德標準”,但在不同案件的裁決上卻意見相左,這使得聯邦最高法院扮演了價值判斷的決定者,某種程度上破壞了憲法的權威以及各州本身固有的權限。在未成年人死刑案件的裁決上,聯邦最高法院是明智的,死刑雖然未被承認違憲,但可以通過“不斷發展的道德標準”來闡釋《憲法第八修正案》,限制死刑的適用范圍,恰當處理未成年被告人的死刑處遇。
美國《憲法第八修正案》禁止施加殘酷和異常的刑罰。[254]在20世紀60、70年代,美國掀起了一場廢除死刑的運動,《憲法第八修正案》作為原則性的條款,成為聯邦最高法院審查各州死刑立法和司法的重要依據。通過聯邦最高法院對該條款的解釋以及一系列判例,《憲法第八修正案》禁止施加殘酷和異常刑罰條款的含義得到了充分的闡釋,從而確立了美國對死刑限制適用的一些重要原則。美國聯邦法院依據《憲法第八修正案》審查死刑的合憲性也經歷了波折的歷程。在20世紀60年代以前,聯邦最高法院一直拒絕對死刑進行司法審查。但是隨著20世紀60年代美國人權運動的發展,關注和保障人權、廢除死刑的呼聲一度高漲。在這種形勢下,美國聯邦最高法院開始同意使用該條款對死刑進行合憲性審查。聯邦最高法院提出,不應該將“殘酷和異常刑罰”的理解局限于某些過時的理念之上,對憲法的解釋不僅應遵循司法謙抑原則,盡可能地尊重立法者的意愿,也要符合法律的解釋原則。在1791年《憲法第八修正案》通過時,死刑曾得到普遍接受,隨著當代社會觀念的變化和進步,現今社會對死刑的接受程度是分析《憲法第八修正案》的一個重要因素,有必要在“不斷發展的道德標準”下重新評價死刑,并將其作為厘定某項立法是否合憲的標準。
《憲法第八修正案》中“殘酷和異常刑罰”條款作為聯邦最高法院審查各州死刑立法和司法的重要依據,存在著界定標準不明晰、用語措辭不精準的缺點。早在1957年特羅普訴杜勒斯案中,聯邦最高法院就稱“殘酷和異常刑罰”條款用語模糊,必須根據與時俱進的“不斷發展的道德標準”來對其含義作廣泛的解釋。[255]美國首席大法官沃倫也指出,《憲法第八修正案》是隨著社會的發展而變化的,它禁止的不只是1609年和1787年人們所認為的殘忍和不人道的刑罰,這個標準應該根據民眾的觀念而變得更加文明,以符合不斷發展的社會道德需要。[256]所以遵循“不斷發展的道德標準”來界定《憲法第八修正案》“殘酷和異常刑罰”條款已經應用于美國先例審判中。
1879年,在威爾克森訴猶他州(Wilkerson v.Utah)一案中,聯邦最高法院判決認為,殘酷和異常刑罰僅限于歷史所承認的那些酷刑,拒絕根據不斷發展的社會道德標準對其進行解釋。隨后,在1910年威姆斯訴美國(Weems v.United States)一案中,聯邦最高法院主張,由于社會環境的改變,應采取一種更為靈活的解釋方法對該條款進行解釋。1958年特羅普斯訴杜勒斯(Trops v.Dulles)一案中,多數法官指出,像“殘酷和異常刑罰”這樣寬泛的條款,必須由聯邦最高法院作出具體的解釋,并且國家依據該條款作出刑罰時,要符合當代社會不斷發展的道德標準,但是并未對“不斷發展的道德”標準作出具體的解釋。隨后在1977年庫克訴佐治亞(Coker v.Georgia)一案中,聯邦最高法院法官根據各州立法和陪審團態度等客觀證據表示,死刑作為一種不可逆轉的極刑,只適用于謀殺罪,根據與時俱進的道德標準,法院除非迫不得已,不得隨意擴大死刑的適用范圍。直至2002年阿特金斯訴弗吉尼亞州(Atkins v.Virginia)對智障者判處死刑案和2005年羅珀訴西蒙斯(Roper v.Simmons)對未成年人判處死刑案中,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都強調對特殊主體適用死刑依據的是立法機關的法律,而非法官的主觀觀念,根據“不斷發展的道德”標準,對特殊主體適用死刑并不符合比例原則。[257]
通過聯邦最高法院依據“不斷發展的道德標準”對《憲法第八修正案》進行解釋的審判先例可以看出,并沒有對不斷發展的道德標準作出明確的規定,但通過先例判決可推理出“不斷發展的道德標準”的內涵,即為公眾所接受,能夠適應社會發展進程的社會觀念,其內涵是隨著社會發展而不斷變化的,所以無法對其作出一成不變的定義。一方面,“殘酷和異常懲罰”需要由“不斷發展的道德標準”予以界定,防止法官的自由裁量權;另一方面,“不斷發展的道德標準”也隨著民眾對文明程度的認知而發生變化。這一法理在具體運用時就產生了這樣的難題:美國一直遵循先例,即相似的案件要做到相似的處理,以實現法律的公平性。但是像死刑這樣的極刑,一旦執行就無法挽回,就要求陪審團在執行前要仔細甄別,不可草率決定,這種“統一性”和“個別化”難題也反映在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在審查死刑合憲性問題時的分歧。聯邦最高法院對內受到美國民主制度的約束,對外又受到來自國際組織、社會輿論等各方面的壓力,所以聯邦最高法院在判決中反復強調要注重對客觀證據的審查,防止法官主觀斷案,對于客觀證據的審查主要是考察聯邦和各州的立法情況、陪審團的裁決以及公眾的態度。
來自立法機關的客觀證據,是指聯邦最高法院如果認為大多數州或者立法機關都有禁止執行死刑的立法,那么就認為執行死刑是殘忍和異常的懲罰,從而違反了《憲法第八修正案》的反酷刑條款;另外,聯邦最高法院還會將死刑與其他的刑罰方式進行比較,如果能用較輕的刑罰達到刑罰的目的,那么死刑就不符合不斷發展的道德標準,就是禁止適用的。來自陪審團的客觀證據,是指陪審團在以往類似案件中對于是否適用死刑的態度,通過計算比率來決定類似案件是否適用死刑,是否符合與時俱進的社會道德標準。來自社會公眾的客觀證據,是指除此之外,聯邦法院在必要時還要考慮社會公眾對于死刑的態度,聯邦最高法院的大法官雖然不是選民選舉產生,但美國的民主制度對于司法審判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所以在適用死刑時必須聆聽選民在議會時發出的聲音。[258]
“不斷發展的道德標準”作為聯邦最高法院審查某類死刑案件合憲性的標準,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實踐中,都存在一定的問題,比如,“不斷發展的道德標準”本身就沒有一個確切的定義,是隨著文明社會民眾觀念發展而變化的,用這樣一個不確定的標準來衡量一條不確定的憲法條款——“禁止殘酷和異常刑罰”,就會增加法官的自由裁量權,使得對于憲法的解釋具有任意性,缺乏權威性。[259]但是,對于死刑合憲性的審查,不僅關系到公民生命權的實現,同時也關乎各種利益團體的權力制衡,所以必須找到一個相對穩定的標準來審查《憲法第八修正案》的反酷刑條款,即以“不斷發展的道德標準”作為聯邦最高法院判斷死刑合憲性之基準。
二、對未成年人適用死刑的均衡性審查
均衡性原則作為美國憲法的基本原則之一,是通過對犯罪行為與所受的刑罰進行分析,衡量此項刑罰是否違憲,從而廢止違憲者。判斷死刑合乎均衡性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1)根據“不斷發展的道德標準”所依據的客觀證據分析和衡量當代社會對某種刑罰的接受程度,即綜合考慮聯邦和各州立法、陪審團的裁決意見、民眾的意見以及國際社會的輿論等。(2)法官在某類案件中的獨立判斷以及分析。陪審團和立法機關是公認的民意表現形式,決定了司法的發展方向,更是衡量“不斷發展的道德標準”的有力證據,判斷某種刑罰是否屬于“殘酷和異常”,需要考慮這兩個重要指標。
(一)州立法的審查
聯邦最高法院對各州立法的審查,目的在于判斷對大多數州的某一行為或者某類人的死刑立法規律,若意見一致或存在普遍可能性,各州認為死刑不適當,那么對該類行為處以死刑則構成殘酷和異常的失衡。審查各州的立法,美國的獨立司法區域內,37個保留死刑的州中,近30個州對未成年人不再適用死刑,其中12個州已經禁止死刑,有21個司法區規定死刑最低年齡為18歲,5個司法區的最低年齡線是17歲,14個司法區規定為16歲[260],15個州實際被執行的被告人中,不滿18歲的未成年人是極個別數,自1976年至2005年,共判處22名。本案中,法官審查了各州對青少年和成年人的區別待遇,根據不同地區和不同罪名,除了謀殺及其他嚴重的罪行,大多數罪是不承擔刑事責任的,并援引了各州對賭博、購買色情物品、駕駛等方面的立法規定,50個州都普遍認為立法規定少年法庭刑事管轄權的年齡在16歲以下,這已達成了全國共識。而俄克拉荷馬州的法律中不論是民法還是刑事法律,都不將16歲以下的人視為孩子,這與全國的共識相悖。
(二)陪審團的裁決意見
陪審團在判例案件中對死刑的態度,不僅反映了大多民眾的接受程度,而且表明了死刑實際執行的比率,聯邦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可以在以往的陪審團意見中推斷出類似案件所適用的刑罰。在綜合考察所有相關加重與減輕情節之后,陪審團能夠排除合理懷疑相信加重情節壓倒減輕情節,就可以對被告人認定死刑。盡管在美國刑事司法中陪審團的作用式微,但死刑案件大多數是由陪審團定罪量刑的,在某種意義上,陪審團對于美國死刑案件的具體審理結果所產生的作用具有決定性,因此考察陪審團的意見有助于理解美國死刑適用的重要方面。[261]經過遴選的陪審團在裁決時要考慮這一判決是否超過了民眾的期待和接受程度。在過去發展的40年里,陪審團審理了數千件謀殺案件,得到了一個明確的結論:對15歲罪犯執行死刑不為社會所接受。據美國司法部的統計,1000多個死刑罪犯中只有5名未成年人被裁決執行了死刑,因為陪審團認為死刑就像雷電一樣殘酷和異常。這個證據促使多數派認定,對15歲的被告人執行死刑違憲,很少對不滿15歲的被告人處以死刑,也很少出現這種“異常”的刑罰。可見,陪審團對未成年人保持了特殊的寬容態度,在對不滿16歲的人適用死刑這一問題上持否定態度。
(三)對未成年人適用死刑是否符合刑罰目的的審查
社會穩定和個人自由之間能否達成平衡決定了一個社會的進步與和諧,這需要控制機制來實現。青少年犯罪是一個社會問題,只有通過刑罰發揮其特有的威懾和教育功能,才能維護社會秩序并避免更嚴重的犯罪發生。死刑作為刑罰的一種,對于未成年人這類特殊群體能否實現死刑的目的亦值得討論。
死刑的功能主要是威懾和報應。威懾是從實用主義出發,以預防為主,考察死刑能否帶來純粹的利益,主要是通過執行死刑產生威懾來預防潛在的犯罪行為,還可形成一種恐懼心理以起到預防目的。死刑支持者認為,死刑是一種最為嚴厲的刑罰,對潛在的謀殺犯會產生一種威懾效力,并且作用明顯。Ernest van den Haag教授曾寫道:通過死刑威懾謀殺犯來保護一些潛在被害人的生命,比僅僅因為存在處死謀殺犯不會對他人造成威懾的可能性,甚至比保留那些被認定有罪的謀殺犯的生命更重要。[262]反對死刑者認為,死刑不可能形成威懾,大多數殺人犯在犯罪時不會分析自己的行為帶來的嚴重后果,威懾作用自然不會有效。死刑的另一個功能報應論,主要立足于被告人本人,不考慮對其他人的作用,刑罰的適用取決于罪犯的該當性,而不是未來社會的有效性,只要罰當其罪、罪責相當,死刑目的就得以實現。被告人因剝奪了他人生命而受到死刑刑罰,滿足了報復的要求,實現了社會與被告人以及被害人之間的道德均衡。與威懾目的相比,報應論更多的是強調罪犯的主觀惡性和社會危害性,罪罰應相適當。
湯普森案中,被告人犯罪時15歲,對其適用死刑能否實現刑罰的目的是影響法官考量的重要因素。根據上述論證,對行為時未滿16歲的人適用死刑違反美國憲法。這類人具有年齡小、缺乏經歷、主見、判斷等不成熟因素的特性,更容易受到情緒或同伴的影響,不具有成年人的相關權利,也可以認為他們不應該像成年人一樣受到道德譴責。對于這一類青少年罪犯,在大法官鮑威爾(Powell)看來,威懾理論很難被接受,十幾歲的未成年人比成年人自我約束力差,考慮問題不夠長遠,少年犯罪和成年犯罪一樣僅僅是只傷害受害者,但是刑罰應該輕,因為少年犯罪不僅僅是罪犯本身的錯,可能是一個家庭、學校甚至社會體制的過錯。這類人有其獨有的成長以及改變的潛能,基于少年犯可責性小以及社會承擔責任的原因,對于青少年罪犯,難以體現威懾理論。司法部的數據表明,在被逮捕的故意殺人犯中98%的人行為時超過了16歲,因此對其適用死刑不能實現對大多數潛在罪犯所要達到的威懾價值。史蒂芬大法官認為,如果設定執行死刑的年齡是15歲,在20世紀這種年紀被判處死刑則難以想象。
(四)對其他因素的審查
1.民意的考量
美國是判例法國家,法官們判案時要考慮遵循上級法院的判決或本院曾經的判決,如果推翻先例,聯邦最高法院要有充足的理由加以論證。如2005年羅珀訴西蒙斯案,聯邦最高法院的判決推翻了斯坦福訴肯塔基州案對16、17歲的未成年人適用死刑的判決,法官論證的依據是社會民意發生明顯改變,來自國內外的輿論以及法庭之友都反對未成年人執行死刑。聯邦最高法院發現,國際組織、國內的宗教團體與相關社會組織大多都明確表示反對對未成人適用死刑,崇尚法律的同時應更尊重民意,才能避免法律的滯后性。法院認為只有司法與民意保持一種和諧,社會才能穩定。可見,民意是案件判決中不可或缺的考量因素。據上述美國律師協會對律師和法律專業學生的一項民意測驗,雖大多數人支持死刑,但對未滿18歲的人適用死刑的支持者只有10%多一點。根據2002年蓋洛普民意調查的結果顯示,雖然有72%的人支持死刑,但只有31%的人支持死刑適用于未成年人。[263]對行為時不滿16周歲的人適用死刑已違反文明發展這一標準,這一結論得到其他國家專業組織的一致認可,如歐洲共同體的主要成員國以及有著英美文化的其他民族。美國律師協會以及美國法學研究會也正式表示反對未成年人適用死刑。在一些涉及某些技術領域或者敏感宗教問題的案件中,關系到國家的國際形象,反對未成年人適用死刑的國家或民族反應激烈,這促使聯邦最高法院不得不考慮他們的意見。
2.司法成本的考量
美國獨特的政治體制,導致聯邦與州司法活動都要嚴格按照相關政府預算。地方政府有時因承擔死刑的成本過于高昂而導致司法體系幾近崩潰,因為死刑案件可能會耗盡各州的所有司法資源,如雇傭更多的警察,對專家證人、陪審員的遴選,定罪和量刑階段審理的要求以及死刑的執行等等,都需要高成本。然而,從檢察官到總統,所有政治人物都在死刑問題上采取形式重于實質的支持態度,為了滿足競選需求而提出強有力的立法政策,但這種立法政策并沒有分析過高的成本是否可以給人民帶來任何的福祉。[264]有人認為死刑是最省錢的,這明顯是違背事實的錯誤認識。據統計,在加州,死刑案件的審理比其他非死刑謀殺案件的成本高出6倍,在得克薩斯州,死刑審判的研究就比審理成本高出上百萬美金。隨著廢除死刑呼聲的高漲,死刑適用程序逐漸嚴苛,如為死刑案件的被告人提供各種救濟手段,要求檢方提供包括DNA在內的物證鑒定,為病人進行精神狀況鑒定等等,都使死刑訴訟的成本十分高昂。據1988年佛羅里達州統計,該州死刑案件的訴訟與執行成本合計約為320萬美金,加州平均花費達到900萬美金。[265]死刑的錯案可能性使無辜者被執行后才發現,雖然通過再審案件可以得到矯正,但民眾對死刑案件審理是否正當卻喪失了信心,更是浪費了司法資源。對于未成年人適用死刑不僅要估算死刑的訴訟費用,更要考慮死刑帶來的社會效果。
三、禁止對未成年人適用死刑的作用
(一)開啟了對未成年人死刑適用的違憲審查
有著獨特政治體制、文化傳統、司法模式的美國,對于行為惡劣、手段殘忍、罪行極其嚴重的行為,只有采用極刑才能平民心,死刑已經成為了大多數州的傳統,尤其是美國南部地區。聯邦無權干涉各州的死刑判決,只有在具體案件上訴至聯邦最高法院時才能被動審查,聯邦憲法對死刑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聯邦最高法院以此審查各州的死刑法以及死刑判決是否合憲。聯邦最高法院對于未成年人死刑問題歷來不作具體規定,死刑能否適用以及未成年人執行死刑最低年齡線由各州自己的法律規定。但隨著社會文明的不斷進步,廢止死刑呼聲高漲和未成年人保護意識增強,未成年人適用死刑是否適當的爭論也更加激烈。1988年的湯普森案的被告人是未成年人,作案時15歲,因其犯罪行為殘忍、惡劣,俄克拉荷馬州法院認為,根據州法律規定移送成年法庭受審并判處死刑。被告人不服,上訴至聯邦最高法院,請求撤銷裁決并審查這一行為違反了憲法“不得施以殘酷和異常刑罰”的規定。聯邦最高法院正視了這一問題,對合憲性問題進行了討論。以判例法為主的美國,正是因這一案件的裁決,才使大多數州修改了法律,為美國廢除未成年人死刑乃至死刑廢止開辟了一條向文明前進的道路。但是憲法解釋中所依據的“不斷發展的道德標準”,作為合憲性審查的基準,這一標準將由誰來判斷?是法官還是立法者?大法官的決議是否會侵犯立法權?各州的立法作為一個證據,是否會侵害聯邦主義?不確定的標準是否會擴大法官的自由裁量權并產生恣意性解釋?這些問題的回答不能一概而論,確立憲法規則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不僅要考慮美國獨特的政治背景和文化背景,還要從現實角度出發。不可否認的是,本案的決議為未成年人死刑廢除道路上著名的斯坦福訴肯塔基州、羅珀訴西蒙斯案提供了法理依據,雖然未成年人死刑廢止道路曲折,甚至具有不連續性,但也正是因為它的曲折和反復,才使這一結論更有說服意義。
(二)對死刑適用最低年齡線的思考
未成年是世界各國普遍承認的一種辯護理由,低于一定年齡的人沒有認識自己行為性質的能力,實施的行為也不是基于自由意志,主觀上不具有可責性。未成年人是特殊群體,需要特殊保護和對待,在法律層面上適用特殊的法律規則,尤其是立法、司法上的例外規定。絕大數國家都規定刑事責任年齡,通過界定年齡的范圍來確定刑事責任的大小。普通法將刑事責任年齡劃分為三個層次:不滿7歲的人為絕對無責任能力人,14歲及以上年齡的人具有與成年人相同的責任能力,已滿7歲不滿14歲的人為推定無責任能力人;已滿7歲不滿14歲的人犯罪,如果有反證證明具有辨別是非的能力,仍然要對危害行為承擔刑事責任。[266]刑事責任年齡實際上只是一個立法推定,不完全意味著未成年人的智力發展狀況,因而刑法中的人更多地是以具有平均能力的標準人的面貌出現[267],推定的年齡一般要考慮經濟發展、歷史傳統、生活習慣,還要注重懲治范圍和社會保護之間的平衡,以求司法的穩定和社會的和諧。
為了保護未成年人的利益,美國設立少年法庭體系,目的是將青少年從成年人犯罪的司法制度中分離出來,針對其年齡特征進行教育、處罰,從而達到矯正并改造的目的。美國大多數州的少年法庭沒有明確規定青少年犯罪進入少年法庭的最低年齡線,但是最高年齡限制通常為18歲,年滿18歲已達到刑法規定的完全負刑事責任年齡,直接進入成年人的司法程序。死刑是一種不可恢復的極刑,關乎一國的政治、經濟、道德和人性,適用時不僅要在犯罪構成上進行準確判斷,還應符合程序正義,才能實現死刑的功能和社會的正義。未滿16歲的未成年人適用死刑時,法官和陪審團要依據法律和判例以及社會輿論等相關因素綜合考量,所以十分慎重,因而在死刑案件中實際執行人數極少。本案湯普森犯罪時15歲,在美國大多數州的法律中基本達成共識:認為16歲以下的人可責性低、適用死刑不適當。盡管奧康納大法官認為不應劃分最低年齡線,但是也認為這類人適用死刑并不妥當。2002年以前,5個州將死刑的適用年齡規定為17歲,分別是佛羅里達、佐治亞、北卡羅來納、新罕布什爾、得克薩斯,18個州規定為犯罪時16歲,顯然大多數州并沒有對16、17歲的人能否適用死刑達成基本共識。直到2005年,從羅珀案的裁決看,不論是國內民意所向還是國際輿論譴責,基于國際上對兒童權利保護的標準,對未滿18歲的未成年人適用死刑已不符合國際發展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