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華文化通識
- 姜義華 朱子彥
- 2950字
- 2019-11-29 17:09:15
第十五章 和合會通的精神境界
中華文化主張天人合一,強調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相融貫通,由此便形成了和合會通的文化精神。不少學者認為,和合文化是中華文化的精髓所在,并對這一思想的起源、發展作了論述。
“和合”一詞是中華民族獨創的文化概念。“和”“合”兩字最早見于甲骨文、金文,殷周之時,“和”“合”兩字單獨使用,尚未連用。春秋時期,“和”“合”兩字開始連用。《國語·鄭語》稱商的祖先契能“和合五教”(韋昭注:五教即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使百姓安身立命。在中華文化發展史上,有所謂“和同之辨”,西周末年的史伯便是這一思想較早的闡述者。史伯稱:“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國語·鄭語》)在史伯看來,不同事物相配合而化生萬物;完全相同的東西放在一起,只是量的增加而不會發展質變,就不能產生新事物。此一見解已包含了不同事物的差異和矛盾多樣性的統一的思想。儒家學派的開創者孔子繼承了西周以來“和”“同”的范疇,提出了“和而不同”的文化觀。他說:“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論語·子路》)君子以“和”為處事準則,但不盲從附和,有自己的見解。小人盲從附和,沒有自己的見解。此處孔子把“和”與“同”的不同取舍作為區分“君子”與“小人”的標準,表現出了重合去同的價值取向。此一思想既承認不同事物的差異性,又和合不同的事物,通過互濟互補,達到統一、和諧。老子提出了“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老子·四十二章》)的思想,認為萬物包含著陰陽兩個對立面,陰陽相互激蕩作用而構成和。《管子》一書正式將“和”“合”兩字連用:“畜之以道,則民和;養之以德,則民合。和合故能習,習故能偕。偕習以悉,莫之能傷也。”此一思想為其他各家各派進一步繼承和發揮。墨子認為天下不安定的原因在于父子兄弟結怨仇,“皆有離散之心,不能相和合”。孟子重視“人和”,“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強調“人和”是取得成功的首要因素。荀子提出“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性偽合而天下治”(《荀子·禮論》)的觀點,《易傳·彖傳》則提出了“太和”的觀念,“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秦漢以來,和合概念被眾多的思想家所認同和接受,陸賈在總結秦亡教訓時稱“乾坤以仁和合,八卦以義相承”,董仲舒推崇和合,稱“和者,天地之正也,陰陽之平也,其氣最良,物之所生也”(《春秋繁露》卷一六)。道家經典《太平經》稱“無陽不生,無和不成,無陰不殺,此三者相須為一家”。佛教傳入中國后,以“因緣和合”解釋萬物存在消亡之因,提出了諸如“和合因”“和合生”“和合相”等概念。
由此可見,和合是中華文化中重要的思想觀念,“和”是指異質因素的共處,“合”則是指異質因素的融會貫通。中華文化和合思想極富辯證思維,它積極地看待自然與社會中的差異、分歧和矛盾,提倡發揮不同個體各自的積極作用,并在此基礎上實現整體的和諧與發展。反映在文化觀念上,主張以廣闊的胸襟、海納百川的氣概去容納不同的意見,表現出中華文化“有容乃大”的氣魄。這說明中華文化絕不是一個封閉性的文化體系,而是一個開放性的文化體系,在中華文化中,儒道互補、儒法結合、儒佛相融、佛道相通,援陰陽五行入儒,儒釋道三教合一,以及對伊斯蘭教、基督教的容納吸收,都充分體現了這一點。以中華文化的主干儒家文化為例,漢武帝采納公羊學大師董仲舒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其實儒術獨尊,并不是完全摒棄其他學派的主張,而是以儒家思想為主體,兼取和雜揉了道、法、陰陽五行說等各家學說,主張禮治與法治相結合。宋明理學完成了對儒學的第二次改造,但宋明理學并不排斥佛道的思想,而是援佛入儒、援道入儒,建構了以儒學倫理為本位的新儒學體系。再以魏晉玄學為例,當時的玄學家們以道家思想為主體,以“有無本末之辨”為核心建構了一套新的思辨哲學體系。但是,玄學并不完全排斥儒學,而是從儒學中吸取了不少思想資源,這從當時士大夫把道家經典《老子》《莊子》和儒家經典《易經》稱為“三玄”即可得以說明。玄學發展到后期,又從佛學中吸收不少養料,玄學家談佛、佛學家談玄蔚然成風,東晉十六國時期北方佛教界的領袖道安就是以玄學貴無論來解釋般若學的“空觀”而成為當時般若學六大家之一的。
中國重和合的文化觀念,體現了中華文化是一種包容性和同化力很強的文化,它對外來異質文化并不采取深閉固拒的排斥態度,而是以一種海納百川的博大胸襟去加以和合會通。中華文化消融印度佛學的過程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東漢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是中國接觸吸納印度佛教文化的時期。東漢初年,主張出世的佛學東傳,與主張入世的中華文化相抵觸。兩種文化經過一番接觸、沖突后,印度佛學逐漸為中華文化所接納。魏晉六朝時期,是中華文化消融印度佛學最重要的時期,當時中國人對印度文化那種公開而懇切、謙虛而清明的態度,對異國僧人的敬意以及西行求法的熱忱、虔誠,體現了中華文化的開放性和博大胸襟。隋唐時期,印度佛學在中華文化園地上生根結果,完全成了中國化的宗教。特別是禪宗的興起和興盛,佛教教理更加中國化,中國人把佛教教理完全應用到實際人生的倫常日用方面,再不是印度原來的佛教了。誠如錢穆在《中華文化史導論》中所言:“在中國史上,既沒有不可泯滅的民族界線,同時亦沒有不相容忍的宗教戰爭。魏晉南北朝時代民族新分子之羼雜,只引起了中國社會秩序之新調整;宗教新信仰之傳入,只擴大了中國思想領域之新疆界。在中華文化史里,只見有吸收、融合、擴大,不見有分裂、斗爭與消滅。”
文化固然有沖突和變異,但中華文化的主要精神表現為融合性,這正是中國和合文化精神的集中體現。印度佛學的精華全在中國。伊斯蘭教自唐宋以來,也成為中華文化的一部分。中華民族隋唐以前與印度接觸,隋唐以后與波斯、阿拉伯文化接觸,中國人莫不虛心接納亞洲其他民族文化的優點而融為一爐。自鴉片戰爭中國大門被西方列強的槍炮轟開以來,大規模的西學東漸。中國人對西方文化同樣虛心接受,只要可以消融于中華傳統文化下的西方思想與文物制度,中國人無不樂于取法。可見,中國人對自己的文化傳統十分自信和愛護,但對外來異質文化并非深固閉拒,而是樂于融合、肯于接納。與西方文化相比較而言,中華文化的調和力量強,而西方文化則更重沖突與斗爭。中華文化的一個重要特征,即在于能調和,使沖突之各方兼容并包,共存并處。
中國的和合文化在學術上集中表現為中華文化重和合會通。與西方文化相比,西方人重具體求知,學術貴分門別類,宗教、科學、哲學、文學、藝術等皆各自獨立發展。比如,近代西方,科學、藝術、宗教分而為三,而宗教與科學則對為兩橛。而中國人在學術上則重整體和合,一切學問皆和合會通,融為一體。中國傳統學術分經、史、子、集四部,但中國學術并不因學分四部而隔斷,而是主張將四部之學相融貫通,“總天下詩書禮樂而會于一手”。與此相聯,中國傳統學術又形成了尚通不尚專的學術精神。中國學術以會通為極致,主張學問先通后專,重通人而不尚專家。司馬遷、鄭樵、章學誠都強調會通之旨,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為撰述的最高宗旨。可見,與西方學術相比較,中國傳統學術的意義與價值,主要在于“通”而不在于“專”,在其“合”處,而不在其“分”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