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外英語語言文學研究前沿(2015)
- 張旭春
- 16164字
- 2019-11-15 17:59:57
中西部的黑人,黑人的中西部——《托尼·莫里森〈最藍的眼睛〉中的新中西部主義》[42]一文述評
四川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 姜淑芹
自從獲得諾貝爾獎以來,莫里森一直是研究熱門,話題有較為宏大的也有較為具體的,包括種族、性別、創傷、文化、身體等。近年來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莫里森的幾部新作上,對她的第一部小說《最藍的眼睛》的關注不多,多數文章都是通過將它與其他作品做比較,延續上述話題。龍麗莎的這篇論文獨辟蹊徑,以莫里森這部最早的作品為例,提出關注其作品的地域特色,并且突破了學界普遍將黑人文學與南方聯系起來的傳統,指出莫里森與美國中西部的文化傳統關系密切,但同時莫里森又開創了一種新的中西部主義。
文章開篇就明確提出《最藍的眼睛》里的每一個細節都彰顯出一個事實,即20世紀早期非裔美國移民和中西部本土居民一樣,都與他們所生活的這片地域緊密聯系在一起。美國南北戰爭以后,美國黑人大量涌入北方與西部。他們與西歐和北歐的其他移民幾乎同時到達中西部地區,而且在美國生活的歷史遠比其他移民要長,因此黑人離散文化是中西部地域文化身份中不可缺少的一個部分。但一提中西部文學,人們首先想到的是白人作家,耳熟能詳的有辛克萊·路易斯(Sinclair Lewis)、薇拉·凱瑟(Willa Cather)、菲茨杰拉德(F.Scott.Fitzgerald)等。盡管莫里森本人曾提及俄亥俄是她的根,也有少數評論家關注到莫里森創作的地域化特點,但學界通常將非裔美國作家排除在中西部文學之外。所以這篇文章要反其道而行之,打破中西部文學中白人一統天下的現狀,關注非白人種族和此地域的關系。莫里森其實已經超越了種族和地域界限,成為一名具有普遍意義的經典作家了。但她的黑人種族身份仍然是研究熱點,對她本人來說也至關重要。相對而言,對她與中西部地區的聯系的關注就少多了。此篇論文的研究意義就在于它既開拓了莫里森研究的新視域又擴展了中西部文化的維度。
需要特別指出的一點是,作者的提法是“新中西部主義”而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中西部主義。作者認為我們不能把莫里森作為中西部文學的補充人物加入到傳統中西部作家群體中去,要把她看作一個新的中心,即她創造了一種新中西部主義。這樣看才能反映出這個地域的歷史多元性,促使人們重新思考有賴于某些特定版本歷史[43]的民族——種族敘事。
具體到《最藍的眼睛》,作者首先承認雖然它是一部典型的新中西部主義作品,但其中的話題卻并不新。莫里森延續了中西部作家常用的話題,例如虛構的肥沃土地、當地人對極端天氣的癡迷,“大街”[44]社區的道德準則,還有這片土地的人們希望在此建立的家族傳統,但她巧妙地將這些老話題與美國黑人文化融合在一起。《最藍的眼睛》中變化無常的天氣和環境惡劣的土地是老生常談,但其中的人物與環境的關系突顯的卻是個人的安全與生存問題,尤其是此地區黑人和其他非白人文化的能見度與持續性的問題。莫里森對中西部地區種族身份的關注暴露出一個問題:這個國家遼闊的“中部”地區被狹隘地定義為純白人的地域。這種誤讀限制了非白人居民的發展機會,使黑人們始終處于中西部地域身份的邊緣地位。如果我們把《最藍的眼睛》看做一本典型的中西部小說,這會有助于我們看清該地區的移民特性及歷史視域,找出這個地區既被看做國家的中心同時又被邊緣化的原因。如此一來,作者認為自己重塑了中西部主義的定義,它不再只是一個共同的創作靈感來源或背景,而是一種密切關注細節的閱讀方式,它堅定地把美國黑人文化置于中西部的地理與歷史空間之中。
在這一部分,龍麗莎不斷強調自己研究的獨特性,可以簡單地歸納為以往研究中的中西部是一個地理概念,而在莫里森的作品中,中西部變成了一個文化和歷史概念,因而稱之為新中西部主義。既然要新,那就必須抵制傳統的殖民式中西部概念,它不是一個政治實體,不是民族范疇,也不是種族孤島。在《最藍的眼睛》中,莫里森的中西部不那么圣潔純粹,而更加世俗、更加實際,更具包容性,堅守著它的歷史根基。如此看來,主人公佩科拉·布里德拉夫也就成了一個全新的中西部人物,開啟了一套新的文學譜系。
亮清觀點之后,作者回過頭來又詳細闡述前人研究的問題以及莫里森本人的中西部情結。作者引述了費特萊(Judith Feterly)和普瑞斯(Marjorie Pryse)的觀點,指出她們雖然關注到美國黑人作家作品中的地域因素,但卻很狹隘地把種族、地域、性別、階級等身份問題粗略地等同起來,認為它們都屬于20世紀后半葉出現的分支概念。卡瑞姆(Jeff Karem)則更狹隘地認為“真正的美國黑人只能是南方人”[45]。黑斯(David Haynes)差不多也支持此觀點,認為中西部美國黑人這個概念在地域和種族語境中并不為人廣泛接受,他們在中西部地區要么不被關注,要么就是讓人感覺他們的經歷和體驗根本就不真實。這種兩頭都不靠的狀態很微妙,黑人身份被中西部身份中和掉了,反過來因為是黑人,中西部人的身份又受到了質疑。所以很少有“黑人中西部文學”這個提法,作者認為評論界在批評實踐中模糊了這個概念。
其實,這種“外地人”身份問題是所有離散文化的共同問題,或言之共同特點。例如奈保爾(V.S.Naipaul)的身份,究竟是印度?英國?還是特立尼達?一個在北京生活多年的廣東人算是北京人還是廣東人?如果說卡瑞姆把黑人與南方捆綁在一起的觀點確實有些狹隘,黑斯其實更多地是在描述中西部地區黑人的身份現狀,而并非狹隘。作者龍麗莎在這一點上稍顯偏激,少有人關注黑人中西部文學是事實,但并不能說這是由于評論界特意模糊黑人與中西部這兩個概念,最多只能算是強化了人們的思維定勢。當然,文學批評有義務改變錯誤的思維定勢,發掘新的視角,因此作者在后文中對作者莫里森本人與中西部的密切關系的引述以及詳細的文本分析都是很有價值的。
在泰特(Claudia Tate)1983年的采訪中,莫里森明確表示,“我來自中西部地區,對那塊地方有深厚的感情。我永遠都是從那里開始。無論我寫什么,都是從那里開始。將來某個時候我可能不再關注這個地方,但目前它就是我的母體”[46]。后來她又跟達沃琳(Colette Dowling)重申說她的家鄉,即《最藍的眼睛》故事發生的地方,俄亥俄的洛林是“我的起點,我的地盤”,雖然她也承認“實際上它并不是想象中的那個地方”[47],因為創作中的世界與現實世界不可能完全一樣,總要有些藝術加工。因此,對莫里森來說,中西部不僅僅是她第一本小說和許多其他后續故事發生的地點,而是一種更廣義的創作源泉。這片土地造就了莫里森,造就了她的第一塊想象空間。
強調完莫里森與中西部地區的親緣關系之后,龍麗莎也不得不面對黑斯提出的矛盾性問題,承認莫里森的黑人身份影響了她與中西部地區的親密關系。因為莫里森自己也處于矛盾狀態,她在鄧納德(Carolyn Denard)1998年的采訪中說各州或者說各地區的文化有差異,但在泰特的采訪中又說“黑人走到哪里文化就帶到哪里。緬因州的黑人與俄亥俄州的黑人沒什么差別。湯可以換,藥都是一樣的”[48]。也就是說,莫里森似乎更重視作為黑人的種族身份歸屬感,它可以取代地域特性,至少在北方是這樣的。并且談到地域身份的時候,莫里森也承認黑人與南方緊密相聯,自己作為一個作家難以說清兩者的特點。所以作者也看到,雖然莫里森堅稱中西部地區是她的根,同時她也承認在種族身份上與南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盡管對后者的表述更多地是以問題的形式呈現,而不是陳述事實。批評界對莫里森的看法也反映了這種地域與種族的雙重性。她通常都被收進中西部文學和文化的參考著作目錄里,還多次獲得過俄亥俄地區的寫作獎項,研究中西部文學的協會們也都會研究她的作品。同時,有相當數量的學者也把她歸入南方文學經典作家之列[49]。但是,作者認為,盡管莫里森的作品不斷地提示她的南方血統,她仍然不屬于南方,《最藍的眼睛》中的女主人公們也不屬于南方。
作者指出,從某種程度上說,正是過去的南方與現在的中西部之間的特定張力造就了、也最終撕裂了《最藍的眼睛》的中心人物——處于青春期的小姑娘佩科拉。她是土生土長的中西部人,但她的父母不是。包括布里德拉夫一家的移民們常常把南方重構為色彩繽紛的樂土。例如寶琳第一次看到喬利時,想到的是故鄉的一次體驗,各種顏色全都攪在一塊兒,“我們所有孩子去撿漿果,回家的時候渾身都是各種顏色”——漿果紫、檸檬黃、螢火蟲綠——“所有這些色彩都沉淀在我體內”[50]。對南方這種非常感性的記憶與麻木、灰澀的中西部冬天形成鮮明對比。勒凱(Crys-tal J.Lucky)認為,“人物”與“南方過去的生活”的聯系提供了一種中西部所缺乏的“祖先的智慧”[51]。從家族譜系上來說,中西部對美國黑人而言是一片貧瘠的土地。但喬利被描述為一個帶著負累(父母的遺棄、他的強奸)被移植到這片新土地的“喬治亞黑小子”。寶琳的那顆壞牙顯示的也是根上的問題。牙齒上的褐色斑點是在洛林發現的,“然而最初,即使在小褐斑出現之前,也肯定早已有某些因素和條件,促進了這件事的發生”[52]。也就是說,南方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問題的根源(即他們的創傷)其實在南方,但因為問題是在中西部出現的,感覺就很不一樣。
作者強調自己指出這一點并無意貶低在南方極其恐怖條件下仍然蓬勃發展的美國黑人文化,而是促使我們思考小說如何根據美國黑人居民(不管是移民此地,還是本地出生的)的經驗創作出一種獨特的中西部文化。不考慮美國黑人所處的地域而始終堅持他們的南方身份屬性是一種去區域化的方式,是一種剝奪他們國民屬性的現代策略。作者認為自己提出這一問題是在抵抗這種對黑人文化去區域化的做法。盡管歸屬于某個離散的少數民族群體是一種需要,也是一種安慰,但這樣一來,就“不僅把美國的種族問題看成最終遠離全民生活的南方現象,同時也剝奪了美國黑人的當地社區資格”[53]。也就是說,如果把美國黑人限定在南方,他們就既不能具備這個國家的共性,也無法融入他們所生活的地域文化。因此,作者要與這種去地域化的做法背道而馳,強調美國黑人的地域屬性,具體到本篇文章,就是強調黑人的中西部特征,因為恰恰是這種當地的、地域性的聯系才能保證更大范圍的全國性的成員資格。我們可以把地域理解為“一種話語或分析模式,一個在權力關系網內可以進行批評和反抗的有利位置,而不僅僅是地理環境決定論的一個術語”[54]。不考慮美國黑人作家獨特的地域性使我們忽略了他們來自何處這個事實,使他們接近當地話語權的機會大打折扣,還自以為是地不去理會他們從相互交叉的多角度有利位置觀察這個世界的能力。
從開篇到現在作者用了三分之一的篇幅反復強調自己研究的獨特性與意義,即不能把黑人文學文化與南方捆綁在一起,而應該將它與黑人所生活的具體地域聯系起來,只有這樣才能使黑人擁有真正的國民身份屬性。具體到莫里森,就是要關注她作品中的中西部地域特征。那么,《最藍的眼睛》究竟為什么是一部典型的中西部作品?下文中作者將結合文本展開論述。
作者首先參考了沃茨(Edward Watts)關于中西部地域根基的論述來作為自己的出發點。沃茨認為,雖然19世紀早期美國殖民地掙脫了英帝國的枷鎖,但他們必須找尋出路,使自己的這些像“舊大西北”(中西部那時候的稱呼)那樣特色鮮明又獨立自主的定居地能夠融入到整個國家的身份體系中去。于是,以大西洋海岸為中心的國家文化權威們教老西北人貶低自己獨特的文化,忽視當地的美德和成就,向東看齊,尋找更真實更合理的民族文化。此外,他們還鼓勵移民們以履行民族主義的名義忽略物質掠奪和政治經濟上的失衡。沃茨的結論是在后殖民時期逐漸形成的中西部形象(單一、白人、農業、單純)實際上是國家帝國主義的話語策略,目的是抹殺、掩蓋或者抑制該地區的差異性。其實,很多學者[55]筆下的中西部,無論是歷史上還是現在,都是這個國家最多樣化的地區之一,有人甚至認為是世界上最多樣化的地區之一。
也就是說,真正具備本土特色的多樣化的中西部地區被外來的東部殖民者們操控閹割,變成了落后單一的代名詞。在被殖民的歷史中,它渴望擁有獨特性,卻只能陷入模仿,被人為地同質化,生產力參差不齊、物質和經濟上被雙重掠奪,實際上卻是多元異質的。從這個角度看,佩科拉是典型的美國中西部人。她受白人至上神話的蠱惑,變得越來越沒有安全感、不斷地批判自己,最后淪為模仿。她為了藍眼睛放棄了蒲公英的美;她遭人辱罵,被人視而不見,她的家庭經濟困境令人擔憂,而她自己還不能生育。然而,她的存在、她的痛苦與掙扎恰恰證明了殖民事業與地域身份本質上的不穩定性。沒有人為她說話,她的形象被歪曲,自己也無法定義自己,佩科拉就是仍然在反抗國家帝國統治的被殖民區域的象征。人們對她的視而不見和她的丑陋既是美國黑人在中西部地位的表現,也是現代中西部地區在全國所處地位的表現。
顯然,莫里森對佩科拉丑陋的描述是指奴隸制灌輸出來的自我憎恨。迪克森(Vanessa D.Dickerson)認為佩科拉的黑人女性身體“沒人關注是因為社會意識認為它不值得關注”[56]。龍麗莎認為這種丑陋也可以指代地域身份。中西部地區常常被沿海地區的人看作只是沿途經過的一塊地方而已,一塊文化貧瘠的空曠土地——微不足道、平淡無奇,一點兒都不顯眼。布里德拉夫一家深信自己是丑陋的,每個廣告牌、每部電影、每個眼神都強化了這種感覺。我們可以把他們的這種丑陋感看做這個地區的自我憎恨,因為更廣義層面的國家民族文化對它既關注又厭惡。作者此處的表達比較饒舌,其實就是指代表國家的東部地區以西部地區為參照物來突出自己。因為是以西部為參照物的,所以是關注它;但東部地區自以為優越,所以處處貶低西部,要求它向自己看齊,即厭惡它。
莫里森概括了中西部地區特有的種族歧視——漠視暴力。小說中的黑人被葛文(Minrose Gwin)所說的“白色和平”[57]給遮掩、擠壓或者說吞噬掉了。那是一群空洞的被種族化了的中產階級,作者認為他們是中西部的典型代表。《最藍的眼睛》中莫里森不斷重復的關于迪克和簡的故事腳本就是這種正常化的白人主義的代表。小說中對這種典型的白人中產階級核心家庭的敘述最終變得毫無意義,并且揭示出簡的故事其實就是佩科拉的故事[58]。因此,莫里森展示的是黑人如何處于這個種族——地域新生地區的核心。不過,雖然經常被嘲笑,中西部地區引以為豪的農業價值和普遍的真誠樸實也讓它成為所有地區中最美國的“核心地帶”。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中西部的獨特性和多元性卻因為要維護它對國家的象征意義被抹殺掉了。跟佩科拉一樣,中西部是地域上的“他者”,整個國家就是靠這個才建立起自我感覺的。也就是說,因為你丑才顯得我美,因為你笨才顯得我聰明。佩科拉和中西部地區都是犧牲自己,成全他人的角色,所以佩科拉是中西部地域的象征,是典型的中西部人。
談完主要人物之后,作者轉向故事中的地理描寫,認為莫里森對洛林和周圍地區細致入微的描述目的就是要重新展示這片區域的獨特性。她多次談到俄亥俄地區的特質,它涉及肯塔基和加拿大,庇護過三K黨和廢奴主義者。就這些而言,這個地區體現出“這個國家最理想最根本的東西”[59],這也許是因為俄亥俄州“與傳統的黑人活動背景不同,它既不是種植園也不是貧民窟”[60]。作者指出學者們傾向于認為《最藍的眼睛》是在展示黑人從農業化的南方遷移到工業化的北方時受到的精神創傷。北方是工業化、城市化的區域,肯定不是家的感覺。雖然由于奴隸制和大遷移的歷史,學者們持這種觀點很正常,但莫里森筆下的洛林,雖然也有工廠,卻不是一片鋼筋混凝土的叢林,而是那種大部分黑人居住的美國中部小鎮。《最藍的眼睛》的敘事者自豪地說這個“蓬勃發展的年輕小鎮坐落在平靜、蔚藍的湖邊,連小街小巷都鋪著水泥,以與奧伯林市關系緊密為榮,十三英里以外就有地下火車站”[61]。作者意識到這描述中的現代化與慷慨大方并沒有被洛林的移民全部實現,但認為這是個特定的復雜的時間與地點,它夾在對于繁盛未來的憧憬和奴隸制過去的創傷之間。
此處作者對這段話的引述有些斷章取義的意思。在故事原文中,這段話前后的描述都是失望,也看不出來敘述者有多自豪。這段描寫只是想象中的美好畫面,寶琳以為“這個不同種族的熔爐位于美國邊境,面朝寒冷卻寬容的加拿大——生活在這樣的地方會出什么問題呢”?可是實際上:
以上大篇幅的內容佐證的正是作者反對的那些學者的普遍意見,即遷移的黑人難以融入新環境的痛苦。作者單把中間的幾句憧憬挑出來,缺少原文中大量類似證據支撐,論證牽強附會,并且此段論述想要突出俄亥俄的什么特點?究竟為了說明什么觀點?原文的表述也不甚清楚,與下文中對布里德拉夫一家居住的房子的多元性的論述也不太相關。
下文中作者針對布里德拉夫一家居住的房子進行了分析。這棟房子歷史悠久,用途多元,現在是廢棄的,之前是個比薩餅店,再以前是匈牙利人開的面包店,曾經是個房地產公司,住過吉普賽人,最重要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住過布里德拉夫一家。作者認為對這棟商業建筑的描述涉及“該區域的種族多樣性、其動態屬性、商業與家居空間交錯的關系,還有黑人群體的深厚根基,因為布里德拉夫是最早在這里居住過的”。[63]對這一細節的引述確實表現出中西部這個小鎮本質上的多元性,它確實是個熔爐,而黑人則是熔爐中的一個元素,不僅參與了這種多元的構建,還是其中最早的那一個群體。
接下里作者分析了作品中的“泥巴”隱喻。作者認為,“泥巴”意象表現了黑人相互之間的親密關系,以及他們與該地區的基本認同。故事中,杰拉爾丁區分了整潔安靜的有色人種和邋遢喧鬧的黑鬼,認為泥巴就等同于粗鄙的做體力活的下等人。可是她膚色較淺的兒子卻渴望尋找一種種族真實性,希望與皮膚黝黑的男孩玩,讓他們把他推到泥堆里去。喬利因為強奸佩科拉被稱為“骯臟的泥黑鬼”。佩科拉承認喬利把她“那個”了的時候,也指責自己的分裂人格說“臟話”。在各種情形下,“泥巴”都與危險地釋放被抑制的肉體欲望聯系在一起,也總是象征著種族和階級成見。但作者認為,“如果從地域視角看,泥巴也就是大地——一個地區最根本性的東西”[64]。對這一意象的解讀頗有新意,對作品中細節的分析也很有說服力。故事開頭就談到洛林土地的產出能力問題,巧妙地結合到佩科拉懷孕的事情,并借克勞迪婭之口指出“我們把種子撒在自己的小塊黑土地里,就像佩科拉的父親把他的種子撒在他自己的黑土地里”[65]。顯而易見,佩科拉就是泥土、就是土地。如此一來,佩科拉就升格為中西部的“母體”,這是莫里森在訪談中曾經用來描述她自己家鄉的詞。母體(Matrix)這個詞的拉丁詞根是Mater,即母親,那么佩科拉也就成了小說和這片地域最根本的東西,別的一切全都源于她。
作者對佩科拉與泥土關系的解讀改變了佩科拉受害者的傳統形象,使她獲得了一種主體性身份。接下來,作者進一步擴展話題,延伸到女性身體與地域身份之間的聯系上。“在中西部的殖民過程中,女性化的土地是殖民者的目標——整理、開墾、耕犁、播種,還有很多其他摧殘的方式。這種女性身體與中西部肥沃土地的聯系是傳統中西部文學的重要關注點。”[66]作者列舉了薇拉·凱瑟與辛克萊·路易斯作品中的主人公安東尼亞和卡羅爾為例,說明女性的生育能力占有突出地位,盡管在不同作品中含義不盡相同,兩個人都期望生育的后代將來能夠決定該地區的未來。雖然佩科拉不能生育,但作者仍然提議將她列入這個代表土地的女性群體里面。她跟生育有關,所以與她們有共通之處;而她無法生育則是她的獨特之處,這也正是莫里森的新中西部主義的所在。
下面一節作者重點闡述了她的核心觀點——新中西部主義。作者首先引述了在《最藍的眼睛》開篇部分克勞迪婭告訴讀者的話:“除了佩科拉和那片貧瘠的土地,什么都沒有留下來。”她反復強調自己跟姐姐一直認為金盞花沒有發芽是她們的責任,“她們倆誰都沒有意識到可能是土壤本身太貧瘠”[67]。作者對這個細節的解讀是:
可以說,到此處作者才完整地提出了自己的基本觀點。《最藍的眼睛》是一部典型的中西部作品,因為它有黑人在中西部生活的風情的描寫,它的人物也與傳統的中西部人物有著共通之處,即黑人是中西部生活的一個部分。但同時,它又打破了傳統中西部形象的神話,指出中西部的現實是貧瘠,而不是構建出來的肥沃多產。這就是新中西部主義,它從黑人的視角改變了我們對中西部的看法,當然也如作者所言,改變了對黑人地域屬性的看法。
除土地外,作者進一步分析了故事中的植物意象與佩科拉的關系。在小說末尾,佩科拉被比做隨處丟棄在洛林城邊的“輪胎鋼圈向日葵”和“可樂瓶子奶筋草”。“被丟棄的輪胎鋼圈和可樂瓶子將佩科拉與工業化、商業化的國家文化廢棄物聯系起來,而向日葵和奶筋草這兩個植物意象則突出了佩科拉在中西部地區的位置,它被冷落卻又至關重要。”[69]通過這一解讀作者再次強調了佩科拉與中西部地區的相似性。作者發現,故事中與佩科拉密切相關的兩種植物金盞花和蒲公英都是亞洲或非洲移植來的,這象征著佩科拉的外來屬性。但這兩種植物同時都有繁殖力強的含義。金盞花Marigold源自中世紀的Mary gold,是跟圣母瑪利亞相關的慶祝活動最常見的花。也就是說,佩科拉又或多或少地與圣母瑪利亞聯系起來,兩者都被“其父”受孕,當然佩科拉的孩子死了,少了救贖那部分的含義。如果按照作者上文對土地的解讀,這里也完全可以理解為莫里森有意挑戰傳統的救贖母題。可能是因為涉及宗教意象,作者并沒有展開分析。至于蒲公英,故事中佩科拉納悶,“人們為什么管蒲公英叫野草?她覺得蒲公英很漂亮”[70]。野草這個詞就是指區分想要的和不想要的,不想要的就叫野草。蒲公英也是自花授粉,暗指喬利的亂倫。同樣的,此處如果想強調佩科拉的母親屬性,可以進一步將此處涉及的亂倫主題與古希臘神話相聯系,單指出兩者的相似性意義不大。如果強調了佩科拉(即整個黑人種族)雖然是遷移到此處的,但身上仍然具有強大的多元文化內涵,則更能突出本文的主題。
遷移到此處之后自然就要與本地產生密切聯系,因此故事中也有顯示佩科拉與中西部地區內在聯系的植物意象——向日葵與奶筋草。這兩種植物是本地土生土長的。向日葵的頭始終向著太陽,在故事結尾的時候,佩科拉的視線始終朝著太陽。她與奶筋草(milkweed)的聯系則通過奶(milk)體現出來。故事一開始,佩科拉死命地喝奶,孩子死后她自己卻不能產奶。奶筋草是很多昆蟲的食物,作者認為這象征著“佩科拉以其獨特的方式滋養了社區的其他成員;她是其他人借以找到自我的那個‘他者’”[71]。這里呼應了前文中談到的中西部地區與東部地區的關系問題,又是一個因為你丑才顯得我美的對立關系,進一步證明了佩科拉與中西部地區的相似性,也進一步闡明了佩科拉與傳統中西部女性形象的不同,她是通過“不能哺乳”而“哺乳”了這個地區。
這樣一來,莫里森把耕種與人類的不育相聯系,描繪了一個這片土地無法養育的新譜系。如果說南方破壞了很多中西部人的根,佩科拉跟她的同齡人則在通過別的方式找尋一個世系。為了說明這一點,作者舉例說佩科拉吃東西、擁有與白人少女時代相關的東西(印著鄧蘭·秀波兒的杯子、瑪麗·珍糖果)等行為都是為了使自己成為藍眼睛的白人,成為愛與崇拜的對象。她是在努力改寫自己的血統。但克勞迪婭拒絕這種改寫,她不喜歡鄧蘭·秀波兒,因為她跟黑人舞蹈家波耶格爾跳過舞,而他“是我的朋友,我的叔叔,我的父親,他應該跟我翩翩起舞,咯咯歡笑”[72]。這里不斷強調“我的”,表現出克勞迪婭仇視白人的情緒,白女孩偷走了黑人父親的心,那本該是留給自己的黑女兒的。作者認為克勞迪婭對白人洋娃娃為什么吸引人的關注、寶琳不管自己的孩子卻跑去養育白人孩子的做法都暴露出黑人的根系認同出了問題,他們的譜系觀是扭曲變態的,最終出現了喬利亂倫的行為,而這種暴力地擁抱黑人少女的行為也不會結出果實。也就是說盲目地認同白人文化、拒斥白人文化抑或堅守黑人文化都是行不通的。
關于喬利暴力地擁抱黑人少女的行為,作者只是一筆帶過,筆者認為故事結尾處克勞迪婭的一段話能夠很好地進一步闡述此處的含義。
喬利對佩科拉的強奸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強奸,他是在通過這種方式給予佩科拉某種需要傳承的東西。佩科拉激起了喬利內心深處的“一種溫情,一種保護的沖動”,而不是“想用自己的腿分開并緊的雙腿的尋常肉欲”[74]。喬利會有這樣的沖動是因為佩科拉彎曲的脊背使他想到了自己作為一個父親的無能。
佩科拉讓他驚恐、憎恨,因為她讓他看到了自己的無力感,看到了自己的現實。可是有那么一剎那,佩科拉腳趾撓腿的一個動作,讓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寶琳的時候,又使他回到了想象中的舊時光,激起了他心中的柔情和保護的沖動,激起了他的愛意。佩科拉就是這樣讓人又恨又愛,就像她的丑陋污染了人們的視線,卻又讓人慶幸自己不像她那么丑陋。由于在舊南方遭受的創傷,喬利已經失去了在這片新土地上重新生根發芽的能力,也失去了愛的能力,他已經被扭曲,他已經一無所有,只有自己(象征著所謂的傳承)。喬利已經迷失,他那絕望中給予的變態的愛自然無法結出果實。
那么遷移到中西部地區的黑人們究竟有沒有出路呢?他們如何確定自己獨特的中西部黑人身份呢?作者認為麥克蒂爾一家的做法很有前途,留下了一筆寶貴的文化遺產,因為他們與中西部的環境形成了一種共生關系,因此他們的家庭可以生存下來。下文中作者結合季節意象進行了分析,因為天氣是這部小說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整本書就是按照秋—冬—春—夏的結構組織的。故事中克勞迪婭和弗里達總是“對最輕微的天氣變化做出反應,她們翻挖土壤、吞吸空氣、品嘗雨水”[76],她們與這里的氣候很合拍,甚至可以說在消化吸收它的特點,這樣就能更密切地感受它的微妙之處。克勞迪婭在故事中提到,“一個中西部小鎮的季節變化成了我們卑微生活的命運女神”[77],作者據此展開,認為她的父母也是具有神話意義的人物,他們身上“象征著中西部的天氣,為女兒們提供了穩定的根基……雖然他們也是來自南方……但他們不抗拒中西部的天氣,并有能力接受其中的某些力量……這是因為他們允許中西部在心中棲息。這樣一來,在女兒們眼里,他們就成了典型的中西部人,而孩子們也就成了具備這一地區特點的美國黑人”[78]。
作者引述了“冬”部分開篇時克勞迪婭對父親的臉的大段描述,父親的五官都被描繪成了中西部冬天的樣子,所以爸爸代表著冬天,但這卻使他“成為司火的神靈,看管爐火,保護家人”[79]。作者把麥克蒂爾先生與喬利進行了比較,認為前者雖然要承受貧窮和種族壓迫的重擔,還有眼前嚴酷無情的寒冬,但他只是冷,而沒有被凍僵。相比之下,喬利沒有能力應對中西部寒冬所象征的各種挑戰,包括經濟、身體和情感上的。他搬到北方與寶琳結婚以后,“單調、毫無花樣以及枯燥沉重的壓力逼得他瀕臨絕望,凍僵了他的想象力”[80]。中西部地區漫長單調的冬天徹底擊垮了喬利。作為父親,喬利的這種凍僵的狀態嚴重影響了他的家庭,使全家人流離到“戶外”。在故事中,喬利燒了自己的房子,打了老婆的頭,結果全家人都露宿街頭。這里的戶外對中西部地區來說有特殊的象征意義。戶外意味著無家可歸,露宿街頭。在嚴寒的冬天生活在戶外幾乎就意味著死亡,因而故事中有很多關于取暖的細節。莫里森在故事中特意插入了一段話來評論被趕出家門與露宿街頭的區別:
如果說黑人是邊緣群體,布里德洛夫一家則其實已經“死亡”,盡管他們頭上有屋頂遮蔽。他們對“戶外”的敏感,還有佩科拉應付外來破壞力的脆弱無能具體表現在切口、裂口、裂縫等意象上。作者列舉了文本中的一些例子來說明此點。例如,布里德洛夫家期待已久的新沙發到了之后,他們發現沙發套被撕了個小口,這個小口很快變成了大口,變成了在家里擴散痛苦的洞開的大口,而這都是因為喬利沒有能力讓有種族歧視的搬運工給他換成好的沙發造成的。佩科拉注意到人行道上有簇草從裂縫里冒了出來,可是很快就被十月的寒風給吹回去了。佩科拉就跟這草一樣。從杰拉爾丁家被趕出來的時候,三月的風吹進她裙子的裂縫,她的身體就暴露在中西部地區的寒風中。作者還指出“縫隙”“裂口”這些詞是陰道的粗鄙說法,佩科拉與這些意象聯系在一起,并且被無情的中西部寒風刺入,也預示著她被強奸。作者對這些意象的關注與闡釋很有說服力,喬利無法抵御中西部的寒風,于是他的家人就要遭遇這些無法愈合的裂痕。
父親代表著冬天,母親則代表著夏天。夏天相比冬天要溫和得多,但也有其自身的危險。這個季節總是有猛烈的暴風雨。作者認為當克勞迪婭把她自己與母親經歷過的夏季交融到一起的時候,這種暴力沒有使人麻木,而是使人變堅強。母親與女兒對中西部歷史記憶的融合體現出一種親密的血緣關系。克勞迪婭想象中,1929年夏天那場龍卷風中的母親是一個穿著粉紅絲裙的瘦女孩,一只手撐著腰,另一只手垂在腿邊,大風把她卷了起來,刮到比房子還要高的空中,可她依然站著,手撐著腰,面帶微笑。“那只垂落的手中握著的期盼和憧憬并沒有被那場災難改變……當周圍的世界分崩離析,她依然堅強淡定、面帶微笑、從容不迫。”[82]龍卷風是中西部文學的常見主題,而這里的麥克蒂爾太太卻不受極端天氣的影響,能夠抵御特定地域與特定年代(作者特別強調了1929年)的破壞力。作者把她比做一個充滿活力的女神,自信、充滿魅力,是女性力量的體現。此處作者沒有將克勞迪婭的母親與佩科拉的母親做比較。實際上寶琳與喬利一樣沒有、也沒有能力給予自己的孩子關愛與力量,值得展開分析。
接下來作者分析了春天。春天對黑人女孩的威脅竟然比夏天還大。與中西部的春天相關的意象沒有男神女神,只有莫麗恩·皮爾、亨利先生和皂頭牧師這些讓人困擾的角色。莫麗恩的眼睛被比做假春天,亨利先生挑逗性的話語被稱做淺綠色的,皂頭牧師把女孩的胸部比做小樹苗上的芽苞。故事結尾時佩科拉自己的時光,她那枝蔓叢生的暗綠色時光到來的時候其實是她瘋了的時候。克勞迪婭說春天新生的綠枝抽打人的感覺不像冬天皮帶下的那種鈍痛,那種蜇人的疼痛經久不散,“從連翹和丁香花叢中發出的那種柔嫩、艷麗的生氣不過意味著鞭笞方式的改變”[83]。作者列舉了文本中這些與春天相關的負面意象,目的就是為了指出這些描寫的顛覆性意義,認為莫里森改寫了中西部傳統的春天意象。春天通常象征著生命的開始,中西部地區號稱世界糧倉,它的春天也就意味著生長季節的開始和豐收的希望。但這里的春天卻與劇烈的疼痛、欺騙和性虐待聯系在一起。有這樣的春天,秋天的金盞花怎么會發芽呢?至此,作者完成了對季節的解讀,即莫里森新中西部主義在文本中的另一處具體表現。
最后,作者又回到了莫里森本人的言論來總結自己的論證,她引述了1976年斯泰普托(Robert Stepto)的莫里森訪談里的話:
作者認為在這段話中,莫里森避開了許多美國人用來定義地域和身份屬性的那些熟悉的標簽,例如屬于哪個國家、哪個州、哪個地區等,她刻意避免了“中西部”這個詞。她這樣做是在抵制處于傳統中西部概念核心的殖民主義思維,也在抵制否認美國黑人經歷真實性的做法。在避開那些地域標簽的同時,莫里森又在強調她對該地區的深厚了解,這些了解來自于更靈活更具體的話語。她第一本書的故事發生在一個“真正”的中西部小鎮上,后面的其他書也都設置在固定的區域。
此處對莫里森談話的解讀有些牽強,正如阿特萊斯(Marilyn Atlas)所說,莫里森的地域感更多的是一種“內心空間”,未必是在刻意回避“中西部”這個詞。不過作者緊接著將這種內心空間與自己的觀點很好地結合了起來。她認為《最藍的眼睛》中人物與周圍細節的親密關系營造出一種空間和心理的內在感。除了具體的環境之外,莫里森的中西部主義還提供了一個獨特的有利視角,即“向外看”,是“這個”地區的美國黑人觀察外面與存在的一種方式。簡而言之,就是莫里森的作品與傳統的中西部作品不同,它是從美國黑人的視角來看待中西部地區的,這是一種內在的描寫黑人體驗的視角,而這些體驗又確確實實屬于中西部。這與開篇時提到過的莫里森的中西部不是一個地理概念,而是一個文化與歷史概念相互呼應。
在思考文學地域主義這個問題時,莫里森說過,追求普適性這碼事對她而言,造就了一個不可救藥的被剝奪了意義的世界。對她來說,文學的好和普適性是因為它特別描寫了某個特定的區域[85]。龍麗莎認為莫里森的這種看法既呼應又質疑了對中西部根深蒂固的偏見,即這個地區既狹隘又廣闊,既是一切的中心又是世界的邊緣,是我們的一切又什么都不是。莫里森沒有把中西部當做一張白紙,可以在上面任意書寫最好和最差的民族想象,而是設計了一種文學地域主義,使中西部只有通過其特殊性才能成為有意義的普適性地域。這與“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是一個道理,有自己的特點才能有自己的位置,因為它的獨特性才有了普適性。
最后作者總結說,當莫里森致力于從全新的角度看待熟悉的細節的時候,她的作品也許就是最最“中西部”的。莫里森在訪談中曾經談到“不看到讓內容清晰起來的具體的東西我就沒法繼續寫下去”,而這種特點在黑人語言里很常見,因為“黑人的語言很具體、很明亮、充滿了色彩,像畫一樣,是內容豐富的圖畫書”[86]。無論是寶琳彩虹般色彩斑斕的南方童年記憶,還是克勞迪婭關于中西部景觀的單色描繪,這種特質使《最藍的眼睛》充滿了活力。不過真正讓內容清晰起來的應該是佩科拉對那些“沒有生命的事物”的看法,例如人行道的裂縫、蒲公英的花頭等,還有她認為“擁有這些東西使她成了這個世界的一部分,讓這個世界成了她的一個部分”的看法。這些東西對她來說是“真實的。她擁有它們。它們是這個世界的準繩和試金石,能夠被轉化、被占有”[87]。因為這些被忽視的細節對于佩科拉而言是“真實的”,因為只有她能看到、能“轉化”這些細節,這樣中西部就成了“她的一部分”,而她也成了中西部的一部分。當然,佩科拉擁有這些試金石并非指經濟上擁有,而是自我擁有,“擁有”這些東西意味著看到并且認可其他人選擇不去看的東西——環境、人和事物等。
這里作者把佩科拉當成了莫里森的代言人,她看到了別人不去看的東西即指莫里森描繪了傳統中西部文學忽視的、或者說認為不重要的東西,這正是她的新中西部主義所在,這些東西都實實在在屬于中西部,卻未曾從黑人的視角被表述過。當然,蒲公英和人行道上的裂縫不是中西部獨有的,但莫里森正是在中西部體會到“被鎖在地域之內”的感覺。考慮到這一點,她的角色總是非常細致地審視周遭的環境,向下看多于環視四周。不僅如此,20世紀早期的中西部美國黑人不僅被鎖在地域之內,還被鎖在地域之外。佩科拉的經歷展現了黑人無論是從經濟、政治、心理、生育,還是農業角度都被“鎖于”這個地方之外,卻又深深植根其中的狀態。莫里森幫助我們看到了佩科拉,幫助我們通過佩科拉的眼睛看到了一個獨特的中西部存在方式。如此,莫里森這本關于家的小說就構成了一種新中西部主義,它是地域文學與文化的內在源泉。
黑人文學與中西部文學都是美國文學的宏大話題,而中西部地區的黑人文學卻的確不是常見的話題。黑人文學通常關注黑人的根與找尋自我的問題;中西部文學通常關注民族性與生存問題。從某種程度上說,兩者在本質上是一致的,作者以來自中西部的黑人諾獎作家為例來探討這一話題既有新意又有說服力。如作者所言,作為被構建出來的“他者”,佩科拉與中西部地區是一對難姐難妹,以自己獨特的方式為他人提供了主體空間。將黑人與中西部地域結合起來為黑人贏得了新的身份屬性,也拓寬了中西部地域的種族范疇,這是中西部的黑人,這是黑人的中西部。但遷移到這片新土地上的黑人與接納了黑人的這片土地將要創造出什么樣的新中西部文化?它將如何成為黑人與地域文學的內在源泉?這個問題作者只回答了一小部分。新中西部主義是個宏大的術語,它的具體內容還需要深入探討。
參考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