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外英語語言文學研究前沿(2015)
- 張旭春
- 11714字
- 2019-11-15 17:59:56
英美文學研究
政治美學中的莎士比亞——《復辟時期與18世紀早期莎士比亞批評的政治性》一文述評[1]
四川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 姜萌萌
諾瓦克在《莎士比亞批評的政治性》中開宗明義,其評論聚焦于復辟時期與18世紀早期這段時間里與莎士比亞聲望相關的三個重點內容。第一點與文學批評和政治策略的融合有關;第二點與運用于莎士比亞欣賞的美學有關;第三點與這個時段里關于莎士比亞的認知度和閱讀量有關。因為近期對這個時段的研究都集中于表演以及運用各種方式去展現莎士比亞戲劇中的詩、人物和意義,以此說明現當代的演繹所忽略之處,而這些評論給人留下的印象是,莎士比亞在文學批評界的聲望十分低下。諾瓦克認為盡管任何無視莎士比亞文藝天賦的做法都可能讓那些不熟悉這個時期的人們驚詫,復辟時期仍然長期被認為是對所有“上個世紀”的東西的摒棄,這同樣也適用于政府的更替期,而對莎士比亞作為一位作家的卓越之處的認識慢慢地扭轉了那種態度。(p.116)諾瓦克指出:
事實上,自1679年形成輝格黨與托利黨的對壘后,1688年兩黨由于一致反對詹姆斯二世而走向合作,共同以政變方式發動“光榮革命”。輝格黨在政變中起了主要作用,政變后成為執政黨。在1714年以后的半個世紀中,輝格黨一直在政治上占優勢,連續執政達46年之久,直到18世紀末期,輝格黨勢力才逐漸衰退。毫無疑問,在復辟時期與18世紀早期,輝格黨的政治美學在莎士比亞批評中起著不可輕視的作用。此外,與近期的觀點相悖的是,莎士比亞似乎擁有一個讀者群,他們能夠在戲劇實際演出的不斷改編中去翻閱劇本,由此證明莎士比亞作品在那個時期并非是一種難以接觸到的文學藝術作品,而是具有其大眾讀者群體。
一
在1693年2月出版的《紳士雜志》(The Gentleman’s Journal)里,彼特·莫特克斯(Peter Motteux)出版了查爾斯·塞德利(Charles Sedl-ey)為亨利·席格登(Henry Higden)的《警惕的寡婦;或,喧囂鸚鵡爵士》(The Wary Widow;or, Sir Noisy Parrat)寫的序言,表達了作者對莎士比亞的盛贊,以及對像托馬斯·賴默(Thomas Rymer)這樣的評論家們的抨擊。塞德利將莎士比亞的批評與當時的政治聯系起來,認為那是個“抱怨的時代”(grumbling age),是那些對時代、社會不滿的人把他們的憤恨投向了舞臺,因為他們無法成功地去“撼動”國家的根本。
塞德利懷疑針對莎士比亞的貶抑是基于一種政治原因,他自己就是一個在政治和評論上篤定的輝格黨人。對塞德利而言,莎士比亞的“天才”證明了那些法國批評家們所倡導的規則不值一文。英國當時正值與法國交戰時期,這令塞德利和莫特克斯對莎士比亞的盛贊染有政治和民族主義的色彩。但是,在一個批評家對莎士比亞的仰慕和他的政治立場之間尋覓一種精準的政治關系總是復雜又困難的,正如斯蒂文·品克斯(Steven Pincus)在其詳盡的研究《1688》中所展示的那樣,當時在英國有著極為分歧的觀點,一種觀點是基于相對較新的法國模式——在保證土地財富的條件下,由一個強勢的執行者來掌管生存的規則(也適用于文學);另一種觀點是在1688年后逐步成型的英國模式——一個基于代表體制的政府以及以貿易和財富流通為本的經濟模式。[6]第一種觀點通常是為托利黨持有,而第二種則與輝格黨相關。顯然,對莎士比亞作品的欣賞也有著與之相同的傾向,傾向于雅各賓派的托利黨人亞歷山大·蒲伯(Alexander Pope)就非常符合第一類,而兩位熱忱的輝格黨人尼古拉斯·羅威(Nicholas Rowe)和理查德·斯蒂爾爵士(Sir Richard Steele)都熱愛莎士比亞,則屬于第二類。諾瓦克極力證明,“即便是擁有輝格黨的政治立場也有可能對文學持有托利黨的觀點,反過來也有可能。不只是像國家主義這樣的力量在這里起著作用,古典與現代之間的爭斗也同樣有影響”(p.117)。所以,在其文章的第一部分里,諾瓦克重審從復辟時期到18世紀早期這段時間的莎士比亞批評現象,并試圖理解那些有影響作用的政治和美學力量。
諾瓦克首先以約翰·德萊登(John Dryden)為例進行分析。他認為:
德萊登的《戲劇詩雜文集》(Essay of Dramatic Poesy,1667)在復辟時期和18世紀完全可以稱為批評界的戰斗口號。他筆下的克萊特斯(Crites)和列西丟斯(Lisideus)就分別為古希臘和現代法國戲劇辯護,而尤金留斯(Eugenius)為那時的英語詩歌辯護,倪安達(Neander)則為自伊麗莎白一世到詹姆士一世時期的英國戲劇辯護。德萊登讓倪安達稱贊莎士比亞是一位作家,“他是所有現代的,還可能是古代的詩人中,擁有最偉大靈魂的人”,盡管他也有瑕疵,卻“在一些偉大的場合下,顯示出他總是偉大的”。[7]作為一位現代人和英國作家的辯護者,倪安達與列西丟斯有所不同,列西丟斯維護的是法國的寫作和批評風格,他指出這是以古人的觀念為根基。盡管倪安達認為,英國的戲劇仍然經得住最嚴厲的法國批評家的評論,他的這種批評實質上還是基于過去的權威品味和評價,而由法國批評家勾畫的藝術準則并不能凌駕于卓越的藝術之上。為了支撐自己對莎士比亞的肯定,倪安達引入了伊頓的約翰·哈爾斯(John Hales of Eton)的觀點,哈爾斯堅持認為在描繪一個既有的主題時,莎士比亞比其他任何一位詩人都要高明,約翰·薩克令爵士(Sir John Suckling)也以類似的方式稱贊了莎士比亞。德萊登在他的《寓言集》(Fables)里將杰弗里·喬叟(Geoffrey Chaucer)現代化的做法,正是他為英國作家辯護的方式,也是一種文學國家主義的絕佳例證。
在《戲劇詩雜文集》里,倪安達看似會贏得辯論,但德萊登自己在他筆下的四個人物和立場間持有分裂的態度,這讓大多數的現代批評家難以找到一個令人信服的結論。這意味著,德萊登在支持倪安達的立場的同時也完全明白那些支持古人的立場,了解那些認為皮埃爾·高乃依(Pierre Corneille)、讓·莫里哀(Jean Baptiste Poquelin Molière)和讓·拉辛(Jean Baptist Racine)是比任何英國劇作家都優秀的三位同時代法國劇作家的觀點。復辟時期的前十年對像德萊登這樣的作家和批評家來說是一個困難時期,要遴選出戲劇文學界里真正卓越的人并不容易,因為這時的英國舞臺已經銷聲匿跡十八年,而放逐歸來的皇室剛剛經歷了歐陸劇場的洗禮。在這個時期,德萊登將莎士比亞視為是一個完全受“天性”支配的作家——就像其他人都可以從中摘取寶貴果實的一棵大樹。
所以,在德萊登的早期批評中,莎士比亞是一個偉大的作家,但是明顯未經訓練。在17世紀90年代之前,像約翰·丹尼斯(John Dennis)與查爾斯·吉爾東(Charles Gildon)這些跟隨德萊登的批評家們,開始認為一位天才可以運用自身的自然天性來成就卓越,而不用理睬藝術的準則。但是,在德萊登早期關于莎士比亞的討論里,自然天性等同于未加修飾的原始材料,不完善且是直覺性的。對這個時期的德萊登來說,他自己的時代是一個嶄新且更為優雅的時代,此時的戲劇要比那兩個時期更優秀——簡單地說,就是比莎士比亞、弗萊切(John Fletcher)和瓊森(Ben Jonson)的優秀。
1677年,在收到了托馬斯·賴默《重審上個世紀的悲劇》(The Tragedies of the Last Age Reconsider’d,1678)的改進版后,德萊登迅速寫下了《答賴默》(Heads of an Answer to Rymer)——并說明前者為一本不適合出版的批評文集。賴默在其《重審上個世紀的悲劇》里,首次對早期英國作家進行了系統的且不留情面的抨擊。賴默認為約翰·弗萊切和本·瓊森時代的劇作家們是不合格的藝術家,而德萊登則爭辯認為,莎士比亞和弗萊切在舞臺上的真實成就是他們卓越才華的有力證據。[8]他利用拉潘(Rapin)來作為評論的根據為莎士比亞辯護,認為莎士比亞是“文字和思想”的大師,堅稱在這方面莎士比亞超越了“所有現代詩人”。[9]諾瓦克指出,德萊登很明顯是在朝兩個方向推進:
諾瓦克指出,雖然德萊登喚起了人們對莎士比亞及其同時代詩人的戲劇詩的欣賞,但同時在戲劇方面他又在遵守著由法國批評家們制定的一系列規則。然而,在他生命的最后階段,德萊登拋棄了大多數早期對莎士比亞偉大之處的質疑。在寫給畫家高弗里·內勒爵士(Sir Godfrey Kneller)的詩中,他毫無保留地稱贊了莎士比亞。他相信莎士比亞并不是簡單意義上的天性的仆人,而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是一個像柏羅麗(Bellori)所說的那種從神圣靈感獲得藝術啟發的人。[11]其實,引領德萊登找到最終立場的途徑是閱讀藝術批評,尤其是在讀羅杰·德·皮爾斯(Roger de Piles)評杜·弗雷斯諾伊(Du Fresnoy)和其他的藝術評論時,發現他們都在強調個人的天賦,才讓他最終確定立場。在1694年寫給丹尼斯(Dennis)的信中,德萊登實際上已經向古希臘戲劇的辯護者們,如賴默,發難了,他認為現代悲劇比古代的要好很多,還稱莎士比亞是世界文學史上最偉大的悲劇創作者。[12]“莎士比亞”,他寫道,擁有“天才,不論賴默先生怎么說,我們知道只有天才才是比其他所有資質合在一起都更偉大的品質。”[13]有意思的是,在《詩意檢查》(Examen Poetic-um,1693)前言中抨擊賴默的言辭里,德萊登把賴默與瑪麗二世、威廉三世所強力提倡的道德改革相聯系起來,并進一步認為早期和當時的寫作缺乏詩學正義。因此,德萊登擁抱的是輝格派關于藝術“天才”的理論,認為這種人能夠超越規則,從而達到譴責對舞臺進行改良的呼聲——不論輝格派還是托利派支持者都有倡導改革的立場。
此外,從復辟時期到18世紀早期,大量作家是通過改編莎士比亞戲劇作品來進行莎士比亞批評的,例如納哈姆·塔特(Nahum Tate)版的《李爾王》(King Lear),從批評的角度來看,實際上是最虔敬的一個版本。顯然,塔特的興趣在于讓復辟時期鮮有舞臺呈現的一種戲劇得以復蘇。他在前言里稱贊莎士比亞擁有“神圣之力”,后記里又說,如果觀眾里有批評家愿意批評他的改編和增補,他歡迎之至,但如果是要批評莎士比亞,“如果您今日沒有看到您想看的/請批評演出而不要苛責劇本”[14]。換言之,對莎士比亞的欣賞與否成為戲劇品味的試金石,而改編是讓莎士比亞在那個時代的觀眾面前保持活力的一種方法。塔特看起來更擔心自己的《李爾王》比起原版或同時代的法國批評原則來,在詩意正義方面表現得太簡單了些。他可以被劃分在持有輝格派文學觀的人群里。
1701年,從批評家對喬治·格蘭維爾(George Granville)改編而成的《威尼斯的猶太人》(The Jew of Venice)的評論來看,可以認為由一位有品位的貴族來執筆改編莎士比亞的作品,本身就是對莎士比亞的致敬。在致“讀者”的前言里,格蘭維爾認為他的主要動作只是刪去了那些他認為“配不上”莎士比亞的臺詞,大贊莎士比亞的“情感”。[15]在后記里,貝福爾·西貢斯(Bevil Higgons)讓莎士比亞和德萊登的魂靈站出來評論這部劇本。事實上,《威尼斯的猶太人》的前言以及為讀者寫下的話都清晰地展示出早期文學理論的演化意味,也即英國文學中的早期文藝批評。盡管在西貢斯的前言里,莎士比亞的靈魂對所謂的略欠文雅時代的天真進行了評論,格蘭維爾還是相信,盡管他所在的時代沒有那般天真,卻能夠更好地避免各種簡陋、庸俗、時空錯位和糟糕的文字游戲,這些缺點他認為都伴隨著莎士比亞。當然,劇中的莎士比亞對帶有政治目的的改編持開放立場。然而,值得強調的是,當時改編的意義在于改進,這實際上是在暗示,莎士比亞并不是一位更為高明的戲劇作家,他的作品需要大幅度的改編。
通過對復辟時期與18世紀早期莎士比亞批評不同觀點與立場的梳理,諾瓦克總結道:
顯然,諾瓦克將莎士比亞的批評進行分類歸納與比較研究,從而得出當時英國政治格局對于莎士比亞批評的影響,尤其是占主導地位的輝格派政治美學向文藝批評的滲透。開放的現代思想與反法國文藝批評傾向讓莎士比亞逐漸獲得肯定,并將莎士比亞批評推向繁榮。
二
在《莎士比亞批評的政治性》的論述中,諾瓦克也極力論證評論家的政治傾向并不能完全左右莎士比亞批評。從復辟時期到18世紀早期的很多批評家的政治立場與其美學思想也會出現矛盾之處,或者兩種觀點并存。17世紀90年代的兩位職業批評家,約翰·丹尼斯和查爾斯·吉爾東,雖然名義上是反對托馬斯·賴默的,但也不是完全屬于推崇莎士比亞的陣營。[16]在那個時期,兩人都在努力取悅德萊登,德萊登在此之前就已成為一位受人敬重的人物。擁有輝格政治立場的丹尼斯,攻擊賴默沒能欣賞到莎士比亞劇本中的那些偉大時刻,不過他又是一位古人的維護者,因而他從不認為莎士比亞的悲劇能與古希臘悲劇平起平坐。盡管他的《公正批評》(Impartial Critick,1693)目的在于批評賴默,丹尼斯用了大量篇幅來批評賴默認為現代戲劇可以有古希臘悲劇合唱部的荒唐想法,還批評了賴默認為可以把古希臘風格移植到17世紀90年代的英格蘭的荒唐之處;但丹尼斯還是贊許賴默對莎士比亞的評論“在大多數細節上,很顯洞察力也很公正”。然而,他反對說,“這并不意味著因為莎士比亞有缺點,他就沒有美麗之處。”[17]
直到1712年,丹尼斯才順利地寫下了《關于莎士比亞的天賦與寫作的雜文集》(Essays on the Genius and Writings of Shakespeare)。即便是在這部書里,莎士比亞還是被描繪成不懂古希臘悲劇以及引導這些悲劇的規則,卻依然獲得顯著成功的劇作家。丹尼斯稱他是一位英國天才,他的成就在任何時候都不是古人所能企及的。作為對崇高者的仰慕者,丹尼斯在莎士比亞的文段里找到很多值得稱道之處。其實,在他職業生涯的這個節點上,丹尼斯一直在努力取悅喬治·格蘭維爾,而不是德萊登。在1712年,格蘭維爾在托利黨中算是冉冉升起的新星,丹尼斯此時也在頭腦里盤算著莎士比亞《科利奧蘭納斯》(Coriolanus)的改編,他在《雜文集》里還為這部作品辯護過。如果說,丹尼斯在早期作品中對莎士比亞的態度還不明確,就算他十分欣賞莎士比亞的“天才”,現在則完全致力于發掘莎士比亞的缺點。他批判莎士比亞的悲劇,稱它們缺乏詩學正義——這完全是賴默十多年前的批評調調。他寫道:“善與惡在莎士比亞最好的悲劇里相互裹脅著消逝了,這里面要么是沒有,要么是只有很纖弱的教誨。”[18]他稱贊莎士比亞是無韻體的大師,也稱贊他為觀眾帶去恐懼的能力,但同時他的反對之意卻覆蓋了幾乎所有的莎士比亞作品。換言之,丹尼斯想要確信的是,誰都不會認為他早期對莎士比亞的稱贊是因為他相信莎士比亞真的能夠掌控這門“藝術”。正如胡克(E.N.Hooker)在注釋里所言,盡管德萊登有各種變節,他還是認為莎士比亞是個偉大的藝術家,而丹尼斯卻完全不同。[19]
丹尼斯明顯有著輝格黨政派的特征,而查爾斯·吉爾東的政治立場卻不容易辨識。本質上,吉爾東是一位宮廷輝格黨人,非常強調貴族和貴族性。在吉爾東1694年為莎士比亞辯護的作品里,他像丹尼斯一樣,看起來更像是在取悅德萊登而不是真心在為莎士比亞說話。而且,他還像丹尼斯一樣宣稱賴默只強調了莎士比亞的缺點,卻沒有評論他的“美”。與丹尼斯不同的是,他愿意為《哈姆雷特》(Hamlet)和《麥克白》(Macbeth)的寓意,還有《奧賽羅》(Othello)的人物表現進行辯護。然而他也承認,莎士比亞對亞里士多德的《詩學》(Poetics)一無所知,也不知道當時法國批評家提出的三一律美學理論,這個理論被認為是創作一部設計精良的戲劇所必需的。對吉爾東來說,這樣的無知意味著莎士比亞“缺少技巧。”[20]
諾瓦克認為:
在論證莎士比亞比希臘人強的時候,羅威重新闡釋了莎士比亞是一位天然詩人的觀念:“就我所知,在莎士比亞的作品里,技巧只占有少量份額,而天性則占據多數。他年輕的演繹是如此的精力充沛,充滿著火的活力,這些才是最好的。”[21]天性此時成為了偉大戲劇文學的潛在根源;而“技巧”則帶上了阻撓真正天才的意味。莎士比亞的“想象力”給他帶去了卓越的詩歌,有著“新且不俗”的特質,或許因為想象力在年輕的詩人內心更為活躍,莎士比亞早期的作品有時比他成熟期的作品要更值得欣賞。為了維系對莎士比亞想象力的尊敬,羅威認為任何對原本的改編,像納哈姆·塔特給《李爾王》加上的圓滿結局,都是一種謬誤。
就在羅威的1709年版發行不久,出現了一系列的報紙雜志,開始帶著仰慕和尊重來評論莎士比亞。《閑談者》(The Tatler)、《旁觀者》(The Spectator)和《衛報》(The Guardian)主要是由像理查德·斯蒂爾和約瑟夫·埃迪森(Joseph Addison)這樣的輝格黨堅定分子供稿,他們都是莎士比亞全心全意的崇拜者。在《旁觀者》1712年7月1日的419期上,埃迪森稱贊莎士比亞的想象力超過了任何一位作者,他在“想象的快感”(Pleasure of the Imagination)中暗示這種品質是那個世紀最高的美學理想。[22]
1713年,在弗蘭西斯·雷納德森(Francis Reynardson)寫給埃迪森的一首題為《舞臺》(The Stage)的詩里,作者對莎士比亞大贊特贊就顯得不足為奇了。雖然也同意在像《伯利克里》(Pericles)這樣的劇里有瑕疵,但雷納德森卻盡了最大努力為莎士比亞的卓爾不凡進行開脫。雷納德森把所有的元素都放在了一起,后來這些東西將莎士比亞塑造成了一位受過神啟的詩人。事實上,在此之前已經有了類似的贊頌莎士比亞偉大之處的觀點。1689年,羅伯特·古爾德(Robert Gould)在《劇院》(The Play-House)里贊頌了莎士比亞的戲劇。1702年《兩個舞臺的對比》(A Comparison between the Two Stages)的作者讓當時的偉大演員和經理托馬斯·貝特頓(Thomas Betterton)向莎士比亞祈禱,把他視為圣靈,把他的劇本視如圣徒的遺物,目的是讓讀者同意:“從未有作者用那種恰當的手法去寫作,也沒有如此龐大的思想維度。”[23]毫無疑問,從復辟時期到18世紀早期,對于莎士比亞的批評逐漸從批判轉向接受與贊頌,而這又與輝格黨在英國政治地位的轉變以及對法國新古典主義文藝美學批判分不開。
三
值得一提的是,古爾德和埃迪森都特別談到了閱讀莎士比亞的經歷,而沒有提到看過演出,由此證明埃迪森接觸過1709年羅威發行的版本,但古爾德和其他人則肯定是在更早時候讀過大量的莎士比亞劇本。在18世紀晚些時候,一些社會下層的人可以用極低價格入手的書學習閱讀,也能看到一些人在書店里讀書的場景。莎士比亞“越來越成為一種普遍的書,他在任何研究與收藏集里,都有一席之地”。[24]紐卡瑟爾公爵夫人瑪格麗特·卡文迪西(Margaret Cavendish)在1664年寫的《社交信函》(Sociable Letters)中評論說莎士比亞好像是把自己變化成了自己的每一個人物角色。[25]1699年詹姆斯·德雷克(James Drake)宣稱:“不論賴默先生多么嚴苛,也不管科里埃先生如何嚴厲,我仍然相信莎士比亞是英格蘭的原型戲劇家。”[26]他是想說明,也許莎士比亞不是最早的戲劇家,但是他的作品一定是正典中最本質的部分。在他看來,莎士比亞已經成為了人們思考人生與經驗存在的一種方式。
諾瓦克認為如果要為莎士比亞批評的政治、美學和接受度的論證給出結論,可以通過把那些輝格黨人對待莎士比亞的態度與亞歷山大·蒲伯1725年版的《莎士比亞集》進行對照。這里提到的輝格黨人主要是指約瑟夫·埃迪森和理查德·斯蒂爾爵士,他們在1710至1713年間編輯出版了《閑談者》《旁觀者》和《衛報》。
另一方面,對蒲伯而言,莎士比亞是一個樸實無華的作家,偶爾會有一些絕妙的“美”閃現出來。當蒲伯將莎士比亞與詩人相聯系的時候,他認為詩人的天才是與生俱來的,認為莎士比亞就是一個天性的導體,從莎士比亞筆端生產出來的東西讓他感到吃驚。所以,蒲伯寫道,莎士比亞“不是一個模仿者,而是自然天性的工具;與其說他是在為自然天性傳話,不如說是自然天性借他之口在向我們說話”。[27]
盡管蒲伯稱贊莎士比亞極善于創造人物,又精于描繪激情,還長于嘲諷和控制“情感”,他依然認為一個“沒有受過教育又沒有經歷過那些偉大的公眾生活場景的人,卻把這些作為其思想的主題”[28]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蒲伯由此總結道,正如莎士比亞是一位天然詩人一樣,他的一些想法是與生俱來的。但是,他之后又說莎士比亞“比其他詩人或劇作家寫過更糟的東西”。[29]顯然,這種把莎士比亞稱頌為一種天然哲學家的評論很難被視為是一種恭維。當蒲伯在他自己的戲劇里討論莎士比亞的詩歌時,他評論說這種戲劇詩和戲劇總體來說就是為取悅觀眾而寫,而這些觀眾“通常是由品味稍差一些的人組成”,[30]莎士比亞的悲劇則是由“不自然的”事件,“夸張的思想”和“浮夸冗余的表述”[31]構成。為了吸引富有階層的讀者來買他昂貴的合集,蒲伯堅稱對一個“不得不討最下層人們歡心,并與之為伍的”[32]作者,不能期待太多。而且,他還稱這些劇本中絕大多數的糟糕材料都可以被清除掉,前提是要有某種方式從莎士比亞的文字里去除那些由普通作家蒙混摻入第一部四開本里的內容:“我確信,那些最明顯最糟糕的錯誤會因此消失,從而讓他的人物處于一種決然不同于那種充滿缺陷的光景,而后者卻是現在出現在我們面前的。”[33]正如約翰·羅伯茨(John Roberts)在抨擊蒲伯版《莎士比亞集》時所說,引言部分看起來是對莎士比亞和第一本四開本的作者們采取了輕視的立場。[34]的確,對蒲伯來說,這些編者們都是一些無知的演員們,他們常常毛手毛腳地為文本修修補補。他同意賴默的說法,認為莎士比亞在寫那些儀態和思想都超出他能力所及的人的時候,有些力不從心;但同時也承認,莎士比亞能夠將一些羅馬人物的儀態展現得淋漓盡致,并且是決然無法模仿的。
事實上,在研究復辟時期與18世紀早期的莎士比亞批評時不應該忽略古人和法國人對規則的闡釋以及在18世紀時美學方面的吸引力。在接受他們的美學理念時,也可以拒絕接受法國那種中心化、全面控制的理想——對大部分歐洲而言的文明化模式。托馬斯·賴默和約翰·丹尼斯一樣都是輝格派成員,丹尼斯卻批判賴默糟糕的品位——賴默不能看到莎士比亞那種偉大的寫作天賦。雖然丹尼斯拒斥賴默批評中的易怒與勢利,他卻認為莎士比亞的作品最好符合古人的規則。讓丹尼斯的批評變得可信的是,他認可“天才”,也略為同意所謂的天然藝術,但又認為莎士比亞的天才引來了“美”,卻不是真正的藝術。他在莎士比亞的悲劇中看到了“詩意正義”的完全缺失,相信那是一種最主要的失敗。埃迪森對莎士比亞毀譽者最強的駁斥和對他最熱忱的稱贊出現在1714年9月10日《旁觀者》的文章里,也完全不是偶然。在安妮女王7月31日駕崩后,埃迪森被任命為皇室秘書來迎接喬治一世到英國。輝格黨人勝利了,他不再需要對敵人作出讓步,可以不再有對政治報復的恐懼去寫作了。他在《旁觀者》上的第592篇文章里把托馬斯·賴默和同類稱為徹底無能的批評家。埃迪森接著繼續討論了那些無法實現同樣崇高標準的作家的一些明顯的缺陷,并承認像莎士比亞這樣的作家——擁有“偉大天賦”的人總是會比那些墨守成規的人成就更多的“美”。
按這種邏輯,曾為歌謠體作為一種藝術形式做過辯護的埃迪森擁有和天性置換的真正藝術,也就是說,那些自然天成的偉大和愉悅會證實那些由批評家們制定的規則都是錯的。這種關于藝術和想象力的廣為接受的理論是一種輝格派理論,并最終贏得了像塞繆爾·強生(Samuel Johnson)這樣令人敬畏的批評家的認可,雖然他從未自稱有輝格派傾向,但他卻看到了莎士比亞對時空規則的破壞,并由此證明了那些規則的不合理性。
在18世紀的大部分時段,像伏爾泰(Voltaire)和路易·利科伯尼(Luigi Riccoboni)這樣具有影響力的歐陸批評家一直都在輕視莎士比亞類型的原生作家。以伏爾泰為例,他這樣做的部分原因是為了糾正自己早先對莎士比亞的稱贊,并由此頌揚同時代的悲劇作家。毫無疑問,“只是在政治立場上占有輝格立場還不足以徹底地去欣賞莎士比亞,還得贊成輝格派的美學觀點,在認可莎士比亞的天才的同時,還得欣賞他在戲劇方面和詩歌方面的想象力”。[35]盡管近期批評界有那種借當時的評論范疇來降低莎士比亞影響力的傾向,而對那些并不認為應當以古希臘悲劇作為樣板來塑造新型英國戲劇的批評家來說,莎士比亞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對手。
諾瓦克通過一系列史實的考證以及莎士比亞合集和批評文本的細讀與研究,對復辟時期與十八世紀早期的莎士比亞批評狀況進行了合理的歸納與論證,由此反駁了十八世紀中葉之前莎士比亞不受重視,其作品被閱讀量小,莎士比亞的評論匱乏等言論。同時,他也揭示了莎士比亞批評的復雜性,并不能以單一的政治傾向或美學思想來定義。當代的輝格派理論中重視參考古代建構,而托利派則持反對意見,這種沖突也反映在早些時候的英國文學中。此外,對于法國新古典主義文藝美學的抵制也是一種國家主義、民族主義的體現,是英法矛盾的產物,并非完全源自文藝批評的沖突。值得肯定的是,復辟時期與18世紀早期的莎士比亞批評是繁榮的,而大眾也積極閱讀、改編與演出莎士比亞作品,莎士比亞在十八世紀中葉之前的英國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雖然那時的莎士比亞評論是各持己見,但當時輝格黨作為執政黨的政治地位,以及法國古典美學與英國現代美學的沖突都影響并促成了莎士比亞批評的不同觀點與視角。諾瓦克的《莎士比亞批評的政治性》從輝格黨與托利黨的政治傾向、古典與現代悲劇的美學思想,以及大眾接受度的角度對當時莎士比亞批評的現象和莎士比亞在英國文學史上的地位進行了全方位的剖析,無疑為復辟時期與18世紀早期的莎士比亞研究提供了可靠的論據和論證。
參考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