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音宋韻
- 余恕誠
- 4577字
- 2019-11-29 17:37:36
崔顥
黃鶴樓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崔顥的《黃鶴樓》詩,據說曾使大詩人李白贊嘆不已,擱下筆來,不敢用同一題目寫詩,說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崔顥的詩,為什么使李白都感到難以企及?下面,我們就來分析這首詩。
關于黃鶴樓,有過種種傳說?!洱R諧記》一書說黃鶴樓建筑在黃鶴山上,仙人子安乘黃鶴經過這里,因此山名黃鶴。后人在山上建一座樓,便名為黃鶴樓。《述異記》一書說荀瑰(瓌)曾在黃鶴樓上望見空中有仙人乘鶴而下,仙人和他一同飲酒,飲畢就騎鶴騰空而去。唐代的《鄂州圖經》一書說:費祎登仙之后,曾駕黃鶴回來,在此山休息??傊际浅錆M幻想的道家仙話。我們還可以想象,當時黃鶴樓上一定還畫有許多關于黃鶴和仙人的壁畫,配上黃鶴樓峭立于黃鵠磯上,面向大江凌空欲飛的姿態,使人登上此樓,就免不了要產生飄飄然的感覺。崔顥當年大約正是在那種感受中,脫口就吟唱出了“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的詩句。按照《齊諧記》的記載,是先有仙人乘鶴升空而去的傳說,然后才在其地建樓。但崔詩上句“已乘黃鶴去”,下句“空余黃鶴樓”,讀起來好像那黃鶴樓是仙人飛去時把它丟在江邊的。打個不恰當的比喻,似乎有點像我們進入飛機場看到飛機起飛后留在地面上的舷梯,或目睹載人火箭發射場中火箭升空后留下的支架。一種好像自己未能獲得升空機會的悵惘情緒,在崔詩中通過“已乘”“空余”的對照,隱隱地流露出來。詩人當然希望那飛走的黃鶴能夠再來,然而“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黃鶴再也未見飛回,千年以來,樓上只有悠悠的白云在浮動。這兩句不僅是詩人發自內心的感慨,而且可以讓人想象到詩人仰視天空,對著白云目注神馳,而終未能見到黃鶴的那種尋覓的目光。
幻想黃鶴而不可得,一種追求的、希望有所發現的情思,由空中的失落轉向大地。“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詩人遠眺晴空下的大江對岸,漢陽川上的樹木歷歷可見,而江中鸚鵡洲上長滿了茂密的春草,呈現一派芳草萋萋的景象。這種清晰明麗、富有生機的景色收于眼底,詩人的心情是愉快的,由此進一步引發出“欲窮千里目”,乃至遠眺故鄉的愿望,是非常自然的。可是,黃鶴樓的高度和人的目力畢竟有限,而且登臨觀賞,時間流逝,漸漸地天色已晚,更遠眺望已不可能了?!叭漳亨l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日暮是萬物尋找歸宿的時候,詩人的故鄉在汴州,置身日色將晚的黃鶴樓上,又豈能辨認出它在何處?但見江上一片煙波,浩茫無際。時間既是在繼續隨著江水流逝,故鄉也被霧靄隱沒到了更深遠的所在,因而詩人不由得觸景生愁。
關于崔顥《黃鶴樓》詩表達的思想內容,有人認為是“懷古思鄉”。我們閱讀原詩,感到詩中確實具有這種情緒。但懷古思鄉在中國舊詩中是一個傳統主題。單說它懷古思鄉,在理解上未免空泛。又有人說崔顥仕途失意,漂泊無依,詩在寫景中抒發古人不可見,世事茫茫難以預料的情思,有些頹喪、傷感和惆悵。這種說法可能是套用了封建文人懷才不遇、吊古傷今的老模式,與崔顥這篇具體作品,未必切合。崔顥主要生活在唐玄宗統治的開元、天寶時期,從時代看,正是唐朝盛世。崔顥于開元十一年(723)考中進士,當時可能還很年輕。至天寶三年(744)前,官位已是六品的太仆寺丞,而且詩名很高,被人與王維并提。根據李白因見崔詩而擱筆的傳說,崔顥漫游長江中下游,題詩黃鶴樓,可能在開元十三年李白走出四川之前。當時由于升平繁榮,文人們漫游成風。我們沒有根據把崔顥的漫游猜測成仕途失意,漂泊流浪。至于說他頹喪、傷感,與詩的情調更是難以吻合。詩的前四句借白云悠悠,黃鶴飛去,把黃鶴樓寫得好像真有那種神仙氣氛。雖然黃鶴去而未來,詩人不免惆悵,但這種惆悵并非仕途失意,而是由于乘鶴的幻想不能成為現實。至于詩的后半,“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色彩明朗,語言鮮麗,境界開闊,由近及遠,由此及彼,想到美好的故鄉,面對江上煙波,產生一種鄉愁,本是情感合乎邏輯的發展,說成頹喪傷感,與詩人的“愁”,在實質上是不大相符的。
那么對崔顥詩中抒發的情感,究竟應該怎樣去認識呢?應該說它一方面是我國文學中傷高懷遠傳統主題的體現;另一方面,又有盛唐時代文人們的精神和情緒滲透在其中。傷高懷遠,是人類在生活中,尤其是在中古社會比較容易出現的一種現象。從宏觀角度看,一定社會中的人,一生中供其活動的天地,或者說可能享有的空間和時間,總是大體被限制在一定的范圍之內。但人類又從來不滿足于僅有的空間和時間,總是通過生產實踐和科學研究來加強對空間和時間的占有;并且在實踐的同時,借助于幻想,更進一步滿足對擴大時空范圍的心理需求。人類與時空范圍的這種矛盾關系,在登高懷遠時,往往被誘發得特別明顯而強烈。一般說來,山水名勝總是自然力量和自然美發揮得很充分的地方。在平地上和人群中活動慣了的人們,對于宇宙和人個體之間的對比,并不敏感。而到了山高水長的風景會聚處,自然的啟示就會像電光石火一樣,閃耀到人的心靈上來。登高望遠,面對名山大川,感到宇宙是那樣寥廓,空間無窮,時間無盡,而個人相對地是那樣渺小、短促,一種難以名狀的悲感,很容易涌上心頭,出現有愁者增愁、無愁者生愁的現象。中國從宋玉的《招魂》“目極千里兮傷春心”和《高唐賦》“登高望遠,使人心悴”,就開始了傷高懷遠的吟唱。經過漢魏六朝詩賦,再到唐詩宋詞,登高懷遠,憂從中來,幾乎成為窠臼。但除了那些價值不大的套話之外,好的傷高懷遠之作,又總是有它個人的、時代的特有感受投射在其中。比崔顥稍早一點的詩人李嶠,曾經在《楚望賦》里說:“故夫望之為體也……興發思慮,震蕩心靈。其始也,罔兮若有求而不致也,悵乎若有待而不至也?!钡歉咄h,能夠感發人的思慮,震蕩人的心靈,使人迷惘地好像有所求而得不到,惆悵地好像有所等待而又等不來。這種感受,具體到《黃鶴樓》詩中是些什么呢?我們從崔顥現存的作品看,他無疑具有盛唐詩人共有的浪漫氣質。當他攀上臨江聳峙的黃鵠磯,再沿著樓梯一步步升上樓頂的時候,一種突破自身平時所處的空間,悠悠而上的感覺,從身心各個部位都會反映出來。這種環境、感受,再加上神話傳說影響,對于崔顥那樣的詩人,自然會誘發跨鶴升天一類美妙的暢想。他那飛揚的情緒,不僅從詩歌的語意上反映出來,而且也從黃鶴、白云等飛動的意象多次出現,得到了加強。詩的前半,“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與“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看上去好像接近重復,而實際上是通過一再向往黃鶴,又一再落空,這種回環唱嘆的方式,盡情地表達李嶠所說的那種迷惘得好像有所求而不得,惆悵得好像有所待而不來的體驗。不過,雖然迷惘、惆悵,但他所做的追求,畢竟是一種快樂的追求,與一些處在放逐流浪中的文人,登高之后愁上加愁,或像杜甫在亂世中登高流涕,吟唱著“萬方多難此登臨”(《登樓》)的悲歌,在本質上很不相同。至于詩的后四句,從根本上講,是人的主體追求超越,想要突破空間、時間限制未能如愿,而反過來求索本源的一種表現。宇宙那么遼闊、那么悠遠,作為個人要實現對它的把握是困難的、不可得的。在闊大與渺小、永恒與短暫的對比中,為了不失落自身,人不免要反求自己的本源?!芭e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保ā鹅o夜思》)人被何所去、何所來困擾著,何所去既然很迷惘,便想到求其何所來。這正是崔顥幻想不能實現,轉過來思念故鄉的心理動因。理解這種動因,是我們把握這首詩前后聯系的關鍵性一環。但思鄉本身也是很復雜的,有的人在返本求源的追尋中,面臨著“有家歸不得”的窘困境地;有的人甚至像李商隱,即使身在故鄉,登上城樓,也有“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夕陽樓》)的失落感,覺得自己比無處可歸的孤鴻,還要縹緲不定。因此,比較起來,崔顥的鄉愁是單純的,本質上是從快樂浪漫的幻想中折回現實和本源的一種悵惘。如果說這中間也有失落,它失落的只是幻想,而不是自身。并且,詩中在從幻想到思鄉之間有一個過渡,這過渡就是五、六兩句:“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北绕稹鞍自魄лd空悠悠”,它是著實而具體的。這種現實的人間美好風光,自然會幫助詩人淡化對于縹緲的仙境的追求,使原有的那種失落感得到補償。可以想象,由“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所引發出的故鄉形象,在詩人的腦海中,也一定是很美好的。只不過漢陽近在眼前,而汴州則因江上煙波在詩人遙望的視線中顯得模糊了而已。
傷高懷遠,盼望黃鶴,思念故鄉,思緒始終在飛旋著、追求著,既馳騁于天人之際,又追求于現實之中。這正是盛唐詩人那種浪漫情緒的抒發。詩從宏麗的境界、景物,超逸飛動的旋律、氣氛中,呈現出盛唐詩歌共同的風貌特征??赡苷腔谶@一點,愛好作青春浪漫歌唱的李白,心悅誠服地認為這首詩是沒有辦法超越的。而另一位非常重視和推崇盛唐氣象的宋代詩論家嚴羽也說:“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滄浪詩話》唐人的七律佳作很多,一定要推某詩為第一,未免太絕對了。但嚴羽的推崇,至少可以說明,在他的感受中,崔顥的《黃鶴樓》詩不是頹喪消沉的。
清代的沈德潛對于崔顥的《黃鶴樓》詩,有過更為具體的評論,說是:“意得象先,神行語外,縱筆寫去,遂擅千古之奇?!薄短圃妱e裁》他在揭示崔詩能夠成就“千古之奇”的原因時,強調了詩中的意和神。這種意和神我們在前面作了較為詳細的說明,它們在詩中和形象、語言等因素,是一種什么關系呢?沈德潛認為它是得于象之先,行于言之外。也就是說,詩中那種高遠的情意和精神,本來早已存在于詩人自身,只不過沒有顯露,而登臨黃鶴樓,在周圍景象的觸發下,形成情感的抒發。這種情感,是借助物象和語言來表達的,但它有一種遙情遠韻作為前導,并且含不盡之意于語言意象之外。正由于這種“意得象先,神行語外”,詩人寫起詩來,不是遷就各種戒律的束縛,把神氣給磨損了、喪失了,而是放開筆,憑著自己思想感情的起落變化,自由抒寫,形成一首讓人感覺是由眼前景物觸發,脫口而出,又自然,又宏麗,并且是有風骨的作品。從作者用意講,并不刻意求深,而在讀者的感受中,內容并不膚淺。以致后來李白帶有模仿意味的《登金陵鳳凰臺》也顯得不及崔詩超妙??梢哉f崔顥尋求對于意和神的表達,在登黃鶴樓時逢到了好的契機。同時,他在藝術上的大膽創造精神,又使得這種契機所提供的一切有利因素,得到了充分的發揮。比如,詩中“黃鶴”二字再三出現,頷聯沒有對仗,而且上句用了六個仄聲字,下句用了五個平聲字,未能遵守律詩的平仄、對仗要求。但是從“意得象先,神行語外”的角度看,這里正是由于放棄了對仗,才避免了語調的平板、緩慢,使意和神得到了自由暢快的表達?!包S鶴”這個雙聲詞多次出現,它所提供的形象,在詩中一次次回翔著。那種轆轤相轉的句法,正好造成詩的前半一氣上揚、奔放之中而又回旋不盡的飛動感。從全篇看,除“黃鶴”二字外,“去”字、“空”字、“人”字也各出現兩次,又有“悠悠”“歷歷”“萋萋”等疊字,造成意念上的連接呼應,和聲音方面的錯落、蕩漾,再配上平聲“尤”韻的韻腳“樓”“悠”“洲”“愁”,構成一種悠揚宛轉、舒卷自如的音韻和旋律,情感和聲調是配合得非常巧妙自然的。
(原題作《意得象行 神行語外——崔顥〈黃鶴樓〉賞析》,內容略有改動,原載《閱讀和欣賞》,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