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參
涼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
彎彎月出掛城頭,城頭月出照涼州。
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
琵琶一曲腸堪斷,風蕭蕭兮夜漫漫。
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別來三五春。
花門樓前見秋草,豈能貧賤相看老。
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
在盛唐詩歌的多重琴弦上,把那個時代的強音彈奏得最為激越的,無疑要數邊塞詩了。但奏著時代強音的邊塞詩,是不是只限于通過戰爭描寫來表現唐帝國聲威和戰士報國精神的那些作品呢?不,邊塞詩本身還包含著多種類型,它們對時代精神風貌的反映,也有著各自不同的側面。像岑參的名作《涼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就顯得別具一格。這首詩雖然寫的是一場普通的宴會,卻能讓人感受到有一股強大的精神力量在其間鼓蕩。
這首詩是天寶十二年(753)所作。當時岑參正前往設在今天新疆地區的北庭都護府任職,途經涼州。涼州,故城在今甘肅武威。作者從軍出塞,這已經是第二次了。在這之前,他已在西北邊幕生活了將近兩年,這次再度經涼州西去。涼州,是河西走廊上最重要的邊防重鎮,當時河西節度府就設在這里。從河西節度府管轄地區再往西行,就進入所謂西域了。這時,一種新的環境、新的生活,正在等待著岑參。吟味詩篇,我們會感到,在這新的生活起點面前,詩人的心中有一股情感的潮流,在漸漸涌起。“彎彎月出掛城頭,城頭月出照涼州。”上句是說夜空中彎彎的月亮升掛在邊城的城頭上,下句是說月亮在城頭繼續升高,銀光鋪瀉,照亮了整個涼州。夜晚和月光總是容易撩起人的遐思默想。“彎彎月出掛城頭”和“城頭月出照涼州”兩句反復出現了“城頭”“月出”四個字,在表現對眼前城頭和明月關注的同時,造成一種思緒綿綿的情味,而“城頭”“月出”一再重復,最后落在“照涼州”三個字上,則隱隱透露出一種對于身在邊城異地的敏感。岑參由長安來到涼州,生活的節奏、情調、內容都變了,眼前看到月照邊城,心理上必然會有多種反應。而這在開始時,可能是潛在、朦朧的,只能通過對月照邊城的詠嘆,從總的心境狀況上把它反映出來。但隨著情緒的發展,由隱到顯。在詩人心理上帶有支配性的則是重新踏上這座邊城時特有的興會,這從接下去的描寫可以體會得出:“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這兩句雖然基本上是寫實,但連用“七里”“十萬”這樣的數量詞,大筆淋漓,一氣呵成,反映了詩人對這座邊城的不平凡的印象。七里,《元和郡縣志》說,涼州“城不方,有頭、尾、兩翅,名為鳥城,南北七里,東西三里”。十萬家,雖然未必是實數,但當時河西、隴右三十三州,涼州最大,土地肥沃,物產豐富,所謂“人煙撲地桑柘稠”,“紅艷青旗朱粉樓”(元稹《西涼伎》),戶口肯定是不少的。涼州處在漢族和少數民族雜居的地方,有大量來自中原和西域的商品在這里交匯,少數民族住戶也肯定是不少的。“半解彈琵琶”,不僅點出他們能歌善舞,還透露了當時詩人耳中所聞正是一片琵琶樂舞之聲。在詩人的印象中,涼州就是這樣帶著濃郁的邊地情調,有著不尋常的氣派和風光。
如果說開頭四句,是寫詩人的視覺和聽覺隨著月光普照涼州而遍及于周圍環境,是寫他帶著一種新鮮感去巡禮這座邊城,那么五、六句“琵琶一曲腸堪斷,風蕭蕭兮夜漫漫”,則由寫環境轉而回到寫人,著重表現琵琶聲和邊城之夜給詩人心理上造成的感受。琵琶本是少數民族的樂器,所謂“纖指破撥生胡風”(劉禹錫《泰娘歌》),如今又是在邊城彈奏,那種特有的風味,不用說會引起這位再度出塞的詩人多方面的感觸,如對于過去生活的追味,對于未來生活的浮想,以及由遠離家園,置身異地所帶來的鄉思邊愁,都會在一時間紛至沓來,匯集于心。“腸堪斷”正是指這些牽動衷腸的復雜的感受。由于樂曲的這種感染,可以想象,在停奏之后,一時間必然滿座沉寂,而大西北的夜晚,邊風涼冷峭勁,一陣陣掠過廣闊的邊塞,作用在沉寂之中的人們的心上,自然會帶來“風蕭蕭兮夜漫漫”之感。不過,雖是風聲蕭蕭和夜境曠寂無邊,但一個“兮”字,造成了一種雄健的氣勢,可以體會得出,詩人的感情并不消沉畏縮,他正以一種堅強的心志,迎向西北高原上那嚴峻的自然環境。
詩是與河西幕府判官們聚會飲宴的即興之作。前面雖是重點從環境方面著筆,但實際上已經暗暗點出宴會,并向描寫宴會過渡了。“琵琶一曲”已不是“七里十萬家”的滿城琵琶,而應指宴會間的演奏。所以下面“河西幕中多故人”,點的就是那些參與宴會的朋友了。盛唐時代,社會普遍富于開拓進取的精神,許多文士從軍出塞,以致在西北邊鎮的軍帥幕府中出現人才濟濟的局面。所謂“多故人”,正反映了當時的邊幕盛況。天寶九年(750)夏秋間,岑參于第一次出塞的歸途中,曾經在涼州幕府作客,到這次再度出塞,前后三年,所以說“故人別來三五春”。“三五春”,時間上是有伸縮性的。朋友眾多,其中有的不妨別離稍長一些。然而,“三五春”的作用,又不止限于敘別,它還造成一種時間上的流動感。歲月如流,常不免帶來人事方面的感觸,這種由歲月而及人事的感慨,到九、十句“花門樓前見秋草,豈能貧賤相看老”,就轉為正面抒發了。花門,回紇族的別稱,花門樓當是指詩人與朋友聚會的客館,大約因建筑于少數民族居住區域,或帶有少數民族建筑風味而這樣稱呼它。詩人與涼州幕府的朋友們,一別忽已數載,而眼前又到了邊塞草黃的季節,一種“撫窮賤而惜光陰,懷功名而悲歲月”(王勃《春思賦》)的人生意氣,不由得被強烈地激發起來了。盛唐時代,讀書人的政治出路較為寬廣,從軍出塞取得功名的機會,更比一般情況下要多。但岑參所懷的愿望是“時來整六翮,一舉凌蒼穹”(《北庭貽宗學士道別》),要趁時而起,展翅飛上天空;“可知年四十,猶自未封侯”(《北庭作》),不甘心的是壯年未能封侯。愿望太高太切,要想成為現實,也并不容易,可是詩人偏說“豈能貧賤相看老”,不僅有一股決不甘于碌碌無所成的倔強勁頭,而且還流露了一種自認為決不至于在貧賤中老死的信心。這種氣概,無疑來源于時代。當時雖處于天寶后期,但盛唐的光輝在許多人眼里還沒有褪色,并且在西北地區,唐帝國一直擁有重兵,軍事上處于絕對優勢,因而像岑參等人,仍然對事業充滿信心,相信能夠掌握自己的命運,似乎只要拼搏下去,就會如愿以償。他們嘆息光陰的流逝,但不是在流光面前感到驚愕和無能為力。這些已經踏上邊庭的軍幕文士,無疑是屬于生活中既有雄心、又有實際行動的強者,他們正是在時代的浪尖上拼搏、追求;而強者們聚會在一起,由酒和友情做媒介,又不免要形成一種精神性格的交會與撞擊。鐵與石相碰是會發出火花的,“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便可以看作是他們心靈交會撞擊時發出的電光石火。“一生大笑能幾回”,是強調像當前這樣的群英歡聚,開心大笑,一生難得有幾回。但詩句不用直陳的方式,而是上句用“能”字造成反詰語氣,下句用“須”字承接,顯得非如此不可,更讓人覺得這大笑、這醉飲,極為痛快淋漓。讀到這里,可以想象,在涼州進入夜深,滿城琵琶歌舞之聲消歇,在“風蕭蕭兮夜漫漫”的邊塞,涼州客館里依舊華燈照耀,一群來自中原的軍幕文士,是那樣興致勃發,宴會上交觥飛觴,不時爆發出一陣陣豪爽的大笑。盛唐詩人們和酒意氣相接的時候實在太多了。在他們那里,豪飲酣醉,因為能激發意氣被視作盛事。而酒這種能使人興奮的快樂的精靈,總是在人們意氣相投的場合,以它特有的魔力,使人們變得更加熱情豪邁、胸膽開張。于是說真話、露真心,氣氛越來越熱烈。他們意興昂然,暢談一切,為了功名,為了友誼,為了唐帝國的榮耀,為了現在的重逢,明日的分別,一次次干杯。每個人都覺得,此夕此刻,老朋友們會聚在一起,只有痛飲到酩酊大醉,方才快意和滿足。
對于這首詩,我們只要注意它所反映的一千二百多年前的邊城涼州,原是“七里十萬家”的煊赫重鎮,城中胡漢雜居,和平安定,歌舞繁華,在當時的條件下,邊遠的涼州竟有那樣場面熱烈的宴會,與會者是那樣一種昂揚的精神狀態,就自然會感到這里面分明浮現著大唐帝國強大昌盛的面影。但這只能算是讀詩的初步印象,與此同時,如果我們更廣泛地聯系當時邊塞詩的創作,從詩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入手去把握作品,則有可能更深入地領會到詩中所表現的時代特征和精神力量。盛唐邊塞詩中有兩類作品占著特別重要的地位:一類是王昌齡、李白等人的邊塞詩,抒情主人公多半是普通戰士;一類是岑參、高適等人在西北邊疆幕府的作品,它的抒情主人公是詩人自身,是秉筆從戎、親赴邊疆幕府的文士。前一類詩中的戰士形象雖然豐富多樣,并且有它的時代特征,但在從戰士口中唱出征戍情思這一點上,與傳統的征戍題材的作品比較接近,它的抒情主人公身份,并不特別引起人們的注意。而岑參、高適詩中作為抒情主人公的軍幕文士,在唐詩形象畫廊上,則屬于完全新的類型,給人的時代感更為突出。
大批文人走向邊塞,“倚馬見雄筆,隨身唯寶刀”(高適《送蹇秀才赴臨洮》),既用筆,又用刀,去建立他們的功業,這是前所未有的現象。他們是邊帥軍府中的幕僚,但絕不同于后代官僚幕府中的幫閑人物,而有著健全的體魄、獻身的熱忱、豪邁的意氣。他們雖是普通文士,卻由于邊塞生活和鞍馬風塵的鍛煉,軍人的乃至西北風習中的豪邁氣質,注入了血液之中。他們所表現的人生意氣,與盛唐一般作品中也普遍反映出的人生意氣便有所不同,有著“感時思報國”(陳子昂《感遇》)的充實內容,帶有更多的行動要求。意氣和功業的結合,顯得更突出、更緊密了。他們不甘貧賤,對于功名的欲望,絲毫不加掩飾,并且以這種追求當作可嘉的行為,互相激勵。這不僅由于他們的豪爽和開朗,更由于所追求的內涵并不狹隘。“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岑參《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把功名建筑在馬上,首先就包含為了民族利益去疆場上拼搏,可以說他們向往功名,不愿憔悴于那樣一個聲威赫赫的時代。時代的、社會的需要,在他們這些積極的個體成員身上,轉化成了對功名事業和人生理想的熱烈追求,并注入了詩人的自我形象之中。如果說初唐的陳子昂等人,在已經意識到一代人所負有的歷史使命的同時,卻又有著難于逞現自己力量的悲愴和孤獨感,盛唐岑參等人則越過了這一階段。這首詩中出現的,不再是“獨愴然而涕下”的個人,而是生氣勃發的一群人,他們在涼州館舍,高排盛筵,開懷暢飲,似乎隱隱然意味著對自身所擁有的能量以及在當世所居的地位,有著更高的估計。他們聽到琵琶的演奏,見到塞草的秋黃,感情不能平靜,但不是嘆老嗟卑、感傷唏噓,而是表現出奮發的人生態度。豪飲、大笑和“豈能貧賤相看老”的感慨,都基于對前途、對生活的信念。透過這一切,不難覺察到,感應著盛唐的時代脈搏,這批富有血性的男兒,脈管搏動得該多么有力!
與軍幕文士的人生意氣和功業追求相適應,詩歌在表現這種內容時,給人以筆酣墨飽,聲情激蕩的強烈印象。岑參詩多半以雄健的筆力表現出一種豪宕起伏的歌行格調。這種格調,是詩人內在情感節奏的自然流露,同時又是把樂府民歌里的聲調轉向樂府以外詩題上去的一種很成功的創造性的運用。這首詩的前半,連續運用了頂針修辭格,“城頭”“涼州”“琵琶”等詞,既是上句的結尾,又轉作下句的開頭。同時又用了“彎彎”“漫漫”“蕭蕭”等疊字。類似這種頂針和疊字,在民歌中是常用的,因為詞語的遞接回環,顯得纏綿委婉。岑詩節奏感很強,有些句子比較陡健,造成的情調不是柔弱纏綿,而是思潮起伏、心事浩茫。詩的后半,只七、八兩句連用“故人”二字,流露出朋友間的綿綿深情,后面即不再出現頂針和疊字,這些與全詩句句用韻、前八句兩句一轉韻、而末四句一韻到底正相配合,體現了感情由聯翩接踵,多層次的起伏蕩漾,到最后一氣噴薄的主情調抒發。岑詩的這種格凋,矯健雄宕,獨具特色,是盛唐之音在節奏旋律上的一種體現,它與內容相適當、相發揮,顯得志深筆長,慷慨淋漓,把唐帝國強盛時期,一代人開拓進取的精神風貌,表現得非常感人。
(原題作《感應著盛唐的時代脈搏——讀岑參〈涼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內容略有改動,原載《閱讀和欣賞》,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0年版)
天山雪歌送蕭治歸京
天山雪云常不開,千峰萬嶺雪崔嵬。
北風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
能兼漢月照銀山,復逐胡風過鐵關。
交河城邊鳥飛絕,輪臺路上馬蹄滑。
晻靄寒氛萬里凝,闌干陰崖千丈冰。
將軍狐裘臥不暖,都護寶刀凍欲斷。
正是天山雪下時,送君走馬歸京師。
雪中何以贈君別?唯有青青松樹枝。
這首詩寫出了我國天山地區下雪時的獨特景觀,同時也寫出了盛唐時期邊幕文士獨特的送別情緒。一、二句總寫雪景,但兩句之間又有因果聯系,由于雪云久久不開,降雪期長,才使得千峰萬嶺冰雪崔嵬。這和中原地區的雪是不同的。內地的雪,一場一場地下。如果到了千峰萬嶺都披上銀裝的時候,一般總是隨即放晴,來個紅妝素裹。可是西北地區,常常陰雪不開,雪上加雪。“北風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在千峰萬嶺已經是“雪崔嵬”的情況下,再來這樣一夜風卷狂雪,“雪更厚”的“厚”字分量可想而知。若和王維所寫的“隔牗風驚竹,開門雪滿山”(《冬晚對雪憶胡居士家》)對照,一是西北之雪,一是中原之雪,各自的特征十分明顯。“能兼漢月照銀山”四句,先正面寫雪的神奇,說雪與月交輝,照徹銀妝的山岳,又與風相隨,闖過嚴實的鐵關(今新疆焉耆回族自治縣南);接著,再通過飛鳥和戰馬的反應寫雪。“鳥飛絕”,為后來柳宗元寫雪景所承襲,“馬蹄滑”極富邊地特征,非親臨其境者不能道。詩的后半,一開始再次用“千”“萬”等數詞總寫雪景,并且用“寒氛萬里凝”“陰崖千丈冰”突出雪天之寒。順著寒,進一步用“將軍狐裘臥不暖”“都護寶刀凍欲斷”,從人的感覺方面進行鋪寫。這既寫足了奇寒,同時把話題轉到了人事方面:“正是天山雪下時,送君走馬歸京師。雪中何以贈君別?唯有青青松樹枝。”四句詩,出現了兩個“雪”字,都是上句寫出雪的背景,下句寫送別。邊疆大雪,雪中送友走馬歸京。寒冽的環境和熾熱的內心,彼此交相作用。送別者借何物把它表現出來呢?——“唯有青青松樹枝”。在茫茫的冰原中,一簇青青的松枝,迎著飛雪,挺然而出,被送到走馬歸京的朋友手中。這種情調與南國的折柳送別是多么的不同啊。送別是柔情的,而邊疆雪地送別,則又鍛煉著一種剛氣。這種剛氣,正是由松枝代柳表現了出來。但這種剛,又不是缺少情感,而是更為堅韌。“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雪中青松所代表的那種友情是濃烈的、不會凋謝的。
詩是雪的頌歌、友情的頌歌,而通過歌頌雪景和友誼,同時體現了岑參這樣一位邊塞詩人特有的精神風貌。為了表現這一切,詩是用淋漓大筆揮灑而出的。但在放筆揮灑的同時,卻又有內在的錘煉工夫。除最后兩句外,詩句句押韻,兩句一轉,用急促的節奏,表現邊地奇寒異雪的力量和聲威。在結構中,前后可以分作兩段看,每段八句,都是由總寫漸次過渡到人事。前半的“馬蹄滑”和后半的“走馬歸京師”構成照應。但如果從另一角度,我們又可把詩的開頭四句及結尾四句與中間八句分開來看。前后偏重敘事,中間是鋪寫。為適應鋪寫的需要,中間八句用大體對偶的句法。這樣,上下兩段,又通過中間八句在句法上的相近,連成一氣。在完成對雪景的鋪寫后,用“正是天山雪下時”一句總綰,托出送別。這種結構,使全篇靈動而不板滯,各部分既有所分工,又給人一氣呵成之感。
(原載《唐詩鑒賞辭典補編》,四川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