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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唐音宋韻
  • 余恕誠
  • 27264字
  • 2019-11-29 17:37:37

李白

從軍行

百戰沙場碎鐵衣,城南已合數重圍。
突營射殺呼延將,獨領殘兵千騎歸。

這首詩以短短四句,刻畫了一位無比英勇的將軍形象。首句寫將軍過去的戎馬生涯。伴隨他出征的鐵甲都已碎了,留下了累累的刀瘢箭痕,以見他征戰時間之長和所經歷的戰斗之嚴酷。這句雖是從鐵衣著筆,卻等于從總的方面對詩中的主人公作了最簡要的交代。有了這一句作墊,緊接著寫他面臨一場新的嚴酷考驗──“城南已合數重圍”。戰爭在塞外進行,城南是退路,但連城南也被敵人設下了重圍,全軍已陷入可能徹底覆沒的絕境。寫被圍雖只此一句,但卻如千鈞一發,使人為之懸心吊膽。

“突營射殺呼延將,獨領殘兵千騎歸。”呼延,是匈奴四姓貴族之一,這里指敵軍的一員悍將。我方這位身經百戰的英雄,正是選中他作為目標,在突營闖陣的時候,首先將他射殺,使敵軍陷于慌亂,乘機殺開重圍,獨領殘兵,奪路而出。

詩所要表現的是一位勇武過人的英雄,而所寫的戰爭從全局上看,是一場敗仗。雖敗卻并不令人喪氣,而是敗中見出了豪氣。“獨領殘兵千騎歸”,“獨”字幾乎有千斤之力,壓倒了敵方的千軍萬馬,給人以頂天立地之感。詩沒有對這位將軍進行肖像描寫,但通過緊張的戰斗場景,把英雄的精神與氣概表現得異常鮮明而突出,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將這場驚心動魄的突圍戰和首句“百戰沙場碎鐵衣”相對照,讓人想到這不過是他“百戰沙場”中的一仗。這樣,就把剛才這一場突圍戰,以及英雄的整個戰斗歷程,渲染得格外威武壯烈,完全傳奇化了。讓人不覺得出現在眼前的是一批殘兵敗將,而讓人感到這些血泊中拼殺出來的英雄凜然可敬。像這樣在一首小詩里敢于去寫嚴酷的斗爭,甚至敢于去寫敗仗,而又從敗仗中顯出豪氣,給人以鼓舞,如果不具備像盛唐詩人那種精神氣概是寫不出的。

(原載《學生古詩文自通》,廣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關山月

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
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
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
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
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閑。

《關山月》是樂府舊題。《樂府古題要解》:“《關山月》,傷離別也。”李白的這首詩,在內容上繼承了古樂府,但又有極大的提高。

開頭四句,可以說是一幅包含著關、山、月三種因素在內的遼闊的邊塞圖景。我們在一般文學作品里,常常看到“月出東海”或“月出東山”一類描寫,而天山在我國西部,似乎應該是月落的地方,何以說“明月出天山”呢?原來這是就征人角度說的。征人戍守在天山之西,回首東望,所看到的是明月從天山升起的景象。天山雖然不靠海,但橫亙在山上的云海則是有的。詩人把似乎是在人們印象中只有大海上空才更常見的云月蒼茫的景象,與雄渾磅礴的天山組合到一起,顯得新鮮而壯觀。這樣的境界,在一般才力薄弱的詩人面前,也許難乎為繼,但李白有的是筆力。接下去“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范圍比前兩句更為廣闊。宋代的楊齊賢,好像唯恐“幾萬里”出問題,說是:“天山至玉門關不為太遠,而曰幾萬里者,以月如出于天山耳,非以天山為度也。”用想象中的明月與玉門關的距離來解釋“幾萬里”,看起來似乎穩妥了,但李白是講“長風”之長,并未說到明月與地面的距離。其實,這兩句仍然是從征戍者角度而言的,士卒們身在西北邊疆,月光下佇立遙望故園時,但覺長風浩浩,似掠過幾萬里中原國土,橫度玉門關而來。如果聯系李白《子夜吳歌》中“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來進行理解,詩的意蘊就更清楚了。這樣,連同上面的描寫,便以長風、明月、天山、玉門關為特征,構成一幅萬里邊塞圖。這里表面上似乎只是寫了自然景象,但只要設身處地體會這是征人東望所見,那種懷念鄉土的情緒就很容易感覺到了。

“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這是在前四句廣闊的邊塞自然圖景上,疊印出征戰的景象。下,指出兵。漢高祖劉邦領兵征匈奴,曾被匈奴在白登山(今山西大同市西)圍困了七天。而青海灣一帶,則是唐軍與吐蕃連年征戰之地。這種歷代無休止的戰爭,使得從來出征的戰士,幾乎見不到有人生還故鄉。這四句在結構上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描寫的對象由邊塞過渡到戰爭,由戰爭過渡到征戍者。

“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閑。”戰士們望著邊地的景象,思念家鄉,臉上多現出愁苦的顏色,他們推想自家高樓上的妻子,在此蒼茫月夜,嘆息之聲當是不會停止的。“望邊色”三個字在李白筆下似乎只是漫不經心地寫出,但卻把以上那幅萬里邊塞圖和征戰的景象,跟“戍客”緊緊聯系起來了。所見景象如此,所思亦廣闊而邈遠。戰士們想象中的高樓思婦的情思和他們的嘆息,在那樣一個廣闊背景的襯托下,也就顯得格外深沉了。

詩人放眼于古來邊塞上的漫無休止的民族沖突,揭示了戰爭所造成的巨大犧牲和給無數征人及其家屬所帶來的痛苦,但對戰爭并沒有作單純的譴責或歌頌,詩人像是沉思著一代代人為它所支付的沉重的代價!在這樣的矛盾面前,詩人、征人,乃至讀者,很容易激起一種渴望。這種渴望,詩中沒有直接說出,但類似“乃知兵者是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戰城南》)的想法,是讀者在讀這篇作品時很容易產生的。

離人思婦之情,在一般詩人筆下,往往寫得纖弱和過于愁苦,與之相應,境界也往往狹窄。但李白卻用“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的萬里邊塞圖景來引發這種感情。只有胸襟如李白這樣浩渺的人,才會如此下筆。明代胡應麟評論說:“渾雄之中,多少閑雅。”(《詩藪》)如果把“閑雅”理解為不局促于一時一事,是帶著一種更為廣遠、沉靜的思索,那么,他的評語是很恰當的。用廣闊的空間和時間做背景,并在這樣的思索中,把眼前的思鄉離別之情融合進去,從而展開更深遠的意境,這是其他一些詩人所難以企及的。

(原載《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版)

長干行

妾發初復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
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塵與灰。
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
十六君遠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
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
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
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
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
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這首詩代替一位商人家的少婦傾吐了從小成長起來的愛情和后來的別離之感。詩用年齡序數法和四季相思的格調,巧妙地把一些生活片斷(或少婦擬想中的生活情景)連綴成完整的藝術整體。

起首六句,女子回憶童年時與丈夫一起長大,彼此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情景。“十四為君婦”四句,以極其細膩的筆觸,寫初婚時的情景。盡管對方是童年時的伙伴,但初婚期內仍然羞澀不堪。“十五始展眉”四句,寫婚后的親昵美滿,熾烈愛戀。《莊子·盜跖》云:“尾生與女子期(約會)于梁(橋)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小夫妻但愿同生共死,常日懷著尾生抱柱的信念,哪里曾想到有上望夫臺的今日呢?“十六君遠行”四句,遙思丈夫遠行經商,而所去的方向又是長江三峽那條險途,想到那哀猿長嘯的環境,想到高浪急流下的暗礁滟滪堆,不由得為之擔驚受怕。“門前遲行跡”以下八句,觸景生情,刻骨的相思在煎熬著少婦的心。門前佇立等待時留下的足跡已經長滿了青苔,蓋上了落葉,再加上西園雙飛的蝴蝶,格外叫人傷感。因為憂愁的煎熬,自己的容貌也不覺憔悴了。最后四句,寄語遠方親人:您究竟什么時候回來,要預先給家里捎封信,我將親自迎接,即使到七百里外的長風沙去迎候,也絕不嫌遠。

這首詩寫南方女子溫柔細膩的感情,纏綿婉轉,步步深入。配合著舒緩和諧的音節,形象化的語言,在生活圖景刻畫、環境氣氛渲染、人物性格描寫上,顯示了完整性、創造性。《唐宋詩醇》贊揚說:“兒女子情事,直從胸臆中流出。縈回曲折,一往情深。”所謂“兒女子情事”,乃是指長干兒女的愛情。從內容看,市民氣息是很濃的。但從藝術表現上看,又相當古樸。這只要拿它和中唐以后同類之作相比,就可以看得出。紀昀說:“興象之妙不可言傳,此太白獨有千古處。”對這種敘事因素很強的詩,紀氏還居然特別欣賞它的興象,恐怕也是由于商婦愛情生活內容,竟能以那樣古樸的樣式出現。

不過,從文學發展角度看,李白《長干行》更值得注意的,可能還是它的題材和內容。這首詩通過一連串具有典型意義的生活片斷和心理活動描寫,幾乎展示了一部女主人公的性格發展史;并且,隨著人物的成長,寫出了一對商人家庭的兒女帶有解放色彩的婚姻和愛情。詩中的長干,是一個特殊的生活環境,其地在今南京市,本古金陵里巷,居民多從事商業。古代,在商人、市民中間,封建禮教的控制力量是比較弱的。這位長干女子,似乎從小就遠離了封建禮教的監護,而處于一個比較開放的生活環境,那種青梅竹馬式的童年生活,對于心靈的健康發展是有利的。她新婚時的“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沒有某些女子因受封建婚姻迫害的愁苦,而是通過羞澀情態表現了她對于愛情的矜持和性格中的淳厚素質。她婚后“愿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以及與丈夫離別后的深刻思念,都鮮明生動地表現了真誠平等的相愛和對愛情幸福的熱烈追求與向往。這種愛情多少帶有一點脫離封建禮教的解放色彩。

八世紀上半葉,大唐帝國經濟繁榮,工商業和城市有進一步的發展。李白本人可能出身于商人家庭。出川后又“混游漁商,隱不絕俗”(《與賈少公書》),和市民一直有著密切的聯系。他是唐代詩人中最敢于大膽蔑視封建秩序的人物。可以說李白和長干兒女最早呼吸到一點由市民圈子中產生出來的新鮮空氣。李白的《長干行》比白居易的《琵琶行》要早半個多世紀。而到《琵琶行》問世前后,在詩歌和傳奇中寫商婦或妓女等類人物,則幾乎成為一種風尚。與此同時,市民文學也隨之萌生和發展。因此,李白此篇可以說最早在封建正統文學中透露了點市民氣息,是《琵琶行》等一類作品的前驅。只不過《長干行》形式上的古樸,在一定程度上使人忽視了它所反映的八世紀所特有的新鮮生活內容;而《琵琶行》吸收了傳奇的手段,又用當時流行的元和體,則更容易讓人感到它的新穎。

(原載《古代詩歌鑒賞辭典》,北京燕山出版社1989年版)

秋浦歌十七首(其十五)

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
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

此“明鏡”非指一般梳妝臺上的明鏡,乃是以“明鏡”指秋浦水。詩人在秋浦一帶游覽,見秋浦水照出自己白發,遂發為“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之嘆。李白最愛徜徉于大自然,“水如一匹練,此地即平天”(《秋浦歌》其十二)的秋浦水,尤其使他贊嘆。詩人俯身看水,澄潔如鏡的秋浦照出他的白發,使詩人在沉吟中醞釀出明鏡秋霜的佳句,這才符合李白的藝術個性。并且也只有秋浦水那樣“平天”似的巨型“明鏡”,才能照出三千丈的白發。如果把詩理解為李白在幽窗前,對鏡自照,攬發興嘆,就未免歪曲詩境,有損于李白飄逸的形象。而“三千丈”的夸張也就不免來得過火。李白在《秋登宣城謝朓北樓》詩中有句云:“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在《清溪行》中亦云:“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里。”以明鏡比擬水乃至代指水,在李白詩中是常事。且《秋浦歌》首首都涉及秋浦景物,這一首也不得例外,所以“明鏡”即指秋浦水當可無疑。

(原載《百家唐宋詩新話》,四川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

望廬山瀑布水二首(其一)

西登香爐峰,南見瀑布水。
掛流三百丈,噴壑數十里。
歘如飛電來,隱若白虹起。
初驚河漢落,半灑云天里。
仰觀勢轉雄,壯哉造化功。
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
空中亂潨射,左右洗青壁。
飛珠散輕霞,流沫沸穹石。
而我樂名山,對之心益閑。
無論漱瓊液,還得洗塵顏。
且諧宿所好,永愿辭人間。

“西登香爐峰,南見瀑布水。”或理解為登上香爐峰頂,看到南面山峰的瀑布。然下云:“初驚河漢落,半灑云天里。仰觀勢轉雄,壯哉造化功。”明顯交代出是“仰觀”,而非身在香爐峰頂,故“西登”決非指已經登上。漢語語詞本身一般不表示時態,詩詞的語言尤其簡省,詩人只說“西登”,但并沒有對已經登上還是正在攀登作明確交代。讀者容易把正在進行時態和已經完成時態混淆起來,根據這首詩來看,所說的是前者,指在向西攀登香爐峰的途中,看到瀑布。

(原載《百家唐宋詩新話》,四川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

蘇臺覽古

舊苑荒臺楊柳新,菱歌清唱不勝春。
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里人。

李白《蘇臺覽古》、元稹《行宮》,一寫吳宮廢墟,一寫寥落之唐行宮,皆非寓意于諷刺。《行宮》意在抒發盛衰之感。《蘇臺覽古》則蕩漾著與過去時代愉快告別的情緒。舊苑荒臺的新柳,不勝春的菱歌清唱,曾照吳王宮人的西江月,在李白心目中都充滿著詩意。“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與諸子登峴山》),李白詠歌之際的情懷,亦當如此。

(原載《百家唐宋詩新話》,四川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

將進酒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用醒。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將進酒》是李白的代表作之一。其中的警句,像“黃河之水天上來”“天生我材必有用”,一向膾炙人口。但這首名詩有時卻被人們看成是表現及時行樂、宣揚飲酒的作品,在內容上并不很容易把握。它的主導傾向究竟是什么呢?值得我們認真加以體會。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這是詩的第一段。黃河由西北高原奔騰而下,仰望上游,如同從云端傾瀉,所以說“天上來”。不過,僅僅是這樣依據客觀自然景象加以解釋,又未免簡單而膚淺。其實,其中包含著詩人李白特有的感受,是李白雄偉的氣概和飛揚的精神附麗于黃河形象所產生的神來之筆。而一開頭,在“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的前面,又用了“君不見”這樣提示性的語言,就更顯得聲情激蕩。有人認為,“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用意在于引起下文抒發歲月易逝、人生易老的感嘆,但詩人開口便說黃河,想來不是憑空想象,很可能是眼前所見。試想如果眼前是長江九派,或者是“難于上青天”的蜀道,詩人的腦海里大概就不會飛出黃河的形象。因此,我們不妨想象李白是在黃河邊的一座酒樓上,與朋友酒過數巡,心潮起伏地望著黃河,慨然落筆,寫下這氣勢豪放的詩句。那直奔大海的黃河,它的非凡的氣勢,和李白浪漫不羈的性格之間,自然產生了一種契合,使詩人自覺或不自覺地在黃河身上感到有自己的影子。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堂前明鏡所照出的容顏,早晨還是少壯華年,發如青絲,到晚上就已經是滿頭霜雪了。這當然是極度的夸張,但在瞬息千里的黃河之水面前,一剎那間對于過得極快的人生,有這種“朝如青絲暮成雪”的感覺掠過心頭,又是很自然的。而且由于黃河形象的襯托,更顯出像逝水一樣的華年的可貴,慨嘆人生過得快。詩人在“高堂明鏡悲白發”的句子中用一個“悲”字來概括這種心理感受,很值得注意。“志士惜日短”(傅玄《雜詩》),有志之士對于光陰迅速、人生有限最容易動感情,這種感情又多半是沉重的。自從孔子在河水面前說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話,后代許多人便常常由去而不返的流水想到人生,想到一生的事業和前程,發出各種感慨。宋代的大詞人蘇軾,在赤壁磯邊,面對著大江東去,想到三國英雄,慨嘆自己早生華發。李白此時也同樣是由奔流的黃河引起感觸,發出了“朝如青絲暮成雪”的悲嘆,而對于這,我們如果不加以深思,也許認為僅僅就是感傷歲月易逝,但聯系李白一生懷抱壯志而未能如愿的遭遇去加以理解,就會感到這里的“悲”已經揭示了理想和現實的矛盾,抒發了出于種種社會阻力而使光陰虛擲的憤慨。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這兩句緊接著上面年華易逝的慨嘆。既然光陰易逝,那么人生每逢得意的時候,就應該盡情歡樂。這里的“得意”和上文的“悲”,既矛盾又統一,在這種矛盾統一中,顯出“得意”只是在對著美酒和知己時才會有的意興飛揚,而所謂“悲”也并沒有把詩人的精神壓倒,他仍然胸襟開闊豁達。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時光雖然像黃河之水一樣去而不歸,但天生我材卻不應默默消逝,必有發揮作用的時候,因此要烹羊宰牛、痛飲盡歡。“天生我材必有用”中的“我”,首先當然是詩人自己,但又不只限于詩人自己,而應當是大寫的。它代表著封建社會中許多類似李白那樣的既有才識又胸懷大志的人。這樣,“必有用”的信念,就更顯出力量,更顯出決心,似乎要一舉掃去那“朝如青絲暮成雪”的悲戚。李白詩中經常有這種現象,就是從感嘆光陰虛擲、抒發滿懷積郁中突破愁悶,引出對前途的追求和自信。像在《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那首詩中,一度排開煩惱憂愁而“欲上青天攬明月”,像在《行路難》那首詩中,在瞻念前程、倍覺艱險的時候,他突然把思路引向寥廓無垠的境界——“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理想的陽光沖破濃厚的陰霾,這正是現實社會壓制人才,但終究不能阻止人們對理想執著追求的一種反映;而歸根結底,是由時代條件決定的。天寶年間,唐帝國雖然走了下坡路,但“盛世”的余霞殘照,還沒有完全消逝,它還具有相當的魅力,還能夠讓人們振奮精神,覺得有信心掌握自己的命運。第一段由年華易逝的感慨激發起來的對于“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充滿信心的歌唱,可以說是李白不肯動搖自己對于人生信念的豪語。然而詩人抒發的這種豪情,表達的這種信念,又是針對什么的呢?這便把深一層地抒寫對于現實的憤懣,留給了第二段。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岑夫子,指岑勛;丹丘生,指元丹丘。兩人都是李白的好友。這一節完全是宴席間頻頻勸酒的口吻,作為前后兩段的過渡,在穿插中使詩顯出了層次和變化,同時給詩增加了真切深摯的氣氛,讓讀者感到詩人在酒酣之際,激情難以自抑,須面對知己,把胸中的積郁盡情吐出方才痛快。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用醒。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這是詩的第二段。“鐘鼓饌玉”指富貴生活,詩人根本不以為可貴,他只愿永遠沉浸醉鄉。要是從表面去理解,追求長醉,似乎也可以認為是頹廢,但聯系詩人“天生我材必有用”那種高度自信和遠大抱負,聯系詩人所面臨的理想與現實的沖突,就會感到話中帶著憤懣。“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古風》十五)腐朽的統治者就是這樣踐踏人才。甚至就連古代圣賢孔子和孟子都凄惶奔走,生前也沒有找到知音,實在悲涼寂寞。相反地,那些煊赫于世的鐘鼓饌玉者,卻往往是一些庸才或奸邪之徒。對于這種時世,倒是像阮籍、嵇康那樣的佯狂傲世的酒徒,能夠引起震動,容易傳名。“一醉累月輕王侯”,詩人要用長醉對權貴表示蔑視。這段話非常憤激,反映那個社會不容人們去效法圣賢,反而被逼得發狂,去做放誕的酒徒。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陳王,指曹植。這里,李白把曹植劃出“鐘鼓饌玉”的范圍之外,而引為同調,并以他在平樂觀與賓客盡情豪飲作為效法對象,要主人莫愁少錢,只管沽酒。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有人認為對于五花馬和千金裘不必拘泥,因為這畢竟是寫詩,然而此處也并不排斥五花馬、千金裘有實際存在的可能。它雖然未必是李白的,但在盛唐社會風氣之下,一向重義輕財的李白,也想必會視之如同自己的一樣,覺得朋友自會贊成他的主意的。尤其是當李白醉酒的時候,更有可能如此。但值得注意的是,酒意越濃,語言也就越能直接傳達心聲。詩人不再用“得意須盡歡”等理由來勸酒了,而是強調此番痛飲,要消除壓在心頭的“萬古愁”。這就顯得胸中的積郁無限深廣。不喝酒不成,喝少了也不成,非得把寶馬輕裘押上不可。詩的最后一個“愁”字,幾乎可以掉轉全篇,它呼應了開頭的“悲”字,使那“悲”的內涵顯得更深,同時也使前面的“得意”“盡歡”,分明只是在想到才能仍然值得自豪時的一種自我慶慰,而不是樽前月下的尋歡作樂。這種深廣的“愁”與“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有如波浪洶涌的黃河與擎天的砥柱,砥柱因黃河的沖擊而愈顯其雄偉。在失意的環境中,仍然能保持自信,自信心在考驗中就獲得更有力的表現。如果說詩的前一段是豪邁之言,那么后一段就是憤慨之語了。豪言正是從憤慨中激發出來的,而深沉的憤慨又襯托出豪語并非空說大話。

詩由眼前的黃河起興。由于感情發展也像黃河之水那樣奔騰激蕩,不易把握,而通篇又都講飲酒,如果只拘泥于字面,似乎也可以說詩人是在宣揚縱酒行樂,而且詩中用欣賞、肯定的態度,用豪邁的氣勢來寫飲酒,把它寫得很壯美,也確實有某種消極作用。這如同他在另一些詩中宣揚求仙一樣,都不免是以一種“夸張的庸俗氣來代替平凡的庸俗氣”(恩格斯語)。要借助酒力消除萬古愁,不過反映了詩人當時找不到對抗黑暗勢力的有效武器。酒是他個人反抗的興奮劑,有了酒像是有了千軍萬馬的力量,但酒也是他的精神麻醉劑,使他在沉湎中不能作正面的反抗。這些都表現了時代和階級的局限。今天即使是對于像李白這樣的大詩人也沒有必要曲意加以回護。不過,在此同時,我們更應該看到這些畢竟不是詩的主要方面,詩人在強調要飲酒的言辭下,有著內在的很深刻的思想感情,或是悲年華易逝、歲月蹉跎,或是慨嘆圣賢寂寞而夸耀酒徒,都暗示著才能不為世用;而豪邁地呼喊“天生我材必有用”,并且要“烹羊宰牛且為樂”,又表現了詩人的樂觀自信和放縱不羈的精神。無邊的愁并沒有淹沒詩人的自信,他不能忍受壓抑,不甘于才能的毀滅。他的這首詩歌,就是一曲努力排遣愁悶,渴望伸展才智,在悲感中交織著自信的樂章。讀這首詩,我們會感到封建社會中普遍存在的懷才不遇的矛盾,在詩中激成了像黃河之水那樣洶涌澎湃的情感的波濤。詩讓人聽到了一位天才因被壓抑而發出的強烈的抗議、憤怒的吼聲。它激動著人們的心弦,使人感到似乎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沖向封建黑暗勢力,沖向黑暗勢力加在人才頭上的磐石一樣的重壓。這不禁又使我們想到蘇軾。他和李白同樣具有浪漫的氣質。蘇軾對著大江東去,雖然向往著古人轟轟烈烈的業績,但在回念自己的時候,只有黯然神傷,無可奈何地認為要被古人嘲笑。而李白在黃河邊盡管高聲喊悲叫愁,卻仍然使人感到他有一種“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氣概而沒有絲毫示弱。蘇李之間的這種差別,自然也只有到他們各自所處的時代里去尋找根源。

這首詩和《蜀道難》,可以代表李白樂府歌行的主要藝術風格,就是豪邁奔放。但也各有特色。《蜀道難》主要刻畫蜀道山川崢嶸不凡的形象,風格在豪邁奔放中偏于奇險。而《將進酒》則著重塑造詩人的自我形象,風格在豪邁奔放中顯得自然。讀這首詩,仿佛使酒逞氣、熱血沸騰的李白——這位傲岸倔強、要用酒去沖銷“萬古愁”的憤怒詩人,就在眼前。產生這種藝術效果,與詩人抓住酒酣時的精神狀態加以表現很有關系。因為此時便于深入揭示內心的激蕩和矛盾,展開精神世界的各個側面。嚴羽說:“一往豪情,使人不能句字賞摘。蓋他人作詩用筆想,太白但用胸口一噴即是,此其所長。”(嚴羽評點李集)這評論是很精到的。因此,如果認為“將進酒”這個樂府舊題因要求處處言不離酒,對表現理想與現實沖突這一主題,或許有不便的一面,那么,李白正是抓住志士對酒的契機,突出表現當時的百感交集、心潮激蕩,這對塑造詩人的自我形象,構成豪放而自然的藝術風格則極為有利。這里體現了一種辯證關系,和一切藝術傳統一樣,樂府古題對于后人既可能形成束縛,同時由于它們經過前人的探索和開拓,又往往積存著某些對創作的有利因素,指示著某種途徑或方向。李白這首詩,正是在運用樂府古題時善于因勢利導,借酒作為引發詩情的觸媒劑,從而使“將進酒”這一詩題得到最好的開拓,為其注入深刻的思想內容,并獲得完美的藝術表現。

(原題作《一往豪情伴酒傾——介紹李白〈將進酒〉》,內容略有改動,原載《名作之園》,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附:李白與李賀兩首《將進酒》比較

琉璃鐘,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帷繡幕圍香風。吹龍笛,擊鼉鼓,皓齒歌,細腰舞。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

——李賀《將進酒》

《將進酒》,漢樂府舊題,屬《鼓吹曲·鐃唱》。它的傳統內容,是以勸酒為辭,寫人們追求醉酒時的精神狀態。李白和李賀的《將進酒》,都圍繞這一傳統內容展開。文人常有的懷才不遇、人生易老、及時行樂等思想,詩中也都有所流露,但由于兩位詩人所處的時代,以及思想性格的差異,兩首詩的風貌,又有很大不同。

先看詩境。李白詩歌,一開始展現的是黃河由天而降,東奔大海的景象,和人生很快地由少變老,倏忽間青絲變為白發的過程。空間的廣闊,時間的迅疾,使人震蕩不安。而席間的飲者,不以散盡千金為可惜,不以富貴圣賢為羨,痛飲狂歌,飛揚跋扈。要學曹植宴客,恣情歡謔;要烹羊宰牛,一飲三百杯;要賣掉五花馬、千金裘,換取美酒,銷盡萬古愁。這種詩境,顯得壯浪縱恣、氣勢磅礴。李賀之作描繪的是一個花天酒地的筵席。盛酒以琉璃之杯,酒色如琥珀之濃。菜肴是珍異油膩的,伴以龍笛鼉鼓、美人歌舞。其聲、其色、其味、其情,都給人以興奮和刺激。但它的效應不是使人精神發越、外向,通向廣闊的天地,而是讓人更加頹靡,越發加重對這狹小天地的依戀。密不透風的羅帷繡幕,把這片天地緊緊包圍。外界的景象,又以春天日暮、花落如雨和荒冢古墳為標志,沉重地壓在與宴者心上。這樣,就造成整個詩境的局促與壓抑,與李白詩境的闊大開張,大異其趣。

再看抒情主人公的精神面貌與性格。在李白詩中,那雄偉奔放的黃河,象征性地體現著詩人的精神,它那非凡的氣勢,和李白浪漫不羈的性格之間,有一種契合。黃河從天而落,激浪翻騰,宛如詩人洶涌噴發的情感漩流。詩人慨嘆年華虛擲,但不是陷于悲觀絕望,難以自拔,而是借助酒力,從愁悶中沖決而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這是何等氣派!不僅要用世,而且達到充滿自信的程度。只有對自己的高材和價值有充分的估計,才可能有這種快意的抒發!在自作聲價的同時,詩人還縱觀歷史。既看不起鐘鼓饌玉的富貴,也不愿效法蹭蹬寂寞的圣賢,他要以典裘賣馬換來的美酒,沖銷歷史上賢愚不分、才智之士不得舒展懷抱的“萬古愁”。從這里可以看出,酒在李白那里,給他增添了抗爭的力量和信心。李白在醉酒中向封建社會充分地表現了他的狂傲,發泄了深廣的憂憤。讀這首詩,仿佛傲岸倔強、熱情豪邁的詩人就在眼前。詩中抓住了烈士對酒的契機,突出地表現了當時百感交集、心潮激蕩和內在情感的沖撞、拼搏,但無論是悲愁還是歡樂,是憤郁還是自信,都以強有力的形式表現出來,決不纖弱和氣餒。它體現了不僅屬于李白個人,同時也是屬于盛唐時代的強大精神力量。

歷史發展到中唐,社會已無“大道如青天”(李白《行路難》)的恢宏氣象,平輩長于李賀的孟郊慨嘆說:“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贈崔純亮》)昔日的盛世景象,昔日許多文士的特殊際遇和榮寵,只能加深人們對于現實的沮喪與失望。越來越多的士子感到精神空虛、內傾,怪譎、醉生夢死、追求心靈慰安、貪戀物質享受,逐步取代積極用世、意氣風發的人生態度和豪邁樂觀的精神。李賀生活的元和時期,知識分子的這種轉變雖然還不普遍,但李賀因其特殊遭遇和心理氣質,卻在詩歌中較早地反映了這種精神狀態,成為中唐后期最先表露晚唐詩歌征兆的詩家。李賀《將進酒》境界的壓抑局促,反映了詩人心理的沉悶窒塞,精神的軟弱內傾。詩中以極為新艷的詞語,描寫了槽滴珠紅的美酒、烹龍炮鳳的佳肴、龍笛鼉鼓的樂聲、皓齒細腰的歌舞,極力鋪陳,津津樂道。其場面之熱烈,氣氛之濃郁,以及語言節奏所傳達的那種情緒之震顫,都充分表現了詩人在物欲馭使下心靈的追求。而這種追求與一般人的單純追求物質享受又有不同。詩的最后四句,從極奢極欲的華筵,掉轉筆去寫外部環境和詩人的內心活動,讓我們看到,在興致似乎是最高、最濃的當兒,詩人心底上的濃厚陰影,于是暴露出李賀追求“終日酩酊醉”的思想邏輯,絕不是李白的“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求其名”,更不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會散盡還復來”。而是:落紅如雨,青春將暮,何不珍惜那珠紅的新酒,那玉脂烹炮的美味,那輕歌曼舞的場景,趁青春之時終日酩酊大醉呢?要知道“酒不到劉伶墳上土”啊!這與李白相比,心靈該是顯得多么孱弱和灰暗!李賀所追求的,與其說是物欲,又不如說是一種麻醉。他有無窮無盡徘徊于生和死之間的憂慮和悲傷。與李白悲中見壯,雖然懷著萬古愁,而仍對未來抱有充分信心是很不相同的。

李白的詩,如黃河渾灝流轉,那種恣意揮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筆法,那種參差錯落的句式,以及在詩中頻頻出現的奇偉的意象,巨大的數額,都顯示了盛唐詩歌的氣勢魄力。李賀的詩,艷美緊湊,意象多為珠、玉、花、雨、皓齒、細腰一類偏于細美之物。它的場面熱烈,色彩富麗,但由于結尾四句的反跌,熱烈和富麗反而引向空虛和幻滅。兩詩在意象和手法等方面的不同,也值得我們結合它對思想內容的表達功能加以比較。

(原載《古典文學知識》1993年第3期)

遠別離

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日慘慘兮云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我縱言之將何補?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云憑憑兮欲吼怒。堯舜當之亦禪禹。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或云堯幽囚,舜野死。九疑聯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帝子泣兮綠云間,隨風波兮去無還。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

這是一個古老的傳說:帝堯曾經將兩個女兒(長曰娥皇、次曰女英)嫁給舜。舜南巡,死于蒼梧之野。二妃溺于湘江,神游洞庭之淵,出入瀟湘之浦。這個傳說,使得瀟湘洞庭一帶似乎幾千年來一直被悲劇氣氛籠罩著。“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一提到這些詩句,人們心理上都會被喚起一種凄迷的感受。那流不盡的清清的瀟湘之水,那浩渺的洞庭,那似乎經常出沒在瀟湘云水間的兩位帝子,那被她們眼淚所染成的斑竹,都會一一浮現在腦海里。所以,詩人在點出瀟湘、二妃之后發問:“誰人不言此離苦?”就立即能獲得讀者強烈的感情共鳴。

接著,承接上文渲染瀟湘一帶的景物:太陽慘淡無光,云天晦暗,猩猩在煙雨中啼叫,鬼魅在呼喚著風雨。但接以“我縱言之將何補”一句,卻又讓人感到不是單純寫景了。陰云蔽日,那“日慘慘兮云冥冥”,不像是說皇帝昏聵、政局陰暗嗎?“猩猩啼煙兮鬼嘯雨”,不正像大風暴到來之前的群魔亂舞嗎?而對于這一切,一個連一官半職都沒有的詩人,即使說了,又何補于世,有誰能聽得進去呢?既然“日慘慘”“云冥冥”,那么,朝廷又怎么能區分忠奸呢?所以詩人接著寫道:我覺得皇天恐怕不能照察我的忠心,相反,雷聲殷殷,又響又密,好像正在對我發怒呢。這雷聲顯然是指朝廷上某些有權勢的人的威嚇,但與上面“日慘慘兮云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相呼應,又像是仍然在寫瀟湘洞庭一帶風雨到來前的景象,使人不覺其確指現實。

“堯舜當之亦禪禹,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這段議論性很強,很像在追述造成別離的原因:奸邪當道,國運堪憂。君主用臣如果失當,大權旁落,就會像龍化為可憐的魚類,而把權力竊取到手的野心家,則會像鼠一樣變成吃人的猛虎。當此之際,就是堯亦得禪舜,舜亦得禪禹。不要以為我的話是危言聳聽、褻瀆人們心目中神圣的上古三代,證之典籍,確有堯被秘密囚禁、舜野死蠻荒之說啊。《史記·五帝本紀》正義引《竹書紀年》載,堯年老德衰為舜所囚。《國語·魯語》:“舜勤民事而野死。”由于憂念國事,詩人觀察歷史自然別具一副眼光:堯幽囚、舜野死之說,大概都與失權有關吧?“九疑聯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舜的眼珠有兩個瞳孔,人稱重華。傳說他死在湘南的九嶷山,但九座山峰聯綿相似,究竟何處是重華的葬身之地呢?稱舜墓為“孤墳”,并且嘆息死后連墳地都不能為后人確切知道,更顯凄涼。不是死得曖昧,何至如此呢!娥皇、女英二位帝子,在綠云般的叢竹間哭泣,哭聲隨風波遠逝,去而無應。“見蒼梧之深山”,著一“深”字,令人可以想象群山迷茫,即使二妃遠望也不知其所,這就把悲劇更加深了一步。“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斑竹上的淚痕,乃二妃所灑,蒼梧山應該是不會有崩倒之日,湘水也不會有涸絕之時,二妃的眼淚又豈有止期?這個悲劇實在是太深了!

詩所寫的是二妃的別離,但“我縱言之將何補”一類話,分明顯出詩人是對現實政治有所感而發的。所謂“君失臣”“權歸臣”是天寶后期政治危機中突出的標志,并且是李白當時心中最為憂念的一端。元代蕭士赟認為玄宗晚年貪圖享樂、荒廢朝政,把政事交給李林甫、楊國忠,邊防交給安祿山、哥舒翰,“太白熟觀時事,欲言則懼禍及己,不得已而形之詩,聊以致其愛君憂國之志。所謂皇英之事,特借指耳。”這種說法是可信的。李白之所以要危言堯舜之事,意思大概是要強調人君如果失權,即使是圣哲也難保社稷妻子。后來在馬嵬事變中,玄宗和楊貴妃演出一場遠別離的慘劇,可以說是正好被李白言中了。

詩寫得迷離惝恍,但又不乏要把迷陣挑開一點縫隙的筆墨。“我縱言之將何補?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云憑憑兮欲吼怒。”這些話很像他在《梁甫吟》中所說的“我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轟震天鼓。……白日不照吾精誠,杞國無事憂天傾”。不過,《梁甫吟》是直說,而《遠別離》中的這幾句隱隱呈現在重重迷霧之中,一方面起著點醒讀者的作用,一方面又是在述及造成遠別離的原因時,自然地帶出。詩仍以敘述二妃別離之苦開始,以二妃慟哭遠望終結,讓悲劇故事籠括全篇,保持了藝術上的完整性。

詩人是明明有許多話急于要講的。但他知道即使是把喉嚨喊破了,也決不會使唐玄宗醒悟,真是“言之何補”!況且詩人自己也心緒如麻,不想說,但又不忍不說。因此,寫詩的時候不免若斷若續、似吞似吐。范梈說:“此篇最有楚人風。所貴乎楚言者,斷如復斷,亂如復亂,而辭意往復屈折行乎其間者,實未嘗斷而亂也;使人一唱三嘆,而有遺音。”(據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轉引)這是很精到的見解。詩人把他的情緒,采用楚歌和騷體的手法表現出來,使得斷和續、吞和吐、隱和顯,銷魂般的凄迷和預言式的清醒,緊緊結合在一起,構成深邃的意境和強大的藝術魅力。

(原載《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版)

行路難三首(其一)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這是李白所寫的三首《行路難》的第一首。這組詩從內容看,應該是寫在天寶三載(744)李白離開長安的時候。

詩的前四句寫朋友出于對李白的深厚友情,出于對這樣一位天才被棄置的惋惜,不惜金錢,設下盛宴為之餞行。“嗜酒見天真”的李白,要是在平時,因為這美酒佳肴,再加上朋友的一片盛情,肯定是會“一飲三百杯”的。然而,這一次他端起酒杯,卻又把酒杯推開了;拿起筷子,卻又把筷子撂下了。他離開座席,拔下寶劍,舉目四顧,心緒茫然。停、投、拔、顧四個連續的動作,形象地顯示了內心的苦悶抑郁、感情的激蕩變化。

接著兩句緊承“心茫然”,正面寫“行路難”。詩人用“冰塞川”“雪滿山”象征人生道路上的艱難險阻,具有比興的意味。一個懷有偉大政治抱負的人物,在受詔入京、有幸接近皇帝的時候,卻不能被皇帝任用,被“賜金還山”,變相攆出了長安,這不正像遇到冰塞黃河、雪擁太行嗎!但是,李白并不是那種軟弱的性格,從“拔劍四顧”開始,就表示不甘消沉,而要繼續追求。“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詩人在心境茫然之中,忽然想到兩位開始在政治上并不順利,而最后終于大有作為的人物:一位是呂尚,九十歲在磻溪釣魚,得遇文王;一位是伊尹,在受湯聘前曾夢見自己乘舟繞日月而過。想到這兩位歷史人物的經歷,又給詩人增強了信心。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呂尚、伊尹的遇合,固然增加了對未來的信心,但當他的思路回到眼前現實中來的時候,又再一次感到人生道路的艱難。離筵上瞻望前程,只覺前路崎嶇,歧途甚多,要走的路,究竟在哪里呢?這是感情在尖銳復雜的矛盾中再一次回旋。但是倔強而又自信的李白,決不愿在離筵上表現自己的氣餒。他那種積極用世的強烈要求,終于使他再次擺脫了歧路彷徨的苦悶,唱出了充滿信心與展望的強音:“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他相信盡管前路障礙重重,但仍將會有一天要像劉宋時宗愨所說的那樣,乘長風破萬里浪,掛上云帆,橫渡滄海,到達理想的彼岸。

這首詩一共十四句,八十二個字,在七言歌行中只能算是短篇,但它跳蕩縱橫,具有長篇的氣勢格局。其重要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它百步九折地揭示了詩人感情的激蕩起伏、復雜變化。詩的一開頭,“金樽美酒”“玉盤珍羞”,讓人感覺似乎是一個歡樂的宴會,但緊接著“停杯投箸”“拔劍四顧”兩個細節,就顯示了感情波濤的強烈沖擊。中間四句,剛剛慨嘆“冰塞川”“雪滿山”,又恍然神游千載之上,仿佛看到了呂尚、伊尹由微賤而忽然得到君主重用。詩人心理上的失望與希望、抑郁與追求,急遽變化交替。“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四句節奏短促、跳躍,完全是急切不安狀態下的內心獨白,逼肖地傳達出進退失據而又要繼續探索追求的復雜心理。結尾二句,經過前面的反復回旋以后,境界頓開,唱出了高昂樂觀的調子,相信自己的理想抱負總有實現的一天。通過這樣層層疊疊的感情起伏變化,既充分顯示了黑暗污濁的政治現實對詩人的宏大理想抱負的阻遏,反映了由此而引起的詩人內心的強烈苦悶、憤郁和不平,同時又突出表現了詩人的倔強、自信和他對理想的執著追求,展示了詩人力圖從苦悶中掙脫出來的強大精神力量。

這首詩在題材、表現手法上都受到鮑照《擬行路難》的影響,但卻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兩人的詩,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封建統治者對人才的壓抑,而由于時代和詩人精神氣質方面的原因,李詩卻揭示得更加深刻強烈,同時還表現了一種積極的追求、樂觀的自信和頑強地堅持理想的品格。因而,和鮑作相比,李詩的思想境界就顯得更高。

(原載《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版)

行路難三首(其二)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羞逐長安社中兒,赤雞白雉賭梨栗。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淮陰市井笑韓信,漢朝公卿忌賈生。君不見昔時燕家重郭隗,擁篲折節無嫌猜。劇辛樂毅感恩分,輸肝剖膽效英才。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臺?行路難,歸去來!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這個開頭與第一首不同。第一首用賦的手法,從筵席上的美酒佳肴寫起,起得比較平。這一首,一開頭就陡起壁立,讓久久郁積在內心里的感受,一下子噴發出來。亦賦亦比,使讀者感到它的思想感情內容十分深廣。后來孟郊寫了“出門如有礙,誰謂天地寬”的詩句,可能受了此詩的啟發,但氣局比李白差多了。能夠和它相比的,還是李白自己的“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這類詩句,大概只有李白那種胸襟才能寫得出。不過,《蜀道難》用徒步上青天來比喻蜀道的艱難,使人直接想到那一帶山川的艱險,卻并不感到文意上有過多的埋伏。而這一首,用青天來形容大道的寬闊,照說這樣的大道是易于行路的,但緊接著卻是“我獨不得出”,就讓人感到這里面有許多潛臺詞。這樣,這個警句的開頭就引起了人們對下文的注意。

“羞逐”以下六句,是兩句一組。“羞逐”兩句是寫自己的不愿意。唐代上層社會喜歡拿斗雞進行游戲或賭博。唐玄宗曾在宮內造雞坊,斗雞的小兒因而得寵。當時有“生兒不用識文字,斗雞走狗勝讀書”的民謠。如果要去學斗雞,是可以交接一些紈绔子弟,在仕途上打開一點后門的。但李白對此嗤之以鼻。所以聲明自己羞于去追隨長安里社中的小兒。這兩句和他在《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中所說的“君不能貍膏金距學斗雞,坐令鼻息吹虹霓”是一個意思,都是說他不屑與“長安社中兒”為伍。那么,去和那些達官貴人交往呢?“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彈劍作歌”,用的是馮諼的典故。馮諼在孟嘗君門下作客,覺得孟嘗君對自己不夠禮遇,開始時經常彈劍而歌,表示要回去。“曳裾王門”,即拉起衣服前襟,出入權貴之門。李白是希望“平交王侯”的,而現在在長安,權貴們并不把他當一回事,因而使他像馮諼一樣感到不能忍受。這兩句是寫他的不稱意。“淮陰市井笑韓信,漢朝公卿忌賈生。”韓信未得志時,在淮陰曾受到一些市井無賴們的嘲笑和侮辱。賈誼年輕有才,漢文帝本打算重用,但由于受到大臣灌嬰、馮敬等的忌妒、反對,后來竟遭貶逐。李白借用了韓信、賈誼的典故,寫出在長安時一般社會上的人對他嘲笑、輕視,而當權者則加以忌妒和打擊。這兩句是寫他的不得志。

“君不見”以下六句,深情歌唱當初燕國君臣互相尊重和信任,流露他對建功立業的渴望,表現了他對理想的君臣關系的追求。戰國時燕昭王為了使國家富強,尊郭隗為師,于易水邊筑臺置黃金其上,以招攬賢士。于是樂毅、鄒衍、劇辛紛紛來歸,為燕所用。燕昭王對于他們不僅言聽計從,而且屈己下士、折節相待。當鄒衍到燕時,昭王“擁篲先驅”,親自掃除道路迎接,恐怕灰塵飛揚,用衣袖擋住掃帚,以示恭敬。李白始終希望君臣之間能夠有一種比較推心置腹的關系,他常以伊尹、姜尚、張良、諸葛亮自比,原因之一,也正因為他們和君主之間的關系,比較符合自己的理想。但這種關系在現實中卻是不存在的。唐玄宗這時已經腐化而且昏庸,根本沒有真正的求賢、重賢之心,下詔召李白進京,也只不過是裝出一副愛才的姿態,并要他寫一點歌功頌德的文字而已。“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臺?”慨嘆昭王已死,沒有人再灑掃黃金臺,實際上是表明他對唐玄宗的失望。詩人的感慨是很深的,也是很沉痛的。

以上十二句,都是承接“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對“行路難”作具體描寫。既然朝廷上下都不是看重他,而是排斥他,那么就只有拂袖而去了。“行路難,歸去來!”在當時的情況下,他只有此路可走。這兩句既是沉重的嘆息,也是憤怒的抗議。

這首詩表現了李白對功業的渴望,流露出在困頓中仍然想有所作為的積極用世的熱情,他向往像燕昭王和樂毅等人那樣的風云際會,希望有“輸肝剖膽效英才”的機緣。篇末的“行路難,歸去來”,只是一種憤激之詞,只是比較具體地指要離開長安,而不等于要消極避世,并且也不排除在此同時他還抱有他日東山再起“直掛云帆濟滄海”的幻想。

(原載《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版)

楊叛兒

君歌《楊叛兒》,妾勸新豐酒。何許最關人?烏啼白門柳。烏啼隱楊花,君醉留妾家。博山爐中沉香火,雙煙一氣凌紫霞。

《楊叛兒》本北齊時童謠,后來成為樂府詩題。李白此詩與《楊叛兒》童謠的本事無關,而與樂府《楊叛兒》關系十分密切。開頭一句中的《楊叛兒》,即指以這篇樂府為代表的情歌。“君歌《楊叛兒》,妾勸新豐酒。”一對青年男女,一方唱歌,一方勸酒,顯出男女雙方感情非常融洽。

“何許最關人?烏啼白門柳。”白門,本劉宋都城建康(今南京)城門,因為南朝民間情歌常常提到白門,所以成了男女歡會之地的代稱。“最關人”,猶言最牽動人心。是何事物最牽動人心呢?——“烏啼白門柳”。五個字不僅點出了環境、地點,還暗示了時間。“烏啼”,應是接近日暮的時候。其時、其地、其景,不用說是最關情的了。

“烏啼隱楊花,君醉留妾家。”烏鴉歸巢之后漸漸停止啼鳴,在柳葉楊花之間甜蜜地憩息了。這里既是寫景,又充滿著比興意味,情趣盎然。這里的“醉”,當然不排斥酒醉,同時還包括男女之間柔情蜜意的陶醉。

“博山爐中沉香火,雙煙一氣凌紫霞。”沉香,即名貴的沉水香。博山爐是一種爐蓋作重疊山形的薰爐。這兩句承“君醉留妾家”把詩推向高潮,進一步寫男女歡會。對方的醉留,正像沉香投入爐中,愛情的火焰立刻燃燒起來,情意融洽,精神升華,則像香火化成煙,雙雙一氣,凌入云霞。

這首詩,形象豐滿,生活氣息濃厚,顯得非常新鮮、活潑,但它卻不同于一般直接歌唱現實生活的作品,而是李白根據古樂府《楊叛兒》進行的藝術再創造。古詞只四句:“暫出白門前,楊柳可藏烏。君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古詞和李白的新作,神貌頗為相近,但藝術感染力有很大差距。李詩一開頭,“君歌《楊叛兒》,妾勸新豐酒”就是原樂府中所無。而缺少這兩句,全詩就看不到場面,失去了一開頭就籠罩全篇的男女慕悅的氣氛。第三句“何許最關人”,這是較原詩多出的一句設問,使詩意顯出了變化,表現了雙方在“烏啼白門柳”那種特定的環境下濃烈的感情。五句“烏啼隱楊花”,從原詩中“藏烏”一語引出,但意境更美。接著,“君醉留妾家”則寫出醉留,意義更顯豁,有助于表現愛情的熾烈和如魚得水的情趣。特別是最后既用“博山爐中沉香火”七字李白栝原詩的后半:“君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又生發出了“雙煙一氣凌紫霞”的絕妙形容。這一句由前面的比興,發展到帶有較多的象征意味,使全詩的精神和意趣得到完美的體現。

李白《楊叛兒》中一男一女由唱歌勸酒到醉留,這在封建禮教面前是帶有解放色彩的。較之古《楊叛兒》,情感更熾烈,生活的調子更加歡快和浪漫。這與唐代經濟繁榮,社會風氣比較解放,顯然有關。

(原載《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版)

襄陽歌

落日欲沒峴山西,倒著接李白花下迷。襄陽小兒齊拍手,攔街爭唱《白銅鞮》。旁人借問笑何事,笑殺山公醉似泥。鸕鶿杓,鸚鵡杯。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遙看漢水鴨頭綠,恰似葡萄初酦醅。此江若變作春酒,壘曲便筑糟丘臺。千金駿馬換小妾,醉坐雕鞍歌《落梅》。車旁側掛一壺酒,鳳笙龍管行相催。咸陽市中嘆黃犬,何如月下傾金罍?君不見晉朝羊公一片石,龜頭剝落生莓苔。淚亦不能為之墮,心亦不能為之哀。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舒州杓,力士鐺,李白與爾同死生。襄王云雨今安在?江水東流猿夜聲。

開元十三年(725),李白從巴蜀東下。十五年,在湖北安陸和退休宰相許圉師的孫女結婚。襄陽離安陸不遠,這首詩可能寫在這一時期。它是李白的醉歌,詩中用醉漢的心理和眼光看周圍世界,實際上是用更帶有詩意的眼光來看待一切、思索一切。

詩一開始用了晉朝山簡的典故。山簡鎮守襄陽時,喜歡去習家花園喝酒,常常大醉騎馬而回。當時的歌謠說他:“日暮倒載歸,酩酊無所知。復能騎駿馬,倒著白接李白。”接李白(lí),一種白色帽子。李白在這里是說自己像當年的山簡一樣,日暮歸來,爛醉如泥,被兒童攔住拍手唱歌,引起滿街的喧笑。

可是李白毫不在乎,說什么人生百年,一共三萬六千日,每天都應該往肚里倒上三百杯酒。此時,他酒意正濃,醉眼蒙眬地朝四方看,遠遠看見襄陽城外碧綠的漢水,幻覺中就好像剛釀好的葡萄酒一樣。啊,這漢江若能變作春酒,那么單是用來釀酒的酒曲,便能壘成一座糟丘臺了。詩人醉騎在駿馬雕鞍上,唱著《梅花落》的曲調,后面還跟著車子,車上掛著酒壺,載著樂隊,奏著勸酒的樂曲。他洋洋自得,忽然覺得自己的縱酒生活,連歷史上的王侯也莫能相比呢!秦丞相李斯不是被秦二世殺掉嗎,臨刑時對他兒子說:“吾欲與若(你)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李斯的故鄉)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還有晉朝的羊祜,鎮守襄陽時常游峴山,曾對人說:“由來賢達勝士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沒無聞,使人悲傷。”祜死后,襄陽人在峴山立碑紀念,見到碑的人往往流淚,名為“墮淚碑”。但這碑到了今天又有什么意義呢?如今碑也已剝落,再無人為之墮淚了!一個生前即未得善終,一個身后雖有人為之立碑,但也難免逐漸湮沒,哪有“月下傾金罍”這般快樂而現實呢!那清風朗月可以不花一錢盡情享用,酒醉之后,像玉山一樣倒在風月中,該是何等瀟灑、適意!

詩的尾聲,詩人再次宣揚縱酒行樂,強調即使尊貴到能與巫山神女相接的楚襄王,亦早已化為子虛烏有,不及與伴自己喝酒的舒州杓、力士鐺(chēng)同生共死更有樂趣。

這首詩為人們所愛讀。因為詩人表現的生活作風雖然很放誕,但并不頹廢,支配全詩的,是對他自己所過的浪漫生活的自我欣賞和陶醉。詩人用直率的筆調,給自己勾勒出一個天真爛漫的醉漢形象。詩里生活場景的描寫非常生動而富有強烈戲劇色彩,達到了繪聲繪影的程度,反映了盛唐社會生活中生動活潑的一面。

這首詩一方面讓我們從李白的醉酒,從李白飛揚的神采和無拘無束的風度中,領受到一種精神舒展與解放的樂趣;另一方面,它通過圍繞李白所展開的那種活躍的生活場面,能啟發人想象生活還可能以另一種帶喜劇的色彩出現,從而加深人們對生活的熱愛。全篇語言奔放,充分表現出李白富有個性的詩風。

(原載《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版)

臨路歌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余風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石袂。后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這首詩題中的“路”字,可能有誤。根據詩的內容,聯系唐代李華在《故翰林學士李君墓銘序》中說:“年六十有二不偶,賦臨終歌而卒。”則“臨路歌”的“路”字當與“終”字因形近而致誤,“臨路歌”即“臨終歌”。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打開《李太白全集》,開卷第一篇就是《大鵬賦》。這篇賦的初稿,寫于青年時代。可能受了莊子《逍遙游》中所描繪的大鵬形象的啟發,李白在賦中以大鵬自比,抒發他要使“斗轉而天動,山搖而海傾”的遠大抱負。后來李白在長安,政治上雖遭到挫折,被唐玄宗“賜金還山”,但并沒有因此志氣消沉,大鵬的形象,仍然一直激勵著他努力奮飛。他在《上李邕》詩中說:“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也是以大鵬自比的。大鵬在李白的眼里是一個帶著浪漫色彩的、非凡的英雄形象。李白常把它看作自己精神的化身。他有時甚至覺得自己就真像一只大鵬正在奮飛,或正準備奮飛。但現在,他覺得自己這樣一只大鵬已經飛到不能再飛的時候了,他便要為大鵬唱一支悲壯的《臨終歌》。

歌的頭兩句是說:大鵬展翅遠舉啊,振動了四面八方;飛到半空啊,翅膀摧折,無力翱翔。兩句詩概括了李白的生平。“大鵬飛兮振八裔”,可能隱含有李白受詔入京一類事情在里面。“中天摧兮”則指他在長安受到挫折,等于飛到半空傷了翅膀。結合詩人的實際遭遇去理解,這兩句就顯得既有形象和氣魄,又不空泛。它給人的感覺,有點像項羽《垓下歌》開頭的“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那無限蒼涼而又感慨激昂的意味,著實震撼人心。

“余風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石袂。”“激”是激蕩、激勵,意謂大鵬雖然中天摧折,但其遺風仍然可以激蕩千秋萬世。這實質是指理想雖然幻滅了,但自信他的品格和精神,仍然會給世世代代的人們以巨大的影響。扶桑,是神話傳說中的大樹,生在太陽升起的地方。古代把太陽作為君主的象征,這里“游扶桑”即指到了皇帝身邊。“掛石袂”的“石”當是“左”字之誤。嚴忌《哀時命》中有“左袪(袖)掛于扶桑”的話,李白此句在造語上可能受了嚴忌的啟發。不過,普通的人不可能游到扶桑,也不可能讓衣袖給樹高千丈的扶桑掛住。而大鵬又只應是左翅,而不是“左袂”。掛住的究竟是誰呢?在李白的意識中,大鵬和自己有時原是不分的,正因為如此,才有這樣的奇句。

“后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前一句說后人得到大鵬半空夭折的消息,以此相傳。后一句用孔子泣麟的典故。傳說麒麟是一種象征祥瑞的異獸。哀公十四年(前481),魯國獵獲一只麒麟,孔子認為麒麟出非其時而被獵獲,非常難受。但如今孔子已經死了,誰肯像他當年痛哭麒麟那樣為大鵬的夭折而流淚呢?這兩句一方面深信后人對此將無限惋惜,一方面慨嘆當今之世沒有知音,含意和杜甫總結李白一生時說的“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夢李白》)非常相近。

《臨終歌》發之于聲,是李白的長歌當哭;形之于文,可以看作李白自撰的墓志銘。李白一生,既有遠大的理想,而又非常執著于理想,為實現自己的理想追求了一生。這首《臨終歌》讓我們看到,他在對自己一生回顧與總結的時候,流露的是對人生無比眷念和未能才盡其用的深沉惋惜。讀完此詩,掩卷而思,恍惚間會覺得詩人好像真化成了一只大鵬在九天奮飛,那渺小的樹杈,終究是掛不住它的,它將在永恒的天幕上翱翔,為后人所瞻仰。

(原載《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版)

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這首送別詩有它自己特殊的情味。它不同于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那種少年剛腸的離別,也不同于王維《渭城曲》那種深情體貼的離別。這首詩,可以說是表現一種充滿詩意的離別。其所以如此,是因為這是兩位風流瀟灑的詩人的離別。還因為這次離別跟一個繁華的時代、繁華的季節、繁華的地區相聯系,在愉快的分手中還帶著詩人李白的向往,使得這次離別有著無比的詩意。

李白與孟浩然的交往,是在他剛出四川不久,正當年輕快意的時候,他眼里的世界,還幾乎像黃金一般美好。比李白大十多歲的孟浩然,這時已經詩名滿天下。他給李白的印象是陶醉在山水之間,自由而愉快,所以李白在《贈孟浩然》詩中說:“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再說這次離別正是開元盛世,太平而又繁榮,季節是煙花三月、春意最濃的時候,從黃鶴樓到揚州,這一路都是繁花似錦。而揚州呢?更是當時整個東南地區最繁華的都會。李白是那樣一個浪漫、愛好游覽的人,所以這次離別完全是在很濃郁的暢想曲和抒情詩的氣氛里進行的。李白心里沒有什么憂傷和不愉快,相反地認為孟浩然這趟旅行快樂得很,他向往揚州,又向往孟浩然,所以一邊送別,一邊心也就跟著飛翔,胸中有無窮的詩意隨著江水蕩漾。

“故人西辭黃鶴樓”,這一句不光是為了點題,更因為黃鶴樓乃天下名勝,可能是兩位詩人經常流連聚會之所。因此一提到黃鶴樓,就帶出種種與此處有關的富于詩意的生活內容。而黃鶴樓本身呢?又是傳說仙人飛上天空去的地方,這和李白心目中這次孟浩然愉快地去揚州,又構成一種聯想,增加了那種愉快的、暢想曲的氣氛。

“煙花三月下揚州”,在“三月”上加“煙花”二字,把送別環境中那種詩的氣氛涂抹得尤為濃郁。煙花者,煙霧迷蒙,繁花似錦也。給人的感覺絕不是一片地、一朵花,而是看不盡、看不透的大片陽春煙景。三月,固然是煙花之時,而開元時代繁華的長江下游,又何嘗不是煙花之地呢?“煙花三月”,不僅再現了那暮春時節、繁華之地的迷人景色,而且也透露了時代氣氛。此句意境優美,文字綺麗,清人孫洙譽為“千古麗句”。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詩的后兩句看起來似乎是寫景,但在寫景中包含著一個充滿詩意的細節。李白一直把朋友送上船,船已經揚帆而去,而他還在江邊目送遠去的風帆。李白的目光望著帆影,一直看到帆影逐漸模糊,消失在碧空的盡頭,可見目送時間之長。帆影已經消逝了,然而李白還在翹首凝望,這才注意到一江春水,在浩浩蕩蕩地流向遠遠的水天交接之處。“唯見長江天際流”,是眼前景象,可是誰又能說是單純寫景呢?李白對朋友的一片深情,李白的向往,不正體現在這富有詩意的神馳目注之中嗎?詩人的心潮起伏,不正像浩浩東去的一江春水嗎?

總之,這一場極富詩意的、兩位風流瀟灑的詩人的離別,對李白來說,又是帶著一片向往之情的離別,被詩人用絢爛的陽春三月的景色,用放舟長江的寬闊畫面,用目送孤帆遠影的細節,極為傳神地表現出來了。

(原載《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版)

灞陵行送別

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無花之古樹,下有傷心之春草。我向秦人問路岐,云是王粲南登之古道。古道連綿走西京,紫闕落日浮云生。正當今夕斷腸處,驪歌愁絕不忍聽。

長安東南三十里處,原有一條灞水,漢文帝葬于此,遂稱灞陵。唐代,人們出長安東門相送親友,常常在這里分手。因此,灞上、灞陵、灞水等,在唐詩里經常是和離別聯系在一起的。這些詞本身就帶有離別的色彩。“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灞陵”“灞水”重疊出現,烘托出濃郁的離別氣氛。寫灞水水勢“流浩浩”,固然是實寫,但詩人那種惜別的感情,不也如浩浩的灞水嗎?這是賦,而又略帶比興。

“上有無花之古樹,下有傷心之春草。”這兩句一筆宕開,大大開拓了詩的意境,不僅展現了灞陵道邊的古樹春草,而且在寫景中透露了朋友臨別時不忍分手、上下顧盼、矚目四周的情態。春草萋萋,自不必說會增加離別的惆悵意緒,令人傷心不已;而古樹枯而無花,對于春天似無反映,那種歷經滄桑、歸于默然的樣子,不是比多情的芳草能引起更深沉的人生感慨嗎?這樣,前面四句,由于點到灞陵、古樹,在傷離、送別的環境描寫中,已經潛伏著懷古的情緒了。于是五、六句的出現就顯得自然。

“我向秦人問路岐,云是王粲南登之古道。”王粲,建安時代著名詩人。漢獻帝初平三年,董卓的部將李傕、郭汜等在長安作亂,他避難荊州,作了著名的《七哀詩》,其中有“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長安”的詩句。“岐”,通“歧”。這里說朋友南行之途,乃是當年王粲避亂時走過的古道,不僅暗示了朋友此行的不得意,而且李白栝了王粲《七哀詩》中“回首望長安”的詩意。不用說,友人在離開灞陵、長別帝都時,也會像王粲那樣,依依不舍地翹首回望。

“古道連綿走西京,紫闕落日浮云生。”這是回望所見。漫長的古道,世世代代負載過多少前往長安的人,好像古道自身就飛動著直奔西京。然而今日的西京,巍巍紫闕之上,日欲落而浮云生,景象黯淡。這當然也帶有寫實的成分,灞上離長安三十里,回望長安,暮靄籠罩著宮闕的景象是常見的。但在古詩中,落日和浮云聯系在一起時,往往有指喻“讒邪害公正”的寓意。這里便是用落日浮云來象征朝廷中邪佞蔽主、讒毀忠良,透露朋友離京有著令人不愉快的政治原因。

由此看來,行者和送行者除了一般的離情別緒之外,還有著對于政局的憂慮。理解了這種心情,對詩的結尾兩句的內涵,也就有了較深切的體會。“正當今夕斷腸處,驪歌愁絕不忍聽。”“驪歌”,指逸詩《驪駒》,是一首離別時唱的歌,因此驪歌也就泛指離歌。驪歌之所以愁絕,正因為今夕所感受的,并非單純的離別,而是由此觸發的更深廣的愁思。

詩是送別詩,真正明點離別的只收尾兩句,但讀起來卻覺得圍繞著送別,詩人抒發的感情綿長而深厚。從這首詩的語言節奏和音調,能感受出詩人欲別而不忍別的綿綿情思和內心深處相應的感情旋律。詩以兩個較短的五言句開頭,但“灞水流浩浩”的后面三字,卻把聲音拖長了,仿佛臨歧欲別時感情如流水般地不可控制。隨著這種“流浩浩”的情感和語勢,以下都是七言長句。三句、四句和六句用了三個“之”字,一方面造成語氣的貫注,一方面又在句中把語勢稍稍煞住,不顯得過分流走,則又與詩人送之而又欲留之的那種感情相仿佛。詩的一、二句之間,有“灞陵”和“灞水”相遞連;三、四句“上有無花之古樹,下有傷心之春草”,由于排比和用字的重疊,既相遞連,又顯得回蕩。五、六句和七、八句,更是頂針直遞而下,這就造成斷而復續、回環往復的音情語氣,從而體現了別離時內心深處的感情波瀾。圍繞離別,詩人筆下還展開了廣闊的空間和時間:古老的西京,綿綿的古道,紫闕落日的浮云,懷憂去國、曾在灞陵道上留下足跡的前代詩人王粲……由于思緒綿綿,向著歷史和現實多方面擴展,因而給人以世事浩茫的感受。

李白的詩,妙在不著紙。像這首詩無論寫友情、寫朝局,與其說是用文字寫出來的,不如說更多的是在語言之外暗示的。詩的風格是飄逸的,但飄逸并不等于縹緲空泛,也不等于清空。其思想內容和藝術形象卻又都是豐滿的。詩中展現的西京古道、暮靄紫闕、浩浩灞水,以及那無花古樹、傷心春草,構成了一幅令人心神激蕩而幾乎目不暇接的景象,這和清空縹緲便迥然不同。像這樣隨手寫去,自然流逸,但又有渾厚的氣象、充實的內容,是別人所難以企及的。

(原載《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版)

客中作

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抒寫離別之悲、他鄉作客之愁,是古代詩歌創作中一個很普遍的主題。然而這首詩雖題為客中作,抒寫的卻是作者的另一種感受。“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蘭陵”,點出作客之地,但把它和美酒聯系起來,便一掃令人沮喪的外鄉異地凄楚情緒,而帶有一種使人迷戀的感情色彩了。著名的蘭陵美酒,是用郁金香加工浸制,帶著醇濃的香味,又是盛在晶瑩潤澤的玉碗里,看去猶如琥珀般的光艷。詩人面對美酒,愉悅興奮之情自可想見了。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這兩句詩,可以說既在人意中,又出人意料之外。說在人意中,因為它符合前面的描寫和感情發展的自然趨向;說出人意料之外,是因為“客中作”這樣一個似乎是暗示要寫客愁的題目,在李白筆下,完全是另一種表現。這樣詩就顯得特別耐人尋味。詩人并非沒有意識到是在他鄉,當然也并非絲毫不想念故鄉。但是,這些都在蘭陵美酒面前被沖淡了。一種流連忘返的情緒,甚至樂于在客中、樂于在朋友面前盡情歡醉的情緒完全支配了他。由身在客中,發展到樂而不覺其為他鄉,正是這首詩不同于一般羈旅之作的地方。

李白天寶初年長安之行以后,移家東魯。這首詩作于東魯的蘭陵,而以蘭陵為“客中”,顯然應為開元年間亦即入京前的作品。這時社會呈現著財阜物美的繁榮景象,人們的精神狀態一般也比較昂揚振奮,而李白更是重友情、嗜美酒、愛游歷,祖國山川風物,在他的心目中是無處不美的。這首詩充分表現了李白豪放不羈的個性,并從一個側面反映出盛唐時期的時代氣氛。

(原載《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版)

謝公亭

謝亭離別處,風景每生愁。
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
池花春映日,窗竹夜鳴秋。
今古一相接,長歌懷舊游。

謝公亭位居宣城城北,謝朓任宣城太守時,曾在這里送別詩人范云。

“謝亭離別處,風景每生愁。”謝朓、范云當年離別之處猶在,今天每睹此處景物則不免生愁。“愁”字內涵很廣,思古人而恨不見,度今日而覺孤獨,乃至由謝朓的才華、交游、遭遇,想到自己受讒遭妒,都可能蘊含其中。

“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兩句緊承上聯“離別”“生愁”,寫謝公亭的風景。由于“離別”,當年詩人歡聚的場面不見了,此地顯得天曠山空,謝公亭上唯見一輪孤月,空山寂靜,碧水長流。這兩句寫的是眼前令人“生愁”的寂寞。李白把他那種懷斯人而不見的悵惘情緒涂抹在景物上,就使得這種寂寞而美好的環境,似乎仍在期待著久已離去的前代詩人,從而能夠引起人們對于當年客散之前景況的遐想。這不僅是懷古,同時包含李白自己的生活感受。李白的詩,也經常為自己生活中故交云散、盛會難再而深致惋惜,這表現了李白對于人間友情的珍視,并且也很容易引起讀者的共鳴。

“客散”兩句似乎已經括盡古今了,但意猶未盡,接著兩句“池花春映日,窗竹夜鳴秋”,不再用孤月、空山之類景物來寫“生愁”,而是描繪謝公亭春秋兩季佳節良宵的景物。池花映著春日自開自落,窗外修竹在靜謐的秋夜中窣窣地發出清響,則風景雖佳,人事依然不免寂寞。兩句看上去似乎只是描寫今日的風光,而由于上聯已交代了“客散”“山空”,讀者卻不難從這秀麗的景色中,感受到詩人言外的寂寞,以及他面對謝公亭風光追思遐想、欲與古人神游的情態。

“今古一相接,長歌懷舊游。”詩人在緬懷遐想中,似是依稀想見了古人的風貌,溝通了古今的界限,乃至在精神上產生了共鳴。這里所謂“一相接”,是由于心往神馳而與古人在精神上的契合,是寫在精神上對于謝公舊游的追蹤。這是一首緬懷謝朓的詩,但讀者卻從中感受到李白的精神性格。他的懷念,表現了他美好的精神追求,高超的志趣情懷。

李白的五律,具有律而近古的特點。這一方面體現在往往不受聲律的約束,在體制上近古;而更主要地則是他的五律絕無初唐的浮艷氣息,深情超邁而又自然秀麗。像這首《謝公亭》,從對仗聲律上看,與唐代一般律詩并無多大區別,但從精神和情致上看,說它在唐律中帶點古意卻是不錯的。李白有意要矯正初唐律詩講究辭藻著意刻畫的弊病,這首《謝公亭》就是信筆寫去而不著力的。“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渾括地寫出了謝公沒后亭邊的景象,并沒有細致的描繪,但青天、明月、空山、碧水所構成的開闊而又帶有寂寞意味的境界,卻顯得高遠。至于詩的后四句,王夫之說得更為精辟:“五六不似懷古,乃以懷古。‘今古一相接’五字,盡古今人道不得。神理、意致、手腕,三絕也。”(《唐詩評選》)蓋謂“池花春映日,窗竹夜鳴秋”二句,寫得悠遠飄逸,看似描繪風光,而懷古的情思已寓于其中。“今古一相接”五字,一筆排除了古今在時間上的障礙,雄健無比。尤其是“一相接”三字,言外有謝公亡后,別無他人,亦即“古來相接眼中稀”(《金陵城西樓月下吟》)之意。這樣就使得李白懷念謝公,與一般人偶爾發一點思古之幽情區別開了,格外顯得超遠。像這種風神氣概,就逼近古詩,而和一般初唐律詩面貌迥異。

(原載《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版)

憶東山二首(其一)

不向東山久,薔薇幾度花。
白云還自散,明月落誰家。

“東山”,是東晉著名政治家謝安曾經隱居之處。據施宿《會稽志》載:東山位于浙江上虞市西南,山旁有薔薇洞,相傳是謝安游宴的地方;山上有謝安所建的白云、明月二堂。了解這個,就會覺得詩里那薔薇、那白云、那明月,都不是信筆寫出,而是切合東山之景,語帶雙關。李白的詩就有這樣的好處,即使在下筆時要受東山這樣一個特定地點的限制,要寫出東山的特點和風物,但成詩以后,仍顯得極其自然和隨意,毫無拘束之態。

李白向往東山,是由于仰慕謝安。這位在淝水之戰中吟嘯自若,似乎漫不經心地就擊敗苻堅百萬之眾于八公山下的傳奇式人物,在出仕前就是長期隱居東山。當匡扶晉室,建立殊勛,受到昏君和佞臣算計時,又曾一再辭退,打算歸老東山。所以,在李白看來,東山之隱,標志一種品格。它既表示對于權勢祿位無所眷戀,但又不妨在社稷蒼生需要的時候,出而為世所用。李白向往的東山之隱,和謝安式的從政是相結合的。在陶醉自然、吟詠嘯歌之際,并不忘情于政治,而當身居朝廷的時候,又長懷東山之念,保持自己淡泊的襟懷。李白一生以謝安自期、自比。“北闕青云不可期,東山白首還歸去”(《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謝公終一起,相與濟蒼生”(《送裴十八圖南歸嵩山》);“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永王東巡歌》),都是在不同的處境和心情下,從不同的角度想到謝安和東山。李白寫這首詩的時候,大約正在長安。唐玄宗親自下詔召他進京,看來是夠禮賢下士的了,但實際上并沒有給他像謝安那樣大展雄才的機會。由于詩人的正直和傲慢,卻招惹了權貴的忌恨。李陽冰在《草堂集序》中說:“丑正同列,害能成謗,格言不入,帝用疏之。公(李白)乃浪跡縱酒以自昏穢,詠歌之際,屢稱東山。”這就是李白這首詩的背景。從“不向東山久,薔薇幾度花”可以看出,詩人在默算著離開“東山”(實際上指進京以前的隱居之地)的時日。流光如逝,歲月老人,他有像謝安與東山那樣的離別,卻未成就像謝安那樣的功業。因此,在詩人的沉吟中,已經包含著光陰虛度、壯懷莫展的感慨了。當初,詩人告辭東山時,又何嘗舍得丟開那種環境和生活呢,只不過為了實現匡國濟世之志才暫時應詔而去。但如今在帝城久久淹留卻毫無所成,又怎能對得起東山的風物呢?所以“白云還自散,明月落誰家”兩句中所包含的感情,一方面是向往,一方面又有一種內疚,覺得未免辜負了那兒的白云、明月。

這首詩應該看作是李白的“歸去來辭”。他向往著東山,又覺得有負于東山。他無疑是要歸去了,但他的歸去卻又不同于陶淵明。陶淵明是決心做隱士,是去而不返的。李白卻沒有這種決心。東山是和謝安這樣一位政治家的名字結合在一起的。向往東山,既有隱的一面,又有打算待時而起的一面。“東山高臥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晚。”(《梁園吟》)他的東山之隱,原來還保留著這樣一種情愫。詩中李白隱以謝安這樣一個人物自比,又用白云、明月來襯托自己的形象,那東山的白云和明月是何等淡泊、何等明潔;而李白的情懷,便和這一切融合在一起了。

(原載《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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