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刑事人類學派
刑事人類學派的創始人是意大利的龍勃羅梭(Cesare Lombroso,1835—1909)。龍勃羅梭和他同時代的另外兩位犯罪學家菲利(Enrico Ferri,1856—1929)、加羅伐洛(Raffaele Garofalo,1852—1934)都是意大利人,所以刑事人類學派也被人們稱為意大利刑法學派。
龍勃羅梭出生于意大利的一個猶太人家庭,早年在帕維亞大學學醫,后成為犯罪學家和精神病學專家,曾長期擔任意大利都靈大學教授和精神病院院長。1905年首創犯罪人類學講座,1876年出版其代表作《犯罪人論》,1899年出版《犯罪的原因和救治》,在歐洲大陸和美洲英語國家具有廣泛影響。
1870年龍勃羅梭被任命為一個地方的精神病院院長。他利用當地的一個大型監獄,對犯罪進行人類學方面的研究。1871年龍勃羅梭在解剖著名盜匪維里拉(Vilella)的尸體時,發現維里拉的后腦骨同普通人的不一樣,倒是和動物的和原始人的比較相似。接著,又有一個案件引起了龍勃羅梭的注意,一個名叫密斯蒂的士兵為了一件區區小事,突然開槍射殺了8名軍官和士兵,之后即進入酣睡狀態,12個小時醒來之后就像任何事情沒有發生一樣。后來他以監獄里的犯人為對象,有組織地進行解剖學與人類學的調查和研究。他對383個犯人的頭蓋骨的研究表明,有58.2%的人眉拱骨凸出,32.5%的人智齒發育異常,28%的人前額塌陷,16%的人后腦凹陷,而未開化人的頭蓋骨也恰好具有類似特征。后來,他又對1279名意大利罪犯進行人體測量和相貌特征分析,發現不少犯罪人同普通人在人體相貌方面有較大差異。小頭畸形最多出現在盜竊犯中,其次為殺人犯和搶劫犯;強奸犯常常前額后縮,眼歪且斜視,塌鼻子,頜骨很大。殺人犯目光冰冷,好像是石頭人,經常頭發卷曲,女殺人犯的嘴很寬,嘴唇左側經常收縮。許多罪犯鼻子是歪的,或者向左歪,或者向右歪,許多人瞳孔放大或縮小,邊側眼球震顫。有的罪犯表現出佝僂病的癥狀。[18]根據這些調查和分析,龍勃羅梭提出了以“返祖現象”為基礎的“天生犯罪人”的概念。
龍勃羅梭認為,“天生犯罪人”是低級生物,幾乎是類人猿。這些人缺乏道德,具有過分的虛榮心,生性殘忍和喜歡文身。他試圖將犯罪現象同生理因素,首先是同人的機體的外部構造結合在一起,否認犯罪是一種社會現象。他認為,犯罪不是基于自由意志選擇的后果,而是“天生的犯罪人”和生理上具有某些缺陷的人,在一定條件下所必然從事的犯罪活動。因此,他主張采用社會隔離的刑事政策,將所有具有犯罪傾向的“天生犯罪人”統統流放到荒島上,使之永遠與世隔絕,無法再危害社會。
龍勃羅梭的這一觀點在當時即受到廣泛批評,后來他通過對《犯罪人論》一書的多次修改,逐步修正了自己的觀點。他認為犯罪原因也包括氣候、谷物價格、性和婚姻傳統、刑法、政府結構、教會組織、宗教信仰等等。在《犯罪人論》第5版中,他將天生犯罪人在全部犯罪人的比例從原來的66%降為40%;在《犯罪的原因和救治》一書中,又進一步降低為33%。盡管如此,他還是將犯罪人分為天生犯罪人、精神病犯人、激性犯人和偶發犯人。龍勃羅梭的研究方法備受批評,特別是現代科學的發展,他的理論更顯得簡單和天真。例如,人類學的興起和發展,使得犯罪人乃隔代遺傳的說法變得毫無意義,精神病學家和心理學家提供的證據表明,犯罪和心神喪失之間的關系遠比龍勃羅梭想象的要復雜。盡管如此,龍勃羅梭的思想仍對西方國家產生了深遠影響,他首先以自己的學術活動開辟了一條研究犯罪原因和預防犯罪的新道路——把抽象地分析犯罪行為變為具體地研究犯罪人,這種實證主義的研究方法,奠定了龍勃羅梭在刑法學界,特別是犯罪學界的地位。
自20世紀以來,在英美等國出現了新龍勃羅梭主義,美國的艾爾尼斯·胡頓對10個州的13000名犯人進行人類學的調查,他得出的結論是,一般來講,對于機體不發達的人講,有些情況是天生的,他們經受不住災難和周圍環境的引誘,因而發生反社會的行為。胡頓的研究,從一個側面反映了龍勃羅梭理論的影響力。
2000年美國《綜合精神病檔案》雜志上,一位科學家發表文章指出,強盜或殺人犯的前額大腦灰質總量平均比正常人低11%左右。研究發現,那些具有暴力傾向的人,他們大腦前額部位的腦組織活性明顯較正常人弱。美國南加州大學精神病學教授阿德里安·瑞恩從洛杉磯臨時職業介紹所征募了21名被認為具有嚴重暴力傾向的成年男子,這些人共同的特點是藐視法律,并帶有極強的攻擊性。瑞恩使用核磁共振成像設備仔細觀察實驗對象的三維大腦圖像,注意到一個具有共性的現象,那就是這些人大腦灰質總量平均比正常人少兩湯匙左右。灰質量是人體中樞神經系統的一部分,瑞恩把灰質的功能比作火車上的緊急制動裝置,在人們因憤怒而情緒失控時,這些物質起著約束自我意識的作用。而大腦灰質不足的人,因控制情緒沖動的能力相對較弱,故而對個人的行為缺乏自我約束能力,因而容易產生過激行為,甚至實施暴力行為。[19]
心理學研究也表明,當普通人打算做某些不符合道德規范的事情時,通常會感到臉部發燒、呼吸加快,不由自主地冒冷汗。但在接受實驗的特定對象中,卻很難發現上述特征。他們在準備做壞事時,往往表現得異常冷酷,并不會像正常人那樣產生窘迫、不安或內疚感。這也就是為什么人們常用“冷血殺手”來形容這些人的原因。
受到這些研究的影響,近些年來,國外一些科學家也在嘗試用一些新的方法來預防和減少犯罪。如有的針對強奸犯性欲強的特點,研制成所謂“滅罪餐”,讓他們大量攝入某種物質,來壓制他們的性欲;有的通過“鋰療法”,使罪犯大腦中的幾種化學物質得到平衡,讓他們好斗、沖動和怪異的性格逐漸消失;有的通過基因療法,注入所謂的健康基因,來改變人的性格。凡此種種,都可以說是龍勃羅梭思想在現代社會的翻版。盡管科學家可以通過科學手段,使一個人由“壞”變“好”,盡管人類的前額部分可能存在某種控制和規范個人社會行為的物質,但腦灰質少并不能作成某些人習慣使用暴力的唯一解釋。事實上,人類的思維方式和行為習慣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社會環境惡劣、生活狀況不佳乃至個人遭遇不幸,都可能使人產生以暴力手段報復社會的念頭。如果我們不是從社會生活中,而是從生理上尋找犯罪的原因,就可能走上“基因決定論”的危險道路,這是特別值得警惕的。
意大利的菲利和加羅伐洛繼承和發展了龍勃羅梭的思想。菲利出生于意大利的曼杜省,學生時代對統計學,特別是犯罪統計學發生了濃厚的興趣,后師從龍勃羅梭,在都靈大學研究犯罪學。在菲利活躍的一生中,他從來不采取超自然力量的說法來解釋人類行為,也避免采用刑事古典學派的“人可以做任何他想要做的事”的陳詞濫調。針對刑事古典學派的自由意志論,菲利從哲學、神學和法學三方面進行了駁斥。在哲學上,他認為自由意志說與凡果必有因的因果關系相矛盾;在神學上,他認為自由意志說與上帝萬能說有悖;在法學上,他認為自由意志說不能解釋為什么過失犯罪,尤其是不作為形式的過失犯罪還要承擔刑事責任的問題。
在《殺人犯罪之研究》和《犯罪社會學》兩本書中,菲利將犯罪人分為四大類,即心神喪失犯罪人、天生犯罪人、偶然性犯罪人和激情犯罪人。[20]主張對天生犯罪人和心神喪失者采取與世隔絕的社會政策,對偶然性犯罪人則重點給予教育改造,對于激情犯罪人則給予損害賠償處分。他將犯罪原因分為三種,第一種是物質原因,即種族、氣候、地理位置、季節變化等。他認為這些因素雖不能直接產生犯罪,但通過與其他因素的結合,就能夠促使犯罪行為的產生并影響犯罪現象的變化;第二種是人類學的原因,即年齡、性別、心理狀況等。他認為僅僅是人類學因素不足以解釋犯罪原因,它必須與其他因素相互影響、相互作用,才能對犯罪有影響,而且這種因素也只適用于天生犯罪人和偶然性犯罪人;第三種是社會因素,按照菲利的說法,“社會因素是指能夠促使人類生活不誠實、不完滿的社會環境”,即包括人口密度、習俗、宗教、政府組織、經濟和工業情況等,并據此創立了社會責任論,即對犯罪人適用刑罰要考慮犯罪人的個人因素,考慮的重點應放在導致產生犯罪的社會條件上,在社會環境中尋找產生犯罪的原因,社會對犯罪人負有教育和改造的作用。所以,菲利認為預防犯罪的根本在于革除社會弊病,改善人們的就業狀況、居住條件和文化教育狀況直至社會制度等,這樣才可以標本兼治,防患于未然。
加羅伐洛是人類學派的第三位著名理論家。他出生于意大利那不勒斯的一個西班牙后裔的家庭,在大學期間主修法律。在非常年輕時,他即成為一名法官,曾經在那不勒斯大學擔任刑法學教授,并被任命為意大利王國的參議員。1903年他應當時的司法部長的邀請,主持刑事訴訟法的編寫工作,這項計劃后因某種政治原因而擱淺。加羅伐洛的代表作是1885年出版的《犯罪學》一書,這本書曾經修訂和再版多次,也被翻譯成英文、法文、西班牙文和葡萄牙文,最新的中文版也于1996年問世。
受龍勃羅梭思想的影響,加羅伐洛也否定自由意志,主張以實證的方法研究犯罪原因。他將犯罪分為兩大類,一類為法定犯,即法律有明文規定的犯罪;另一類為自然犯,即違反人類社會所具有的最基本的正直感和同情心的犯罪。
加羅伐洛雖然屬于人類學派,但他主要不是從生理學角度探討犯罪原因,而是偏重于心理學的方向。他以“心靈和道德異常”的概念來解釋犯罪行為。所謂道德異常是指生理上的缺陷而缺乏情感或利他感。它是一種存在于低等種族,通過遺傳而來的心靈力量,迫使人易于犯罪。他認為外在環境雖然對犯罪有很大影響,但這種心靈的內在力量才是最重要的。
加羅伐洛認為刑罰的目的不是去替代私人復仇,而是保護社會免受犯罪人的進一步侵害,方法便是改變他的動機以引導他的行為,使其不再具有威脅性。正如他本人所說:“我們努力的方向……不是計算對犯罪人所施加的傷害強度,而是確定哪種限制最適合他的特殊品質。”他的主要貢獻在于發展了這樣一種思想,即驅使人犯罪的動機是需要考慮的最重要因素之一。發現這一動機并確定將會改變這一動機的治療方法是我們改變犯罪人,使其不再危害社會的第一步。
加羅伐洛認為刑罰應該只有一個目標,即解除社會敵人的武裝,以使他停止對社會的侵害——這是所有刑罰均應得到的結果,而達到這一目標的方法是確定符合每個犯罪人需要的刑罰強度和種類,以便使所有犯罪人所承受的刑罰都不超過他的個人應該承受的限度。[21]由此可見,加羅伐洛反對一味地強調刑罰的懲罰性,主張幫助犯罪人中那些能夠適應誠實生活的人,以便使他們重新回歸社會。
刑事人類學派以自然科學的方法探討犯罪原因,并講求犯罪對策,這一點對于刑事古典學派的理論來說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但是,這個學派,尤其是龍勃羅梭的觀點往往趨于極端和過分簡單化,具有相當大的片面性。就犯罪原因而言,我們既不否認遺傳的規律,也不否認遺傳學,只是不承認這種規律對犯罪現象的影響。因為犯罪首先不是生理現象或心理現象,而是一種社會現象。尋找犯罪產生的根源,只能從社會生活本身去考察,而不是相反,或者忽視這個根本性的問題。否則只能是本末倒置,也就不可能正確地解釋紛紜復雜的犯罪原因和日益上升的犯罪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