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簡帛文明與古代思想世界
- 王中江
- 6816字
- 2019-11-29 15:02:26
一 古代文明形態與“簡帛文明”
我們曾根據考古發現的大量青銅器物和它在社會生活的重要性,把長達一千五百年左右的早期中國歷史時代(從殷周之際到秦漢之際)稱之為“青銅時代”。如張光直氏這樣界定說:
張光直指出,“青銅時代”雖然是人類早期文明發展中都經歷的一個階段,但中國青銅時代的青銅數量、種類和重要性在世界上都是獨一無二的,“青銅既是中國文明的象征,又是產生這種象征的因素”。(注:張光直:《中國青銅時代》二版序,北京:三聯書店1999年版。)
不過,現在我們則要提出一個新的古代中國文明概念,這就是“簡帛文明”。我想用它來指稱古代中國以竹簡、木牘和縑帛等為書寫材料而保存和傳承下來的豐富多彩的古代文明。事實上,考古發現的許多實物和遺址都承載著古代中國文明的不同知識和信息,為我們認識古代中國文明提供了大量新的依據。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常把考古發現的一些實物或遺址冠以某某文化或某某文明。比較起來,“簡帛文明”是一個更加廣泛和綜合的文明概念,它的時間跨度很長,上可追溯到夏代至少是殷商,下則持續到東漢和晉,其興盛于周和西漢,它比“青銅時代”的上限更早,下限更晚;它是中國古代文明創造性時代的寫照,它承載的歷史、知識和思想信息比任何其他載體都要大,它奠定了后來中國整個歷史的基礎。因此我們把‘簡帛’所代表的古代文明稱之為“簡帛文明”就不足為奇了。
把簡帛作為書寫材料,這本身就是一項卓越的發明,因此,“簡帛文明”首先是一種有關“簡帛技藝”的文明。在發明紙和以它為主要的書寫材料之前,中國人發明和使用的書寫材料主要是一竹簡、二木牘、三縑帛。只是,我們至今還無法確認何時、何人發明了‘簡帛’書寫材料。迄今考古所發現的最早‘簡帛’都屬于戰國時代,但我們顯然不能說,中國人直到戰國時代才發明了‘簡帛’書寫材料。根據甲骨文和早期文獻記載,我們知道,竹簡作為書寫材料的歷史是很悠久的。甲骨文中的‘冊’字,寫法是四豎筆(或三豎筆),它們代表一根根的簡,中間的一橫筆代表連綴的編繩。《說文解字》注解‘冊’字說:“象其札,一長一短,中有二編之形。”又說:“古文冊從竹。”(注:有關‘簡冊’的起源,參閱張政烺氏的《中國古代的書籍》,見《張政烺文史論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521—526頁。)《尚書·周書·多士》記載:“惟爾知,惟殷先人,有冊有典,殷革夏命。”按照這一記載,殷人不僅已有‘簡冊’,而且還有不同于‘簡冊’的‘典’。‘典’字的構形也同‘竹簡’有關。《說文》解釋‘典’說:“五帝之書也,從冊,在亓上,尊閣之也。”《墨子》中有不少地方都說,古人“書之于策”、“書之竹帛”、“書于竹帛”、“書其事于竹帛”,我們看幾個例子:
根據‘冊’字的起源和記載,我們可以說,竹簡作為書寫材料的使用至少在商代就開始了,但其具體發明過程,我們已無從得知。作為已經成熟的技藝,制作竹簡的過程和方法,一是根據需要選取大小合適的竹子;(注:南方多產竹,竹子不是珍貴的木料。但竹子的種類很多,竹子又有大小,哪一種、多大的竹子適合制作竹簡,也應是考慮的因素之一。)二是根據所需尺寸把砍伐來的竹子截長竹為短筒,再破筒為竹片;三是對截取好的竹簡進行‘殺青’(即‘烘干’);四是分青面(‘篾青’)和黃面(‘篾黃’;一般在黃面上書寫),用繩(麻線、青絲或皮子)編聯成冊(簡冊)。根據簡的長度,編繩有兩道、三道甚至四道、五道之不等。(注:有關這一方面,參閱林劍鳴氏編譯的《簡牘概述》,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5—46頁;李零氏的《簡帛古書與學術淵流》,北京:三聯書店2008年版,第125—143頁。)王充《論衡·量知篇》記載簡牘的制作方法說:
竹簡的形制主要是長短,漢人記載有二尺四寸(約56厘米)、一尺二寸(約28厘米)、八寸(約19厘米)等規格,分別用于書寫經、傳、記等不同體裁的文本。王充《論衡》對此有較多記載:
張政烺指出,鄭玄《注論語序》所說‘六經’的形制與《論衡》所記一致;又指出漢代的國家官文書,如律令之類,都是二尺四寸。(注:參閱張政烺氏的《中國古代的書籍》,見《張政烺文史論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523頁。)《鹽鐵論·貴圣》記載說:“二尺四寸之律,古今一也。”整體而言,漢代的竹簡形制比較規范和統一,律令和經典之書,一般都是二尺四寸。如甘肅武威磨咀子漢墓出土的《儀禮》簡牘,甲本木牘長55.5—56厘米,丙本竹簡長56.5厘米,基本合乎漢代二尺四寸的一般標準。從出土的戰國竹簡來看,竹簡的長短還沒有這么統一和規范。如郭店簡《老子》甲組簡長32.3厘米,乙組簡長30.6厘米,丙組簡長26.5厘米,《太一生水》簡長同《老子》丙組;《緇衣》簡長32.5厘米,《魯穆公問子思》簡長26.4厘米,各有不等;上博簡第三冊中的《周易》,完整的簡長44厘米左右;《中弓》整簡47厘米左右;《恒先》39.4厘米;《彭祖》完簡長約53厘米,也是各有不等。在簡冊上進行書寫(也有先在單簡上書寫然后編聯成冊的),需要的是筆、墨,還有輔助性的刀,以刮削錯誤。特別是,簡帛文明同筆和墨的歷史分不開,它包括了筆和墨的文明。考古發現的最早的筆,是在信陽長臺關和長沙左家公山戰國墓中出土的。(注:參閱李學勤氏的《東周與秦代文明》,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83頁。)
“簡帛材料”是書寫的載體,而文字則是‘書寫’的基礎,因此,“簡帛文明”反映了中國古文字演進和變遷的歷史。生活、交流和記載的需要促使人類創造了文字,現在已知的中國古文字主要是甲骨文,但不能簡單說中國最早發明的文字就是甲骨文。戰國時代有兩個著名的傳說,一個傳說是上古用‘結繩’的方法來記事,后來變成了‘書契’;一個傳說是倉頡最早發明了文字。《老子》八十章有“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的說法。《周易·系辭傳下》記載說:“上古結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結繩’一般被看成是中國先人記事的最原始辦法,而‘書契’則被認為是刻寫的文字,即所謂“設文字”。《尚書序》說:“古者伏犧氏之王天下也,始畫八卦,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由是文籍生焉。”根據考古發現,在距今已有四五千年歷史、屬于仰韶文化的陜西半坡村遺址和陜西臨潼遺址出土的彩陶上,有類似文字的簡單刻畫符號(注:參閱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著:《新中國的考古發現和研究》,北京:方志出版社2007年版,第64頁。),這也許是中國文字的最早形態。19世紀末以來,隨著甲骨文和金文的大量發現,系統研究商周文字的兩門新學問建立了起來;20世紀70年代以來,由于大量“簡帛古書”特別是戰國簡帛古書的出土,又為我們研究東周和秦漢文字提供了豐富而又重要的素材。相對于漢代隸書的‘今文’,相對于作為文字統一過程中的秦文,六國的‘古文’呈現出多樣的形態,這也是秦帝國要求統一六國‘文字’的大背景。但要認識六國的‘古文’,單靠這個時代的青銅銘文局限性很大。新出土的戰國竹簡,為改變‘古文’研究的薄弱狀況提供了重要的契機和條件,雖然它主要是楚國文字。通過傳世本與戰國簡本比較可知,簡帛古文充滿著通假字,而今本多被改成了正字。“簡帛古文字”,已成為中國古文字研究的一個新領域。如果說通過甲骨文、金文、古璽印文,我們認識了商周文字的基本形態,那么通過戰國竹簡我們則可以更多地認識東周“古文字”的形態。
如果說文字的創造起源于記錄和記載的需要,那么書寫則是不斷運用文字進行記載和創作的過程。在“簡帛文明”中,我們既能看到古代中國的書寫過程,也能看到書籍和經典的形成過程。‘書’的本義是‘著’、‘記’、‘寫’。這是動詞意義上的‘書’,如《說文》解‘書’為‘箸’,《廣雅·釋名》釋‘書’為‘記’。《釋名·釋書契》也說:“書,庶也。紀庶物也。亦言著也。著之簡紙,永不滅也。”《墨子》中說的“書之于策”、“書之竹帛”等,其‘書’皆是作為動詞使用的書寫和書記。在‘三代’時期,‘書寫’帶有壟斷性,它是同‘史官’制度緊密結合在一起的。以簡帛為材料的書寫和記錄是由‘史’這一官職專門擔任的,早期歷史記載和著錄的主要內容是帝王的言行。中國古代‘史官’分工細致而又嚴格,說明中國從歷史早期就十分重視歷史記載。《說文》解釋‘史’說:“記事者也,從又持中。中,正也。”段玉裁注‘記事’,引《禮記·玉藻》說的“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說“不去記言者,以記事包之也”;注“從又持中。中,正也”,說“君舉必書,良史書法不隱”。把‘持中’的‘中’解釋為‘簡冊’,也有一定的道理,因為記載是記之于‘簡冊’。甲骨文中有‘作冊’、‘史’字,王國維指出‘作冊’與‘內史’是相同的官職有,也稱作“作冊內史”。(注:參閱王國維的《釋史》,見《觀堂集林》(一),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72—273頁。)《周禮·天官冢宰》有“史掌官書以贊治”的說法;《周禮·春官宗伯》也有“掌三皇五帝之書”的記載。《禮記·玉藻》記載‘史’的分工說:“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注:《左傳·莊公九年》記載說的“君舉必書”,其記載者就是‘史官’。)具有記載和著錄資格的是‘史官’,他們專門擔當著記言記事的職責,《左傳·襄公十四年》記載:
《國語·楚語上》記載楚國左史倚相往見申公子亹說的話:
根據其中說到的“史為書”、“史不失書”可知,‘書寫’、‘守書’,是‘史’的職責。王國維說:“掌文書者亦皆謂之史,則史之職專以藏書、讀書、作書為事。”(注:王國維:《釋史》,見《觀堂集林》(一),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69頁。)張亞初和劉雨氏根據研究認為,史官是古代統治者的書記之官,是不可離的左右手。不但西周王室有不少史官,就是諸侯和其他奴隸主貴族,也都擁有自己的史官。(注:有關古代‘史官’的職責,參閱張亞初、劉雨氏的《西周金文官制研究》,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8頁。)
從‘書’的書寫、記載、記錄引申出名詞性的‘書’,即‘文籍’、‘書籍’。《說文解字·敘》區分‘文’、‘字’、‘書’說:“黃帝之史倉頡,初造書契。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箸于竹帛謂之書。”這里的‘書’是名詞,是指書寫而成的書籍。‘書’是中國先人為保存文明和歷史記憶而創造出來的。人類不僅努力創造了文明、知識,而且想辦法把它保存下來。早期的口傳是重要的,但口傳有極大的局限性。教育是另一種有效保存和傳承文明的方式,但個體的生命總是有限的。如果說‘歷史’最基本的功能是保持‘記憶’的話(注:歷史的基本目標之一是保存記憶,克服遺忘。有關“歷史記憶”問題,請參閱貝克爾(Carl Becker)的《人人都是他自己的歷史學家》,見何兆武氏主編的《歷史理論與史學理論——近現代西方史學著作選》,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564—584頁。),那么簡帛就是中國古人發明的保存、傳承歷史記憶的最好方式。(注:哲學家金岳霖氏為了說明教育的內在價值曾這樣設想,假定考慮教育完全停止一百年,我們將返回到亞當和夏娃的時代,一百年后誕生的孩子將不知道任何歷史、任何科學,不知道祖先傳給我們的任何累積的知識,總該花上三四千年達到人類知識的現在階段。參閱金岳霖氏的《當代中國的教育——在美國芝加哥大學“中國問題”座談會上的講演》,見《金岳霖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91頁。)甲骨文不是古書,金文也不是古書,最早的‘古書’主要是簡牘和帛書。根據上面所說,作為‘書籍’的‘典’和‘冊’至少在商代已經有了。張政烺氏根據甲骨文和金文中的‘冊’字和從‘冊’的‘典’字以及《尚書·周書·多士》記載的“惟殷先人,有冊有典”,推測書籍的出現可能更早:
從這種意義上說,“簡帛文明”是指通過‘書籍’保存歷史的文明。《左傳·昭公十二年》記載楚左史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按照《尚書序》的說法,這些都是“上世帝王遺書”,其中的‘墳’和‘典’,經過孔子的加工變成了《書》的組成部分。《書》,直接以‘書’作為書名,其所謂‘書’是指‘書籍’。其中的《虞書》、《夏書》、《商書》和《周書》等,也要在這種意義上來理解。
在上古書籍非常少而且主要是在關涉政教的情況下,只要是‘書’、‘簡冊’應當都是比較貴重的,但‘典’則更為重要。把書籍、書冊中的一部分突出并加以強調的意識,應該是書籍到了一定數量之后的事,‘典’的名稱就是適應這種需要產生的。《說文》解釋‘典’為“五帝之書”,這同《尚書序》把少昊、顓頊、高辛、唐、虞之書稱之為‘五典’一致。‘典’在形制上大于一般的書,是特殊的簡冊,主要記載帝王之言行,并引申為‘常’和‘法’。周景王談到晉國使臣籍談的祖先說:
這里的‘典’是指‘典籍’。《左傳·昭公二十六年》所說的“奉周之典籍以奔楚”,《孟子》中所說的“宗廟典籍”,其‘典’都是指珍貴性和權威性的著作。
已發現的簡帛古籍數量巨大,涉及的內容廣泛。如果把這些簡帛都集中到一起,我們就能想象一個古代的簡帛圖書館。這種圖書館,在東周的洛陽就存在過。《莊子·天道》記載說:
“簡帛古籍”不僅數量大,而且分布很廣。(注:大家一般都認為簡帛在地下能夠長期保存需要適宜的地理、氣候條件,要么地下非常干燥,要么是非常濕潤,這就是為什么南方特別是湖北和湖南或者是西北的簡帛、木牘能夠保存下來的原因,而北方的地理和氣候干燥不如西北,濕潤又不如南方,故簡帛不易保存。但這似乎并不能完全說明問題,河北定州、山東臨沂照樣有竹書出土,這里的地理和氣候條件,顯然是屬于北方的。)李零氏具體列出了它的分布地域,有現在的北京、河北、內蒙古、陜西、甘肅、青海、新疆、山東、江蘇、安徽、江西、河南、湖北、湖南、廣西、四川等,數量的分布不均衡,山東、河北、青海、甘肅、河南、安徽、湖北、湖南等地居多。(注:參閱李零氏的《簡帛古書與學術淵流》,北京:三聯書店2008年版,第101—124頁。)從19世紀開始到20世紀,中國各地發現了大量的簡帛古書。特別是從70年代以來,大量的簡帛古書重見天日,其中最負盛名的見下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