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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鬼神之明》與‘鬼神’之‘力’及其限制

如果神靈只是正義和善的代表而缺乏力量和智慧,它就不足以賞善罰惡,這就可以理解為什么正義之神同時也是智慧和力量之神。人類意識到他們能力的弱小、孤立無助和無奈,期望延長和擴大他們的力量,就像通過工具擴大和延長自己的力量一樣,‘神’就是他們想象的超級力量。(注:神總是被人想象得比人類自己偉大,他們將無法對付的邪惡者委之于神靈之手。)人類希望借助于超自然和超人間的力量,解決他們遇到的自身難以解決的困難和挑戰。在不同的宗教信仰中,一神論者的‘神’是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絕對智慧和力量;多神論者則以分工的形式使不同的神靈擁有某一方面的最高力量。只要人們要求‘鬼神’扮演和履行善惡因果報應的角色,要使鬼神成為人類的護佑者,他們就必須賦予鬼神以超常的力量和智慧。對此,勞倫斯·湯普森(Laurenqe G.Thompson)有一個恰當分析:

假如宇宙的終極實在不是神,中國人比任何其他民族的人們更不滿足于哲學上的抽象物。在處理世間事務中,人們至少需要一種能夠提供幫助的抽象,和一條能夠通向救助的道路。老子、莊子或許能夠面對人生沉浮坦然自若,就如同樹葉在流水中隨意漂浮,但對其他人來說,生活就是一場永不停息的角逐,對失敗、損失、疾病、死亡的恐懼都需要希望。這種希望只能來自比人類更強大的某種力量。按照中國人的世界觀,在人世之上還有某種實體存在,那里可以找到人們欠缺的強大力量。正是在這種實體上,神以某種方式對象化了,這種情形和其他文化中所發生的沒有什么兩樣,也就是說,神性的力量人格化了。(注:引文出自克里斯蒂安·喬斯姆的《中國的宗教精神》,王平、張廣保等譯,北京:中國華僑出版公司1991年版,第161—162頁。)

在東周子學中,‘鬼神’一般被想像為幽隱之物,它們存在并出入于萬物的‘幽冥’之中。如,《禮記·樂記》有“幽則有鬼神”的說法;《莊子·天運》也有“鬼神守其幽”之用例。鬼神是無所不在的,但又‘幽隱’難測,這是它的奇妙特性和獨特能力之所在。‘鬼神’超出了人類觀察和傾聽的范圍,人類只能通過人神共同默認和接受的方式得知鬼神的存在。《禮記·中庸》記載:

子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詩》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掩如此夫。”

為了避免被發現和受到懲罰,從事惡行的人常以隱蔽的方式進行。但鬼神信仰論者認為,在鬼神面前,人沒有任何秘密可言,他的所有行為都處在鬼神的監視之下。《墨子·明鬼下》說:

雖有深溪博林、幽澗毋人之所,施行不可以不董,見有鬼神視之。

由于鬼神有無所不視的能力,一個人的詭秘惡行即使能逃避人類的眼睛,也無法逃避鬼神的目光。《莊子·庚桑楚》說:

為不善乎顯明之中者,人得而誅之;為不善乎幽間之中者,鬼得而誅之。

墨子毫不動搖地信奉鬼神賞善罰惡的因果必然論,是同他相信鬼神具有無限的智慧和力量分不開的。《墨子·明鬼下》說:

故鬼神之明,不可為幽間廣澤,山林深谷,鬼神之明必知之。鬼神之罰,不可為富貴眾強,勇力強武,堅甲利兵,鬼神之罰必勝之。若以為不然,昔者夏王桀,貴為天子,富有天下,上詬天侮鬼,下殃傲天下之萬民,祥上帝伐元山帝行,故于此乎,天乃使湯至明罰焉。

“鬼神之明”是墨子鬼神論或《明鬼》篇的中心論題之一,它說的就是‘鬼神’的超級能力問題。‘明’的本義為光明,引申為高明、英明、神明,既指人特別是圣人的聰明,也指天地、自然變化的奇妙難測。“鬼神之明”的‘明’當然不能用人的一般明察力來衡量,它是高超的‘神明’,我們姑且用‘英明’、‘高明’或‘明知’來釋之。(注:《墨子》中也有“鬼神明知(智)”的用法。)巫馬子是懷疑“鬼神之明”的,他向墨子提出鬼神與圣人何者更高明這一問題本身,就說明了他的這種傾向。墨子如何回答他可想而知。《墨子·耕柱》記載:

巫馬子謂子墨子曰:“鬼神孰與圣人明智?”子墨子曰:“鬼神之明智于圣人,猶聰耳明目之與聾瞽也。”

儒家相信圣人的高超智慧,他們一般不會設想鬼神比圣人高明。隨巢子是墨子的弟子(見《漢書·藝文志》),在這一點上他接受了墨子的說法。越蘭大概是一位儒家信徒,他直接斷定鬼神的智慧比不上圣人。《隨巢子》佚文說:

執無鬼者曰:越蘭問隨巢子曰:“鬼神之智何如圣人?”曰:“圣也。”(詒讓疑當作“賢于圣也”)越蘭曰:“治亂由人,何謂鬼神邪?”隨巢子曰:“圣人生于天下,未有所資。鬼神為四時八節,以紀育人,乘云雨潤澤,以繁長之,皆鬼神所能也,豈不謂賢于圣人。”(注:孫詒讓:《墨子間詁》(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702頁。)

前面談到,墨子的弟子中也有人懷疑他的“鬼神賞罰論”。相信鬼神能夠賞善罰惡,與相信鬼神英明是一個問題的兩方面。墨子的弟子跌鼻、曹公子和不知名者等,都以信奉鬼神而沒有得到相應的福報而懷疑鬼神的明智。但墨子以他的雄辯性,堅持鬼神是英明的。他是否解除了他的弟子的疑問,我們不得而知。墨子的鬼神英明說同樣受到了儒家信徒的質疑。巫馬子(注:巫馬子被疑為是孔子的弟子巫馬期,但《墨子》中記載的巫馬子境界不高,不像《韓詩外傳》記載的巫馬期:“子賤治單父,彈鳴琴,身不下堂,而單父治。巫馬期以星出,以星入,日夜不處,以身親之,而單父亦治。巫馬期問于子賤,子賤曰:‘我任人,子任力。任人者佚,任力者勞。’人謂子賤,則君子矣,佚四肢,全耳目,平心氣,而百官理,任其數而已。巫馬期則不然,乎然事惟,勞力教詔,雖治,猶未至也。詩曰:‘子有衣裳,弗曳弗婁;子有車馬,弗馳弗驅。’”“子路與巫馬期薪于韞丘之下,陳之富人有虞師氏者,脂車百乘,觴于韞丘之上。子路與巫馬期曰:‘使子無忘子之所知,亦無進子之所能,得此富,終身無復見夫子,子為之乎?’巫馬期喟然仰天而嘆,闟然投鎌于地,曰:‘吾嘗聞之夫子,勇士不忘喪其元,志士仁人不忘在溝壑。子不知予與?試予與?意者、其志與?’子路心慚,故負薪先歸。”)、公孟子(公明儀)和越蘭等,不僅否認鬼神能夠賞善罰暴,同時也否認“鬼神之明”。墨子相信鬼神英明能力與現實禍福之間一一對應關系的獨斷立場,是他的學說招致批評和質疑的主要原因。在普遍的應該與現實之間很容易找到反證。《鬼神之明》對‘鬼神’英明和能力的懷疑,也是以現實中的反例為根據的,只是他的懷疑比較溫和,不是完全否定“鬼神之明”。

曹錦炎氏將上博簡有關鬼神的這一部分文獻命名為《鬼神之明》,緊扣的就是墨子的“鬼神之明論”。‘鬼神’的‘明’與‘不明’,大概是當時以墨子為代表的鬼神信仰者與否定論者和懷疑論者之間爭論的問題之一。從《鬼神之明》的鬼神“有所明,有所不明”這一基本立論來看,它是處在“鬼神英明”與“鬼神不英明”這兩種相反的立場之間。但他又不是‘直接’從“鬼神英明”或“不英明”來討論鬼神的能力的。因此,將這一文獻定名為《鬼神之明》確實有丁四新氏所說的問題。(注:參閱丁四新氏的《論楚簡〈鬼神〉篇的鬼神觀及其學派歸屬》,載郭齊勇主編:《儒家文化研究》第一輯,北京:三聯書店2007年版,第400—408頁。)不過,《鬼神之明》提出的問題和看法確實又同鬼神的英明和能力密切相聯。《鬼神之明》中用‘明’字有七處,其中“有所明,有所不明”的用例四處;“此明矣”的用例兩處;“鬼神不明”的用例一處。“有所不明”的用法,不見于《墨子》和先秦其他文獻,“有所明”大概亦僅見于《莊子·天下》:“天下大亂,賢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有所明”、“有所不明”的‘明’是動詞,和‘所’構成所字結構而具有了名詞性。“鬼神有所明,有所不明”的意思是,鬼神“有英明的地方”,也“有不英明的地方”。《鬼神之明》旨在表明,鬼神并非總是英明的。具體言之,就是說鬼神在賞罰上存在著‘盲點’,對人間有的善惡沒有察覺和賞罰。“此明矣”的‘明’,意為‘明顯’,它說的是鬼神賞罰善惡之‘明’(“有所明”)這一方面的‘明顯’。‘不明’多見于《墨子》,在《墨子》中是指“不英明”、“不明智”,相對于“鬼神的明智”或‘英明’(“鬼神之明”)。但《鬼神之明》的‘不明’,只是用語和《墨子》一樣,它不是對鬼神能力的一般判斷,而是在鬼神“有所不明”的意義上說的,相對的是“鬼神有所明”。《鬼神之明》的問題是從墨子那里來的,它提出“鬼神有所不明”(或“鬼神不明”)的新主張,也是對墨子鬼神絕對英明這種獨斷立場的一個明顯修正。進一步,《鬼神之明》認為,“鬼神有所不明”必有其因(“則必有故”)。但原因總是不像結果那樣容易直接看出來,在這一點上,《鬼神之明》的作者也顯示出了他的明智性。他推測說,“鬼神有所不明”,或者可能是因為鬼神“力能致焉而弗為”;或者可能是因為鬼神“力固不能致”。但究竟是哪一種原因,《鬼神之明》沒有作出武斷的結論,而是說‘弗知’:

{故]吾因加鬼神不明,則必有故。其力能致焉而弗為乎?吾弗知也;意其力固不能致焉乎?吾或(又)弗知也。

同墨子及其批評者多以‘明’與‘不明’說鬼神的能力有所不同,《鬼神之明》則主要從‘力’上看待鬼神的賞罰能力。但《鬼神之明》所說的‘力’,又不是單純的‘力量’,它是在正義和英明基礎之上的能力和力量。‘力’原象人筋之形,引申出筋力、力氣。這一方面的例子,可舉出《老子》三十三章的“勝人者有力”、《論語·八佾》的“射不主皮,為力不同科”、《孟子·公孫丑上》的“以力服人”、《荀子·王制》的“力不若牛”等。這些‘力’字,皆是指人的體力、力氣。力氣的‘力’,相對于人的‘智慮’和‘心智’,也相對于人的‘德行’、‘道德’。孟子的“以力服人”與“以德服人”之分(《孟子·公孫丑上》)、‘勞力’與‘勞心’之分(《孟子·滕文公上》)、荀子的“血氣筋力”與“智慮取舍”(《荀子·正論》)之分,就是如此。‘力’從‘力氣’又引申為一般的力量、實力、強力,被運用在政治上,就產生了以強力統治還是以德義統治兩種不同的統治之道(即‘力政’與‘德政’)。《墨子》中所用的‘力’字,是多義的。有‘力氣’之‘力’,如《墨子·經上》說的“力,刑之所以奮也”(注:畢沅注說:“刑同形,言奮身是強力。”(孫詒讓:《墨子間詁》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84頁)),《墨子·尚賢中》說的“以竭四肢之力以任君之事”之‘力’,就屬于這種意義。墨子的‘力’還有‘強力’、‘實力’和‘智力’的意思,如《墨子·明鬼下》有“諸侯力政”的說法,《墨子·尚同下》有“天子以其知力”的說法。信奉普遍之愛(‘兼愛’)和反戰(‘非攻’)的墨子,不可能鼓吹單純的力量和強力。“神道設教”的‘神’首先是正義之神,然后才是力量之神。墨子以‘明’論鬼神,這說明他關注的不是純粹的神的‘力量’和‘強力’,而是包括了鬼神明察、洞悉人間正邪、善惡等在內的能力和力量。《鬼神之明》是接著墨子鬼神之‘明’說的,它從鬼神“有所明”與“有所不明”,說到鬼神之‘力’,因此,其‘力’自然也不是單純的‘力量’和‘強力’,而是指能否戰勝邪惡、佑護善良的綜合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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