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簡帛文明與古代思想世界
- 王中江
- 9364字
- 2019-11-29 15:02:28
一 宇宙原初狀態:‘太一’與‘一’
只要認為宇宙或世界是創生的,那就同時承認了宇宙或世界是有開端和起源的。這與過去那種認為宇宙在時間和空間上是‘無限’的(無始無終、無邊無緣)觀念不協調,但與現代天文學和物理學的宇宙觀卻是合拍的。按照《尸子》、《墨經》和《淮南子·齊俗訓》的說法,時間即‘宙’是包括了古往今來(還應該有未來)所有時間的總稱,但它們沒有斷言時間是“無限的”;不同的是,《莊子·庚桑楚》和張衡《靈憲》則相信‘時間’是無限的(即“無始無終”)。中國古代的宇宙觀一般來說是“生成論”,它不僅設定了宇宙的‘開端’,而且也設定了宇宙生成的過程;宇宙產生以后它在時間上極其久遠,在空間上非常廣大。它雖然沒有明確說宇宙是有終結的,但只要有開始,那就意味著宇宙的生命不管多么長久最后一定是會終結的。有趣的是,中國的宇宙論者一般關注的是宇宙的生成和過程,而不去考慮宇宙的最終歸宿問題,他們不是宇宙的“末世論者”,更不是終結論者。人們提出的宇宙問題集中在它是否有開始,它從什么時候開始,它又是如何開始的。
同樣,《太一生水》也沒有追問宇宙和世界的終結,它說明的只是宇宙的創生和起源,這就是‘太一’。‘太一’是《太一生水》宇宙創生模式的起點,一種觀點認為它是“太一神”,也就是說它是類似于神靈性的“造物主”。在‘太一’觀念的演化中,確實產生了作為‘神’的意義層面。歸納起來,‘太一’觀念主要有作為哲學上的終極性根源、宗教上的神和天文學上的星名等意義。(注:有關此,請參閱《辭源》對‘太一’的解釋;參閱李零氏的《讀郭店楚簡〈太一生水〉》,載《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七輯“郭店楚簡”專號,北京:三聯書店1999年版。)問題是這三種意義不可能同時產生,應該有一個大致上的先后關系。李學勤先生較早注意到《莊子·天下》中概括老子和關尹子思想所說的“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與《太一生水》的關聯,他推測《太一生水》有可能是關尹一派的遺說。(注:參閱李學勤氏的《荊門郭店楚簡的見關尹遺說》(載《中國哲學》第二十輯“郭店楚簡研究”,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我們傾向于認為《太一生水》中的‘太一’,更有可能是‘星宮’和‘天神’意義上‘太一’的思想背景。‘大’通‘太’。‘大’字,《說文》說“象人形”,甲骨文中的‘大’字,據說像人正立之形,本義為大人,引申為與‘小’相對的‘大’之稱,有程度深和范圍廣之義。(注:參閱徐中舒氏主編的《甲骨文字典》,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93年版,第1139—1141頁。)‘一’即甲骨文中一、二、三、四數字上的‘一’。根據早期漢語詞匯形成的特點,‘太一’應該是在‘大’和‘一’都已經出現的基礎上在‘一’前面加上一個修飾性的‘大’字而形成的,不能設想先有‘太一’然后分化出‘大’和‘一’。《說文》解釋‘一’說:
這里所說的‘一’,已經是高度哲學化之后的‘一’。作為最小整數的數字性‘一’,為什么會引申出“終極性”的最大的‘一’,我們推測可能由于它是一切數之始,進而是事物數量之始的緣故。“號物之數謂之萬”指事物數量很多,‘一物’則是“物之數量”的少,這就形成了‘一’與‘多’的關系。由于‘萬’的‘多’是從‘少’的‘一’積累起來的,沒有‘一’的‘少’就沒有‘萬’的‘多’,于是數量上最少的‘一’,反過來成為‘多’的‘萬’的基礎和根源。王弼《老子》二十二章、三十九章注分別說:“一,少之極也。”“一,數之始而物之極也。”《棋經·論局篇》的說法亦可作為一解:“夫萬物之數,從一而起。……一者,生數之主,據其極而運四方也。”
從普通數字的‘一’走向哲學上的‘一’自然是一個過程。‘一’從作為相對于‘多’的數之‘始’中,被引申出了‘一樣’‘一致’、‘同樣’等‘同一’的意思。《左傳》記載堯駕崩后,“天下如一,同心戴舜,以為天子”,其‘如一’的‘一’,即‘一致’和‘同樣’。《國語·齊語》說的“制地、分民如一”和《晉語》說的“民生于三,事之如一”中‘如一’的‘一’,均為此意。《周易·系辭傳》記載孔子的話說:“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同歸’和‘一致’相對于‘殊途’和‘百慮’的‘多’。‘同’和‘一’有‘共同’和‘同樣’之義。孔子的學問無疑是廣博的,但他向他的弟子傳授學問之道,一再強調他的學問之道是用‘一’來貫穿的(“一以貫之”),這是說他的廣博學問中貫穿著統一性的東西。孔子的“一以貫之”的‘一’,曾子解釋為‘忠恕’。果真如此的話,孔子的學問就是用‘忠恕’來貫穿的。張岱年先生指出孔子的“一以貫之”,相對于多學而識而言,是指用一個總原則把“多學而識”的內容貫通起來。(注:參閱張岱年氏的《中國古典哲學概念范疇要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55頁。)不管孔子的‘一’具體是指什么,既然它被用于貫通‘眾多’,它就包含有抽象的、一般的“根本性”和“統一性”意識。
明確地使‘一’成為一個哲學觀念是從老子開始的。按照張岱年先生的看法,老子為‘一’賦予了宇宙論和“統一性”即“自我同一”的意義。(注:參閱同上書,第55—57頁。)老子的‘一’的宇宙論意義,從傳世本《老子》四十二章的“道生一,一生二”的‘一’、十四章的“混而為一”和“天得一以清”可以看出。但這三處的‘一’與‘道’有不同的關系。按照“道生一”的說法,‘一’是隸屬于‘道’的,比‘道’低一層;(注:王弼“以無為道”,又“以一為無”,在他那里,‘一’亦即是‘道’。)但“混而為一”的‘一’以及“天得一”的‘一’,應該是指‘道’,是道的‘別名’。《老子》十四章說:
傅奕本和帛書本《老子》,在“混而為一”之后有‘一者’兩字,下文又是解釋‘一’的,并且還出現了‘道’,因此,可以肯定,這里的‘一’是作為‘道’來使用的。在張岱年先生看來,《老子》第十章的“載營魄抱一”,二十二章的“是以圣人抱一為天下式”中的‘抱一’之‘一’,第三十九章中的“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得一以為天下貞”中的‘得一’之‘一’,都是指事物保持自身“統一性”的“自我同一”,他認為這是老子‘一’的另外一種意義。(注:參閱張岱年氏的《中國古典哲學概念范疇要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56頁。)但老子的‘抱一’的‘一’,也可以解釋為‘道’,一般也這樣解釋。‘抱一’和‘得一’,即‘抱道’和‘得道’。這樣,‘得一’和‘抱一’的‘一’,就不能限于“事物自身”保持“統一性”和“自我同一”來看,它應該是指事物的‘根源’和普遍的“統一性”,即事物都從‘一’那里獲得了自己的本性并與‘一’保持‘統一’,或者說‘統一’于‘一’。
《太一生水》的‘太一’,應該是在《老子》的‘一’影響下產生的。(注:史華慈氏曾推測說:“‘太一’這個名詞似乎導源于道家具有神秘意味的‘一’。”(史華慈:《古代中國的思想世界》,程鋼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85頁))沒有老子首先為‘一’賦予根源性和統一性的宇宙觀和世界觀意義,就難以有《太一生水》的‘太一’的‘一’。‘太一’是合成詞,但‘太’與‘一’不是并列關系,‘太’也不是‘一’的因,它是修飾和形容‘一’的。‘太一’的意思是‘至一’,或者是“至高無上的一”。老子之后,‘一’本身也在進一步“哲學化”,而且它與‘太一’并沒有根本上的不同,可以說是‘名異’而‘意’多有所合。(注:張岱年氏對《莊子·天下》篇中的“主之以太一”的‘太一’有一個解釋,認為‘太’即‘道’,‘一’即“道生一”的‘一’(參閱張岱年氏的《中國哲學大綱》,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17、29頁),可備一說。)我們習慣上說的希臘哲學家普羅提諾的‘太一’,實際上就是一般所說的“one”(希臘語hen)。(有關哲學上‘太一’與‘一’的關系,后再述。)研究者已經指出,‘太一’相當于老子的‘道’在宇宙生成中的地位,‘太一’的‘太’也與老子的‘大’有關系。‘太’字古通‘大’,《駢雅訓纂五》‘釋名’釋大說:“古人太字多不加點,如太極、太初、大素、大室、大廟、大學之類。后人加點,以別大小之大,遂分而為二矣。”‘太’亦通‘泰’,《正字通》解釋說:“《說文》泰,古文作,篆文作,省作太,并與‘大’同。范曄撰《后漢書》,避家諱改從太。《集韻》或作‘太’、‘大’、‘泰’,音義通,非與大小之大別也。”(注:朱謀:《駢雅訓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太’、‘大’和‘泰’古音義相通,《莊子》中“泰初有無”的‘泰’即‘太’。但在意義的起源上,‘太’是從‘大’而來。老子稱域中有‘四大’,說“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用‘大’來描述‘道’、‘天’、‘地’、‘人’等范圍和程度的深廣;老子還多用‘大’來稱道一些超越者的“超凡性”,如‘大道’、‘大象’、‘大器’、‘大智’等,特別是它用‘大’來描述‘道’,說“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老子》二十五章)。在老子那里,不管是正面事物的超凡性,還是反面事物的程度高,老子都用‘大’來說明。‘大’就是事物達到最高的限度,這也正符合‘大’字的造字本義。
‘大’通‘太’,所謂‘太’就是說程度和范圍極高,它的字形和意思都源于‘大’。”老子對‘大’字情有獨鐘,他廣泛地使用‘大’來說明事物正反兩方面的最大范圍和極高程度,可能對《太一生水》產生影響,促使‘大’與‘一’的結合。這種結合在《莊子·徐無鬼》中看得非常清楚:
這里‘大一’的‘大’讀如字,與后面其他一連串的與‘大’組合的詞一樣,但‘大’與‘太’相通。《莊子·天下》記載的“至大無外,謂之大一”,即為一證。成玄英注解說:“囊括無外,謂之大也。”在解釋《莊子·天下》的‘太一’時,成玄英疏亦說:“太者廣大之名,一以不二為稱。言大道曠蕩,無不制圍,括囊萬有,通而為一,故謂之太一也。”孫希旦解釋《禮記·禮運》‘大一’的‘大’說:
顧炎武稱“太一之名,不知始于何時”。(注:顧炎武:《日知錄集釋》(中)卷30《太一》,黃汝成集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870頁。顧炎武所說的‘太一’主要是‘星宮’意義上的‘太一’,他沒有注意哲學上的‘太一’。按照我們的看法,‘星宮’意義上的‘太一’,是哲學意義上‘太一’的一種轉用。)由于顧炎武所說的‘太一’主要是指‘神名’和‘星名’,“不知起于何時”,當亦是指此。顧頡剛先生指出,在戰國之前還沒有見到‘太一’的名稱,哲學和天神這兩種意義上的‘太一’,孰早孰晚“很難確定”。(注:見《顧頡剛古史論文集》(第三冊),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55—57頁。)照錢寶琮先生的說法,‘太一’原為哲學概念,作為星名的北極星意義上的‘太一’崇拜,是到漢代才出現的。(注:參閱錢寶琮氏的《太一考》,載《燕京學報》,1932年12月號。)我們也傾向于認為哲學上的‘太一’是首先出現的,其他意義上的‘太一’是一種借用和轉用。更具體地說,如果《太一生水》的‘太一’是從老子的‘一’和‘大’中衍化出來的,那么‘太一’這一術語應該是‘始于’《太一生水》。《禮記》、《莊子》、《楚辭》、《文子》、《鹖冠子》、《呂氏春秋》等文獻中都使用了‘太一’。但《禮記》、《莊子》、《文子》和《呂氏春秋》中的‘太一’是哲學上的;《楚辭》和《鹖冠子》的‘太一’則是指“太一神”。《莊子·天下篇》稱老子和關尹子“主之以太一”,關尹子又是老子的弟子,因此其所說的‘太一’,就要早于《禮記》、《莊子》,它很可能就保存并體現在《太一生水》之中。
在《太一生水》中,可以肯定的是,‘太一’是宇宙創生的起點和根源。但《太一生水》沒有對‘太一’作出描述。老子和其他的宇宙創生模式,都對所設想的宇宙起點和原初狀態給予了說明。如老子稱‘道’是“惟恍惟惚,其中有象,”“其中有物”、“其有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二十一章)。《淮南子·詮言訓》描述‘太一’說:
據此來說,‘太一’的狀態,沒有天地之分,混沌一片,質樸而未造出物。《淮南子》的‘太一’也是‘一’,‘一’相對于‘多’,‘多’出于‘一’,但由于“活動不同”,‘多’成了各所不同的事物和現象:
這段話中的‘一’、‘太初’和‘太一’,其義相同。對儒家來說,‘禮’決不只是人間造出來的一種禮節和儀式,它具有超越性的根源,一般認為它是來自‘天’。《禮記·禮運》不僅認為‘禮’本于‘天’,而且認為‘禮’又本于比‘天’更根本的終極性‘太一’:
從‘太一’分而為‘天地’、轉化為‘陰陽’、變為‘四時’到‘鬼神’和‘命’來看,它無疑是終極性的根源,但《禮運》也沒有解釋‘太一’是什么樣的狀態和情形。孔穎達《禮記正義》有一個解釋:“太一者,謂天地未分混沌之元氣也。”在道家形而上學的演變中,以宇宙的原初狀態和根源為“混沌之氣”為一重要立場,說‘太一’是“混沌之元氣”,則帶有漢人“元氣論”的特色。《禮運》的‘太一’能否說是“混沌之元氣”我們姑且不管,問題是《太一生水》的‘太一’與氣是否有關系。一般認為老子的“道生一”的‘一’是一種‘氣’,老子也說過“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這說明老子的宇宙觀模式中是有‘氣’的位置的。在《恒先》的宇宙創生模式中,‘氣’也是重要的一環;《莊子》的宇宙觀更表現為“氣化論”。與這些不同的是,《太一生水》沒有涉及到‘氣’。從道家甚至是整個中國形而上學來看,這是“非主流性”的。也許是一種替代,《太一生水》選擇了‘水’,別出心裁地以‘水’為宇宙創生過程中的重要環節(有關‘水’的問題,后面詳述)。與《禮運》的思維方式如出一轍,《呂氏春秋·大樂》追溯音樂的起源,一直逆溯到‘太一’:“(音)樂之所由來者遠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這里的‘太一’同樣是宇宙的終極性根源,它創生了宇宙、天地和萬物:
《呂氏春秋》的這一‘太一’創生模式,可以看說是《系辭傳》“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模式的一種改造和修正形態。這個模式中沒有‘氣’的位置,也不能說‘太一’的本性是‘氣’。這與《太一生水》有共同之處。但《呂氏春秋》以‘道’為‘太一’。這一思想仍出自《太樂》篇:
《文子》和與之有承繼關系的《淮南子》(注:過去一般認為是《文子》承襲《淮南子》,根據新出土的《文子》殘簡,可證《淮南子》承襲《文子》。),亦是在‘道’和‘太一’之間設想了彼此互相界定的關系。《文子·下德》說:
根據下文所說,“體太一”的‘太一’,即是《文子》所說的‘道’。《淮南子·本經訓》因襲了《文子》的這段話,又增加了一些文字,但其‘太一’與《文子》類似,對應的是‘道’:
這一點從《淮南子·要略》對《原道》的核心思想的概括中可以看得更清:
據此,我們也許可以說《太一生水》的‘太一’類似于老子的‘道’或者道家一般意義的‘道’。不過,在《太一生水》中,沒有直接的文字根據可以說‘太一’相當于‘道’,‘道’字顯然沒有在《老子》那里那么突出和重要。
這是一個爭議性很大的問題,裘錫圭先生和李零先生分別代表了兩種不同的意見。《太一生水》說到‘道’的地方共有三處。一是“天道貴弱”的‘道’;二是“道亦其字也”的‘道’;三是“以道從事者必托其名”的‘道’。孤立地看這三處的‘道’,可以說是類似于老子的‘道’,也可以從相當于‘太一’的意義上理解。但在《太一生水》的語境中,這三處的‘道’是否類似于老子的‘道’,是否可以在相當于‘太一’的意義上來看,需要仔細考察。根據李零調整后的《太一生水》,這三處的‘道’是在討論‘天’和‘地’時提出的。《太一生水》說:
關鍵是“道亦其字也,請問其名”這句話中的兩個‘其’字應如何理解,究竟指代的是什么。裘先生認為是指代‘太一’,說的是‘道’與‘太一’的關系;李零先生認為兩者指代的都是‘天地’,說的是‘道’與‘天地’的關系。裘先生和李先生分歧的核心,在于“普遍的道”為什么限于‘天地’。在《老子》那里,“字之曰道”的‘之’字沒有疑問指的是天地萬物的“終極性根源”(“天地母”),《老子》說:
由于《太一生水》的“道亦其字也”的‘其’字,沒有這種直接對應關系,根據上下文說是指‘天地’不是不可以。但形而上學的‘道’字決不限只是‘天地’的字,正如‘天道’不能僅理解為“天之道”那樣,李零先生意識到了‘道’字的廣義性,也意識到了‘亦’字難解。竹簡原釋文“請問其名”,李零先生指出下文沒有答案,比較可疑。夏德安教授曾向李零先生指出“青昏其名”的‘青昏’,是指‘天地’的名,李零先生接受了這個說法仍讀‘青昏’。(注:參閱李零氏的《郭店楚簡校讀記》,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9頁。)‘青’亦可讀為‘清’,即老子“天得一以清”之‘清’。‘昏’意‘昏暗’和暗昧,‘清昏’是描述‘天地’的狀態和性質的。令人不解的是,《老子》中的‘道’已經是一個十分抽象、非常普遍和絕對性的概念,按說《太一生水》應該在相當于‘太一’的層次上說‘道’,為什么它反而說‘道’是‘天地’的字,這降低了‘道’的層次。我們可以提供的解釋是,《太一生水》的主題是宇宙創生過程,它的概念是‘太一’,它的宇宙創生模式比老子的具體,層次亦多。‘天地’在宇宙創生模式中,一般是最重要的層次,它與萬物和人的關系最為密切。《太一生水》專門討論‘天地’,也是類似的考慮,將‘道’特別與天地聯系起來,是強調‘天地’在宇宙創生過程和活動的重要。但‘道’字不能限于只是‘天地’的字,它也是整個宇宙和萬物的字,實際上,《太一生水》已經為我們提供了這方面的重要信息,它不是說“道其字也”,而是說“道亦其字也”,這個‘亦’就表明,‘道’也是‘天地’的字,言外之意是,‘道’不只是‘天地’的字,它還是其他事物的‘字’,可以說是所有事物的‘字’。《莊子·知北游》記載說:
萬物分有了‘道’,‘道’無所不在,‘道’可以是任何事物的‘字’,自然不限于‘天地’。
‘太一’術語出現之后,‘太一’與‘一’共同作為形而上學概念而存在和使用,更證明‘太一’與‘一’的轉化和互通關系。不過,‘一’比‘太一’的使用更為普遍,《莊子》、《管子》、《孟子》、《黃帝四經》、《荀子》、《呂氏春秋》、《淮南子》等,都有很多‘一’的用例,‘一’的意義也比‘太一’廣。‘太一’更側重于宇宙生成根源的意義,指原初狀態的混沌性的“統一體”,‘一’在具有類似意義的同時,往往又是作為萬物的“統一性”原理來使用的,它既是自然秩序和萬物的統一性,如《莊子》說:“故萬物一也。”更是社會政治生活中統治秩序的“統一性”。孟子告訴梁襄王,天下能夠“定于一”:
《孟子·離婁上》亦記載說:
《莊子·天下》說:
《孟子·梁惠王上》以‘一’為統治的最高原理,是道家的一個通念,這方面的例子很多,如《管子·內業》說:
《文子·下德》說:“故圣王執一,以理物之情性。夫一者,至貴無適于天下。圣王托于無適,故為天下命。”《莊子·天地》:“天地雖大,其化均也;萬物雖多,其治一也;《記》曰:‘通于一而萬事畢,無心得而鬼神服。’”這是‘太一’與‘一’很不同的地方。在‘太一’的用例中,沒有或者至少這一層面的意思是不明顯的。不過,在幾點上,‘太一’與‘一’是具有共同性的,一是均有宇宙起源和創生過程的原點和根源的意義。《莊子·天地》說:“泰初有無,無有無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二是‘太一’和‘一’都有被作為‘道’來使用的情形,‘一’更是如此。“道無形無聲,故圣人強為之形,以一字為名,天地之道。”(《文子·精誠》)三是‘太一’和‘一’都有被體認和境界的意義。《莊子·庚桑楚》說:“衛生之經,能抱一乎?”《呂氏春秋·勿躬》:“是故圣王之德,融乎若月之始出,極燭六合而無所窮屈;昭乎若日之光,變化萬物而無所不行。神合乎太一,生無所屈,而意不可障;精通乎鬼神,深微玄妙,而莫見其形。”《莊子·在宥》說:“我守其一以處其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