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公元1550年前短篇小說的種類
單體布局小說(以下不妨簡稱為短篇小說)之中,又可再予分類,其劃分雖不如以上類別范圍之廣,但性質上仍與“體裁”之別近似。至于是否將分析之結果,定名為“體裁”或“小體裁”(sub-genre),則無關宏旨。
在這類小說中,布局本身并不都同樣重要。這類的一種極端是以布局為主,幾乎完全只講究因果關系——不論是真正因果或看似因果實為巧合。這樣的小說似乎只求把一連串已出現的人物事跡告一段落。另一極端顯然也只有一個布局,但并不重視因果關系,而對“其他方面”著重。這一“其他方面”若非“詩人主角”賣弄才華,便是故事的主題價值,以別于故事的布局價值或敘述價值。
在本文末所列早期小說名單中,有十二篇(編號一—十一及三十五)可列入這類“才華小說”(virtuoso story)(注:此與口述文學有相當的對應關系,見本書18頁注②。在十二篇“才華小說”中,五篇在《醉翁談錄》中可找到內容相似的口述故事,其余二十三篇小說中則只有一篇如此,而且那篇(編號二十三)尚不能完全肯定。這說明了在現存作品中,《醉翁談錄》所載小說主要與連合布局小說及“才華小說”有關。)(或稱之為“雕琢小說”,story of preciosity)。每篇故事里的主角都是詩人,并且大多數是真有其人而非杜撰。許多這類小說之功用,主要在勾畫出主角隨興而作詩詞的背景,大抵除此背景外別無其他情節可言。故事的高潮也與布局無真正關系,而是出現在詩人主角的個人生活及其對事物的反應中,尤其是故事里他對自己的處境在詩詞上的反應。
這類題材并非白話短篇小說所特有,在文言小說中更為常見。事實上,在宋代文言小說中本有內容相似的作品(注:如第六號小說在《醉翁談錄》壬篇一卷也有內容相似的故事。九號小說內容也見于劉斧《青瑣高議》(別集卷四)。更重要的是,這兩本書以及《綠窗新話》里的小說,大體都與“才華小說”有種親和關系。就筆者所知,宋、元、明各朝的文言“才華小說”固然重要,卻尚無人研究,否則對白話文學甚至口述文學里的“才華小說”,可能提供有用的參考資料。請注意這十二篇小說并非全無情節,例如第九及三十五兩篇都有許多情節,很可以構成動人的布局,不過未加以發揮罷了。);它們所具形式寫實主義的特征,通常較之其他短篇小說為少,例如沒有完整的自然及時代背景,語言方面也更近似文言小說。本文雖不擬厘定一個囊括文言小說及白話作品的排行秩序,但區分兩者有一簡單可靠的方法,即視故事中人物說話時所用的字眼:較白話的用“道”字,較文言的用“曰”字。在上述十二篇“才華小說”中,有八篇一直或至少經常以“曰”字開頭(注:這八篇的編號是:一、二、四、六、七、九—十一。第三十五號不明,因筆者手邊無原文,只根據以前所作筆記,而其中并未載明此點。),而在其余二十三篇小說中,除了一兩篇之外都是用“道”字。同時,“才華小說”因為使用文言,也力求用詞之精簡。
如果上述的布局之處便是這類小說的主要形式特征,則其主要的非形式特征該是主角類型。它們在主角是比較受人重視的人物,通常都是文人。這類小說的所謂“社會親和關系”(social affinities)也是以文人為主;但筆者須立刻指出,這種親和關系,只限于描寫文人的生活方式及價值觀念。(注:此句系套用弗萊書第306頁所稱:“豪俠故事(romance)充分美化英雄作風及純潔品性,因此與貴族階級有種社會親和關系。”用在本文之時,此語并不明確地指作者及讀者所隸屬的某一或某些社會群體,而是指人們所了解卻不必真實存在的文人生活方式及價值觀念。因此,“社會親和關系”在此指公認屬于某一社會階屬的特有題材,以及對此種題材的看法及立場。)就故事人物而言,其主角較之其他短篇小說的主角,在模仿的等級上也稍高,因為他們都具有一些理想的特征,并有可觀的表達能力。
有兩篇作者不詳的小說,也具備“才華小說”的一二種特色,或可順便一提。一是著名的《李翠蓮記》,一是《成佛記》。《李翠蓮記》里最重要的部分是她押韻而對仗的詈罵,而《成佛記》的一主要部分是女主角與地方和尚斗智并賞以耳光時所用的詩謎。兩篇小說的情節都十分簡陋,只包括一系列簡單的情況,因女主角而化為滑稽的場面。兩篇小說——當然尤其是后者——都含有宗教意義。
另外一種把布局視為次要的小說是所謂“主題小說”。它們力求發揮主題價值而非敘述價值,其目的在闡明道德例范進行說教。這類小說即使濃縮成短篇逸事形態,也不致喪失所有作用。這也許是它們比其他類小說少用形式寫實主義手法的原因。有三篇小說(《合同文字記》、《陰騭積善》、《綠珠墜樓記》)可列入這一類,但應注意的是,其入選標準并不如“才華小說”一樣明確。《合同文字記》是一盡孝道的例子,《陰騭積善》是個人坦誠的例子;兩者都未刻意塑造自然及時代背景,也不見通常構成故事情節的種種曲折緊張因素。把《合同文字記》也列為一個勸善故事,看來或令人奇怪,但其實它拋棄了可供制造高低潮的大部分細節,而一出內容題材相同的元劇,因為運用這些細節,卻產生頗為不同的效果。(注:在戲劇里,伯娘搶走了唯一可證明小孩身份及遺產權的產契;在小說中則未如此。因此,判官的裁決十分明白。由于這個以及其他例子較重視布局,一般都認為這戲源出于小說。其實,筆者以為也可證明反面說法,即這小說顯然源出戲劇,至于是否現存的這劇則不一定。雖然文字上小說之內容并不與戲劇相符,但戲劇里場幕之分,也是小說中斷章回之處;對白雖不完全相同,內容卻極近似。固然到此為止尚無法確定誰先誰后,但若細讀小說中相當戲中第三幕開頭部分,便可發現一顯然屬于戲劇的技巧:小孩動身回家后,故事突然跳到他伯父十五年后某日回憶這件事,使讀者知道他已再婚;嗣后故事又轉到他的妻子,有一天無意想到如果親人們回來時怎么辦;其后小孩才來到門口。除了伯父不見蹤影外,這正是戲劇里的情景。其實在戲里也需提到他,因他早已另娶。小說源出戲劇的另一可能證明是一再用“云”字作為直接對白的引字,例如小說里相當于第三幕的部分,十五次對白中有十次用了“云”字,只有直接問話不用。而這通常正是劇本中引用直接對白的方式之一。)《綠珠墜樓記》通常認為是篇“入話”故事,附屬于講趙正的那篇連合布局小說。就筆者所知,尚無人指出這篇故事也可獨立存在(注:該篇故事也見于《燕居筆記》各版本。《寶文堂書目》所載題目便是此《燕居筆記》故事,已有人提及。但就筆者所知,尚無人注意到該故事也是《古今小說》第三十六卷的“入話”。)。它是三篇中唯一提供反面例子的小說。筆者以為這篇可視作一篇勸善故事,因為它嚴厲警告讀者:橫財將帶來災禍。故事的結論是劊子手的話,他問主角:“你既知財多害己,何不早散之?”主角侍妾的死也富警惕性,更增加了故事的勸善性。這篇以及其他兩篇小說中,主角人物在模仿程度上,排行都甚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