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話小說與文言小說
主要的區別不在文言小說與白話短篇小說之間,而在文言小說與所有白話小說之間。其間相異之處較體裁之別更為基本,事實上涉及到故事敘述的方法,而選用某一種文字——文言或白話,僅僅是整套敘述方法中許多要素之一而已。
拿兩者來比較不只在形式上有必要,同時還有助于分辨白話小說特有的敘述方法,而其他方式則不易找出這些特征。不過,任一簡短的比較必定極其籠統,而且看來難免只像個學術游戲。
有一個方法可用于目前本文的粗淺目的,即是比較內容題材相同的文言及白話小說。這類成對的小說不下數十種,以馮夢龍書中所載為最著,但亦見于其他作品。(注:見本頁注①、以文言寫成、極其簡短、與白話作品比較只像摘要似的作品,則未列入。成對小說皆可見于上引各文中,亦見于近代附有注解的“三言”。清朝短篇小說集《醒夢駢言》收了十二個以白話文寫成的《聊齋志異》故事,頗可注意。又Prusek,“Creative Methods”一文詳細比較了兩個成對小說。)雖然這些小說除了作為故事的來源外,絕少受人注意,但對文學批評家而言,則極為重要。由于每一對小說中的兩篇文字都忠實符合其所屬類型,所以通常無法查考出現之先后。也因為如此,比較這些成對的小說,應能清楚看出文言及白話兩種小說在敘述方法上的主要差異。雖然我們不能在此作詳細的比較〔像奧柏哈(Auerbach)《模仿》(Mimesis)一書中那種審慎、批判性的分析〕,但仍可得出以下數點結論。
文言與白話小說間顯著而基本的分別在兩者表達的方法上。文言小說所用的方法固然很多,但常見的方法是由一個本身不重要但卻無所不知的人來敘述;在白話小說中,作者則以面對一群聽眾的說書人自居。我們若用布斯(Wayne Booth)所著《小說的修辭》(Rhetoric of Fiction)(注:1961年芝加哥出版。)一書所用“修辭”(rhetoric)一字,指作者在小說中的斡旋活動,即其或公開或暗地的干預行為,則文言小說的修辭可以說是隱藏不露。反之,白話小說的修辭則明顯甚至赤裸無飾。其開場白或所謂“入話”的作用之一便是使修辭明確化,有意制造一種“距離效果”。(注:見Rhetoric of Fiction,p.155。)其他如散見于小說中的詩句、間或與聽眾的假意爭論以及時常出現的故事提要,都具有同樣的目的,好像白話小說的修辭,其本身便有意引人注目。
筆者相信在白話小說中,可找出三種敘述語態,且三者都可在同一作品中出現,并交互運用。此外,從一種語態跳到另一種語態,其間轉換總是十分明顯,而且是有意如此,令讀者有猛然一驚之感。如果撇開這種顯著的轉換技巧不談,筆者敢說,就廣義的層次而言,對任一國文學中的小說類,我們都可作類似的論斷,即都有數種敘述語態。但在其他國文學中,分析這些語態或屬多余,而中國小說由于作者修辭的明確性,加上其他相關的形式特質,這種分析便成為順理成章而且必要。我們不妨把這些不同的敘述語態分別名為“評論”式(commentary)、“描寫”式(description)、“表達”式(presentation)。(注:請注意,評論式及描寫式語態同具總結的作用,表達式語態則無。評論式只有部分是評論,同時亦作總結。這兩種功用實不可分,若再分成評論式及總結式,則屬多余。描寫式有一定格式,因為口述文學在敘述上都有一定格式,因此側重整體而非個別特色。又注意,描寫式僅是描寫方法之一,表達式中也可進行描寫,但通常來說并不甚顯著。)
評論式非常顯而易見,可由學者所稱“說話人的話”清楚看出,包括開場白或入話、敘述過程中插入的解釋、用詩句或散文作成的評論以及故事提要等。評論式語態每次出現都是顯明可見。例如,解釋性文字每以與假想聽眾中某一不明的發問者爭論的方式出現,不然便是用諸如“原來”等字眼引出。詩句則有雙重作用,一方面因為詩常有諺語或格言的功用,可增加通俗公議的力量,這也是通常評論式語態致力達到的目標。更重要的一方面是,由于詩的句法及音韻與散文不同(注:這里不談評論式語態的幾個主要功用,包括布局的“處理”,尤其是故事發展的速度及方向,以及對讀者反應的控制。白話小說少有讓讀者發揮想象力的余地,更不讓讀者有各種不同的反應。此外,文字的傳統要素也在此不談。),使得詩句特別顯眼,評論文字也因此更為顯著。
描寫式語態也有其獨特的標志,通常還有自己的語法,每見于對仗的駢文,其中充斥刻板慣見的文言詞藻,以及稍嫌夸張的比喻。“但見”、“只見”等字眼便是其標志。
表達式語態則不必一定明顯標出,但在解釋性文字或詩句后所加的“且說”、“卻說”類字眼,常有標示這類文字之作用。表達式語態包括對話及對動作的敘述,每占全文的大部分。若用舊式的批評詞語來說,這種語態只“呈現”(showing)而不“告知”(telling)。(注:Rhetoric of Fiction,pp.3-19.)當然,要想編寫一部完全戲劇化、毫不摻雜作者意見的小說,是種不可能實現的幻想;正如布斯所說,只要善于在文字中發掘,讀者總會找出作者的觀點(注:Ibid.,p.20.)。但這種幻想卻正是許多小說家夢寐以求的目標。白話小說能達到幾分這種境界,因為它已借評論式文字,無飾地公開了作者的活動,使得讀者反而常常忽略作者在表達式文字中所暗藏的其他意見。
文言與白話兩種敘述方法的顯著異點,自然是在文字方面。文字是敘述方法的要素之一,選擇敘述方法,同時也就必須選擇文字。所以,文言文常與隱晦的小說修辭法一同出現,而白話文則常與明確的修辭不分,當非偶然。
文言及白話兩種敘述文字所產生之不同效果,可大致以兩對相反特性扼要說明:白話文長于指物,而文言文則詞藻優美,擅于示意;白話文言無不盡,文言文則精簡扼要。這些話雖然含糊不清,但在此只有作為大略區分兩種敘述文字之指標。白話文既然言無不盡,且長于指物,便無需再推敲其中字句與“弦外之音”;但閱讀文言小說時,卻應特別注意這些地方。閱讀文言小說的技巧似乎便在是否常能把握住文字中的“弦外之音”,或某個關鍵性的單字片語(中國文言小說的英譯文,常有平淡無奇之弊,部分原因便是譯者未能譯出這些特質)。雖然白話文的用法也有過改變,如在清代小說中,可發現白話文逐漸用于示意傳神的趨勢;但其指物性及言無不盡的用法,仍舊最為流行,可視為白話小說的標準技巧。
然而,文字之完盡或精簡,不僅是散文文體的問題,而且是描寫現實兩種敘述方法之基本不同。完盡即意味著對“特性”的重視,這也正是白話文的目標,而文言文則不然。所謂“特性”是指特定的人物、時間及地點,包括較廣義的時間及地點,亦即明確的歷史背景。白話小說充斥所謂“佐證的細節”(testifying detail)(注:Ian Watt,Rise of the Novel(Berkeley,1957),第34頁中,作者引述Hazlitt評論里察遜(Richardson)的小說稱:“有如在法庭中檢閱證供。”描寫式語態的引句多半是問:“生得如何?”或“怎樣打扮?”),所有人物都是有姓有名,而文言小說中的人物有時卻是有姓無名,有時甚至無名無姓。白話文中對人物常有詳盡的形容,包括他們所處的地點、時間以及社會背景。更重要的是,每人的言語都盡可能代表其個性,而在中國文言文中則甚難如此。
白話小說對時空觀念極為注意。從《水滸傳》、《金瓶梅》一類長篇作品中,都可排算出冗長的記事年表;書中不斷提到時間的情形,幾乎令人厭煩,這點與文言小說形成強烈對照。在許多白話作品中,除非另有說明,都有把所有時間交代清楚的做法,有時甚至是計時敘事。如果某一段時間必須略過,常以“不提”一類字眼表示;除此之外,總讓人覺得所有時間都已交代清楚了。若說白話小說設法使人覺得,在某一既定時空范圍之內,所有發生的事跡都已描寫凈盡,或屬夸張之言,但還不算荒唐離譜;事跡若有刪簡之處,讀者都會知道。這點印證了上面所說白話小說中不同語態界限分明之說,即評論式語態之突然插入,常使表達式文字的“呈現”作用更顯得完整而客觀。
白話小說中除了毫不掩飾的修辭法之外,我們所提及的各種特點,彼此間都有一種連貫性,因此我們可以把整個敘述方法加以簡潔定義:在相當程度上,這方法就是小說史家華特(Ian Watt)所謂“形式寫實主義”(formal realism)(注:Rise of the Novel,pp.9-34.)。
形式寫實主義所以冠以“形式”二字,“因為此處寫實主義一詞不是指任何特別的理論或目標,而是指一套常在〔狄福(Defoe)及斐爾定(Fielding)等人的〕小說中同時出現而極少見于其他體裁作品的敘述程序,因此可視為該類小說形式的典型特色”。換言之,寫實主義是指這類小說敘述方法的“最小公分母”所包括的一套程序,包括運用非傳統的布局、特定的人物及時空、明確的歷史背景,以及描寫、指物性的文字。就以上絕大部分而言,我們可見中國白話小說都運用了形式寫實主義的敘述程序,而文言小說若非完全欠缺這些特點,便是極少運用。(注:此處不宜揣測何以形式寫實主義(若真是形式寫實主義的話)在這時期已在中國出現。其中一個因素可能是,中國的史學傳統與中國小說有密切的關系。)唯一例外是文言小說也采用非傳統性的布局,就此而言,其與白話小說似乎并無任何區別。
我們采納這種見解有一必要的理由。本文開頭時便認為白話及文言小說在形式上各不相同,如果這個分析正確,我們可能也會發現,在大多數實際例子中,兩者的功能亦相異。這是分析體裁的理想恒等式之另一端,即不同的形式表示不同的功能。如果我們開始時把諸如“模擬現實”這類觀念視為文學的功能,則我們的結論很可能是,在相當程度上,我們所舉例證恰好有這些形式。奧巴哈的模仿就是從恒等式的這一端進行研討。因此不論其結論有多大價值,對我們都無用處。但另一方面,我們可以同意華特所說:“以不同的文學形式模擬現實,在程度上有重要的差別;形式寫實主義使小說模擬時空確定的個人經驗,較之其他文學形式更為直接切實。”(p.32)若把這理論應用到中國小說,我們必須承認,除了許多例外,大體上白話小說,亦即所謂采用形式寫實主義的小說,對現實世界的模擬,較之文言小說要深刻得多。
在實際的比較過程中,這種敘述方法的特點最能表現出來。“形式寫實主義”是狄福、里察遜及斐爾定等人的小說某種敘述程序之簡稱,其連續一貫之運用,使這些小說有別于其他較早期的小說。如果我們對敘述方法的分析正確,便可在中國白話小說及另一種有時被認為與其相像的體裁——意大利及西班牙短篇小說(novella)——間,發現一極大區別。
二者之間有些明顯相似之處。以《十日談》(Decameron)(注:《十日談》為文藝復興時代意大利文學家薄伽丘(Giovanni Boccacio,1313—1375)的故事集。)為例,我們可察覺到也有故事說話人及“入話”或開場白,同時若干情節也相似。但這些相似點,若比起敘述方法之差異,便微不足道。意大利故事很少指出特定的時間、地點和人物,故事中的人物常常無名無姓,尤其是身份較低微的角色;時間方面也無特別說明,而且不求把故事中之時間按日交代清楚。唯一可稱作“歷史背景”的是架構故事(注:《十日談》開頭說一群人到鄉間躲避疫病,為了解悶,輪流講故事,這便是“架構故事”(frame story),這故事形成“架構”,以安放其他故事。這是“故事集”常用的方法,如喬叟(Chaucer)的《坎特布雷故事集》便以一群人在進香途中講故事消遣為“架構”;阿拉伯的《一千零一夜》則以皇帝殺妃子和聽故事為“架構”。)本身的背景。甚至在故事的高潮,也有濃縮敘述文字之情形,這點在中國小說中更是不可思議。(注:以伊莎貝特(Isabetta)故事(也即Keats “Isabella”一詩中所寫的故事)為例,這篇小說因內容陰森,情節緊張,與《十日談》(Decameron)的其他小說有別,但即使在這一故事中,作者也不說明故事的時空背景,亦未真用心一步步引入故事高潮。)《十日談》中的對話用于表現人物特征的時候少,往往都只是些詞語刻板的辯論;文字方面則優美而且文雅。(注:見Harry Levtow及Maurice Valency合編的The Palace of Pleasure(New York:Capricorn Books,1960)中Maurice Valency之序言所稱:“《十日談》的各篇小說是以極富韻律的散文寫成,詞藻豐富而句法勻稱。佛羅倫斯商人所用的語法因而得以傲然風行于古羅馬各時期中,歷久不衰。”)所有這些都與中國白話小說那種描述完盡、設法交代每件事時空背景的敘述方法,大異其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