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的中國短篇小說
過去討論中國的白話短篇小說,差不多全是從文學史家的觀點來分析。除了研究書目、考證文字之外,大多數具水準的學術作品,往往只探討源流問題,特別是短篇小說與口述文學的關系,不然便是有關當時社會背景或社會關系的各種問題。(注:討論其他問題的西方作品包括下列數種:J.Prusek,Die Literatur des Befreiten China und ihre Volkstraditionen,譯者為Pavel Eisner與Wilhelm Gampert(Prague,1955),尤以pp.469-535為重要;J.L.Bishop,The Colloquial Short Story in China,A Study of the Sen-yan Collections(Harvard,1956),尤其是pp.29-46;C.Birch,“Some Formal Characteristics of the Hua-pen Story”,載BSOAS 17.2(1955),pp.346-364; C.T.Hsia(夏志清)“To What Fyn Lyve I Thus? Society and Self in the Chinese Short Story”,載Kenyon Review 24.3(1962),pp.519-541;J.Prusek,“The Creative Methods of Chinese Medieval Story-tellers”,載Charisteria Orientalia,pp.253-273。以上只有Birch所著一文直接論及體裁特點,但大致上來說,該文之寫作宗旨及方法與本文不同。)沒有人試過把短篇小說視作一種體裁(genre),即把中國故事文學全部加以解析,指出短篇小說與其他類作品不同之處。
不過,此處涉及一些基本的問題,諸如:白話短篇小說是否與文言小說的體裁有別,或僅有文字運用之異?在中國文學史所有各階段中,短篇小說是否大異于我們籠統所稱的“小說”(novel)一類?如果短篇小說與“小說”確有顯著不同,二者的界限是否經常能劃分清楚?換句話說,短篇小說是否也包括稍短的“小說”在內,或所謂“小說”也包括一些稍長的“短篇小說”?短篇小說是一種體裁,還是一種以上?許多這類問題,都不能用我們現有的分析方法找尋答案,因為解析的工具每每笨拙不堪,分類的名稱尤然,而所用的詞匯,也只是為方便而設計,并不夠學術性。因此,新的分析方法實有必要。
在進行此種分類工作中,客觀分析現存作品應較尋求歷史解說更為重要。以最普通的一種歷史解說——追溯某類文學作品的淵源——為例,我們不能說,某類作品在歷史上有獨特起源,便證明該類與其他各類有別。這兩種方法——客觀分析及歷史解說——可簡化為兩個問題:一是兩類文學作品從本身證據來看,如何大為相異?二是兩者何以不同?第一個問題涉及客觀分析方法,第二個問題則涉及歷史解說。在體裁分類中,歷史解說的方法顯然較不重要。如果兩類文字沒有重大的分別(此處不妨聲明是指形式及與形式無關的特征而言),則二者并不能視為相異(注:本文所采用的體裁概念,基本上即René Wellek及Austin Warren在Theory of Literature(New York,1962)一書中所論:“我們認為體裁應視為文學作品的一種組合,這種組合在理論上是同時根據外在形式(特定格律或結構)及內在形式(態度、語氣及目的——或簡言之,主題及對象)而定。”(p.231)本文所謂“形式”(formal)及“非形式”(non-formal),即指Wellek及Warren所稱的“外在形式”及“內在形式”。但在他們的定義上,需附加一特殊條件,即體裁不只基于內在及外在形式,還要能依形式及非形式的準則彼此區分。);若是確有重大不同,通常都會有歷史事實與之對照(“解說”并不是指直接的因果關系;文學中歷史因果關系的問題太復雜了)。歷史解說的功用大抵如是。
歷史解說雖屬次要,但并不等于說,歷史性“演進”,即體裁隨時間而演變之過程,可予忽略。故事文學各體裁間的關系并非一成不變;由于一種類屬或體裁的每個新分子都可能改變該體裁的成分,因此每一體裁與其他體裁之關系也會有所變化。例如,《金瓶梅》時代的短篇小說與《金瓶梅》的關系,便不見得與《水滸傳》全同。所以,體裁的概念對研究文學史上的某一特定時期而言,乃一有用的批判工具。
反對把各種中國故事文學加以分析,主要有兩種見解。二者都涉及中國文學是否應分成許多“文學”類這一問題,同時懷疑可否把一種“文學”內的小說品種,與另一種“文學”內的小說品種加以比較。
把中國文學視為多元亦有很大的好處。據此,可以依傳播媒介的不同,而說在同一時期有多至三種的文學共同存在:一是只有聽眾的口述文學,二是讀者有高度知識水準的上流文學,三是以較廣大讀者為對象的白話文學。區分這三種文學的標準包括:傳播媒介之不同、作者身份之異以及讀者至少在相當程度上之不同。(注:有關“多種文學”不同而共存之觀念,應用于中國文學的情形,下文有極概略的討論:Patrick Hanan,“The Development of Fiction and Drama”,載R.Dawson編,The Legacy of China(Oxford,1964),pp.116-120。這一見解所根據的理論出自H.M.and N.K.Chadwick,The Growth of Literature,Vol.III(Cambridge,1940))
“文學之分成兩大部分,與其說是因為有兩種不同的文化,不如說是因為有兩種不同的‘形式’(form),即一部分文學是口述,另一則為筆寫。”(注:Milman Parry,“Whole Formulaic Verses in Greek and Southslavic Heroic Song”,載Transactions and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logical Association,LXIV(1933),p.180。其引述及討論可見于Robert Scholes and Robert Kellogg,The Nature of Narrative(New York,1966),p.18;又參閱Northrop Frye,Anatomy of Criticsrm:Four Essays(Princeton,1957),pp.247-249。弗萊之“體裁”可由所用“表達的根本方式”(radicals of presentation)加以區分。在有說話人的筆寫作品中,他發現兩種表達的根本方式。這種作品我們不妨稱為筆寫故事,例如康拉德(Conrad)、安德遜(Sherwood Anderson)等人的一些作品便屬此類。這種作品因有說話人而算入口述文學,僅能說明其有別于筆寫故事的其他類而已。)此處柏利(Milman Parry)所說的“形式”大約相當于費萊(Northrop Frye)所稱的“體裁”。顯然口述文學應以口述文學視之,在分析小說體裁時,不能與筆寫文學相提并論。但問題出在討論白話文學的早期文字之時。顯然許多這類作品的內容都曾一度見于口述文學,而筆寫的版本常極力表達口頭敘述之情形,也殆無疑問。我們若把這些文字視為從一開始就是筆寫的小說,豈不是抹煞了比較兩種文學的機會?或縱可進行比較,也像是比較一個劇本和一篇故事那樣無稽?筆者認為不然,理由如下。
首先,我們雖不能否認許多小說與口述文學間有關聯,但也沒有證據認為其中有一大部分就是說書人的“話本”(注:一般認為最能直接代表口述文學的短篇小說是《刎頸鴛鴦會》;學者多以為這篇小說是宋朝鼓子詞之一。其到底是否鼓子詞不得而知,但文中有明朝地名,可見是宋朝作品的可能性不大。又該小說是口述文學作品之說也堪懷疑,因為其《入話》故事之文字與一唐朝文言小說相近。如果我們說這《入話》故事是成了筆錄形式后才加上去的,則難保其他部分沒有更改變動。而該小說絕難作為口述之用。)。這個“話本”之說是在小說研究范圍內許多無根而流傳很廣的見解之一。另一方面,許多小說明白指出系取材于口述文學,即故事內容是根據口述作品編寫而成(注:例如可見《古今小說》第十五卷及《醒世恒言》第十三卷。)。這種情況也跟口述文學不同,而這類小說也應正規地納入筆寫文學之中。
其次,至今仍無人能提供明顯的證據,指出所謂直接源出說書人話本的小說與其他小說有甚重大不同之處。因此,就算在現存的早期小說中,有些確是說書人話本的復制品,這些小說與其他特為讀者撰寫的小說相比,仍然不見差別。因此,我們若把所有小說視作筆寫文學作品,誠亦無可非議。
另外一些人反對把屬于“上流”文學的文言小說或所謂“傳奇”,與白話小說相比較。但即使文言及白話小說確屬兩種不同的文學,筆者并不見何以不能比較二者的理由。口述與筆寫文學之間有基本的區別,而各種不同的筆寫文學間則沒有。文言小說及白話小說屬于不同文學的說法,該是屬于一種歷史解說,用來證實并客觀分析已經發現的區別。然而事實上,這種不同文學同時存在的概念,通常固然不錯而且有用,但就這兩類小說的整個發展過程而言,則決不能適用。明末馮夢龍同時收編文言及白話小說成集,尤以“三言”及《情史》兩書為著。(注:沒有一篇文章論及馮夢龍書中白話小說與文言小說間關聯之處。關于《古今小說》中各篇的“淵源及影響”,最佳論作仍是吳曉鈴之文,載《漢學》第二卷第四期(北京,1945),第443—455頁。孫楷第在1933年亞東版《今古奇觀》的序言中,論及該書中各故事的淵源及影響。至于《警世通言》及《醒世恒言》中其余的小說,趙景深在《小說戲曲新考》(上海,1939)第1—29頁有所討論。其他論作則較詳細探討個別小說。)《情史》中的若干小說顯然又是仿“三言”的小說而成。界定一種文學的標準本應包括獨特的作者,以及在相當程度上獨特的讀者;但在此二書中兩者皆缺,因此白話小說及文言小說分屬兩種不同文學的說法,顯然無法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