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M譯叢套裝02:檔案:一部東歐、秘密警察與希望的個人史
- (英)蒂莫西·加頓艾什 (美)卡蒂·馬頓 (美)伊娃·霍夫曼
- 5345字
- 2019-11-18 15:38:28
第四章 IM“指導教授”?
國安部心目中,最寶貴的信息來源是“非正式合作者”,也就是線民——IM了。線民的數目大得驚人。根據東德內部統計,1988年,也就是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最后的一個“正常”年份,“非正式合作者”的人數達17萬,其中有11萬定期提供情報,其他則提供“共謀”式服務,例如,將公寓讓出來給秘密集會使用,或僅僅被視為可靠聯絡人,等等。國家安全部本身另有9萬名全職人員,其中只有不到5千名屬于HVA海外情報組織。如果將這些數字與東德全部的成人數目相較的話,就表示每50名東德的成年人中,就有一名直接與秘密警察相關。即便是每一名直接相關者只有一名眷屬的話,那么每25名東德人中便有一名是與秘密警察有關聯。
這種規模是納粹所不能及的。1941年,納粹秘密國家警察蓋世太保的全職員工,也不過只有1萬5千名,而它所涵蓋的地區包括兩德、奧地利,以及今天的捷克。就算將帝國秘密安全局和其他可能的相關單位人員都算進去,還是無法達到國安部在東德的比例。我們無法取得納粹時代正規的線民人數,但想要與東德政權比較,相差還很遠。第三帝國當政時間雖然很短,卻是在全民狂熱歡迎下建立,到最后經歷了五年半戰爭不支瓦解為止,一直非常仰賴民眾自愿性的相互譴責,以控制社會內部——這是我在塵封的舊人民法院檔案中發現的。然而,東德政權從一開始便不得民心,持續越久,就越需要這個龐大的線民網絡的支撐。
我一個人顯然就獲得五名線民的注意力。文特少尉仔細評估了這五名線民所提供的證據和他們的操作潛力。在我研讀那些有關我的報告,并設法辨認、找到那些報告人,親自與他們談話的過程中,我不但被拉回到自己過去的生活,而且進入了那些生命曾與我短暫交錯的人的生活之中。
不像很多東德人被線民害得很慘,我并非這些線民手下的受害者。他們并沒有對我造成嚴重的損害。然而,在知道系統如何運作后,我可以大概猜到,同樣一批人很可能對其他人造成多大的傷害。雖然我知道夠多的個案,可以指認出其中一些共同特征,但是我仍無法確知盯我的線民是否便是典型的國安部工作人員。不過,正因為他們在偶然的機會中以我為監視對象,報告我的事跡,讓我有了一個機會,測試那些檔案的正確性——并進入他們的經驗之中。他們為什么要那么做?做的時候有何滋味?現在回顧,感覺又如何?
我從“HVA-I的IM——G.(我的代號)在柏林洪堡大學的指導教授”著手。根據檔案開頭的行動計劃,他們準備將這名指導教授帶進“作戰方案”中。我對我的指導教授勞倫茨·丹普博士識之甚深。他是個高大開朗的柏林人,對柏林的歷史了如指掌,并且具有一種獨特的黑色幽默感。我至今仍保留著在離開柏林前他送我的海因里希·齊勒(Heinrich Zille)畫冊。他也是一名死硬派共產主義擁護者,至今仍對共產黨在魏瑪柏林的巷戰懷念不已。
我特別感興趣的是,丹普教授是少數幾名在東西德統一以后仍能保有原職的歷史學家。不但如此,在大學引進新的西方管理并對前教職員進行了大肅清之后,丹普教授不但沒有被迫離職,反而被升為洪堡大學歷史學院的正教授。在打電話給丹普以前,我與兩個人談過這件事。一個是洪堡大學歷史學院主任的海因里希·溫克勒,他是一名杰出的歷史學家;另外一個則為斯蒂芬·沃勒。生長于東德的沃勒拒絕以政治妥協換取在學術體系內的晉升,因此在東西德統一以后,仍必須從比較低微的職位開始向上爬。他們兩人都指出,大學在統一后曾展開過一次非常嚴密的消毒檢查,丹普是少數通過這項檢查的人。而消毒檢查中的一個關鍵步驟,便是比對高克機構內部資料。
不過,勞倫茨·丹普雖然曾做過馬可·沃爾夫的HVA海外情報組織的線民,卻被宣告“清白”,其中是有原因的。大部分的HVA資料已經被銷毀,有一部分——據說——被送至莫斯科。一名前HVA上校,紅光滿面的克勞斯·艾克納,曾告訴過我,在1989年深秋時,他們還如何忙碌地撕碎、焚毀大部分的敏感檔案,并將特工的卡片從辦公室的最機密檔案中取出。1990年1月中,國安部的總部被抗議者占領后,這項工作曾一度中斷,但是在統一后的圓桌會議,也就是討論如何將權力從共產黨手上和平轉移的共同協商會議上,大家做出一個特別決定,正式授權給海外情報組織,使之獨立于其他國安部單位之外,繼續“自我溶解”。因此,整個春天和初夏,他們都忙著銷毀所有能夠指認出個別特工和線民的檔案。“我用自己的雙手,將我這一輩子的工作成果毀了。”艾克納上校說。
雖然西德政府隨后收到了兩份備份的索引卡,而沃爾夫手下部分資深官員在統一后也曾對外發言,透露了HVA過去一些不為人知的活動,為幾次司法審判提供了有力的證據。但是,不論索引或是資深官員的證言,所牽扯到的主要都是在西柏林工作的特工,而沒有牽扯到線民。只有幾個線民,因跟其他部門的檔案交叉對照而曝光,但到底那只是少數,大部分,如丹普一般,仍然沒有被“高克”到。所謂被“高克”,就是那一陣子的俗話所稱的被查到與高克機構有關系。在那段時間,另外發展出來的一個流行語是“他過去和國安部有關”,意思就和得了艾滋病差不多。
“或許你想知道,”1970年代曾在洪堡大學讀過書的斯蒂芬·沃勒告訴我說,“以前是有人說丹普過去和國安部有關。”接下來,他又表示:“現在,嗯,如果你想要把他掛了……”他說話時,語氣略帶憂慮,我聽得出來他背后的意思是在說:“現在,嗯,如果你一定要把他抖出來……”而說這句話的人是斯蒂芬,那個自共產統治結束以后,一直熱衷地主張將過去所有與國安部合作過的人統統肅清的人。
“現在,嗯,如果,你想把他抖出來……”這是何等的責任!只為了檔案中短短的一句話:“HVA-I的IM——G.在柏林洪堡大學的指導教授”,如果我想要的話,便可以摧毀了一個人的生涯,甚至取下他的生命也不一定。IM就好像一記死亡之吻一樣。我有什么權力,扮演法官和劊子手的角色?而且,為了什么?報告一共只有兩頁,抬頭上的標題為“線民報告影本”,自1980年7月從Ⅱ/9傳到HVA,內容毫無攻擊性。丹普博士在報告中寫下他對我的印象:我以布爾喬亞的自由思想和態度,勤懇而仔細地從事我的研究工作——雖然我完全缺乏對工人階級的責任感。在報告最后,他建議(是他一廂情愿的想法,雖然我或許在口頭中曾如此暗示過),他可以到牛津擔任我畢業論文的評審委員。報告本身顯然并沒有對我造成任何傷害。
唯一使事態變得嚴重的地方在于,因為那份報告,使我確定丹普為線民。如果這果真屬實,我應該考慮,是否為了忠于歷史判斷,至少將這事實報告給學校當局。很多其他人都曾因擔任線民而被“肅清”出學校。更明確地說,所謂肅清,并非完全失去工作,而僅為失去擔任大學教授這個敏感的職位,而且并非所有被認定為線民的都因此被開除。根據洪堡大學的第一任西德校長表示,該校每六名教授及每十名職員中便有一名,曾以某種形式與秘密警察合作過。當然,這其中有不少因東窗事發而自動離職,而大約有七十名被撤職。不過,大學的“榮譽委員會”也曾發現其中許多人的罪名并非嚴重到需要開除的地步。公平地看來,一個人不能夠因為一個歷史的意外,一些特定的檔案不見了,就免于接受那嚴苛的判斷。
在上述沉重的心思下,我于1995年6月打電話給丹普教授,約他見面。從1981年以來,我便沒有與他聯絡過。他顯然非常意外我會打電話給他,更意外我“想和他討論”一點事情,不過,他同意見我。我們約定到威廉街上的一家咖啡屋碰面。他最近才出版了一本有關威廉街的書,反響不錯。他因對柏林的地方歷史知識異常豐富而受邀參與了非常德高望重的街道改名委員會。馬克思恩格斯廣場成為宮殿廣場(Schlossplatz),卡爾——李卜克內西街(Karl-Liebknecht-Strasse)的一部分成為申克爾巷(Schinkelallee),卡爾——馬克思大街成了黑格爾街,等等,都是委員會之功。
11點整,他已經端坐在咖啡屋的戶外座位了。他個子高大,但是臉上松松垮垮,眼睛則濕黏黏的。他穿著灰色長褲、紅色上衣,衣服上還釘著肩章。初見面的寒暄有一點僵硬。招呼過茶水以后,我立刻進入重點。我閱讀了自己的國安部檔案,發現他們顯然把他列為HVA的線民。
“我的天啊!”丹普說。
我向他解釋了檔案的內容,并展示出相關的幾頁。他一面微微搖頭,一面接過文件,閱讀時,手稍微發抖。當他點燃香煙時,不慎將煙灰沾到他的毛衣上。“你看得出來,我有多么激動。”
但是,不,他說,他不是線民。他和國安部毫無關系。“我也感到奇怪,但他們從來沒有接觸過我。”不過,他的確記得曾經和大學的國際主任談過我的事情。“他叫什么來著?你記得,我們有一次在歌劇院咖啡廳吃過一次中飯的?”
當他一說到這里,我立刻就明白了。我原來便很奇怪,在那份海外情報服務組織的“線民報告影本”中,并沒有寫下線民的代號,而只是在報告內容中間將我的指導教授的全名寫出來:“勞倫茨(姓氏被涂黑)博士同志”。不過,我推論:如果國安部反情報部門的文特少尉閱讀這份檔案時,將丹普認定是海外情報服務組織的線民的話,那么我還懷疑什么?文特必定知道他在做什么。或許海外情報系統的工作方式和其他部門不一樣,規則也不同。
我現在知道,原來線民是大學國際部的那個主任——他居于那個職位,顯然會使沃爾夫的間諜對他有興趣。海外情報工作組織傳過去的是一份“他”寫的報告,因此才會把丹普的全名寫了出來。因此,真正在工作上不夠謹慎的是文特少尉,如此粗心大意,便出賣了線民,并將線民的消息來源透露了出來。
丹普小心地閱讀報告后指出,大部分的資料應該是從他那里取得的,但有一些事也非他所知:如我在英國大使館中與維爾德什(Wildash)先生的接觸。“你看這個句子。”我們兩人同時彎身以就文件。這正是兩名歷史學家討論該如何解釋一份主要的文件該有的樣子。
完全否定指控,有人告訴我,是最常見的線民第一反應。有時候,即使鐵證如山,擺在他們眼前,線民還是從犯罪學以及心理學的角度堅決否認。然而,勞倫茨·丹普的反應讓我覺得他是無辜的,他的解釋讓我立刻可以接受。在我回牛津的路上,我翻閱了1980年3月27日那天與他在歌劇院咖啡廳吃飯的日記。在日記中,我形容國際關系部主任為“滑頭亞歷克斯/俗氣哈利(Smart Alex/Flash Harry)。咖啡色夾克。大花領帶。桑丘·潘沙(Sancho Panza)式翹胡子”。我另外注意到旁邊有兩名小聽差一般的黨員,交談的時候用比較隨便的“你”(Du)相互應答,但是在對我說話的時候卻用比較正式的“您”(Sie)。俗氣哈利曾在萊比錫的大學研讀“科學共產主義”。“你知道我們這里流傳一個笑話,”他一面喝著一杯濃烈的飯后酒,一面故作神秘地告訴我,“我們常說:‘無產階級專政’。無產階級到處都是,但是專政在那里呢?”等等,等等。現在我很高興聽到丹普說,這個令人惡心的家伙已經被踢出大學。不知道他現在做什么?
然而,丹普在當時又是怎么看我的?
他指著國安部的報告說:“大部分都寫在報告上了!指導一名英國學生是相當有意思的一件事,但是你也知道,指導學生,必須犧牲很多自己做研究的寶貴時間。”然后,他也問我,我當時是怎么看他的。
全然相信共產主義,仍心存浪漫幻想,將共產黨視為戰前的革命政黨一般。
是的,沒有錯,他回答道,雖然,我對他的印象仍屬片面,因為他有一些話是不會對外國人說的。根據1980年時我的筆記,他卻對我說過一些話,包括那天在午餐會上說的:“我們不期待你加入英國的共產黨……只希望你能很嚴肅地看我們,并告訴英國的人,我們是非常認真的。”可是,接下來,他又加上一個個人請托:“你能不能替我在丘吉爾墳墓上吐一口口水?”
或許就是因為這些小笑話,我對他感到索然無味,在我再度被允許進入東德以后,也沒有再去拜訪這名指導教授。不過,我對于他處理我給他的震驚方式,內心充滿無限同情——以及相當的敬意。
“當你打電話來時,我想到各種可能,”他說,“但就沒想到這個。”事實上,不久前,他才收到朋友寄給他的檔案,顯示他被線民懷疑有不忠的思想,因為他主持過一個私人的讀書討論會。談到我所說的浪漫,他不禁莞爾:“是的,不過浪漫主義也可以是非常危險的。”
他必須先走,因為他答應引導一個美國學生團參觀威廉街。“引導完了以后,”他說,“我可得去好好喝一大杯水果酒壓壓驚。”他顯然仍處于震驚狀態,就好像曾站在絞刑架下又走了出來的樣子。如果他是一名非常顯赫的公眾人物,而我又是一名粗心大意的記者,那么他可能就真的被抖出來,“掛”了。我幾乎可以看到《明鏡周刊》上出現一張他的黑白檔案照,旁邊故意鑲描上紅邊,下面寫道:“HVA-I的IM——G.在柏林洪堡大學的指導教授”。類似的報道,在近年來已不知出現了多少次。譴責,但錯誤的譴責。
就我個人而言,我感到非常、非常松了一口氣。我簡直迫不及待地回到旅館,打電話給沃勒和溫克勒,向他們解釋國安部的錯誤。
就在我要結束這本書前,斯蒂芬·沃勒用傳真送了一份剪報來給我。那是有關一個柏林——勃蘭登堡普魯士協會新成立的消息。報紙上唯一提到的創始會員,便為洪堡大學歷史學教授勞倫茨·丹普。
我按照剪報上的電話號碼打了過去,不久后便收到了一個資料袋。從資料中,我發現該協會的目的是要“培養普魯士的真正價值與美德”,并且“為復興祖國精神奠定基石”,因為德國已經快要淪落為一個“由毫無容忍力的個人集合而成的多文化混合體”。
在協會的規則中,特別提到了“腓特烈二世充滿哲理的作品”。而在成立大會的專題演講上,主講人特別提到腓特烈二世和他的士兵在1757年魯騰會戰時的精神。“真正的普魯士精神”,他說,與愛國、無私、容忍、謙遜、忠誠和責任感有關,但也應包括“比較次要的守時、守秩序、愛整潔等第二層次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