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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跨越圍墻

終于要跨墻進入東柏林的前一晚,我開了一個派對,將維蘭德街127號公寓內各個房間之間的雙重門都打開,并把我在西柏林認識的朋友全請了來。根據我的日記記載,當我終于上床睡覺時,已是1980年1月7日凌晨4點45分。6點過一刻,我便起床,將行李打點完畢,開車經過查理檢查哨和東德邊防哨(“滿臉是笑”),沿著白雪覆蓋的菩提樹下大道,經過亞歷山大廣場和申豪森大街,來到我的新家——東柏林工人階級住宅區的普倫茨勞貝格區埃里克維納街24號。

檔案中,線民“舒爾特”的報告特別提醒了我當時的居住狀況。字打在擁擠的稿紙上,“舒爾特”寫道:“房間不算大(尤其以陳舊的房屋而言),有一扇窗戶直接面對大街。房間的門從里面開出,有安全鎖,顯然是最近才安裝上去的。除了一張床鋪以外,房間內還有一張桌子、一雙椅子、一個大柜子,該住客——經我發現——大多用來儲放書籍。報紙散在桌上(我注意到最上面有好幾份《星期天》[Sonntag],從標注等可看出是經過仔細閱讀后閑置于桌上的)。除此以外,桌上還有幾本字典。”“舒爾特”沒有寫出來的是——或許他已經太習慣了——房間內燈光昏暗、墻壁棕黃、地板上有咖啡色的污點、燈泡外是廉價的塑膠燈罩和屋外足以將人凍僵的冬寒。

在這個房間內,我居住了整整九個月,一直到1980年10月7日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建國三十一周年的那一天,我離開了東柏林為止。那年東德,與往常一樣,以軍事游行來紀念建國周年,而西方,也與往年一樣,無力地提出抗議,指稱俄國違反了1945年四強所簽訂而至今仍在理論上有效的軍事協定。我在前往觀看游行的路上,遇見了一名愉快的美國黑人大兵,手上抱著一個紀念莫斯科奧運會的玩具熊,在亞歷山大廣場游蕩著。當嘰嘰咕咕笑個不停的少年先鋒隊員把巧克力和花送給恩格斯侍衛部隊時,我看見一名穿著卡其制服、戴著綠扁帽的英國軍官,用一個攜帶式樓梯一會兒上、一會兒下地忙著拍照記錄下整個過程。隨后,我看見恩格斯侍衛隊,槍管上塞著民眾送的康乃馨,操著大步離開廣場。

歷史書上記載的1980年1月至10月,為東西沖突升級的時分。5月,西德不情不愿地加入了由美國主導的抵制莫斯科奧運會行動,以抗議蘇聯入侵阿富汗——很顯然美國人的信息,并沒有傳達到那個抱著玩具熊、在東德大街上閑晃的大兵。8月底,波蘭出現新一波的罷工,迫使副總理不得不與格但斯克列寧造船廠內的罷工者簽訂協議,接受了工人成立獨立工會的要求。這是共產黨歷史上從來沒有發生過的。新的工會取名為“團結工會”。有些作者認為這是“第二次冷戰的開始”,雖然聳動,但是忽略了一項事實:冷戰其實從來就沒有停止過。

我的個人生活也開始直接進入大世界的歷史進程中,我首先在東德、然后在團結工會革命期間進入波蘭,公私交錯。從絕對距離上來說,我在西柏林的寬敞公寓和我在東柏林的小窩之間還不到十里,但是心理上,兩者的距離卻似在好幾千里以上。我不時地往西方跑,我的檔案正確地記錄下我每次跨越邊界的日期和時間。另外,西柏林的朋友也會打電話過來,或到我東柏林的小窩拜訪。

然而,我卻發現自己在搬到東柏林不到十天以后,竟然認真地思考起來:“對與原來在西柏林生活時認識的人保持聯絡,不僅漠然,甚至……簡直是積極逃避。為什么?我發現,他們大部分關心的事(相對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真正重要的是人類的尊嚴在公平、正義、和平之名下被矮化了、蹂躪了。重要的是有人只因為想要離開那個正好是他們出生地的國家,就被關進牢中,而且一關好幾年。重要的是阿富汗現在發生的事情。”過了幾個月,艾琳打了一個電話給我,我才想起:“哦,那個世界,那個電話‘關系’,永遠扯不完的‘關系’的世界。”

在東柏林,我還是想繼續研究畢業論文的主題:第三帝國下的柏林。國安部檔案中,有一份我在牛津時的導師蒂姆·梅森和托尼·尼古拉斯寫給柏林英國辦事處的信,要求替我這個在新文化協議成立后的第一名研究生妥為安排。蒂姆·梅森是一名非常能啟發學生思考的老師。他在牛津所有歷史學家中非常異類之處在于,他是一名馬克思主義信仰者,雖然他信仰的是非常不傳統的、摻有英國帝國思想的那一種馬克思主義。因此,用國安部的尺度來衡量的話,他還算不上是馬克思主義同路人,因為在我的檔案中,他們對他的評估是“布爾喬亞一般民眾”。蒂姆·梅森在圣彼得學院的辦公室中,懸掛著兩張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海報,上面宣示著:“每個人都在談天氣——我們可不!”這基本上反映了蒂姆·梅森內心對英國中產階級生活于瑣碎之中的不屑,更表達出他高度的認真,以及幾乎讓人痛心的清教徒式的工作倫理。很不幸,幾年以后,他以自殺結束了生命。

讀罷他的推薦信,我的內心充滿了感激與恩典。他和托尼·尼古拉斯恐怕對我很失望吧,因為我最終并沒能以希特勒統治下的柏林為畢業論文題目,不過我想他們會看出我為什么要改變題目。牛津歷史學院最好的地方之一,便在于它能納百川,就算偏執怪異者也能融入其中。“在歷史的屋宇中,有許多大殿。”當時的現代史教授理查·庫伯如斯說。他自己便是個血性漢子,喜歡探索這門學科的極限。我還記得每在陰沉的星期五下午,我坐在泰勒利安中心(Taylorian Institution)一個暗郁的角落,教室中稀稀落落的學生一同興致盎然地聽他大放厥詞的模樣。

事實上,我的確花時間在資料庫中,東德政府卻嚴格限制我使用相關的檔案,主要的原因可能在于,他們害怕在完全閱讀過納粹記錄以后,我會發現德國共產黨對納粹的反抗是多么微弱,而他們對蓋世太保的滲透又是多么深。然而,在其領導下進行“反法西斯抗爭”,是東德建國最原始的神話。此外,我也經常跑菩提樹下大道上的老普魯士國家圖書館。在它的所謂特別研究部中,保留著所有國家不想讓一般民眾閱讀的書籍和刊物。在我翻閱泛黃的納粹報紙《國家》(Volkischer Beobahter)時,國安部手下的武裝部門“費利克斯·捷爾任斯基”侍衛部隊,便派遣一名資深官員坐在我旁邊的一張桌子上,順便研讀西德的新聞刊物和西方的武器雜志。

每當我將目光從納粹報紙轉移至國安部軍官身上時,我的注意力便從希特勒的德國切換至昂納克的德國。在當時,我便打定主意,要寫一本有關德國極權主義的書。共產主義堅持清貧,我的日常生活也被迫大大地簡化:房間從五個變一個,面包從可選擇長的、短的、甜的、咸的等變成只有一種厚重的黑面包,而且還只能在晦暗的國營街角商店才買得到。但是生活被強迫簡化后,我竟也就更專心一致,將精力全部放在搜集資料上了。

線民“舒爾特”非常正確地觀察到,我非常仔細地研讀媒體報道。我看電視、聽收音機、閱讀寫作風格比較大膽的現代小說,以彌補新聞不自由的缺憾,并且我時常去看戲。柏林劇團已經快要成為一個布萊希特陵墓,但是在德意志劇院或民眾劇場,我卻似乎能嗅到一種詭異的文化抗拒氣息,與我所研究的1930年代柏林的感受非常類似。有時候,不同的抗拒感可能會從同一間劇院甚至同樣的劇本中發出。我記得,例如,在德意志劇院中,有人朗誦了一段海涅的《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Germany : A Winter's Tale),讓我感受到莫大的震驚:


我又看到了普魯士士兵,

他們總是一樣的。


一陣笑聲。


他們昂首闊步的樣子還是一樣的僵硬,

又直又細,像蠟燭一般,

就好像他們吞下了士官長的棍子,

老弗里茨知道怎么處理這檔事。


那棍子從來沒有完全消失過,

雖然它的原始用途已被禁止。

在手套里有更新的方法,

但是那只手還是原來的鐵手。


我在東柏林的行動非常自由,因為我持有研究生的簽證,可以在全東德自由旅行。相較之下,西方報紙的通訊員每次離開東柏林前,都要申請特別許可,想必所受的監視程度在我之上。我的日記中多次怨嘆,在東德坑洼不平的道路上旅行時,汽車不幸拋錨,必須付出大筆的修理費。我第一次去萊比錫參觀商展,有機會近距離看到東德共產黨黨魁昂納克,非常驚訝他的個子竟然那么小。我去德累斯頓,參加一個紀念1945年2月英美聯軍轟炸該市的周年活動。“啊,你們為什么要轟炸我們?”一名中年婦女在咖啡館內問道。我去格來弗斯瓦爾德拜訪我的朋友羅爾夫——阿希姆·克魯格,當時他正在那里學醫。我還去了波羅的海的呂根島,并和安德莉及她前夫一起去什未林看了一場很不精彩的歌德《浮士德》戲劇表演。另外,只要情況許可,我盡量會到圖林根的小山區樹林里走走,那是我最喜歡的一塊德國土地。另外,當然,我還會去德國歷史上最美好也是最惡劣的地點魏瑪。回到首都以后,我和一名波蘭朋友一起到柏林大舞廳,那種每張桌子上都放著一臺專線電話的舞廳,看到漂亮女孩,我們便撥她們桌上的號碼。不過,那里是東柏林,可想而知,電話是壞的。

通常,我無論走到哪里,都會設法和當地人交談。不過,他們事后都將我們的談話記錄下來。相互的溝通在剛開始時便不免因懷疑而有了障礙,加上對國安部的恐懼,以后溝通上的困難只會越來越大。我并非事后想到,才將恐懼加諸記憶之上。在當時就有很多朋友警告過我。例如,在什未林時,有人告訴我們:“小心!演浮士德的那個演員就是替國安部工作的。”密探在萊比錫的商展中,更多得像蒼蠅一樣。羅爾夫懷疑連我的汽車里都被人裝了竊聽器。夜晚疾駛在公路上,羅爾夫教我一面唱沃爾夫·比爾曼的抗議歌,一面還不忘調侃道:“樹枝上的綠葉有接收功能的話,那他們就學會歌譜了。”

我居住的公寓附近有一家小酒店,是我經常流連之處。亮木漆裝潢和年老色衰的女侍,令我至今印象深刻。東柏林無論哪家餐廳或酒店座位總是不夠的,因此我在酒店中經常必須與人同桌。有一次,我一面喝啤酒一面等著我點的炸牛排時,同桌的三名年輕人大聲地開始抱怨他們的軍役。突然間他們停下來,以懷疑的眼光看著我這個安靜但顯然在聆聽的桌友,并展開了他們的非正式訊問。首先發難的是三人中留著濃密胡子的小伙子。“如果你說你是歷史學家的話,”這名穿著加州大學T恤衫、右手少一根手指頭的年輕人對我吼道,“你說,卡爾·馬克思出生在哪里?”幸好我知道答案。“好吧,誰是1930年德國共產黨領袖?”我又答對了。“嗯,誰讓希特勒獲得實權?而且”——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別他媽的告訴我,是專制資本主義。”

最后我掏出一張英國的付款卡,讓他們完全解除戒備,不再對我有任何懷疑。加州小子向我道歉,并告訴我他的故事。他二十二歲,父母都居住在西柏林。柏林墻堆高起來的那一天,三歲的他,正好到東柏林的祖父、祖母家過夜。東德政府從此就不讓他離開。他被人認養、長大,在軍中服役時丟了一根手指,現在是電車司機。有的時候,他的父親會開著發亮的奔馳汽車,帶著小禮物,從西柏林過來看他。他身上穿著的加州大學T恤衫便是父親送的禮物。

這就是他的故事。或許令人難以置信,雖然毫無疑問,中間一定有很多重要的細節——可能是錯綜復雜的家庭關系——他沒有說出來,不過,曾有一名處理過這種案件的律師估計,1961年8月圍墻一夜間砌起來時,有四千名之多的兒童因此和父母分隔開來。在我最近發現的一批前總理勃蘭特的文件中,就有一篇機密報告,表示在1972年8月的時點東德還控制著一千名這樣的孩子。所以,加州小子的故事很可能是真的:他就是那些未能離開的孩子之一。

無論如何,他對體制有極大的仇恨。“阿富汗?”他說,“美國人應該從巴基斯坦開進去,把俄國人都趕走。”的確,他們需要從內部邀請。不過,俄國人不是已經創下先例,顯示這種事該如何安排了嗎?看看捷克共產黨,不是就在1968年邀請了蘇聯去“拯救”他們的國家嗎?還有巴布拉克·卡爾邁勒巴布拉克·卡爾邁勒(Babrak Karmal),時任阿富汗人民民主共和國總理。,最近不也替阿富汗提出了類似的邀請嗎?

在埃里克維納街的另一頭,一個后院的閣樓上住著一名藝術家,是我在普倫茨勞貝格的溫和異議藝術社區中所結識的。他寫詩、作曲,胡須永遠看起來像兩天沒刮一樣,我給他取了一個諢名“青年布萊希特”。1968年,青年布萊希特,為抗議蘇聯入侵捷克,與在讀同學組織了一次朗誦會,宣讀了真正的布萊希特《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史維克》(Schweyk in the Second World War)中一段精彩的反納粹反抗歌:


但是時間無法駐留。現在掌權者

無盡的野心,正在走過它的路,

就像滿身沾血的斗雞,必須為地位而爭,

但是時間無法駐留,就算用暴力也不行。


在興奮中,他寫了一封信給朋友:“我們正在搞一個反抗組織。”就因為這封信,他被判了兩年半的徒刑,真正在監獄中則待了十五個月。等他被釋放時,母親已移民西方,他們不準他母親來探望他,也不準他去探望母親。

他考上了柏林洪堡大學,但是因為曾有坐牢記錄,結果沒能錄取。然后,他申請移民,也被拒絕。他的妻子離開了他。現在,他一星期在一個公共墓園中工作三天,其他的時間則游晃在普倫茨勞貝格的波希米亞社區中。我還記得西德一家很有名氣的自由派報紙的駐東柏林記者,也認識青年布萊希特。她有一次對我說,她覺得青年布萊希特在圍墻后替自己經營起了一個相當快樂的生活圈。

加州小子和青年布萊希特是極端的例子。比較典型的,應該是我的房東夫婦。柏林洪堡大學便是替我向這對年輕夫妻租的房子。他們有知識,受過高等教育,經常觀看西方電視節目,因此也非常了解外界發生的事。不過,他們將全部精力傾注于個人生活中。他們在離柏林開車半小時左右的一個小湖邊擁有一棟小別墅,里面的一釘一木都是兩個人親自動手完成的。他們非常驕傲地向我展示房屋的電動打水泵、屋頂上的小陽臺、為夜間打乒乓球而裝的聚光燈。他們甚至在屋后搭建了一個小碼頭。

我的朋友安德莉也專注于經營她的私人世界,在柏林市郊老舊別墅區域的獨特氣氛中專心帶大她的孩子。假日的下午,她會在慵懶的氣氛中,蒔花植草、騎自行車、到附近的湖泊駕駛帆船或游泳。優美的田園生活,尤其對孩子們而言。他們的生活隱藏在“內部移民”、“無關政治的德國人”之類的大字眼之后。

我故意很少和西方記者團接觸,一方面因為我想要獨力發掘這個世界,另一方面也因為我害怕與他們接觸會引起當局的懷疑。不過,我卻或許在這一點上不夠細心,經常和一名路透社的記者馬克·伍德會面。在路透社的申豪森大街辦公室墻壁上,釘著一圈老式電報的長紙條。上面是一篇悼念希特勒副手魯道夫·赫斯(Rudolf Hess)的文章。他是斯潘道森林監獄的納粹戰犯中存活到最后的一個人。在馬克之前,恐怖小說作家弗雷德里克·福賽思(Frederick Forsyth)也曾是這辦公室的主任。他曾替路透社寫過一篇有名的稿子。1964年4月的一天深夜,他正在回辦公室的路上,看到許多俄國坦克車正轟隆轟隆地駛向市中心。他立刻寫了一篇文情并茂的文章,急電至倫敦。在文章上他特別標明“八鈴快報”。老式的電報機,讀到這個地方的時候真的會響八次。故事發出去以后,他便出門去偵察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等那篇宣布“第三次世界大戰”即將爆發的文章已傳到全世界后,他才發現坦克車是為了例行性五一勞動節游行而開進城里的。福賽思很快就被調離柏林辦公室。

在1月的一個下雪天,我和馬克驅車至萬德利茨,一個高墻厚壁、警衛嚴密的社區,里面都是黨政高官的別墅,擁有特別的商店、大片的花園。門口的警衛非常仔細地檢查我們的護照。當我們假裝無知地問他,那個社區是干什么的時候,他非常緊張地回答:“沒什么。”接著,一名資深的軍官告訴我們那是一個“軍事目標”。

在檔案上,我發現“部門”的個人安全(負責領導人的安全)主任打了一份報告給XX/4部門。報告中將高官的住宅區形容為“高級代表的居住目標”,并記錄下我們是于17點55分乘坐一部深綠色(實際上應該是深藍色)阿爾法羅密歐來到門口,詢問有關如何到萬德利茨一家餐廳的事宜,而于18點15分被“驅離”目標。讓我并不驚訝的是,報告中還提到,馬克是在Ⅱ/13(記者)的監視范圍之內,而我則因為“山毛櫸”牧師的關系仍屬XX/4管轄之下。

我們在馬克辦公室旁邊的公寓中喝酒、聊天。到半夜一點左右,電話鈴聲響起,只聽到一陣沉重的呼吸聲,然后電話便掛斷了。又過了半個小時,電話鈴聲再度響起:“我知道你有客人。”我們猜想他們一定太無聊,或者想催我們快點睡覺,以便早早收班。知道這地方一定有竊聽器,我們便故意大聲地譴責起《旁觀者》中“愛德華·馬斯頓”——也就是我——最近寫的——篇文章。“你看見馬斯頓那家伙最近寫的文章嗎,蒂姆?”“看了,真糟糕,對不對。他一定又喝醉了。”我問了舒爾茨女士,有沒有馬斯頓這名人民公敵的檔案,但是,老天保佑,中央建檔中心沒有“愛德華·馬斯頓”這檔案。

今天,馬克已成為路透社總編輯,在兩德統一后,有人告訴馬克他的隔壁就是一個國安部的監視中心。監視中心的線路,直接連接上路透社墻壁里面的竊聽器,其中有好幾個還是裝在臥室中的。另外,他們還在對街設立了一個視覺監視點。在技術面上,國安部的手法經常超出了西方最狂野的幻想。

當我想從一片無盡的晦暗與服從中逃脫出來時,最喜歡去的一個地方便是維爾納·克雷奇爾牧師的家。克雷奇爾個子高大,臉龐寬實而線條堅毅,完全反映出路德教徒的形象,而他的聲音厚重如音樂一般悅耳。克雷奇爾先祖中有許多神父與軍人。當1961年柏林墻筑起來的時候,他還是一名二十一歲的神學院學生,正非法在瑞典度假。經過和兄長冗長的討論后,他終于決定回到東柏林。當時西柏林有一群學生非常熱衷替人偽造證件,幫他們從東德逃脫出來。當他們知道克雷奇爾要從西柏林偷偷溜回東邊,因為他理論上人還應該在里面時,不禁感覺可笑。今天,他說他仍然只能夠從當年錯綜復雜的思緒中理出一半的動機,其中之一便是他覺得回去會比留在西方“更有需要”。

東德的確十分需要他,一名教區牧師。這個號稱從襁褓到墳墓都由政府照顧的社會主義國家,什么都缺乏,牧師的照顧自然也非常缺乏。后來,他成為潘科區主教,更被周圍人所需要。那些前來教堂的人想要尋求的,倒不是真理中的信仰,而是一些自由,因為至少在教堂中他們可以說一些實話。

每次在喝咖啡或葡萄酒時,維爾納便會用他豐富、略帶老調的德文告訴我,他如何與黨政官員溝通談判。維爾納沉浸于朋霍費爾和第三帝國期間教堂告解的傳統,仍然相信與共產黨進行對話能產生良好的結果。然而,他也告訴了我政府的鎮壓以及他的家庭所必須付出的代價。他的大兒子約阿希姆受到了和許多其他神職人員的子女同樣的待遇,沒能獲準上普通中學。

我非常珍惜與牧師的談話時間,以及牧師家中特有的溫暖與寧靜。偶爾,我們也會一起出去吃一頓晚餐或聽一場演講,甚至手持著馮塔納(Fontane)的《勃蘭登堡之旅》(Travels around the Mark Brandenburg)當作旅游指南,一面開車駛過勃蘭登堡鄉間。一百年來的改變竟然如此之少!

我的檔案中,記錄下好幾次與維爾納的晤面。有些在我的檔案里,有些在他的檔案里,有的則同時存在于我倆的檔案中。最短的一次記錄為1979年10月17日,一名線民在腓特烈大道上看到我,時間為18點35分,但是在18點45分時就跟丟了。根據我的日記,那天我正要去見共產黨作家斯蒂芬·赫姆林(Stephan Hermlin)。

根據記錄,1980年2月27日,“羅密歐”、“山毛櫸”和他兒子一起到市立圖書館。“17點40分,山毛櫸將他的寶馬車停在市立圖書館前面。三人一起進入建筑物,將大衣交給衣物寄存室,前往二樓演講廳。三人共同聆聽了一場有關普魯士歷史及普魯士帝國的演講。”有人或許可以說,這線民的報告本身,便是普魯士歷史上的一小頁,與普魯士傳統之間雖然有著深厚聯結的維爾納并不愿意接受這個說法。

在維爾納本人的檔案中,我發現同一份報告,小心地保存在一個有襯里的信封中。與報告一起的,是幾張我們三人正要走進圖書館時的黑白照片,想必是用隱藏式照相機所攝下的。我可以看見維爾納的大個子、堅毅的臉部線條。他當時四十歲,和我現在同年。年輕的約阿希姆身材瘦小,幾綹卷發貼在臉頰兩側,神情像極了羅曼·維希尼克羅曼·維希尼克(Roman Vishniac,1897—1990),著名猶太攝影家、生物學家,在1935—1939的四年時間里,系統地拍攝了中東歐猶太人聚集區及一些猶太村落的生活場景。這些影像保留至今,為人們研究當年猶太人的艱難處境和整個猶太民族苦難史提供了詳細的圖片資料。動人心弦的攝影作品中,1939年以前東歐猶太社區消失前那些小男孩的模樣。約阿希姆當年十二歲,正好和我大兒子現在同年。而那正值青春年少的我,二十四歲,沒蓄胡子,短短的頭發幾乎中分,蘇格蘭呢夾克的上面口袋還塞著一條手帕,法蘭絨長褲,還有,毫無疑問的一雙牛津鞋。

我的日記,還記錄下在聽演講前三十六個小時中,那個似我非我的我所安排的生活。早上,上波蘭文課。然后打電話給阿爾巴尼亞大使館:“找到阿爾巴尼亞人,談話。”日記中寫道,語義不明。跑去英國大使館取信。在東德居住的幾名英國人都選擇如此做,因為這種方法似乎比較快、比較安全。讀了幾小時書。在申豪森大街內的施托金格餐廳用餐。與我共進晚餐的為烏蘇拉·馮·卡多夫。她是一名神采奕奕的柏林戰爭幸存者,當時正在為柏林寫一本新的旅游指南。將日記放在一邊,我從書架上取下卡多夫旅游指南,并翻開了施托金格餐廳的一頁,“標準東德風格的淳樸,口味不凡”。

當晚稍后,我跨過柏林墻,“越過查理(檢查哨)”到巴黎酒吧,然后到名為英格麗·席克的女士家中,“在紅酒與大放厥詞間,從晚上10點,一直到凌晨5點15分”。從英格麗家我直接到了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咖啡廳“毛毛”吃早餐。再度跨過柏林墻,在7點以前回到家,正好“在樓梯前碰到一名邊境警衛,準備去上班”。小睡兩小時。在圖書館做了點工作。與丹普博士會晤,他是大學指定給我的“指導教授”。然后,我便與維爾納及約阿希姆去聽普魯士和普魯士帝國的演講。聽完后,我們又到施托金格吃晚餐。然后上床。

維爾納和我成為非常親近的朋友。很多年后我的長子出生時,維爾納成為我兒子的教父,而他搖身一變成為我們家的維爾納叔叔,圍墻后面的那個干爹。我們共同為這本書做了很多研究。在兩德統一以后,他曾經和國安部一名專門負責教堂的資深官員維甘德(Wiegand)上校晤面。維甘德上校一開口便告訴他,他們對維爾納在西柏林打給我的一通電話感興趣。當時我已經搬回牛津,而維爾納是在非常難得獲準進入西德時,在西柏林一名朋友家中借用他們的電話打給我的。維爾納假設從西方打電話應該是安全的,但顯然錯了。國安部能夠竊聽任何在西柏林的電話。他們竊聽西柏林和西德之間的電話,所使用的是布洛肯山上的竊聽站,一個狀似巫婆城堡但極為有效的接收站。布洛肯山竊聽站內有最先進的設備,可以用關鍵詞語自動錄下某特定主題或特定人物之間的對話。


到了1980年8月,我已經搜集到足夠的資料,可以開始寫作了。在與安德莉告別以后,我乘坐火車到意大利,與我的朋友格林夫婦同住,并開始在我的書上下工夫。我對當時西方媒體上有關東德的報道深感挫折。作者大都為六八世代人,明顯地在反抗他們眼中老一代的粗糙反共思想。我翻閱英國出版的一本有關東德一般狀況的書籍,已是當時最好的一本了,但是竟然在長達二十頁的索引中,找不到一條國安部或“國家安全部長”、“秘密警察”的說明。相反的,喬納森·斯蒂爾(Jonathan Steele)的《德國面孔的社會主義:寒地來的國家》(Socialism with a German Face: The State that Came in from the Cold)一書中,結論是:東德的“總體社會與經濟體系已成為一個可行的模式,東歐的極權福利國家都正往這方向發展中”。可是,何謂可行?對誰可行?不,至少對我見過的大多數東德人是不可行的。我并沒有什么左右之見。我的目的,并不是要寫出他們是左派,而是要寫出他們是錯誤的:不正確、不公正、傲慢、偏袒,市井小民都可以隨口說出他們的錯誤,但是他們卻不愿意聆聽。我想要照事情的原樣將事實寫出來。

事實中必須包括國安部。“到處都疑神疑鬼,”我寫道,“它可能存在于電話中,可能坐在酒吧里,可能與你一起乘火車旅行。只要有兩三個人在一起,就不能不生疑。”我引用了西方世界的估計,說東德國安部至少雇用了十萬名線民,替他們工作。特別讓我感興趣的是,在這方面,共產黨政權善用了德國人的古老傳統和他們服從的習慣。我剛開始寫作沒幾天,英國國家廣播公司的全球新聞便開始報道,格但斯克的列寧造船廠發生工人罷工事件的新聞。意大利的報紙刊登出一張顆粒粗糙的照片,并介紹照片中那個留著小胡子的人物為造船廠的工人瓦文薩(Lech Wa??sa)。我立刻感覺非去不可。縮短假期,我跳上火車,回到柏林。坐在慕尼黑火車站的餐廳中,我閱讀著《世界報》(le Monde)上的一篇報道,說抗議的工人拒絕當局以超市換取紀念碑的條件。工人提出要求為早先在波羅的海海邊城市的抗議活動中犧牲的先烈建立紀念碑。星期一的一大早,我到東柏林波蘭大使館取得了簽證,不久以后,就抵達了列寧造船廠。

我與那些胡須未刮、滿臉倦容的罷工者坐在一起,看著電視上播放的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開會的情形。當黨領導人站起來唱《國際歌》時,我周圍的人也同時站了起來,唱起波蘭國歌:“起來,欲望的囚犯”。“波蘭還沒有吃敗仗,”罷工者怒吼道,“只要我們活著一天,就不會被擊敗!”他們高舉雙手,伸出兩指,展示出勝利的標記。我們所有人在心中,都認為蘇聯的坦克,就像十二年前碾碎了布拉格的春天一樣,隨時會轟隆隆地開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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