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我包羅萬象作者名: (英)埃德·揚本章字數: 3165字更新時間: 2019-11-06 15:39:18
序言 動物園之旅
巴巴(Baba)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害怕。它不怕把它團團圍住的興奮小孩,而是十分鎮(zhèn)定地接受著加州夏日烈陽的炙烤。它也不在意有人拿棉簽擦拭它的臉、身體和爪子。這種漫不經心的態(tài)度很說得通,因為它就生活在既安全又輕松的環(huán)境中。這個小家伙生活在圣迭戈動物園,此時正纏在管理員的腰上。巴巴是一只肚皮雪白的穿山甲,披著一身難以刺透的鎧甲。這種惹人喜愛的動物形似食蟻獸和松果的結合體,約莫一只小貓那么大。它漆黑的眼中透著一絲憂郁,臉頰邊緣的一圈毛好似山羊胡,粉色的臉頰下方是一截尖尖的、沒有牙齒的口鼻——十分適合吸食螞蟻和白蟻。它的前肢矮壯,爪子又長又彎,可以牢牢地鉗住樹干、探進昆蟲的巢穴;長長的尾巴可以吊在樹枝上,也可以圈在好脾氣的管理員的腰上。
但它最具特色的是覆滿頭、身、四肢和尾巴的鱗片。這些淺橙色的鱗片層層疊疊,形成了一件防御力極高的外套。構成這些鱗片的材料和你的指甲一樣,都是角蛋白。的確,它們看起來、摸起來都有點兒像指甲,只不過更大、更光亮,像被狠狠地啃過。每片鱗片都很靈活,但又緊密地與皮膚相連。當我順著它的背摸下去時,鱗片會隨著手的走勢先陷下去再彈上來;如果逆著摸,我的手很可能被劃傷,因為許多鱗片的邊緣都非常鋒利。巴巴只有肚子、臉和爪子未被鱗片覆蓋,所以它大可選擇蜷成一團,簡簡單單地就把柔嫩的部位保護起來。它的英文名Pangolin也與這項能力有關,該詞來源于馬來語中的pengguling,意為“可以卷起來的東西”。
巴巴是圣迭戈動物園的形象大使,它性格溫順,訓練得當,能參與各類公眾活動。動物園的工作人員常常把巴巴帶到福利院、兒童醫(yī)院等地方,為患病之人帶去快樂,并向他們普及關于各類珍稀動物的科學知識。不過,今天是巴巴的休息日,它就纏繞在管理員的腰間,仿佛世界上最奇異的腰帶。此時,羅布·奈特(Rob Knight)正用棉簽輕輕擦拭它的臉部邊緣,邊擦邊說:“我很小的時候就深深地迷上了這種生物,很驚嘆世界上居然有這樣的東西。”
奈特高高瘦瘦的,理著短平頭。他來自新西蘭,是一名研究微觀生命的學者,一個鑒賞不可見生物的專家。他研究細菌和其他的微觀生命體(即微生物),特別著迷于存在于動物體內或體表的微生物。開展研究前,他首先得收集它們。收集蝴蝶的人會用網兜和罐子,奈特的工具則是棉簽。他把棉簽伸進巴巴的鼻孔,僅僅轉上幾秒鐘,就足以讓白色棉簽頭上沾滿來自穿山甲體內的微生物,即使沒有上百萬之多,也至少有好幾千。此時的巴巴看起來絲毫不為所動,即使往它身邊扔個炸彈,它恐怕也只會不耐煩地稍微挪幾下。
巴巴不僅是一只穿山甲,也是一個攜帶豐富微生物的聚合體:一些微生物生活在它的體內,絕大多數分布在腸道內,還有一些附著在它的臉部、肚子、爪子和鱗片表面。奈特用棉簽依次擦過這些部位。他曾經不止一次地用棉簽擦拭自己的身體,因為作為人類,奈特身上也寄宿著微生物群落。我也一樣。這個動物園里的每只動物也一樣。地球上的所有生物都一樣——唯一的例外,是科學家在實驗室無菌環(huán)境下極其小心地培育出來的極少數動物。
我們身上都仿佛在舉辦一場盛大的微生物展覽,展品統(tǒng)稱為微生物組(microbiota或microbiome)。它們生活在我們的皮膚表面、身體內部,甚至是細胞內部。其中大部分是細菌,也有一些是其他的微小生命體,例如真菌(比如酵母)和古菌——后者的身份至今保持神秘,本書的后面部分會再對其加以探討。還有數量多到難以估量的病毒,它們會感染其他所有的微生物,偶爾也會直接感染宿主細胞。我們看不見這些微小的顆粒,但也不是沒可能看到:如果我們的細胞忽然神秘消失,微生物或許會在細胞核外勾勒出淡淡發(fā)光的邊緣,使我們可以探測到其存在。
在一些情況下,消失的細胞很難被注意到。海綿是結構很簡單的動物,其靜態(tài)的身體從來不超過幾個細胞那么厚。即使如此,它們的身上也寄宿著活躍的微生物。有時候,通過顯微鏡都幾乎看不到海綿的本體,因為其上覆滿了微生物。結構更簡單的扁盤動物幾乎就是一張由細胞鋪成的薄墊,雖然它們看起來像阿米巴原蟲,但也還是動物,即使簡單到這種程度也依舊有微生物做伴。數以百萬計的螞蟻個體組成巨大的聚居群落,而每只螞蟻身上又各自有一個微生物群落。北極熊漫步在北極的冰原之上,舉目四周除了冰塊別無其他,可實際上,它們周圍仍緊緊簇擁著微生物。斑頭雁帶著微生物飛躍喜馬拉雅山,象海豹攜微生物游入深海。當尼爾·阿姆斯特朗(Neil Armstrong)和巴茲·奧爾德林(Buzz Aldrin)登上月球時,他們踏出的一小步既是人類的一大步,也是微生物的一大步。
奧遜·威爾斯(Orson Welles)曾經說過:“我們孤獨地出生,孤獨地活著,又孤獨地死去。”這句話并不正確。縱使我們“孑然一身”,也絕不孤獨。我們以共生(symbiosis,非常棒的專有名詞)的狀態(tài)與許多生命體生活在一起。一些動物在還是未受精的卵子時就被微生物占據并在其中繁衍,還有一些動物在出生的那一瞬間就有了伙伴。在我們的生命歷程中,微生物從未缺席:我們吃東西時,它們也吃;我們旅行時,它們也結伴而行;我們死后,它們消化我們。對于我們每個人而言,人體都自成一個動物園——以我們的身體為界,內里附著著無數有機體,每個“我”都是一個混雜著不同物種的集體,每個“我”都是一個廣袤的世界。
這些概念可能有些晦澀,畢竟人類已經遍布全球,且踏無止境。我們幾乎到過這顆藍色星球的每個角落,還有人甚至飛離過地球。想象我們的腸道或細胞里自有天地乾坤,身體內部也有若起若伏的體貌風景,這多少有些奇怪。然而事實就是如此。地球表面有各種各樣的生態(tài)系統(tǒng):雨林、草原、珊瑚礁、沙漠、鹽堿地,每一種系統(tǒng)內都分布著不同的生物種群。而每個動物身上也都分布著不同的生態(tài)系統(tǒng):皮膚、嘴、腸胃、生殖器,以及任何與外界相連的器官——各處都分布著獨特的微生物群。我們只能通過衛(wèi)星俯瞰橫跨大洲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但生態(tài)學家可以使用術語和概念來幫助我們凝視自己體內的微生物群。我們可以談論微生物的多樣性,通過繪制食物鏈(網)來描述不同有機體之間的“捕食”關系。我們也能挑出某種關鍵的微生物——它們能和海獺或狼群一樣,對整個環(huán)境造成與其數量不成比例的影響。我們可以把致病微生物(即病原體)定性為入侵物種,就像對待海蟾蜍或火蟻。我們可以把炎性腸病患者的內臟比作垂死的珊瑚礁或休耕田:一個受損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其內部不同有機體之間的平衡都已打破。
這種相似性意味著,我們觀察白蟻、海綿或老鼠時,也相當于在觀察自身。它們身上的微生物或許與我們不同,但是都遵循相同的生存規(guī)律。與發(fā)光菌共生的烏賊只在夜間發(fā)光,而我們腸道內的細菌,每日也遵循類似的漲落起止節(jié)律。珊瑚礁里的微生物因為經歷污染和過度捕撈而變得殺氣騰騰,人類腸道中的菌群在不健康的食物或抗生素的侵襲下也會發(fā)生奔涌的腹瀉。老鼠腸道中的微生物會左右它們的行為,而我們自己腸道內的伙伴也可能潛移默化地影響我們的大腦。通過微生物,我們能夠發(fā)現自己與大大小小不同物種間的共通之處。沒有一個物種獨自生存著,所有生命都居于布滿微生物的環(huán)境之中,持久地往來、互動。微生物也會在動物之間遷移,在人體與土地、水、空氣、建筑以及周圍的環(huán)境之間跋涉,它們使我們彼此相連,也使我們與世界相連。
所有的動物學都是生態(tài)學。如果不理解我們身上的微生物,以及我們與微生物之間的共生關系,我們就無法完全理解動物的生命運作。微生物如何豐富和影響了其他動物?只有探究清楚這些問題,我們才能充分認識自己與體內微生物組間的羈絆。我們需要放眼整個動物界,同時也聚焦到隱藏在每個生命體中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我們在觀察甲蟲與大象、海膽與蚯蚓、父母與朋友時,看到的都是由無數細胞組成的個體:由一顆獨立的大腦指導行為,通過基因組調控生命活動。但這只是一個便于理解的假想系統(tǒng)。事實上,我們每個人都是一支軍團,從來都是“我們”,而不是“我”。忘記奧遜·威爾斯口中的“孤獨”吧,請聽從沃爾特·惠特曼(Walt Whitman)的詩語:“我遼闊博大,我包羅萬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