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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意識形態的分裂——新游學紀聞在美國(二)[24]

新階級的繁衍越是依靠專業化的公共教育制度,他們就越會生成一種意識形態,強調自主性,主張自己置身于經濟和政治利益之外[25]。

在上一篇小文(《有產階級的法律》)中,我提到M先生是怎樣在美國法學院“修煉”的。從中發揮,我提到了法律教育和法律本身如何是一項有產階級的事業,而且,作為無產階級的我們,同樣需要這種法律,這是一種吊詭。文中提到了M先生為母校捐款,出手不凡,一擲三千萬。只是,捐款過程的完成,是有些周折的,需要“各方努力”,其中一個努力就是學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錢從M家人那里切了過來。學校切錢,這是人們可以注意的第四個細節(參見《有產階級的法律》)。

現在,我想說一下“學校切錢”的事情,而且再作發揮。

眼下大學辦學,都要切錢,沒有錢是不能辦成事的。切錢是件任務,甚至是完成世界一流大學建設任務的前提。有的時候,可以從私人那里切一刀,比如在上面提到的M身上,有的時候,要從公家那里挖一塊,比如中國許多大學就是這樣做的。切錢有學問,而且是大學問。當然,更重要的是細節上的招數。

在美國,朋友對我說,從M先生那里切錢的時候,他們大學費了一番工夫。

我們先說第一步。學校第一步,是派出法學院的一位副院長出馬,打探虛實,看看有無可能。見面時,這位副院長要先問候一下M先生,然后關心一下先生的近況,接下來就是介紹母校法學院的“輝煌”,再就是說一下,法學院如果具備了某些資金條件,如何可以進一步地可持續發展,進入全美一流法學院的行列。不僅如此,還要將M先生夸一番,將其在金融證券業內的成就如數家珍地娓娓道來,說其如何令人羨慕,如何令母校驕傲,如何使母校的法學院因為M的名字而在當地金融界如雷貫耳。當M先生飄飄然的時候,再加把勁地捧一把,稱其成就做得還是“謙虛”了,如果再上層樓,不僅可以再創輝煌,而且會讓格林斯潘(Alan Greenspan)都覺得自己差了一截。最后,非常嚴肅地帶有激情地握一下M先生的手,訴說如何希望先生重回母校觀光,看看“今日”的法學院,回憶一下昔日的“青春”,在動情之際遞上一句:“如果法學院可以有哈佛之類的法學院的硬件,那么法學院就肯定不止出現一個偉大的M,還會出現第二個、第三個M,等等,如此,第一個M的意義是多么具有歷史性!”

第二步,是法學院院長出馬。在美國,人人知道,各類院長的重要任務之一,和校長十分類似,就是找錢辦學,除了添加學院所需設備,還要設置各類冠名講座教授職位,以壯“特色”“聲威”。當副院長將事情談得有點感覺的時候,院長就要落實關鍵條件。院長的出現,意味著學校非常重視此事,也是給M先生的一個“抬轎”。在這第二步,院長不能像副院長那樣“畢恭畢敬”,而是比較矜持,既尊重對方,又顯示“平等”,讓M先生開始出現新的感覺:將錢捐出來固然是偉大的貢獻,但是,沒有這筆捐款,法學院依然可以“與時俱進”,法學院讓你捐款既是對你的期待,也是對你的器重。外人可以這么說,談判策略在這里因為角色的變化而發生了重要轉折,換言之,法學院一方不再是“打探”“吹捧”“翹首以待”,而是“等待”“互敬”“坐收漁利”。

但是,M的家屬不同意。此時更為蹊蹺的是,就在M先生大體同意的時候,先生的身體出現了問題。家屬說,我們家先生是有“愛”心,但是,捐款一事留待日后再議比較妥當。家屬是有自己想法的,畢竟,那是三千萬。只要事情暫時“懸置”,就有可能徹底推翻。法學院急了,學校也著急。學校是州立大學,就是我們這里說的省屬大學,它可沒有多少民間財源,主要是州財政撥款。眼看就要煮熟的鴨子,居然還有可能讓它再飛起來?!于是,出現了第三步。

第三步是學校副校長出面。副校長出面共三次。第一次,拿著鮮花就去看先生,一切不談,只論關心。第二次,還是拿著鮮花,不過是雙手抱過去,依然不談“錢”事,只論關心。第三次,拿著更大一束鮮花,僅僅將它放在先生的家里,然后表現出“不能打擾”且起身準備離開的意思。當然,就在第三次,M先生感動了,而且家屬也感動了。還說什么呢?M提出,他準備馬上草簽協議,為母校做出實質性的貢獻。可那位副校長只說了一句:“過幾天,我們校長還來看您!”

后面的事情可想而知。一切非常順利。M先生的三千萬,進入了學校的賬戶。

聽完朋友的介紹,我聯想到了中國。我們這里的大學還有法學院為了一樁“業績實事”,除了細節有些不同外,大致來說,不也是這么“練攤兒”的?

自然,問題不在于怎么“練攤兒”,而在于誰在練,這人練了之后又再干什么。

再說事實。那個美國法學院副院長、院長是法學院教授出身,而且教學科研從未落下。他們在上課的時候,從來都是告訴學生美國法律的辦事程序是如何和正義、民主、權利相得益彰的,如果運用什么手段的話,那也是為了對付邪惡。兩位教授還經常出入自己法學院的legal clinic(法律診所),“為民排憂解難”。而副院長,就在頭天下午琢磨怎樣和M先生“談判”之后,第二天早上到了clinic……

這是一個對比。

還有一個對比。那個法學院的大樓,刻有幾個美國著名大法官的語錄。其中一個說到,當你進入法律職業的時候,你要仔細思考運用什么手段來解決正義問題。說這話的就是約翰·馬歇爾(John Marshal)大法官。這是座右銘。而大樓本身蓋得超靚,既有現代前衛建筑風格,也有古典莊嚴之姿,而且設備功能極為齊全,實在方便。盡管其費用不全是從M的捐款中支出,但是,后來之耀眼,卻和先生的添磚加瓦,不可分開。而添磚加瓦就是經由切錢手段實現的。

第三個對比是招生。三千萬入賬后,其中不少是用來資助學生的。資助學生的時候告訴學生,這是勉勵學習法律,讓學生樹立“蕩滌人間不平”的宏偉理想。而隱蔽的資助目的卻是和另外一個臨近的上乘法學院展開競爭。獎學金是個誘惑,誘惑優秀學生,如此,讓臨近的上乘法學院逐漸遜色,最后使自己在附近一片成為“大哥大”。這是“業績”的意思。

這些對比,并不奇怪,一旦說出來大家都會覺得司空見慣。但是,我們總是將美國的法律和法律教育想象得如何“天堂”,以此借鑒,移植中國,并誓言打造世界一流的法學院。其實,這個具體“切錢”個案,說明了西方和中國是多么的“似曾相識”。一旦進入了經濟的邏輯,“自利”的選擇就是屢見不鮮的(這里毫無貶義)。法學院要發展,而發展需要錢,這些都是硬道理,如此,法學院的教育以及由此而來的新法律人出爐,勢必要帶上意識形態分裂的痕跡。

在說“意識形態分裂”之前,先看一下“意識形態”的意思。

意識形態,是無處不在的。宣講程序正義、進入clinic、勉勵學生,還有大樓刻字、建筑莊嚴,是意識形態化的,表達了人們的某種一般觀念,而且是某種人們要努力為之奮斗的一般觀念。它們是符號,表征著意思,而在這里,稍加體味就會知道其中的“古典法律”(也就是“法律公平”)的象征意義。而另外一些東西,像切錢談判、爭奪生源、書寫業績,還有不斷地計算三千萬如何地花,也是意識形態化的,也表達了某種一般觀念,而且同樣帶有“奮斗”的痕跡。它們同樣是符號,表征著另外意思,這可是直接感覺就可把握的“現代法律”的一個側面象征意義(現代法律不能擺脫錢來運作,參見《有產階級的法律》一文)。當社會更加發展的時候,當經濟更成為第一時間的目的的時候,摻雜“會計成本”的現代法律制度以及法律教育,是不可能擺脫另外一半所謂的“效率效益”的意識形態的。

推進思考。事實上,在法律語境里的意識形態分裂,應該不是什么新鮮的事情。人是雙面的,需求是復雜的,同一個人,此時和彼時都會不同,于是,今天做了大義之事而明天做了“不太好意思”的事,也就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問題是就法律而言,其中的法律人,以及法律教育,為什么也可以是雙面的,就像前面的“一邊在挖空心思切錢,另一邊在宣揚正義”,盡管,這兩種做法并不必然是直接對立矛盾的。

應該指出,法律,包括法律教育,其本身是無法逃脫“意識形態分裂”干系的。法律以及法律教育要輸出正義,要輸出公平,在輸出的過程必須借助輸出手段,而手段用經濟學的術語來說就是“依賴成本”。誰能說它們實現正義公平的過程是不用花錢的?既然如此,它們從降生的那一天起,即使是“古典法律”的草創階段,金錢都不能離開其左右。另一方面,至關重要的是,在這里,不是像《有產階級的法律》一文所說的,法律是有產階級的事業,那只是問題的一個部分。在這里,法律以及法律教育在依賴成本的時候又必須做些正義公平的事情,因為,實現正義公平是贏得金錢的前提,這又是一個關鍵。于是,問題就不僅僅是金錢為法律和法律教育做嫁妝,而是法律和法律教育的正義公平也在為金錢做嫁妝,或者,可以這樣來說,法律與法律教育干出“正義公平”,是它們得到金錢資助的資格。不做出一點像樣的正義公平之事,金錢反而是不會“送上門”的。我們還可以這樣提出問題:它們不做正義公平的事情,能向金錢伸手嗎?

有人會說,有的法律包括法律教育就是非常惡劣的,不做正義公平的事,它們照樣可以拿到金錢,甚至支持“銅臭味”的金錢。我以為這是可能的。但是,更普遍地來說,如果正義公平本身就是語境化的,那么,即使再惡劣的法律和法律教育,也有正義公平的顏色,這樣,問題就像人們常追問的,只是“誰的正義,誰的公平”的問題。它們總要拿出個“一家認可”的正義公平作為理由,否則自己是難以存在的。同時,誰都知道它們有個“妥協”的問題,這是說,它們有時還是要做一些社會普遍公認的一些正義公平的事情,否則,它們同樣是難以存在的。換句話說,法律和法律教育在正義公平的事業上不能只幫一家的忙,還是要更普遍一些,更普適一些,至少,這是門面問題。當然,拿出虔誠一點的態度的話,就是“必須”承認它們本身就有正義公平的一面。

接受了這樣的看法,結論似乎也就變成了:法律包括法律教育在做大義之事的時候,必然要做些“不太好意思”的事情,而做些“不太好意思”的事,恰恰是為了做一些大義之事。這就是法律包括法律教育的深層意識形態分裂。也可以這樣來講,它們沒那么“單面”,沒那么“純情”。我們既不能說“它們不過是你們那個階級的意志而已”,也不能說“它們是沒有金錢味道的大寫正義與公平”。

既然如此,我們為什么不能理解美國法學院的“領導們”,在教授程序正義、進入clinic、勉勵學生,甚至將手指向大樓所刻的法律先賢語錄并且指向莊嚴的法學院大樓(或說“法律大廈”象征)的時候,他們也會“不好意思地”做些切錢的生意?既然如此,我們為什么不能理解我們中國今天的法學院,也在從事同樣的意識形態分裂的實踐?那是事物的原本。法律人唯一需要認真對待的問題,只有一個:提醒自己是在這種分裂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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