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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法律審判”背后的譜系[2]

對當事人來說法律是什么?對這一問題的回答無可爭辯。……有關的法律是一回事,制定出來的法律則是另外一回事。有關的法律意見……完全見于法院大多數人的意見,而且完全是由這一意見構成的。[3]

本文討論一個案件的審判,并從中有所發揮。先說事情經過。從1736年到1885年,是大清帝國風光、式微、頹衰的年月。

在那些年里,發生了許多案子,其中,不少還被提交到刑部這個最高司法機構。此間,有兩個人物,一個叫祝慶祺,一個叫鮑書蕓,可能還有其他人。他們對那些案子,尤其是被提交到刑部的案子,特別感興趣,于是,編出了有點類似西方人“判例匯編”(law reports)的案子“集錦”——《刑案匯覽》。

《刑案匯覽》的來龍去脈、個中緣由,應該交給法律史學家去研究。這里,我們關心其中一個小案的審判記錄——婆婆通奸殺人案的察斷。

案子,本身大致出在乾隆五十七年。那年,有一婆婆,人稱老焦劉氏。身為婆婆,情性本應有所節制,不可再風流起事。但是,老焦劉氏人老心不老,仿佛自己依然是年輕的,居然,時常與人偷情。凡事日久必露。一次,老焦劉氏與一個叫作焦菊弟的男人尋歡作樂,被媳婦小焦劉氏清楚地看見了。稍后,老焦劉氏的夫君焦更生,也是對此蛛絲馬跡而疑竇叢生。沒過幾日,焦更生便追問盤查老焦劉氏。小焦劉氏,則在一邊旁觀。盤問之時,老焦劉氏擔心站立一邊的媳婦小焦劉氏說出奸情,于是掄起鐵叉左右揮舞,以示恐嚇。可小焦劉氏看不過眼,心想,身為婆婆本應“作出表率”,不能放縱自己的情欲,如今,更不應對自己這個“證人”用叉威脅,隨即,說出許多義正詞嚴的“道德指責”的字詞,痛斥婆婆,并將婆婆的丑事全部講了出來。這個老焦劉氏,頗為“可惡”,不對自己反省一二,反怪小焦劉氏多管閑事,倚仗“婆道尊嚴”,掄起一鐵叉直向媳婦打去。媳婦奮起自衛,抓住鐵叉另一端,又拉又扯。兩人交手數個回合。結果,十分不幸,小焦劉氏終究不敵老焦劉氏,被后者結實地戳中了胸膛要害,當即死亡。

案子發了。

婆婆老焦劉氏被官人帶到了官府。

案情十分清楚,沒有什么疑點。

不過,翻遍大清例律,似乎沒有可直接適用的法律詞句。有一段法律文字稱:凡“非理毆子孫之婦致死”者,處徒刑三年。另有兩處看上去相關的法律文字。其一說:婆婆犯奸被媳婦發現而為滅口謀殺媳婦者,處斬監候刑。其二說:婆婆無正當理由故意毆打媳婦致死并事先有謀者,處流刑。

當時,初審案子的官吏是安徽巡撫。巡撫大人發愁,因為,兩相對照,硬是不易對法律文字和案子的關系做出判斷。最后,巡撫擬了個判決意見,連同案子一起遞交刑部請示。判決意見稱:老焦劉氏,犯有奸情,所以,不應比照“非理毆打”律處刑,而另外兩處法律文字都已提到“故意兼蓄謀”的意思,故而,也不好直用;現準備在“非理毆子孫之婦、致死,滿徒”之律上外加一等,杖打一百,流二千里,不準收贖。

刑部安徽司的官人此番下了大功夫,查閱以往法律文字,以期出個權威性的“司法批示”。查來查去,到底找到相關說法。安徽司講:

例載:尊長故殺卑幼案內,如有與人通奸,因媳礙眼、抑令同陷邪淫不從、商謀致死滅口者,俱照“平人謀殺”之律,分別首從,擬以斬,絞監候。

又,上年八月內,本部議奏浙江省張云隆與邱方玉之母湯氏通奸、商同勒死伊子邱方玉案內聲明,嗣后因奸將子女致死滅口者,無論是否起意,如系親母,擬絞監候。準奏通行,在案。是殺死子女及媳、例應抵命者,系專指因奸礙眼、謀故致死之案而言。若因子媳窺破奸情,兩相爭鬧、邂逅致斃,審無謀故別情,自不便概擬重辟[4]。

接著,刑部安徽司仔細琢磨,覺得安徽巡撫的意見還說得過去,便批下“同意”兩字。

有一小問題,應稍加解釋。“非理毆子孫之婦”一律,在其他別國法律文字那邊屈指可數,甚至可說,那是我們中華法律文字的一道獨特風景線。婆媳關系緊張,直至婆婆在兒子面前與媳婦爭風吃醋,原本是見慣不怪的事情,中外皆然。但是,在中國這里,婆媳關系似乎顯得更為緊張。“非理毆子孫之婦”一律,大體是對此而來的。換言之,盡管國人習慣以為,婆婆對媳婦頻頻發威理所當然,但是,國人又相信,什么事情不能過分,婆婆對媳婦無論怎樣都是不能往死里下手的。所以,那條律,是想管束一下婆婆“權力”的濫用。如果這樣看待這條法律文字,老焦劉氏的“動作”,也就不能非常清晰地適用該律文字加以判斷了。畢竟,老焦劉氏的當時動機,十分復雜,不單是想發發婆婆之威,起碼,她又想隱蔽奸情、威嚇媳婦閉嘴,直至動叉毆打媳婦,等等。這后面之類的動機,是靠近了“奸情謀殺”的另一法律文字。

所以,這案子好像也就在上述三處法律文字之間搖擺了,不好斷定。

現在,安徽巡撫判了,刑部也點頭了,一個“法律判決”,因而也就出現了。

說來,這類看上去并非死死拘泥于法律文字的審判是不少見的。問題是,怎樣“解讀”這類審判。

剛才,提到這是一個“法律審判”。對此,大概沒有多少人會否認。自然,巡撫大人和刑部都有一個審案斷獄的權力職責,打其手里出來的任何審判,倘若沒有法律的性質,倒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既然是個“法律審判”,那么,其中必有“法律”。可是,顯然又可問問:“法律”在何處?老焦劉氏左右揮舞鐵叉,目的在于恐嚇,最后動了毆打的心思,但事先并無“謀殺”的“蓄意兼故意”,有關謀殺的法律文字,也就不好用了。另一方面,那婆婆也難說是純粹的“毆打”,因為,案子里面總是摻雜了“奸情”的亂事,有關“毆打”的法律文字,同樣,不得不放在一旁。安徽巡撫和刑部以及其他許多人都是這樣看的。如此,此案審判中的“法律”,顯然就不在我們說到的三條法律文字里面。

不在法律文字里面,難道,在安徽巡撫和刑部的“大筆一揮”里面?

這是一個思路。

20世紀30年代,英語世界那邊出現了一場法學運動——現實主義法學運動(Legal Realism Movement)。這場運動,將這個思路發揮得淋漓盡致。運動中的法學家,幾乎都在斷定,“法律”恰恰在安徽巡撫和刑部那班法律執行者的“大筆一揮”里;要想知道“法律”在哪里,就需看看那些執行者的一舉一動。他們,還拿出兩個言之鑿鑿的理由,去說明這點。第一,法律文字難免要由法律執行者來解釋;誰解釋,誰就可以“說了算”。第二,法律執行者有最后的執行權力,無論立法者怎樣排列法律文字,執行者,有實際的權力,決定案子的命運,決定當事人的權利和義務。

頭一點是講,法律文字在“老焦劉氏案”中的意義,要由安徽巡撫,尤其是刑部來決定。他們說了是什么意義,就是什么意義。當然,作為立法象征符號的乾隆皇帝,出來說聲“意義如何如何”,可以壓過巡撫、刑部的意思。但是,這時的皇上,已是執行者的角色了。后一點是講,要將老焦劉氏“杖打一百,流二千里,并不得收贖”,最終還得靠安徽巡撫或刑部。如果有人說這些人物和衙門的“法律解釋”錯了,這絕對沒有意義。他(它)們運用自己的“法律解釋”和判決,是一定要將老焦劉氏杖打一百,流二千里的。看上去,案子是這么結的。

顯然,認定“老焦劉氏案”是“法律審判”,前邊的結論,也就順理成章了。至少,在那類有爭議的案子中,法律執行者是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可問題又在于:“法律”怎么可以出現在安徽巡撫和刑部的“大筆一揮”里?在那“一揮”里的“法律”,究竟是普遍的,還是具體的?

有人會講,將“老焦劉氏案”的審判說成“法律審判”,是一種方便的說法。其實,這審判是一類酌情處理,見機行事。在法律運作中,這是不得已而為之的“邊角輔料”。一來,不大可能將所有頭疼的案子,上交立法者請示。二來,那般請示還會讓執行者臉上無甚光彩;因為,執行者簡直就是太機械了,而什么事情都有個靈活才對。所以,嚴格說,“老焦劉氏案的審判”,不是“法律審判”。

如果這樣講,自然是道破了天機。然而,人們的法律語言習慣,還是使人不大容易接受這個講法。怎么法律機構的審判,可以不是“法律審判”?怎么他們可以做出“非法律”的事情?很清楚,不能接受這個講法。

既然不能接受那個講法,接下去,就得承認,“法律”可以出現在安徽巡撫或刑部的“大筆一揮”里,而且,從中浮出的所謂“法律”,不是普遍的,而是具體的。因為,我們沒有看到和“普遍性”的法律文字一樣的東西。

現實主義法學運動,恰是以類似方式推斷的。

在“老焦劉氏案”的審判這個標本里,現實主義法學運動的推斷,很難推翻。不過,我們還是可以發現許多沒有爭議的案子。而有人會提到這些案子,發難現實主義法學的思路。

假設一下,在“老焦劉氏案”里,那婆婆道德操守極好,沒有奸情,只是“婆道尊嚴”的感覺膨脹了一些,時時動手虐待媳婦小焦劉氏,最后,性子上來,動了鐵叉,將其戮死。或者,婆婆實在是個淫婦,時不時地招惹野男人入屋,一次竟被小焦劉氏撞個正著,事情敗露,而后婆婆和野男人商定殺人滅口,并且動下手去。在這兩種情況下,前面提到的三條法律文字,似乎都是可以直接派上用場的。因為,大家可能不會有什么爭議。

在這類沒有爭議的案子中,能說“法律”存在于巡撫或刑部的“大筆一揮”里?能說法律就是“具體”的,而不是“普遍”的?

這似乎不行。因為,安徽巡撫或刑部,顯然可以將案子直接“塞進”三條法律文字里。這時的審判式“大筆一揮”,是“依法斷案”。法律文字是大前提,老焦劉氏的所作所為是小前提,“大筆一揮”是結論了。如此,“法律”是在三條法律文字里面,而不是在法律執行者的判決里面。也因此,法律是“普遍”的,而不是“具體”的。現實主義法學運動的斷言,在此是說不通的。

但是,現在需要注意一個問題。在此處的敘述中,我們使用了“沒有爭議”四個字。對“沒有爭議”的案子,過去,人們習慣稱之為“簡易案件”(simple case)。可“沒有爭議”,畢竟和“簡易”有些重要的區別。“簡易”似乎在暗指案子“本身”如何。這是說,這語匯在說明案子自己相對法律文字有個“客觀存在”的簡單。至于“沒有爭議”,似乎在說,觀看或閱讀案子的人,因為沒有不同的意見,所以,沒有爭議。這等“沒有爭議”,表現了人頭腦里的“主觀”的“簡單”,和案子本身沒什么關系。

這個重要的區別,十分要害。我們應該注意。因為,它可能會指示另一進路,表明“法律”到底是在哪里,表明那決定人們身家性命的東西到底是“普遍”的,還是“具體”的,從而又讓現實主義法學運動的思路,“柳暗花明”。

再假設一下,在“老焦劉氏案”里,案情就是我們開始描述的那樣“搖擺不定”,可是安徽巡撫、刑部,以及其他什么人士,實際上并沒有表達不同的意見。他們都斷定,老焦劉氏要么是“毆打”,要么是“奸情敗露謀殺”。案情在法律上是非常清楚的。這樣,我們說它是“沒有爭議”的案子,更為準確。因為,此處不是案子“簡易”,而是“觀看”案子的巡撫、刑部,以及其他什么人士沒有異議。

或者反過來,案子不是這樣,而是像再前面假設的,老焦劉氏沒有“奸情蓄謀”,而是純粹地虐待毆打媳婦,要么有奸情而且有“殺人蓄謀”,但是,安徽巡撫、刑部和其他人物以及衙門之類的,或者在頭一種情形里爭得非常激烈,或者在后一種情形里各執己見,反正,依然沒有讓案子變得看上去“簡易”。這時,案子的“復雜”,便是因為人們的“主觀”爭議了。

當然,有人會說,實際情形不可能像這里又假設的那樣,完全成了“主觀”的問題。巡撫、刑部之類的人物或衙門,不可能該爭議的時候不爭議,不該爭議的時候反而爭議。在人們日常生活中,總有些東西“本身”是不可爭議的,有些才可爭議。

不過,我們應該小心,有兩個證據似乎可以顯示,爭議不爭議,實在可以劃歸“主觀”一類。

先說第一個證據。

同一件事情,放在不同的地方,便有可能產生不同的意見反響。比如,婚前性行為,放在我們中國20世紀初的農村,那可是傷風敗俗的天大事情,即便在那個時期的中國城市,也是不可忍受。但在一些西方人那里,就沒什么大不了的。一些西方人覺得,這種事雖講不是“善”事,可也不屬“惡”事。這樣,在中國這里,“大家”(都是中國人)不會有“爭議”,在那些西方人那里,“大家”(都是西方人)也沒爭議。這里的要害意思,換句話講,就是,不圈定地方的話,在地球上說同樣一件事情,實在可能得出不同的意見。因為地球太大了,呈現不同意見,易如反掌。然而,如果圈定一個地方,比如圈在中國或者西方某個區域,那么,同樣一件事情可能就是沒人爭議的。

這暗示,當我們就一個案子來討論時,似乎時常不自覺地圈定了一個地方,比如中國,而在這個地方沒有出現人的爭議,我們便會不自覺地認為案子本身是“不可爭議”的。可是,畢竟在其他較遠的地方,不同的意見照樣可能出現,就像站在“婚前性行為”這一事件面前。

再說后一個證據。

同一件事情,放在不同的時間段,依然可能產生不同的意見反響。還用那個“婚前性行為”來講。在20世紀初的中國人這里,不論是農村還是城市,大家都會沒什么爭議,對其注定大加譴責。而在20世紀的80年代,人們就有爭議了,有人依然說“那叫傷風敗俗”;有人說“沒什么大驚小怪”;有人則說“這是自由權利”。我們完全可以想象,說不定在21世紀的什么年月,中國人就會像西方人那樣,對其又沒爭議了,盡管這時的“沒有爭議”完全是“沒所謂”的意思。而且,即便是在西方人那邊,曾幾何時,“婚前性行為”也是“可爭議”的,甚至對其還有否定性的“沒有爭議”,否則,“貞操帶”的象征物品為何存在,就難解釋了。

這后一證據暗示,當人們在一個時間段內說案時,極為容易不自覺地將時間段向“過去”和“將來”兩個向度擴展開來,而且,在這個時間段內沒爭議時,人們就會不自覺地想象在過去和將來都是沒爭議的,案子本身,定是“不可爭議”的。但時過境遷,不同的情形就會出現,案子從沒有爭議變得有爭議,又從有爭議變得沒有爭議……循環往復,以至無窮。

再看“老焦劉氏案”。

我們設想了,不論案情如何,巡撫大人和刑部衙門都有可能有爭議,或者沒爭議,至少從理論上說是如此,雖然《刑案匯覽》的記錄是“有爭議”。既然這樣,顯然有理由認為,不是“老焦劉氏案”本身是否可爭議,而是因為,如果巡撫或刑部或其他什么人物衙門爭起來,它就是可爭議的;如果沒爭起來,它就是不可爭議的。如此,進一步結論出現的可能性也是難以躲開的:在審判中不論有無爭議,“法律”,是在巡撫或刑部那類法律執行人物或衙門的“大筆一揮”里,因為,他們掌握了“可爭議或不可不爭議”的權力,而法律文字和案子之間的“可否爭議”的關系,被控制在他們的股掌之中。假如“老焦劉氏案”真是不像《刑案匯覽》所記錄的“搖擺不定”,而是單純的要么“毆打”,要么“有奸情兼謀殺”,那么即使巡撫和刑部“沒有爭議地”將案子塞進三條法律文字之中的任何一條,這也并不表明“法律”就在三條法律文字里。

斷案之中的“法律”,究竟在哪里?是“普遍”的,還是“具體”的?

答案恐怕會接向法學現實主義運動的思路。

將思考推進。

斷案中的“法律”,極可能在巡撫大人和刑部的“大筆一揮”里,又極可能是“具體”的,這有什么理論后果?

我們先引入一對家喻戶曉的概念:“法治”與“人治”。“法治”,經典解釋說它是法律的統治。法律是什么?人們樂意以為它就是前面說過的那類“一般性”的“法律文字”。人們把法律文字寫出來,對其頂禮膜拜,而且人人凡事唯其是舉,“法治”便實現了。撇開大清那個時期的“皇權”問題來說,巡撫大人或刑部,照著法律文字裁斷老焦劉氏,正是“法治”的一種表現了。如果乾隆皇帝也是這般,那更不用說了。人們總是這樣認為。

“人治”,通常解釋說是人的統治。在“老焦劉氏案”里,假如根本沒有什么法律文字,而是巡撫大人依著自己主意斷案,或者,刑部將自己的意思壓在巡撫大人的頭上,再或者,乾隆皇帝自己非要一錘定音,那么,這便是人們常說的“人治”的表現了。或者,有法律文字擺在一旁,可沒人對其有個“敬”字,那也是“人治”的表現。“人治”與“法治”的區別,在于后者有個外在的文字東西放在那里;而在前者,除了隨意隨機的意志之外,沒有旁邊的東西管束著。一般的說法,正是如此。

此外,對照“普遍”和“具體”來說“法治”與“人治”,可講,“法治”表現了用“普遍”統治“具體”,比如,用一般性的法律文字統攝具體的案子或者事件。而“人治”則表現了用“具體”統治“具體”,比如,用“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得出的答案,來統攝具體的案子或者事件。

如果“法治”與“人治”的意思是這般,上面說的“老焦劉氏案”審判——其中不論是有爭議還是沒爭議——到底是“法治”的活動,還是“人治”的活動?

經過前面一節的分析剝離,我們似乎只能認為:那是“人治”的活動。因為,至少在理論上,“法律”總是在巡撫大人或刑部之類的人物或衙門的“大筆一揮”里,它是具體的。到了這步,一方面,我們不得不說它是“法律審判”,另一方面,又不得不說它暗藏了“人治”的譜系。由此,在審判中,“法”是表而“人”是里了。現實主義法學家說過,“那種根據規則審判的理論,看來在整整一個世紀內,不僅愚弄了學究,而且愚弄了法官[5]”;那些白紙黑字的制定法,或者判例,“僅僅是法官就具體案件作出法律判決的許多淵源中的一些淵源”,而不是人們認為的法律規則[6]。

這里,筆者并不打算吹捧現實主義法學運動的理路。那個運動中的成員,特別抓住了“老焦劉氏案”里的“爭議因素”,對“沒有爭議因素”,只字不提。這是以偏概全。所以難怪有人講:他們是“對個別判決的狂熱崇拜”[7]。不過,我們應該注意此運動的思路指向。它提醒,在有爭議的案子里,難說法律文字“一統到底”。從這出發,我們就該思考在沒有爭議的案子里,是否依然難說法律文字“貫穿始終”,而前邊,我們這樣思考了,現實主義運動的參加者則是“太懶了”,沒有繼續思考下去。接下來,我們還要更進一步想想:如果在審判中,“法律”是在巡撫大人或刑部那班人物或衙門的手里,那么,這背后還有什么更為值得警惕的文化?

民國時期,學者費孝通說過一段話,十分警醒,現摘錄如下:

如果人治是法治的對面,意思應當是“不依法律的統治”了。統治如果是指社會秩序的維持,我們很難想象一個社會的秩序可以不必依靠什么力量就可以維持,人和人的關系可以不根據什么規定而自行配合的。如果不根據法律,根據什么呢?望文生義地說來,人治好像是指有權力的人任憑一己的好惡來規定社會上人和人的關系的意思。我很懷疑這種“人治”是可能發生的。如果共同生活的人們,相互的行為、權利和義務,沒有一定規范可守,依著統治者好惡來決定。而好惡也無法預測的話,社會必然混亂,人們會不知道怎樣行動,那是不可能的,因之也說不上“治”了。

所謂人治和法治之別,不在人和法這兩個字上,而是在維持秩序時所用的力量[8]……

費先生講這段話,是想說明鄉土中國雖然不是法治,可也不是人治,而且,在人的背后,總有一種力量默默地起著操縱作用。我們自然關心后邊的意思。換言之,順后邊意思的理路,如果再回到婆婆通奸案子的審判上,可以深一步地認為,盡管巡撫大人和刑部官人在法律上能夠體現出個“具體處理性質”的“人治”,但是,那后面,依然有個力量在指使、控制、支撐。這個力量,可以提供一套可預測的東西,叫人們知道可以做什么,叫社會有個“治”。

現實主義法學家的思路比較窄。因為,他們覺得,法律語境里的“人治”是純粹的人的因素使然。這人想做什么,便可照直去做;主觀意志是決定性的東西。然而,我們可以發現,人總是生活在社會中的,打小生來長來,就要在一個文化染缸里浸泡、滋潤,吸取話語質素。如此,體現出的“人治”里面便不主要是個人的意志,而主要是個人的“文化履歷表”。在這些“履歷表”中,就可清晰地分辨在人背后起操縱作用的社會文化“力量”的譜系。而不看到這些,所謂的“人治”,本身又是說不清的。

社會文化“力量”,是個大概念。其中可說無所不包。

不過,在老焦劉氏的案子里,巡撫大人或刑部,喜好運用“推理”審視問題。他們總在考慮案情和法律文字的關系,甚至在潛意識中,搜尋案情和道德情理的聯系,試圖建立某個邏輯橋梁。這樣一種推理的偏好,是類意識形態話語的表層符號。換個講法,那推理表現了意識形態話語的操縱。意識形態話語,鍛造了巡撫大人和刑部官人的觀念、知識、論理方式和價值趨向。所以,在法律語境中,尤其在案子審判實踐中,意識形態話語的要素,最為重要。其他社會文化“力量”的要素,莫不通過它來彰顯神通。

當然,討論至此,有人可能會提出這樣一個詰難:巡撫大人和刑部官人,以及其他這大人那官人,其背后的意識形態話語大體一致,鑒于此種背景的熏陶,他們應該不會“爭論”老焦劉氏的法律命運,因為,意識形態話語的一致,自然導出法律判斷的一致,故而,他們的法律結論應是一致的。可是,另外的這大人或那官人還是爭論了,其中有人非說老焦劉氏屬通奸后蓄謀殺人,或說老焦劉氏“非理故殺”。如果不是這樣,刑部安徽司就不會那么繞彎子說明解釋大清律例了。這,不正表明還是有些“人的自主意志”在起作用?而且,即便巡撫大人和刑部官人當時沒爭論婆婆通奸殺人的問題,他們此前此后,都有可能對別的案子爭論一二,或者,具有不同的意見,這也不表明有時人是很“自主”的?

在此,應注意,意識形態話語的操縱是指示一個方向,而不是指示一個具體結論。它會左右巡撫大人、刑部官人以及其他大人、官人的推論方向,倒不會注定顯示一個具體的“老焦劉氏生殺”的說法,放在那里。這是講,大人官人們會在一個“知識圈子”里兜來兜去,他們也許“四書五經”“大清律例”讀得多了,故而在這類話語背景中,或者同一腔調說話,或者就其爭個精義要義是什么,但是,不會也不大可能跳出其外,捧住諸如民間神話、小道俗理另一種類的話語,來說三說四。如此,就算有個“自主意志”,它也是“知識圈子”之內的小打小鬧、“你爭我奪”。

意識形態話語,是“批判理論”的一個關鍵詞。它直指了巡撫大人和刑部一班官人背后的“精神力量”,揭露在法律實踐的深處,并無客觀中立的“法律知識”,并無所謂“依法判決”(即法律文字有自己的固定含義,法律執行者依此斷案)的蹤跡。此外,如果引入法律社會學的一個概念——“活的法律”(lebendes Recht,埃利希[Eugen Ehrlich]用語),那么這一“精神力量”的外在形式便是“行動中的活法”。“活法”與“話語”互為表里。“活法”是自然形成的,可終究是“話語”牽引、提升、推動的結果。這樣,所謂的“人治”,不論是常說的,還是“法律中的”,實在都是“活法”的“治”,而最終是意識形態話語的“治”。

于是,討論巡撫大人和刑部官人的審判活動,自是剝離其中的“活法”,看看法律審判中的行動譜系,最后也是最為重要的,揭示“話語權力”是如何通過“法律面紗”,游離于“老焦劉氏生殺”的判詞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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