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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光芒
從國鐵電車“御茶之水”站下車,站前有個坡道,右方看得到明治大學西洋館,順著這個坡道下去,便是駿河臺下十字路口。
這一帶被稱作學生街,密集分布著舊書店、餐飲店,背街小巷里還有麻將莊。駿河臺下十字路口左拐,進入第一個小巷五十米處,有一家名為健康社的出版社。
說是出版社,不過是在一棟陳舊的五層樓里租賃了第三層,站到舊樓的入口才可看到這家出版社的招牌。
出版社名副其實,定期按月出版一期《身體》,還出版有關疾病防治的系列單行本。職員共有十八名,比不上大出版社,但作為保健方面的出版社,也算得上小有規模。
這家出版社的社長叫加倉井修造,四十三歲,以前曾在大出版社文英社編過文藝雜志,十年前獨立出來創立了這家出版社。
照加倉井的想法,今后的社會豐衣足食,人們會將目光轉向健康方面,他的判斷基本沒錯。
同樣編輯出版物,但文藝刊物與健康雜志畢竟不同,起初多有不順。但憑著加倉井對市場的敏感性,雜志銷量逐年增加。現在有了固定讀者,出版社的經營也穩定下來。如今在這個領域小有名氣,醫學界無人不知“加倉井”。
加倉井處事干練,小出版社雖比不上大出版社,但眼下的工作卻更有干頭兒,或許更加適合他。
加倉井每天到出版社總是姍姍來遲。
編輯部職員的正式上班時間是上午十點,他卻無法守時,大多遲到兩個小時,中午時分甚至更晚的下午兩點、三點才到。
加倉井家住荻窪。乘坐中央線電車,中途不換車,到出版社用不了一個小時。但加倉井晚睡晚起的習慣自文英社時代就開始了,創立健康社后狀況依舊。
是日同樣,十二點整,加倉井來到出版社。最近一段時間,或因時值陽氣十足的五月,他到達出版社的時間算是早的。
“早上好。”
加倉井邊打招呼邊走向房間盡頭間隔出來的社長辦公桌。對職員們來說,此時已快到午飯時間。
大家早已習慣了他的遲到。社長與其破例早到,不如按往常的慣例姍姍來遲,大家反倒覺著更加輕松。
加倉井坐到椅子上,點燃一支煙,電話鈴響了。
“今天上班很早啊。”
社長辦公桌上有部電話是直通外線的。加倉井拿起那部電話的聽筒,立刻傳來了望月嘶啞的聲音。
望月與加倉井是好朋友,兩人同時入的文英社,現在是出版部部長。
“哎,今天有件特別的事兒。你那兒能不能錄用一個職員?”
“我這兒……”
眼下健康社不缺人手。但近期計劃出版《疾病百科》全集,計劃啟動后,人手或許稍有不足,不過加加班也許不成什么問題。
“一個二十九歲的女孩兒,頗有姿色。”
“老兄認識的人?”
“說來話長嘍,其實啊,十天前去了趟能登高明那兒。”
能登高明是二十年前文壇上嶄露頭角的作家,二十來歲時就獲得了“新人作家文學獎”。
以后的幾年里,其新聞小說備受關注,陸續發表了許多作品。可三四年后作品發表數量突然銳減,這十多年不要說一般讀者了,連文壇都忘卻了他的存在。
“他現在寫了什么作品嗎?”
“不,不是。是去探病……”
“這個能登高明,大概兩三年前吧,不是因交通事故腿部受傷了嗎?”
“嗯……最近,右腿截肢了。”
“截肢了啊!”
加倉井不由得提高了嗓音,又追問道:
“真的嗎?”
“是啊,截肢兩個月了,我去他家探望……”
加倉井回想起二十年前能登高明的樣子,曾為約稿去過他家幾次。個頭不高,總是穿著深藍色的“結城”[1]綢和服。那時他已聲名顯赫,但剛剛賣出些許作品,實際生活并不寬綽,卻總是見他裝束上流。
能登家住中野區新井藥師一帶,院子不小,木造房屋,據說是租賃的。家庭成員當時有太太及兩個孩子。太太的個頭不小,看起來挺要強的。后來聽說分居了。
那個能登一條腿竟被鋸掉了。
“啊,身體好吧?”
“唉,身體嘛,還好。”
加倉井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能登高明瘸腿的樣子。
“現在住哪兒?”
“在三鷹的下連雀租了個房子……”
“簡易公寓嗎?”
“一個鋪八塊草席的房間和一間廚房,所謂1DK(一室一廚)吧。”
當年初出茅廬時能登二十七八歲。時光流逝近二十年,現在也該是快五十歲的人了。他以前居住在中野,現住在三鷹,僅從離開都市中心的距離上,即可設想其落魄的情形。
“還在撰寫稿件嗎?”
“靠什么維持生計不知道,跟以前一樣,離不開冷酒。”
當年能登就喜歡喝冷酒。加倉井還記得他喝冷酒的樣子:將一升瓶裝酒瓶里的酒倒入玻璃酒杯,然后支起胳膊肘細細品味,端正白皙的面容配上深藍色的簡便和服裝束,與手持玻璃酒杯喝酒的神態構成一幅極其般配的風格圖案。
“他變了吧?”
“已經二十年了啊。臉上多了皺紋,但目光依然炯炯有神,還那么瘦。話不多,似乎有點兒冷淡……”
“但老兄去探望,他會很高興吧?”
“也沒覺著怎么高興,遞給他裝有慰問金的信封時,他也不過露出‘來干嗎’的神態,看都不看一眼。”
“相反,現在這樣的狀態見到從前的編輯,想必會感到痛苦……”
“我也這么想,起初不打算去的。但聽說截了肢,又覺著不能佯裝不知……”
即便是現在已被忘卻的作家……曾經約過稿,就不能沒了禮數。可以說這是出版社的規矩。
“話說回來,怎么截了肢呢?”
“好像是交通事故骨折以后引起的骨髓炎……”
“因此就要截肢嗎?”
“傷口不斷地化膿,不采取措施的話,骨頭接不上,疼痛也很劇烈。所以索性決定截肢……”
說是別人的事兒,可加倉井好像自己的腿被鋸掉了似的疼痛。
“從什么部位?”
“好像是右腿膝蓋下面一點的部位。”
“那,裝配假肢了吧?”
“我去的時候好像拿了下來。穿著和服,泰然端坐,看不出來。”
加倉井的腦海里終于浮現出上了年齡卻保持著孤高神態的能登來。
那不過是失去了單腿的半老男子,與寒磣無關,雖然白皙變成了優雅的白發,卻更加增添了幾分嚴峻而從容不迫的態度。
“那,那女人是怎么回事兒?”
加倉井總算想起了望月說的事情來。
“那是能登高明的女人。”
“太太嗎?”
“不,不是太太,是情人吧,叫什么日詰圣子,好像還沒結婚。”
“怪啊。”
“我也不太清楚,總之好像已經同居四五年了。”
“那女人怎么跟能登高明湊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又不可能去問啊。”
剛才覺得一個被忘卻的半老作家與年輕美貌的女性在一起挺怪異的。不過再一想,又感到這事兒放在能登高明身上是有可能的。
“那女人愿意工作嗎?”
“我去的時候,似乎只是在照顧他。可昨天突然來找我,問能不能雇傭她。”
“還是生活有困難吧?”
“她什么都不說,但既然來找工作,或許是那么回事。”
“倒是個堅強的女人啊。”
“看起來文靜聰明,我這兒要是有可能的話,就用她了。上個月剛結束了新職員招聘。我想你那兒,你是社長,怎么都可以辦到的嘛。”
一來二去的對話,令加倉井產生了想見這個女人的念頭。
“老兄這么講,也不是不能雇傭她。只是她工作的事,能登高明會同意嗎?”
“既然工作,當然每天都要外出嘍,不用說是同意了的吧。況且即便反對,為了糊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有那么困難嗎?”
“截了肢的五十歲的男人,哪兒都不會雇傭。更何況,他至死也不會去做上班族的啊。”
“那女人有大學學歷嗎?”
“看了她的履歷書,畢業于A大學國文科。”
“文學少女啊。”
“以前怎么樣不知道,現在看上去,不像呀。總之照顧生活不便的能登高明仔細上心,一旁看著的人,倒覺得有些看不下去呢。”
“他們的關系可真夠奇怪的啊。”
“總而言之,哪怕只是見見面,行嗎?”
“好吧……”
加倉井想,無論雇傭不雇傭,先見一面吧。
加倉井修造見到日詰圣子是第二天的下午。
約好下午四點見面。加倉井外出回來遲了半小時,圣子坐在社長辦公桌前的沙發上等候。
“讓你久等了。”
聽到身后加倉井的聲音,圣子立即從沙發上彈跳般地站了起來。
“我是文英社望月先生介紹來的日詰圣子。”
圣子大大的眼睛注視了一下加倉井后,有禮貌地低頭鞠了躬。
“哦,請坐。情況大致聽望月說了。”
圣子綠色襯衣外套了件白色西裝,細條身材略顯瘦了些。高束起來的發型配上翻出的衣領,顯得細細的脖子更加與眾不同。
“聽說是想找份工作。以前工作過嗎?”
“工作過兩年。”
圣子抬頭明確地回答道。那直視對方的目光中透著聰明靈氣。
“大學一畢業就工作了嗎?”
“是。”
年輕女職員端來茶水。加倉井等那職員離去后又問道:
“那時做什么工作?”
“教師。”
“哦。”
大學畢業的女性很多做教師工作。
“在東京都嗎?”
“算是東京都,在名叫‘式根’的小島上。”
“‘式根’啊,在哪個位置?”
對加倉井來說,這個小島是第一次聽說。
“伊豆七島之一。”
“大學一畢業就去了嗎?”
如果是去旅游倒也罷了,去島上工作,很特別。加倉井看了一眼圣子。
“海水很美,安靜,是一個很好的地方。”
在圣子那文靜的臉上,瞬間閃過一絲懷念的神情。
“你娘家不在那兒吧?”
“在山口。”
“不過你真行,一個人去那么一個陌生的小島。”
“在大學讀書時的暑假去過一次。”
“不喜歡東京這樣熙熙攘攘的地方才去的吧?”
“有這方面因素,不過不僅僅是這個原因。”
圣子歪著頭似乎考慮了一下說道。
“聽望月說,大學畢業于國文科,對吧?”
“我帶來了履歷書。”
圣子好像突然想起來似的,從手提包里拿出一個白信封,放在了桌子上。
加倉井打開來看,見是用毛筆書寫在日本白紙上……字很漂亮。
老家在山口,住址落在三鷹市下連雀,年齡二十九歲。
“那么,你先去了望月那兒,是對出版或編輯工作有興趣嗎?”
“多少有些……”
“唉,那不是問題。說白了,我這兒目前人手夠了。不過近期準備新出版一套叢書,這樣,人手要說緊吧多少有些緊……”
加倉井模棱兩可地說明后,從桌子上拿起一根煙點了火。
“望月介紹來的人,當然是值得信任的。如果錄用,需要你每天都來出版社。”
“這是工作,當然要來的。”
“這種工作時間上不規律,比如校對末校時,下班會很遲,要緊嗎?”
“不要緊。”
“早上上班時間不太嚴格,偶爾晚上可能會加班到十一二點,沒問題嗎?”
“沒問題。”
圣子干脆地回答道。加倉井想,本人如眼前所見是不會有問題的,有所顧慮的是圣子身后的能登高明。
“另外,如果錄用的話,有關你的報酬,你希望得到多少?”
“那個……”
圣子考慮著垂下了眼簾,但很快應答道:
“按通常情況就行。”
“但是,自己應該有個期待吧?”
“我,只要雇傭我就行了。”
“可是,總不能不付工錢吧?”
加倉井這么苦笑著說。圣子露出困惑的樣子將目光投向了窗外。加倉井覺著這女人的側面有種寂寞感,不由得想象著她與能登在一起的樣子。
說實話,加倉井想知道圣子跟能登高明的關系。知道他們實際在一起同居,可聚到一起的緣由是什么呢?同時,實際的生活狀況又是怎樣的呢?這樣想著,不由得好奇心劇增。
實際上,他已決定雇傭圣子,這些問題還是要問問。但還是難于啟齒。
加倉井喝了口茶,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口吻問道:
“可是已經辭掉了工作,怎么又突然想要工作了呢?”
圣子似乎在考慮適當的言詞,低垂了目光,稍稍遲疑后應道:
“想到外面工作……”
“那么,還是并不期望報酬越多越好啊。”
“是。”
因為頭發高高梳起,使得從耳朵至脖子的線條清晰可見。細細的脖子顯得有些蒼白。
“那,家庭成員呢?”
加倉井好似若無其事地問道:
“是單身吧?”
“不。”
圣子抬起頭,正視著目光說:
“不是獨自一個人,和一個人同居著……”
加倉井悠悠地點了一下頭。
“那人同意你外出工作吧?”
“沒問題。”
“哦。”
沒問題是什么意思?加倉井不便再問,這樣追問下去會讓對方覺得有些苛刻了。
“好吧,這份履歷書放在我這兒。錄用的事,要跟幾個主編商量后,這兩天內通知你。”
“拜托您了。”
圣子站起來,再度禮貌地鞠了一躬。
“聯系地址就用這個住址,可以嗎?”
“可以。”
“沒有電話嗎?”
“有……”圣子有些困惑地小聲咕噥著,“打電話,能否盡量在上午?”
“上午嘛,那不太好辦。”
“那下午也行。一定傳呼我接電話。”
這么說著,圣子在裝有履歷書的信封上寫下了電話號碼。
日詰圣子開始健康社的工作,是在見過加倉井兩個星期后的五月中旬。
實際上,健康社眼下并不急需新職員,但是加倉井在見到圣子時就決定雇傭她了。
當然,說加倉井不在意圣子跟能登高明同居,那是假話。長年作為編輯跟作家打交道,對作家有著親密感,但又覺得不易接近,稍有不同便會爭執。對編輯來說,作家是請求撰稿的老師。
與作家同居的女性成為自己的部下,多少讓自己有點兒不自在。總覺得有點不好指使。
不過,能登高明實際上已經不再從事寫作活動。過去且不談,現在與編輯無緣。而且健康社的書籍主要涉及大眾醫療、健康信息,不會有什么事麻煩作家。
僅此一點,就基本沒有考慮能登高明的必要。
況且,圣子看來也不會輕率地公開自己跟能登高明同居。即便需要承受許多,她也不像是會將自己孤注一擲的女人。
但加倉井多少有些不安的是,能登高明會怎樣看待這次就職呢?照圣子的說法,能登好像是同意她出去工作的。雖不太明確,但為了兩人的生活出去工作,能登該是感激才對,哪有憎恨的道理。
加倉井決定,既然雇傭了圣子,就不去考慮能登高明的感受了。這樣,不僅自己的心情可以放輕松些,圣子也同樣可以輕松地投入工作。
決定錄用的頭一天,加倉井跟《身體》的主編牧村以及負責出版的高杉說了聲:
“明天開始,來一名新的女雇員。”
加倉井不能提及能登高明,擔心給他們帶來麻煩,沒法兒給圣子安排工作。
工資水準比照大學畢業生。考慮她二十九歲的年齡,多少加了些。家屬補貼嘛,若要養活能登高明,原本可以加上。但圣子沒有提出要求,主動給她加上顯得不自然。因此其他各項都是按照單身的標準。
就重新就職這一點來看,可謂待遇不錯。
因為是初次在出版社工作,暫且讓圣子做《身體》的助理編輯,時不時去撰稿人那兒取回約稿并加以整理等。
撰稿人的工作皆與健康事業關聯,多為醫學專業的教授或大醫院的主任醫師。這些作者很忙,有時不好對付,從他們那兒索取稿件也不太容易。衣著外表、說話方式都要慎之又慎。
這一點,典雅、聰明的圣子或許都再合適不過了。
上班第一天,圣子的裝束是灰色格子的連衣裙,配一條白漆色的裙子皮帶,和苗條的身材異常般配。
上午先向大家做了介紹,然后讓她整理前一天拿來的稿件,下午讓她去J醫科大學索取稿件。下午五點過后,圣子回到社里。
“怎么樣?新進來的女職員……”
當晚,在山坡的飯店開完健康主題的座談會后,加倉井問牧村。
“看上去很老實,但挺有心計的。字寫得很漂亮。鍛煉鍛煉,或許會成為一名優秀的編輯。”
牧村好像也挺欣賞。
“還很漂亮,是吧?”
“啊,是。”
內心的想法被社長言中,牧村苦笑道:
“不過,社長,這么棒的姑娘是從哪兒找來的啊?”
“從前的朋友托付的。”
“說是單身,天知道有無情夫。那樣的年齡,又那么漂亮,不會是處女吧?”
“別胡說八道。”
加倉井不由得加重了口氣。牧村露出意外的表情,不吱聲了。
“不用特別照顧。不過,畢竟是熟人介紹的啊。”
加倉井當初心想:別說多了,否則會讓牧村他們不好工作。可不知不覺中,加倉井的言談起到了相反的作用。
“來了漂亮的女人,年輕的男人們自然會蠢蠢欲動。”
“不過已是二十九歲的半老徐娘嘍。”
加倉井半開玩笑地說著,同時有些吃驚地感覺到,自己是在把圣子從其他職員那兒拉開。
注釋
[1]結城:日本茨城縣西部的城市,位于鬼怒川中游。結城是捻線綢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