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出院的第二天,手術室的總帶教讓我回醫院出科考試,那個時候我連開刀那一邊的胳膊都抬不起來,“那你要是不來考試我就算你不過,你后面還得補手術室的實習。”總帶教發微信跟我這么說道。
我簡直都無語了,你就不能先讓我過,后面我再補考試嗎?總有那么些老師的思路非常死板,“不行,你明天要是不來考試,按流程你后期就得補手術室的實習了。”她非常果斷地拒絕了我的請求。
“好吧,那我準時過去參加考試。”我不得不答應。
考完試,從手術室出來,去護理部找領導請假,每走一步,我的刀口就撕裂樣的疼痛,動一下就疼,平時三分鐘就走完的路,我愣是走了十多分鐘,出電梯,我碰到了楊睿,他輕輕戳我一下,但是我已經疼得渾身虛汗,沒精神頭理他,假裝沒看見他,我就離開了。
之后,他再也沒找過我聊天。
醫院給我放了兩個星期的假休息、換藥拆線,我不說疼,他們都以為我不疼,其實我縫了7針,只不過我不說罷了,怎么可能一點都不疼呢?
該來的總歸是會來,躲不掉的ICU實習,還是要硬著頭皮往里去。ICU一個普通房間里面躺四個病人,VIP房間就只住一個病人,ICU最里面、最外面都是兩間VIP病房,中間是普通病房。
VIP1床是一位九十多歲的老太,說話已經不怎么清楚了,但是精神矍鑠,她就喜歡我們每天交班的時候,多在她那里停留一會兒,她說她喜歡熱鬧,喜歡看到我們這么多人,喜歡我們每天早上過去跟她打招呼,喊她“三寶、三寶”,三寶是她的名字,每次叫她三寶她都開心得跟個孩子一樣,VIP2床住的是一位大提琴藝術家,也是我國最早受國際認可的大提琴藝術家,可惜了,彌留之際的她現在已經神志不清,而且每天都在發燒,也沒有人來醫院探望過她。
我今天就在VIP房間里面,ICU跟普通病房不一樣的地方就是,普通病房里面的病人會跟你聊天,ICU里面的病人都不能講話,要么是神志不清,要么就是插著呼吸管路。
VIP2床有一個護工阿姨看護,所以,我這一天除了保證她們的輸液情況和基礎生命體征監測,基本上都不用做什么。
我拿了一本心理學的書,坐在三寶床頭的椅子上看,三寶靠在床上望著我,我時不時抬頭望望她,她就靠在床上,鼻子里面插著胃管,她基本上已經不能從口進食,每天只能靠鼻飼營養液生活,護工阿姨給她洗了個頭,陽光打進來,照在她干枯褶皺的臉上,她笑著,笑容讓我覺得溫暖又微涼。
“三寶,今天熱嗎?”我問她。
她聽見了,先是笑笑,然后點點頭,看看外面的太陽,含糊不清地說:“熱……”我戴著口罩和藍帽子,她也看不到我在朝她笑,“要我幫你把窗簾放下來一點嗎?”我問她,老人家的反應總是要緩慢一點,她點點頭,“嗯。”
我幫她放下來兩扇窗簾,“留一個好吧,留一個給你看看外面的陽光。”她眨巴眨巴干癟的眼睛,笑著點點頭:“好……”然后,我便坐回去,繼續看我的書。
陽光曬得我有些熱,正值七月的驕陽,我起身把椅子搬到三寶床頭被窗簾遮住的陰涼處,“那邊太熱了,我搬過來坐。”我回頭望望三寶,三寶扶著床邊兩側的護欄,拍拍護欄,“你到……這兒……坐……”
說實話,在ICU面對老病人,不嫌棄臟是不可能的,他們大多數人身上都有各種耐藥菌,“不了不了,我坐這里就行了。”我拒絕道。
沒一會兒,我聽見隔壁VIP2床的輸液泵報警了,應該是滴完了,我起身離開三寶的房間,去隔壁VIP2的房間,老藝術手腳都已經用約束帶綁上,她已經處于沒有神志的狀態,牙基本上都掉光了,嘴里一直發出一種奇怪的貓叫聲,不斷地在掙扎甩頭,眼睛是閉著的,可能長期沒有喝過水,她的口唇上黏著不知道是痰痂還是血痂,我換好補液,站在她旁邊默默地打量她。
她一雙拉大提琴的手已經彎曲得變形,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多年拉琴的緣故,這個時候你再說什么藝術家的氣質就有些荒謬可笑,她現在看上去就像恐怖小說里面的瘋婆子,藝術氣息蕩然無存,早上給她做口腔護理的時候,甚至都有點害怕她,夾著呋喃西林的棉球剛塞進她的嘴里,她就開始奮力地甩頭掙扎,發出的怪叫像野貓打架的聲音,被約束帶綁在床上,死命地掙扎,甩頭,不讓你碰她。
老師說,她剛住進來的時候還不是這個樣子,但是那個時候她就是一個脾氣很古怪的老太太,后來慢慢的情況就越來越差,到現在,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自從她入院,照顧她的一直是她的護工阿姨,沒見過任何人來醫院看望過她。她床上桌上丟著幾張醫院黃色的催費單,加在一起,少說都有三十多萬了,一直沒人來幫她交。
“VIP2的體溫量了嗎?”老師冒個頭問我。
“量了,老師。”我說。
“多少?”
“39.2℃。”我說。
已經連續好幾天這樣燒到三十九度多了,正常人這樣燒腦子也得燒壞了,我從VIP2這間房離開回到三寶的房間,她這件房間空調制冷不是很好,三寶頭都冒汗了,“熱吧,三寶?”我坐下問她,她憨笑,“熱……”
我把她蓋被掀起來,病號服解開幾個紐扣,“現在呢?”我問,她還是憨笑。
后來ICU因為大提琴家老是沒人交費,ICU的醫生就把她轉出去,轉到別的開銷小的病區住了。
“早呀……三寶。”晨交班的時候,病房交班,老師們跟三寶打招呼道。
三寶看著我們這么多人,她感覺好熱鬧,高興得不得了,咧著嘴在床上直勾勾地望著我們笑。
因為VIP2房間空出來了,老師就把我調回第一間普通病房,跟三寶隔著一個VIP2房間,但是三寶還是歸我管,我坐在第一間房,還得聽著VIP1的動靜,有很多老師給三寶換補液的時候換完就走了,每次三寶的輸液泵報警,我跑過去,弄好了之后,總會跟三寶聊兩句,即使她不怎么回答我,我覺得三寶又不是那些昏迷不醒的病人,她雖然不能完整地回答我,她應該是知道我在跟她說話。
這下好了,讓三寶抓住這個竅門了,每次她輸液泵、推泵報警的時候,我過去給她調整好就會跟她聊兩句。
“三寶,你不能壓住輸液皮條,這樣輸液泵會報警的。”三寶是清醒的病人,她沒有被上約束帶,我以為三寶不是故意把皮條壓在胳膊底下,便提醒她道。
三寶眨巴著眼睛看著我,好像沒聽懂。
“咋啦,聽明白沒有啊?”我問她。
她還是眨巴著眼睛望著我,我費力半天的勁兒,跟她比劃來比劃去,讓她不要再壓住輸液皮條,她就傻愣愣地看著我,愣笑。“算了,不跟你講了,我回去了。”我放棄道。
我剛坐下沒一會兒,三寶的輸液泵又響了,我“噔噔噔”跑過去,看見三寶用手把輸液皮條折著在,我就明白了,“你是不是就是想要我在這里跟你聊天?”我問。
三寶把輸液皮條松開,也不說話,就是笑。
我端了個椅子坐在她旁邊,“行吧,我今天還是坐在你這邊吧。”于是,我就又坐在她床邊翻著我的書,三寶時而看看我,時而看看窗外,時而睡睡覺,沒再折輸液皮條了。
等我第二天再去上班的時候,三寶就不在了。
她在ICU住了半年多,昨天夜里突發心搏驟停,搶救不過來,夜里就走掉了。ICU的病人基本上都是渾身毛病的病人,你要問三寶究竟死于哪一種疾病,我不好說,她的病史上有好幾種病,再者九十多歲,為什么不能說她是老死而不是病死的呢?
這下VIP1也空了,我徹徹底底地坐回第一間房間,老師坐在門口,我坐在老師的對面,坐在2床4床中間,4床嘴里插著呼吸管路用呼吸機輔助呼吸,也是神志不清的老病人,2床的老頭子也不能說話,但是好歹聽見我們喊他名字他能眨眼,說不了,他費力還能寫一點字。
ICU病房里有小時候我們玩的那種十來塊錢的磁畫板,這天他嘴巴里面嗚嗚囔囔半天,我也沒聽懂他在說什么,無奈我拿了個畫板,“你說什么你寫出來好嗎?我聽不清楚。”我把筆放到他手里。
他費力地歪扭七八地寫下三個字:“胡子刀”
“你想剃胡子是么?”我比劃著剃胡子的動作,他指著我,點點頭。
我喊來護工阿姨給他在床上把胡子剃掉,剃完之后,他又看著我,“怎么了?”我以為他還有什么事情想做,“你寫吧。”我把畫板擦干凈,筆放到他手里,沒想到他寫了“謝謝”這兩個字,我還以為他要做其他的什么事情,“謝什么謝,不用客氣。”他看我一眼,然后閉上了眼睛休息。
中午我吃完飯出來,我坐在房間里看著他們的監護器,這里面的人心電圖沒一個是正常的,要么早搏,要么竇速……
2床躺在床上抬著手,做握筆的姿勢。我瞧見了,走過去,“咋了?你要什么?”他瞥我一眼,呼吸很沉重,搖搖頭,手就放下了,下午陽光太緊,我把他這一側的窗簾拉起來,坐在窗簾前面看著他,他一下午的呼吸都很深很沉,感覺好像疲憊得不行。
他偏過頭來,見我坐在他旁邊不遠的地方,看我一眼,又轉回頭去,過一會又看我一眼,像是做了什么決定似的,我覺得他想喊我,果不其然,他右手抬起來做握筆的手勢,手也是顫顫巍巍握不動,我過去,拿著小畫板,等他給我寫字:“口干”他寫道,我看看他干到開裂的嘴皮,這么一個小小的要求,我猶豫了……
ICU里的病人是不可以喝水的,因為他們的吞咽功能都存在著問題,喝水,萬一喝到氣道里很可能就窒息了,ICU里面的病人都是瓷娃娃,一口水真的會喝死人。
我跟老師問過意見,“我用棉球蘸水給他濕潤一下口唇是可以的吧?”老師點點頭,“可以,但是一定不能給他喝到。”我拆了一個藥碗,倒了一點無菌生理鹽水,用棉球蘸水擰得半干不濕,用止血鉗夾著幫他濕潤口唇,他呼出的氣息帶著腌臜的血腥臭味,我憋著一口氣幫他濕潤完,“OK了。”我站直了,長呼一口氣,對他說道。
他又抬手要寫,“謝謝的話就不用費力寫了,”我收拾掉他的藥碗和臟棉球,白色的棉球擦完他的口唇都變成灰紅色的棉球,嘴里還有血痂痰痂,我一點點給抹出來,“還有什么嗎?”我問他,他費力地搖搖頭。
下午他一共跟我寫了兩句話。
一句是我坐在那里,感覺他想跟我說什么,我過去把畫板給他,他費力地寫了一行字:“感謝你們的照顧”
一句是寫完這句話之后沒一會兒,他抬手做握筆姿勢,寫一個字休息一會兒:“我太累了,我想死了”他緩慢地畫下一個句號,筆還拿在手里。
我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沒想到沒過幾分鐘,他的心電圖QRS就變得寬大了,突然的驟停,心電監護開始報警,醫生和護士拎著搶救箱從外面涌進來,他近乎死了三四個小時才死干凈,心電圖才完完全全變成一條直線……
他的家屬守在病房門外面,跟ICU的大陳護工阿姨商量擦洗尸體的價格,其實從醫學的角度來說,臨終護理擦洗尸體應該是醫護人員的工作,但是沒有醫護人員會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