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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3.醫院黃牛

“啊……”

我無力地嘆一口氣,舒緩舒緩郁結的心情,大半月都泡在急診的夜班里,心情像是吃了巧克力味的屎一樣,說不出是好還是壞。

晚上八點,苦逼的我套上我棕色的絨襖子從寢室出發,趕公交,往醫院去,路上買了個煎餅,拎著準備到了醫院再吃。

剛進急診大廳,就看見一大群人圍在搶救室門口,搶救室的門緊閉著。

“什么情況?”我既見怪不怪又難免抱怨兩句。

人聲鼎沸,急診無時無刻不在上演人生悲劇。

醫院的保安大爺們也在一邊圍觀,我心里想著離上班還有一會兒,我還能坐著把煎餅吃了,我索性就上樓把白大褂拿下來放在樓下的“茶水間”(一個供我們吃飯,給病人開死亡證明的辦公室),想想美好的夜晚要從一杯熱飲開始,便趕著時間的小尾巴,跑出去在小吃攤上買了一杯熱茶,愉快地坐在茶水間興沖沖地就著熱騰騰的茶吃煎餅。

我翻看手機,哎呀,剛出去買喝的時間搞得長了,還有二十分鐘不到就上班了,我趕緊套上白大褂,再坐下來繼續吃。

正吃著,我們急診的王醫生突然推門進來,搞得我好不尷尬。

我低著頭提溜著我的餅,端著我的茶,心知肚明地走出了辦公室。

出了辦公室,就是急診大廳,除了兩排病人家屬坐的候診椅就沒有座位了,我假裝若無其事地坐在椅子上,邊吃邊喝,一邊再漠然地瞧著堵著搶救室門在鬧事的人們,鬧事的女子哭天搶地,穿著冬天居家的棉睡衣,睡衣上面有很多泥跡,她一會兒大跳,一會兒又坐在地上罵,嚎啕著、憤怒著。

“大爺,怎么回事兒啊?”隔著我旁邊一個座位上坐著個保安大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反正就是死了一個大人一個小孩,兩個人是一家的,大人是小孩的爸爸,四十多歲,小孩才兩三歲。”大爺小聲對我說。

我這才能在女子口齒不清中聽出來她在罵什么,罵天罵地、罵命運,罵他怎么能丟下她一個人生活,她該怎么辦,罵為什么要帶走他們才兩歲的兒子……

罵醫院怎么這么無能,怎么沒能救你們回來,罵庸醫害了你們……

“那兩個人,聽說是在搶救室斷氣的,聽他們講,送來的時候還有氣,進去之后就斷氣了……”大爺對我耳語道。

聽到之后,別說我慫,不用你說,我特么就是慫,我悄摸地脫掉白大褂,故作自然地把白大褂窩窩坐在屁股底下,低頭不敢語,生怕他們看到我穿著白大褂按著我就打。

與我無關,別打我,不知是害怕還是怎得(好吧,就是因為害怕被打),可口的煎餅也變得哽噎在喉難以咽下,戰戰兢兢地吃完餅子,一個閃身,悄摸地溜到搶救室的后門,回頭看了一下四周,還好沒人,悄咪咪地進去,套上白大褂,進了搶救室。

太平間的大叔已經推車過來收尸了,確實看著都讓人惋惜,父子同亡,一個家庭就剩孤零零的一個女人,這該怎么活啊……

當大叔推著運尸車從搶救室開門出去的那一瞬,女人撲上去,無力地搖頭哭喊著,你不能走!你不能就丟下我一個人……埋怨著,你怎么能這么狠心?你怎么能把小孩帶走?他才兩歲!你怎么這樣?你帶我走吧,我也不想一個人活著!……

我看著都心痛,但這都是命數。

生與死是生命的兩個極端,我們都處于這兩極端之間,已經出生,準備著赴死,生死之間,有的時候很匆匆,七情不帶,也別怨亡故人的絕情了,他曾經以為你們之間相處的時光還能有很久,撒手人寰,不過是一念間的長短。

能說愛的時候,不要顧忌你的表露是不是太過于熾熱甚至都不符合你平時的形象,依仗著你們來日方長,別傻了,生活啊,是最高深莫測的劇作家,它說不定就會給你的人生來上那么濃墨重彩的一筆,所以啊,一定要讓你愛的人知道感受到你的愛,別等到空遺恨的時候才去后悔沒來得及好好愛誰。

寧愿溺愛心愛的人,也不要給生活描繪悲劇的機會。

三月末,夜里也不是那么刺骨的冷了,送走苦命的父子二人之后,120送過來一個食物過敏的男子。

我想,很多人都知道藥物過敏,食物過敏里面也就知道酒精過敏、海鮮過敏,今天晚上這個男子也長了我的見識。

他滿臉通紅,身上也是通紅的,嘴唇略微發腫,表情略有痛苦,“男同志,你是怎么搞的你自己清楚嗎?”我拍拍他的肩膀問道。

他點點頭:“清楚……”口齒不清。

“那你跟我說你是怎么搞的?”說實話,光這樣看,我確實是看不出什么端倪,除了嘴腫、皮膚發紅,我診斷不出來。

他斷斷續續地說:“我對……小麥面粉……過敏……不過那都是很小的時候,我媽跟我……說……我不能吃小麥面……我以為這么多年了,應該不過敏了,我剛就吃了一口餃子……就這樣了……”

我聽到這個理由我都……對小麥面過敏,這得多少東西都不能吃了?!

然后他就被急診留觀了,夜里,任哪個科病房都不愿輕易收病人,何況一個食物過敏的病人,只能急診留觀了。

大概凌晨兩三點,120突然打電話過來說一會兒要送過來一個異物窒息的男人,還有氣,但是很微弱。

我們對120口中的“很微弱”很是鄙夷,有的時候他們說“很微弱”其實已經斷氣很久了,有的時候的“很微弱”吧,就是屁事都沒有,好得很。

我們還是把呼吸機和氣管插管準備好了,我遠遠地聽見了120嘹亮的號角,像往常一樣拖著疲憊的身體,推著平車到門口,接病人。

從門簾縫隙鉆進來的風已經沒有那么冰涼了,單薄的白大褂似乎終于起到了它保暖的作用,120停穩,像往常一樣,從車廂里推下來病人,當120的后車門打開的那一瞬間,看到躺在車內的男人身形的一剎那,我的腦子像是被劈到了一樣,什么情況?

我爸?

逗我?!

我立馬丟下平車,沖進車里,黑色的拉鏈棉服、西服褲、大腹便便的體態、個子不高、寸頭,看上去是一副體面的勞動人民的樣子,我的心都揪緊了,那一段時間,意識和認知仿佛墜入了夢境,不存在于現實中。

我這是在夢里還是在妄想里,定然是打了個盹,別逗我!

我伸出手把男人的臉從對側轉過來,肥肥的臉巴子,粗糙略黑的皮膚,太像我老爸了,嚇得我都快缺氧了。

轉過來的那一瞬間,我的理智就恢復上線了,長嘆一口:“我靠……”媽的嚇我,怎么跟我老爸體型看上去那么像,嚇得死我了。

坐在120里面的急救大叔,看我猛地沖上來,就為說一句“我靠”,搞得他哭笑不得,“咋啦?小姑娘?”說著便趕緊把他推下來,直接移到搶救室的復蘇床上。

王醫生拿著喉鏡等著120把人放好,上手插管,“我靠,根本不能插,里面全是嘔吐物,整個氣管都是!”“把吸痰管給我?!?

120說他是聚會上酒喝多了,然后趴在桌上睡著了,等到別人發現他不對勁的時候,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了。

“心電圖已經一條直線了?!比~子老師說道。

其實這就是酒喝多了,然后吐了,又把自己吐的東西誤吸入氣管,就是嗆著了,“送去拍一個胸部的CT吧?!蓖踽t生的意思顯然就是放棄搶救了,“通知家屬吧,已經沒有什么意義了?!?

胸部CT顯示肺部氣管都是堵的都是嘔吐物。

我站在一旁,看著他嘴里插著氣管插管,身體隨著心肺復蘇按壓機的按壓而一上一下起伏著,他耷拉在床邊的粗糙的手僵持著一個姿勢不動,眼瞼微睜。

你說,他知道自己是被嘔吐物嗆死的嗎?你說,他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嗎?

他無論是從體形還是衣服,和我老爸都太像了,我心里陣陣后怕,因為我家老頭也喜歡喝酒喝到爛醉……

就在這個時候120又送來一個老太,是環衛工人,外傷,說是掃馬路的時候被一輛在小拐角倒車的私家車擠到路邊停的自行車上弄傷的。

老太被送來的時候,自行車龍頭的手柄是戳進下體,120拿鉗子剪掉了自行車,所以,老太下面帶著一截自行車龍頭。

帶著老太做完檢查,像以往夜里推病人一樣,還是我一個人幽幽地推著病人往病房去,骨傷科病房收了老太,我低頭看看老太,她穿著橘色的環衛服,滄桑老態,也淡然,“老太啊,你通知你的子女了沒有?”我出于關心問她。

“子女都在外地啊,等老頭來,老頭在跟隊長打報告……”老太如此說。

肇事者遠遠地跟在我們身后,并不關心老太的情況,一直在打電話咨詢老太可能會花多少醫藥費、保險公司給多少保險金之類的問題。

老太因為異物外力戳進下體造成私處撕裂、尿道撕裂,還有外力所致的股骨骨折,肋骨也斷了三根。

我要是老太的子女,我估計一見面就騎著他,拿拳頭塞他臉。

但我不是。

“那個男同志!”我停下來,朝后面一嚷,“你過來在車尾推車,不要在那里打電話了,我一個小姑娘家,拽不動了!”他見我言語間有點火氣,也沒說什么,但也沒掛電話,敷衍著跑過來一手象征性地搭在車上推著,一手拿著耳邊的手機,繼續打著電話。

躺在平車上的老太靜默不言,也不哭也不說疼。

我故意不使力,我就是要看看讓他推車他到底在不在推車,果然,我拉車的力氣一撤,車子就慢慢停了。

我什么也不說,老臉一掛,扭頭審視著他,他看我好像是要火了的樣子,也不愿丟了面子:“走啊走啊,你怎么不走了,你不走我怎么推???”

“你兩個手推車,跟著我!”我索性就不拉著車了,說完,頭也不回大闊步地就往前走了,我就看你是不是還打電話!

真是讓人火大,什么人這是。

把老太送進病房后,我又一個人幽幽地推著空的平車,穿梭在醫院悠長的走廊里,每當萬籟寂靜看著生命消逝的時候,我都很想不明白,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意義呢?

在醫院里天天像我這樣推車嗎?

瘦削的現實承載不了我龐大野心的身軀,艱難于世。

想想逝者,又油然而生一種生命旁觀者的視角,見過一個又一個悲劇和離殤,內心卻向往浮萍蓬草,無牽無掛多好,沒有牽掛,便沒有親人友人的淚水。

以往三四點的時候,我很少從門診大樓繞一圈,今天偶發感觸,便從門診掛號的地方繞了一圈才回的急診,我看到門診掛號窗口那里放著一列一列的小馬扎,大概有十來個,排列得還蠻整齊的。

“老師,我剛從門診掛號那里繞了一圈,看到有好多小馬扎,是干嘛的?”我疑惑地問道。

難不成圖書館占位,醫院掛號也要占位嗎?

老師見怪不怪地說:“黃牛倒票的,你別去管它?!?

我點點頭:“哦……”心里卻想,我怎么可能不去搞它?

我這樣一個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隨即,過了一會我假借上廁所的理由,從搶救室溜出去,跑到門診掛號的地方,把他們的馬扎一個個都收了起來,整齊地碼放在墻角,再偷摸地回去,假裝什么事情都沒發生。

“韓旭,你要吃早飯嘛?”帶教問我。

能蹭一頓飯,絕對不忘記蹭下一頓,自從蹭了帶教第一頓飯,隨即頓頓都蹭,能蹭就蹭,把帶教老師都蹭出習慣了,買飯之前都要問我一下我要不要。

我非常不好意思地、委婉地說了一句:“要的,老師,一個肉包一碗稀飯一個雞蛋,”還厚顏無恥地笑笑:“謝謝老師?!?

然后帶教就去食堂買早飯了,我和另外的老師就等著吃就行了。

擠著上班的早高峰回寢室睡覺,室友都不在寢室,上班去了,沒辦法我幾乎都是夜班,洗漱洗漱,倒頭就睡。

有天夜里,我下了急診的小夜班(晚上十一點下班),作為急診值班室常住人口,當然還是回急診值班室睡覺,那個靠門的上鋪都快成我的專屬床鋪了。

夜里我聽到小孩子的哭聲,只當是二樓急診輸液大廳里小孩在哭,過了好幾個月我才醒悟過來,誰會大晚上都十一二點了還帶孩子來醫院吊水?白天吊水不行嗎?上急診這么長時間,我也沒見過小孩子半夜要吊水的,有兒科的病人直接帶去兒科病房了。

原來我夜夜里聽見的小孩子的哭聲,不是輸液大廳里的,是我隔著門的走廊里的,我靠,想明白這里我的雞皮疙瘩都炸了。

聽他們說夜里走廊會有小孩子的啼哭聲,有的時候這個啼哭聲會把下夜班睡眠中的我喚醒,不過是一瞬,我心里只當是輸液大廳里的孩子不愿吊水哭鬧著,沒考慮都夜里十一二點,誰還帶孩子來醫院輸液大廳吊水?缺心眼嗎?

原來傳聞是真的,只不過我當時并沒有注意,一直是誤解了……

一個小夜班搞得我熱血沸騰的,勉勉強強入睡,還被鬼壓床了,夢魘壓著我的身體。

我的腦子卻是清楚的,一種強大的失控感和僵固感占據著我的肢體,我越掙扎壓得越是喘不氣,我想動動脖子,脖子像是被定住了一樣,要命了,我知道這是被壓床了,自我催眠,放松放松,放松就好了,然后就又睡著了。

我爸還是死了——

醉酒異物窒息,和那個男人一個死法,我給他心肺復蘇、給他除顫,做了一切的搶救都是枉然。

他在朋友聚會上好面子貪杯,喝多了,等我趕到現場的時候,他已經斷氣了,任我做出百般措施,都已經是沒有意義的了。

我哭了,雖然平時和他關系淡漠得像不和的父子,但他始終是我的父親啊,我哭天搶地,“我學醫,我學什么醫?我連自己的爸爸都救不活,我學的是個屁啊……”我坐在地上哭,家人們拉我起來,我不愿意。

揮手間,打掉了床鋪邊柜子頭上放著盆,一聲落地,把我從夢里喚醒,我臉上都是眼淚,“原來是夢啊……”我抹掉臉上的眼水,心下慶幸道。

“你咋了?”下鋪和我一樣下夜班的實習生問道。

“沒事兒?!蔽艺f。

“剛就聽見你在上面哼哼唧唧,做噩夢了?”她問。

我翻了個身,下床把被我打翻掉地的盆撿起來放回去,“是的,做噩夢了,嚇死我了?!?

她倒是心腸善,安慰道:“沒事的,夢都是相反的,睡吧。”

“嗯……”我應,心有余悸地躺回去,半個多月之后回家再看到我爸,心里面感覺都是怪怪的,或許我該和他多說說話?即使和他關系不好?

“我這段時間醫院排班夜班比較多,我就不回來了。”我難得一個休息日在家吃早飯,在我老爸出門上班之際我跟他說了這么一句話。

平日在家里,一個月,我跟老爸說的話不到三句話,關系不甚融洽。

他愣了一下,因為我從來不跟他說關于自己的事情。

“哦,好,知道了?!币驗闊o論我說什么,他總是這幾個字。

我能做的也就只有這些了吧,總是口口聲聲鼓勵別人去表露自己熾熱的愛與關心,反倒是到了自己這里變得躡手躡腳,我從來沒有和我的父母說過愛,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在等我說,很多時候,大家都在互相等待一個已知的答案,不知不覺地被蹉跎了一生。

又是醫院的夜里,我又偷偷地收掉了出現在門診的小馬扎。

誰也不知道是我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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