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

李悅給我發信息那天，是一個周二，我的車限行。

我撐著一把黑色的雨傘，迎著入夏以來最大的這場暴雨，在深夜的街道上艱難前行。我很少見到如此大的雨，雨傘已經快要失去作用，除了頭和上身得以幸免，褲子幾乎快要濕透，皮鞋里全是水。

天空電閃雷鳴，雨幕中的城市像極了世界末日的景象。路上幾乎沒有行人，若是平時，我早就打車回去了。可那天我倔強地撐著傘走在雨中，想要與這場暴雨對抗。

那天是我第四次失戀的第三天。和前三次不同的是，這一次是我主動提出的分手。此前三次，我都是被甩的那個。戀愛這件事，在一起的理由往往只有一個，可分手的理由卻有無數個。我以前不明白，還有什么比兩個人在茫茫人海中相遇相愛更難，遇到問題為什么不能想辦法解決，為什么不能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為什么一定要用分手來終結一份來之不易的感情？

直到這一次，我主動提出了分手，她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似乎等待了很久。我們平靜地分手，告別，祝福對方。上一秒，我還能擁抱她、親吻她，下一秒，我就失去了這些權利。一句“分手”，我們便背道而馳，再無任何關系。

原來在感情糾葛面前，分手才是最容易的事。

那一刻我終于明白一個道理：愛上容易，愛下去很難。

分手之后，我一點都不難過，也不遺憾，我甚至都沒有想過她。只是那一晚，走出辦公室，天降暴雨，我撐開傘走進雨中。頃刻間雨水就肆意亂竄，鉆進我的鞋里、褲腳里。我的情緒如同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瞬間失控了。

李悅的信息就是這個時候發來的，我點開手機，看到她說，我不回來了。

我這才想起來，那一天，正好是李悅離開兩年的日子。

2016年8月2日。

兩年前的這一天，李悅離開了我，她每一次離開都是留下一條消息，然后就消失不見。每一次她都會在她說好的那天回來，從來沒有失約。然而這一次，李悅失約了。我知道，從此以后，她徹底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我們也許再也沒有機會相見了。

我站在雨中，泣不成聲。

我認識李悅的時候是2012年7月。那年她剛大學畢業，我已經工作了三年。

我工作的公司門口有棵粗壯的香樟樹，枝繁葉茂，樹冠張揚。一到夏天，香樟樹散發的香氣在空氣里彌漫，聞起來清新淡雅，沁人心脾。

公司是一棟1000平方米的平層老建筑，被一個外表陳舊樸素的老院子包圍，香樟樹最茂盛的季節，幾乎將整個院子庇護在樹蔭里，終日不見太陽。

我喜歡這個老院子和這棵香樟樹，還有抬頭可以看見天空的辦公室。辦公室全是玻璃頂，每天隨時都能感受這個城市的陽光雨露，風云變幻。

有一天早上，我如往常一樣八點半到了公司，進院子時門衛大爺告訴我，來了個小姑娘，說是來面試的。我環顧一周，沒看到，徑直往辦公室走。走過香樟樹，發現樹后站著個小姑娘。她一身白襯衣牛仔褲，扎著馬尾辮，看上去20歲出頭。她背著手，仰頭望著香樟巨大的樹冠，陽光透過濃密的樹葉，星星點點灑在她身上。那幅畫面清新動人，我不忍打擾她，輕輕地進了辦公室。

放下包，打開電腦，泡上一杯咖啡。我腦子里又浮現出院里那小姑娘的模樣。

走到辦公室門口，我發現她竟然靠著樹干坐了下來。這次她總算發現了我，急忙站起來，拍拍屁股，上前來問好。“您好。”她說。

“你是來面試的？”

“嗯，面試策劃。”她有點拘謹，站得筆直，像一個面對首長的小士兵。

“那以后是我的人啊。”我有些小驚喜，很久沒有好看的小姑娘進我的部門了。

“您是策劃總監嗎？”

“對，今天是初試吧？”

“是啊，請您多多關照。”她瞇著眼睛，開心地笑起來，臉上浮現出一對小酒窩。

面試并不順利，李悅沒有任何相關工作經驗，她非常沮喪，離開的時候問我能不能加我QQ，我也感到有些遺憾，就同意了。

此后的好幾天，李悅每天在QQ上向我咨詢面試技巧，了解行業情況，還有她要怎樣學習提升自己，才能達到公司的要求。她打算下次我們招聘的時候再來，我很少遇到這樣執著的小姑娘。

但我并沒有放在心上。年輕的時候，我們都特別容易一時興起，執著于一件事，但也最容易放棄。

我那時候和第二個女友在一起，和別的女生刻意保持著距離，所以我們幾乎是她問我答，我從不主動與她聊天。時間長了，李悅大概對我產生了信任。除了工作和職業方面，也開始向我傾訴一些生活感情方面的遭遇和困惑。我權當是向一個小姑娘傳授生活感悟和經驗，很客觀地回答她的問題。

李悅很心細，聊得久了，她知道我每天什么時候忙，什么時候有空。發了消息我若沒回，絕不會再打擾。許多事都是潛移默化的，我漸漸對她產生了好感。

不久之后，我毫無預兆地被女友甩了。我很喜歡女友，和她在一起輕松愉快，她不像我之前的女友任性無理，讓人疲于應對。相反，她特別體貼照顧我，凡事都為我考慮。她第一次讓我有了想要結婚的想法，我想她一定會是一個好妻子。

戲謔的是，她突然就提出了分手，沒有任何預兆。我想要一個分手的理由，她不愿正面回答我。我每天一早去她家門口堵她，下班去她公司等她。我以前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低聲下氣不顧尊嚴的事，她每天躲著我，對我十分厭煩。

有一天晚上我再次把她堵在家門口，她突然情緒崩潰，蹲在地上大哭起來。我毫無頭緒，在一起一年多，我從未見過她情緒如此激動。我蹲在一旁，安慰她，她甩開我的手，叫我走。我怔在原地，不知所措。她的表現讓我覺得她不是真心想要與我分手，一定是發生了什么，她有什么難言之隱。

她哭了很久才安靜下來，坐在地上，靠著門，哭花的臉上寫著絕望。

我陪在一邊，不敢離去，也不敢與她說話。就這樣過去了很久。她掏出手機，打了一個電話。她說：“你快過來，我在家門口。”我問她：“你叫誰過來？”她說：“待會兒你就知道了，我告訴你答案。”

沒出半個小時，一個陌生的男人從樓道里走來，走過我身旁，一把推開我，走到她身邊，蹲在地上緊緊把她抱在懷里。我渾身顫抖，悲痛、憤怒和震驚充斥著我的心，什么都說不出來。

她擦了擦眼淚，整理了一下頭發，平復了一下心情。他摟著她的肩膀，對我怒目而視。

她說：“你都看到了，他是我現在的男朋友，你向來自負，我不愿告訴你，是怕你受打擊，接受不了。你總是高高在上，以自我為中心，和你在一起，我沒有安全感，看不到未來在哪里。我累了，也不愛你了，你走吧。”

我心中有許多疑惑，我們在一起不是挺好的嗎？難道那些都是假象嗎？我是愛她的呀。

可是面對這一幕，我還能說什么呢，我的自尊心碎了一地，我的愛情體無完膚。

我強忍心中的悲憤，努力假裝輕松：“你早說不就好了，我只是想要個理由而已……我現在明白了，祝你們幸福……再見。”說完我故作瀟灑地轉身，拖著沉重的步子離開了。

后來我細細地回想她說的每一句話，原來我以為的美好都不是真實的，和我在一起，她不是真的快樂。我從來沒有想過她的感受，我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以為她愛我的一切。我真的錯了嗎？我開始重新審視現在的生活和生活賦予我的意義。

和她分手之后我備受失眠的煎熬，每天都無精打采，沒有辦法好好工作。有一天深夜我無法入眠，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想找人說說話。打開QQ看到李悅還在線，試著給她發了一條消息，不到一分鐘她就回了。她說她也睡不著。我們聊了幾句，她突然問我想不想聽她彈鋼琴。當時已是凌晨一點，一個不算熟悉的女孩邀請我去她的家里聽她彈鋼琴，這聽起來瘋狂又曖昧，可我二話不說就起床穿好衣服開車去見她。

我對李悅毫無非分之想，但是我依然感到興奮和激動。我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這種看起來瘋狂的事了，它讓我意識到生活還有等待我去探索和體驗的一面，我不應該在失戀里沉淪。

按照她說的地址開過去，那是個高端小區，她已經等在大門口。我把車停在路邊，和她打招呼，問她要不要買點喝的上去。她說正好前兩天朋友送了瓶紅酒，我說好。

“租的房子嗎？這個小區好像租金挺貴的。”我有些好奇她怎么住這么好的小區。

“我自己買的。”她輕描淡寫地說。

“剛畢業就自己買房子了？你還沒工作，家人幫你供？”我感到疑惑，一個剛畢業的22歲小姑娘，按理說沒有家人資助，不可能靠自己的能力買一套高檔小區的房子。

“全款買的，我很早就開始自己賺錢了。”

我震驚得一時說不出話，看不出來李悅竟有這個本事。

房間干凈整潔，進門之后我總覺得有男人的氣息，環顧一周，并沒有一件男人的物品。但那種感覺特別真實，我腦子里恍惚如夢幻般地浮現她和一個男人在房間里的生活情景。我努力把這種幻覺從腦子里清除出去。李悅從冰箱里拿出紅酒，取出開瓶器，又擺上兩個酒杯，請我幫忙開紅酒。打開紅酒，我們碰了一杯。李悅坐在鋼琴前，看著我笑了笑，琴聲從她指下流水般彈奏出來。

李悅穿得很隨意，彈琴的時候卻端莊認真，我也端坐一旁，看著她的側臉，聽她連續彈了好幾首，聽到動人之處竟眼眶濕潤，心生悲涼。

分手之后，我一直情緒不穩定，一個場景、一件舊物都能勾起我的回憶，觸動心底的那根脆弱的弦。

她停下來轉頭看我，我才發現她的眼眶也是濕的。

她端起酒杯走向我，我們坐到沙發上，慢悠悠地喝酒。

她說：“謝謝你不嫌棄我，每天忙工作，還給我講那么多。”

我說：“怎么會嫌棄呢，小事而已。”

她笑了笑，露出一對小酒窩：“你有什么心事？想和我說說嗎？”

“我不知從何說起，心里很亂，要不再彈一首給我聽吧。我喜歡第二首。”

她起身坐回鋼琴前，又彈了一首。

我們斷斷續續地喝酒閑聊，直到凌晨3點，我才向她道別。

后來我常在深夜去聽李悅彈琴。每一次我都帶上一瓶酒，每一次見面都在她家里，每一次都是深夜，每一次聽她彈奏，我內心都慢慢歸于平靜，喝完酒回家我就能一覺睡到天亮。除了那一次面試，我從未見過她白天的樣子。她像一面鏡子，透過她，我得以將自己從未示人的另一面展現出來。

我們保持著這種奇怪的習慣和聯系，誰也沒有打破。直到李悅突然給我留言“我出去一個月，回來再聯系”，就消失了。

我在QQ上問她去哪里了，她沒回復我。她一直也沒有再上線，我發現除了QQ，我沒有她別的聯系方式，只能等著她的QQ再亮起來，等她回來。

李悅消失之后，我又開始失眠，晚上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她彈琴的樣子不自覺地在腦海里浮現，琴聲在耳邊回響，我后悔當初沒有將她的琴聲錄下來，否則此時就能聽著她的琴聲睡去。

那天，正好是李悅消失的第30天，一大早我的手機鬧鐘響起，我怕忘了，特意在日歷里設置了事件提示。我打開QQ，李悅的QQ并不在線，一整天我都心不在焉。直到快要下班，李悅的頭像閃動，她說：“我回來了，晚上你來嗎？”

我說：“下班見面，一起吃飯吧。”

她說：“我剛回來，有點累，不想出門，你晚上來吧。”

我說：“好，你先休息一下。”

晚上九點，我帶著疑惑和期待，還有一絲怒氣去見李悅。

一個月不見，她黑了一些，仔細看，也瘦了不少。她看起來一身疲憊，但見到我還是表現出喜悅。我一時各種情緒夾雜，涌上心頭，伸手將她抱在懷里，突如其來的舉動大概嚇到了她。

她僵硬著身體，沒有反抗，也沒有回應，任憑我用力抱著她。

“你去哪里了？我很擔心你。”我在李悅耳邊輕聲告訴她。

“回頭再告訴你吧。想聽我彈琴嗎？”

“想，每天都想，每晚都想，想得睡不著。”

“那你松開手吧。”

我慢慢松開手，她紅著臉，躲避著我的目光，也似乎對我的熱情有所抗拒。

她一連彈了許多首，彈到后面琴聲一斷，她趴在琴鍵上哭了起來。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我一時竟不知道該怎么辦，但是我知道她一定受了委屈，心里非常難過。

我走上去輕輕拍她的背，希望她慢慢平靜下來。她哭了許久才停下來。我們坐回到沙發上，她仰著頭，一口接一口連喝了幾杯酒。

我心里有許多的疑惑，她去了哪里，又遭遇了什么，此時為什么痛哭？可是她像一只驚恐的小鹿，讓我不忍心問她。我坐在她的身邊，保持著安靜，默默地喝酒。

她忽然站起來，走到窗戶邊拉上窗簾，關掉了客廳的吊燈，打開微弱的壁燈。走到客廳中央，面朝我，輕輕脫掉長裙，裙子順著她的身體滑到地上，她抬起腳，赤腳踩在地板上。猶豫了一下，又反手解開內衣的扣子，脫掉內衣，雙手抱在胸前，半低著頭。她赤裸著身體，身上只剩下一條白色的內褲，一道道鮮明的傷痕出現在她的身上，從小腹到大腿，她背過身去，背上也傷痕累累。我驚得說不出話，心痛得無法呼吸，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她始終羞澀地低著頭，轉過身來，放下雙手，雙乳上也紫一塊青一塊。我閉上眼睛，眼淚止不住地流。她默默地穿上內衣，穿上裙子，重新坐回沙發上來。

“我男朋友打的。”她輕聲說道。

“為什么？”我憤怒地問道。

“他吸毒，毒癮犯了沒錢買毒品，他問我要錢我不給他。”

“我從未聽你提起過你有男朋友，”我感到有些意外，我一直以為李悅單身，“你為什么不和他分手？”

李悅嘆了口氣。

“我和他是七歲那年認識的，當時我正上小學一年級。我小時候是個丑小鴨，我媽把我打扮得特別土，班上的男生都不喜歡我，只有他不嫌棄我。我只有他一個男生朋友，從小學到初中，整整九年，我們都在同一所學校；到了高中，我們去了不同的學校。他長得很帥，籃球也打得好，喜歡他的女生特別多，可是他偏偏只喜歡我，常跑來學校找我。

“高二那年，我們在一起了，我那年17歲。他對我很好，不容許任何人欺負我，也容不得我受半點委屈。他成績不好，常常逃課，常常打架，可是這并不影響他在我心中是英雄一樣的存在。高三那年，我放學回家，在路上被流氓調戲，他們對我說很下流的話，他知道后去找他們。他一個人，勢單力薄，而對方都是不要命的流氓，我找到他的時候他全身是傷，還被砍斷了一只小拇指。我抱著他放聲痛哭，他滿手鮮血，忍著劇痛還安慰我。

“高中畢業我去上大學，他留在家鄉混社會。他每個月都會坐20多個小時的火車去學校看我。他那時候賺了不少錢，手機、電腦、衣服什么都給我買，我沒有想到那些錢全是他販毒賺來的。他家境不好，自尊心特別強，一心想改變自己的命運。

“我知道他販毒后和室友一起做淘寶店賣衣服，除了上課，幾乎全部的時間都花在了淘寶上。那大概是我長這么大最艱辛的時光，我想讓他知道，通過正常的渠道，憑自己的努力，也可以賺到錢，可以過上好的生活。這套房子就是我做淘寶賺錢買的，我當時想，也許以后這就是我們的家。

“后來他為了我離開了販毒組織，只是我沒想到那個時候他已經染上了毒癮。

“我不止一次想要放棄，可是我們的命運就像捆綁在了一起，從我七歲認識他開始，他照顧我，保護我，為我斷了手指，為我來回奔波。我知道他和我在一起其實是自卑的，他怕我以后看不上他沒有文化，更怕他賺不到錢不能給我幸福的生活。

“他前前后后進過好幾次戒毒所，這一次我是抱著最后的希望回去的，只是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

李悅哽咽著講完她的故事，若不是親耳聽到，我絕不會把這樣的經歷和她聯系起來。在我眼里，她純凈、美好、善良，上天怎么會忍心讓她遭受這些呢。

我慢慢靠近李悅，摟過她的肩膀，這次她沒有拒絕我，靠在我的肩膀上。她情緒激動，身體也在微微顫抖，我可以感受到回憶這些往事對她而言有多困難，有多難過。

當晚李悅在我懷里睡了過去，她實在是太疲憊了。我把她抱進房間，輕輕放在她的床上。我不忍心此時離去，我希望陪著她，我想她也是需要我的。我躺到床上，她迷迷糊糊，鉆進我的懷里就睡著了。

她連睡覺的時候都不能完全放松下來，繃著身體，皺著眉，睫毛上掛著還未干的淚水，臉上還帶著痛苦的神色。我知道這和我分手的痛苦完全不同，比起李悅的痛苦，我那些失戀的痛苦甚至算不上什么。

說起來，愛情大概是世間最難以捉摸的。我是從那一刻愛上李悅的，我非常迫切地想把我所有的愛獻給她，我想要治愈她，讓她重新獲得幸福。

第二天一早，李悅還未醒來，我輕聲起床，為她蓋好被子。一夜之后，她像一個嬰兒般沉睡，我忍不住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幸福的因子在心里彌漫開來。我戀戀不舍地開門離開，趕去公司上班。

李悅醒來之后給我發消息謝謝我昨晚陪著她。我告訴她我已經愛上了她，她不在的日子，我每天想念她。我想和她在一起，照顧她，愛護她，用我的生命去愛她。

她沒有回我。

我想我是否太直白，對她而言一切也太突然，可那是我的真實想法，毫無半點刻意，沒有一絲猶豫。我想她會明白我的心意。

從那天起，我開始追求李悅。我從未如此投入地去追求一個女孩子，也是那個時候，我突然發現自己并不擅長追女孩子。我不太會說情話，也不夠浪漫。我問身邊的女性朋友要怎么追求女孩子，在網上查給女孩子送什么禮物，甚至買了好幾本戀愛心理的書。我把我和李悅的聊天記錄來來回回看了許多遍，把她曾經提及的喜好、習慣和想做的事全部記在心上。

我約她看她喜歡的電影，買她喜歡的書送她，帶她去吃她喜歡的小吃，送她一直想養的薩摩耶，守在電腦前搶賴聲川和孟京輝的話劇票。

李悅一直猶豫不決，我對她的好讓她備感壓力，她不忍心拒絕我，又不能輕松地接受我的付出。

2013年6月12日。

那是李悅答應和我在一起的日子。那天我們凌晨3點起床，頭頂著繁星從雷洞坪步行爬上金頂，在峨眉之巔等待日出。看完日出，李悅很開心。人群散去，我拉起李悅的手，掏出為她買的項鏈，認真地凝視著她：“悅悅，我愛你，和我在一起吧，我會珍惜你，愛護你，用我的一生去愛你。”

我心里忐忑不安，為了那一天，我準備了很久：在什么場合，買什么禮物，什么時候表白，說什么話，我在心里演練了很多遍。我從未如此害怕被拒絕。

令我驚喜的是，李悅答應了我。我無法表達心里的興奮，抱起她不斷地旋轉，我們熱烈地擁吻在一起。李悅終于和我在一起了，更讓我感到開心的是，她總算放下了他。

當晚我們住在峨眉山腳的民宿里。我第二次看到李悅的身體，她雙頰緋紅，渾身散發著熱乎乎的氣息，我輕輕撫摸著她的臉，而后俯身下去，親吻她。我的身體像火一樣燃燒起來，她的身體卻有些僵硬，帶著生澀。我吻過她的脖頸、鎖骨、胸口，一邊撫摸她的肌膚，希望她放松下來。然而這似乎并不奏效，當我吻過她的小腹，她突然繃直了身體，雙腿緊閉。我停了下來，躺到枕頭上，把她緊緊抱在懷里。在她耳邊輕聲問她：“沒準備好是嗎？”

她沒有回答我，只是往我懷里鉆了鉆，把我抱得更緊。

我安慰她道：“沒關系的。”

我感到一陣暖流流過我的脖子，她無聲地哭了起來。

我輕輕地拍打她的背，心里愁緒萬千。

幾天之后我們睡了。她依然沒有完全放松，她的身體似乎本能地排斥著我。但是于我而言，那依然算是一次美好的性愛，或許是因為長久的付出得到了回報，或許是我在心理上把這當作是她把身心都交予我的儀式。在這不完美的性愛里，我完成了心理上與李悅的愛情結合。

然而好景不長，僅僅兩個月之后，李悅又消失了。

這次她去了云南，她給我發消息的時候已經在候機，她說她需要一段時間冷靜。

可是我不能冷靜。我心里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害怕失去她。

第二天我就買了去大理的機票去找她。

下了飛機，我打車直奔李悅住的酒店，在洱海邊的客棧見到了她。她正在客棧的看海平臺上發呆，我將她摟進懷里，抱了很久也不愿放手。

當天我們出去閑逛，我隨時都緊緊牽著李悅的手，生怕一松手，她就消失在我的視線里，讓我再也找不到她。到了晚上，她拒絕和我做愛，生理的欲望我可以忍耐，可是她越不想和我做愛，我心里就越想要她。我不顧她的反抗，翻身將她壓在身下去吻她。她想將我推開，用力反抗。我失去理智一般粗暴地吻她，一邊脫她的睡衣。

直到她忽然哭了起來，我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我心慌意亂，不住地道歉說對不起。她推開我，蜷縮在一旁，低聲抽泣。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突然覺得自己是個渾蛋。

第二天醒來，李悅不見了。我打開手機，看到李悅給我發的消息，她說：“你回去吧，別來找我了，給我一點時間。一個月之后，如果我回來，我們重新開始。”

我給李悅打了無數個電話，一直關機。我在客棧里窩了一整天，沒有吃一點東西，沒有喝一口水，一整天都坐在落地窗前，望著洱海發呆。直到夜幕降臨，我走出客棧去找酒喝。

八月的大理，風花雪月都與我無關，我完全沉浸在悲傷中，一瓶接一瓶地喝酒。我醉得一塌糊涂，在深夜的洱海邊失聲痛哭。

那是最難熬的一段時光，白天還好，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工作。可是到了晚上，對李悅的思念就如潮水般涌來，將我淹沒。我跑去李悅家里，不停地喝酒，喝完酒躺在李悅的床上，聞著她被子的味道才能睡去。我常常夢到李悅，會在深夜突然驚醒，眼角還帶著淚，枕頭濕了一半。我打開手機，給李悅發消息，告訴她我想她。

一個月到了，那天我請了假。一早就去買菜，做了一桌子李悅喜歡的菜，在她家里等她。我相信李悅會回來的，我不敢去設想她不回來的可能。我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所以我一直對自己說，她會回來的。

李悅是在下午回來的。和上次一樣，她又瘦了一圈，當她打開門的時候，我難以抑制心中的喜悅，幾乎是跑上前去抱她。我們沒有說一句話，熱烈地親吻對方。李悅第一次全情投入，主動而充滿了激情，我們急切地脫下對方的衣服，倒在床上，我迫不及待地進入了她。

那是我和李悅最激烈的一次性愛，也是我最難忘的性愛。

李悅回來之后我們過上了一段特別幸福的時光。一個女人真正愛上一個男人是可以被感知到的，李悅對我敞開心扉，她完全接納了我的愛，也同樣毫無保留地愛我。

不久之后李悅找到一份廣告公司的工作，是她想做的策劃，我也升了職加了薪。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這些年我沒有認真規劃過我的未來，而李悅讓我想要安定下來，讓我對未來有了前所未有的期待。

我開始計劃買車買房子，開始考慮何時向李悅求婚。

我滿心的憧憬卻隨著李悅的再次消失戛然而止。

這一次和以往不同，李悅的前男友死了。李悅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連行李都沒收拾，立刻在手機上訂了最近的航班，打車直奔機場。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回去，她哭著搖頭，我說：“那我送你去機場吧。”

一路上李悅一直在哭，我心里有嫉妒，有不甘，甚至有些恨意。但是我理解她和他的感情，就算不在一起了，他們依然形同家人。我幫李悅打印了登機牌，送她到安檢口，囑咐她一路小心，又把錢包里的現金全部放到她的包里，安慰了她一陣。看著李悅走進安檢，消失在我的視線里，我終于抑制不住心里的難過，掉下淚來。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李悅。

她參加了他的葬禮，又過了幾天才回來。趁我上班的時間收拾了行李，又一次消失了。

接到李悅電話的時候，她已經登上火車，她在電話里說：“對不起，我走了。”

以前她從不會這么正式地向我告別，我有種預感，這一次，她不打算再回來了。我明明應該特別難過和不舍，可是心里卻異常平靜，我好像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只是不敢承認罷了。

李悅說：“我以為我已經不愛他了，可得到他死訊的那一刻，我卻不知道怎么了，他的死讓我無比沉重，我覺得自己對不起他，我背棄了我們的愛情。

“他視我如生命，而我卻拋棄了他，沒能陪在他身邊。他死的時候一定滿心的寂寞和悲涼。他一定是帶著對這個世界的失望和對愛情的失望離去的。而我，明明是可以陪著他的。

“我不能原諒自己。”

我低聲問她：“你還會回來嗎？”

李悅說：“你別等我了。”

聽到這句話，我的難過、遺憾和不甘才漸漸涌上心頭，一瞬間我的心仿佛突然被抽空了。

“我等你，半年夠嗎？不夠就一年，一年不夠就兩年。”

電話里傳來李悅的抽泣聲：“好，我答應你，只是你也要答應我，你別為了我拒絕愛情。若是兩年之后我回來，你未娶我未嫁，我們就結婚。”

我說好，然后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直到李悅掛掉了電話。

我站在公司院子里那棵巨大的香樟樹下，我和李悅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如果那天李悅沒有來面試，我們就不會相識；如果她面試完我們沒有加QQ，我們就不會有這段戀情；如果我沒有深夜去聽她彈鋼琴，今天我就不會這么難過。

可是如果再重來一次，我會選擇在那個陽光明媚的早上，和那個背著手，仰望香樟的女孩說話嗎？

我想我會的，因為那一刻，我的愛情就播下了一粒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