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皮火車

我曾經有個情人。

她住在川南的一個古鎮。

我第一次去見她，是一個冬天的下午。

去見她之前，她很開心，打電話告訴我怎么坐車，下車后怎么到她家。我依據她的描述想象那個我素未謀面的小鎮，感覺是一個充滿生活氣息的地方。

按著她的指引，我買好票，坐綠皮火車去了那里。

那是串聯很多鄉鎮的火車，沿途走走停停，逢站就停也就罷了，錯車的時候還得讓車，所以常常晚點。

車上人不多，很多都是來自沿途鄉鎮的商販和農民。有人默默地抽煙，有人摳著腳高聲談論，有人抱著小孩在地上把尿，背簍、籮筐、麻袋四處散落。車廂里空氣混濁，混雜著各種刺鼻的味道。

她曾向我描述的這些場景慢慢地變得生動起來。但是，也令人厭惡。

我忍受不了，跑到兩節車廂之間避開這一切。

火車晚點一個小時，終于到了那里，天已經黑了。

中途她打過一次電話來問我到哪里了，是否順利。

她的聲音甜美柔軟，帶著些許著急，或許還有一絲不安。我本想戲弄一下她，但是想到電話那頭她也許真的是擔心我呢，又有些不忍。

下車之后按著她給的地址，沿途問路，總算到了她樓下。

那是一棟頗有年代感的五層樓房，門口黃昏的路燈在冬夜里沒有絲毫暖意。我給她打電話，告訴她我到了，正迎著寒風站在路燈下面，又冷又餓，還很孤獨。她“撲哧”一笑，說：“油嘴滑舌的，裝什么可憐，我剛剛才熬好了湯，馬上下來接你。”

掛掉電話，我理了理頭發，一路的風塵頃刻就消失了，心情變得愉悅起來，對她也充滿了期待。

她穿著一件呢絨大衣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剛好抽完一支煙。她一頭長發，皮膚白皙，但是顯得有些消瘦。她上下打量我，只說了一句：“比照片要瘦一些。”

我還沒來得及張口回答，她已轉過身去。

“上樓吧。”她說。

我跟在她身后，沿著狹窄的樓梯上樓。樓梯間燈光昏沉，她走路輕盈，幾乎聽不到聲音。

到了門口，她掏出鑰匙開門，我問她：“需要換鞋嗎？”

她沒有回答，只是說：“先進來吧。”

她自己脫掉大衣，掛了起來，又幫我把外套掛起來，給了我一雙嶄新的拖鞋。換上鞋，她仔細看了看，問我：“合腳嗎？”

“有點大，不過沒關系。”

她靦腆地笑了笑：“今天剛買的，不知道你的碼，所以買了最大的。”

我伸手去拉她的手，她有點遲疑，但是沒有躲開。我把她的手握在手里：“謝謝你想得這么周到。”

她安頓我坐在沙發上，給我拿了煙缸。進廚房端了飯菜出來，一邊問我：“今天坐車感覺怎么樣？很久沒有吃過這種苦了吧？”

“還好，這倒沒有什么，就是坐火車太悶了。”我趕忙解釋。

她擺好飯碗，盛了一碗湯，轉身叫我：“快吃飯吧，先喝碗湯，暖和一下。”

那是一張方正的木桌，桌子有些舊，卻收拾得非常干凈。我們面對面坐著，距離不近不遠，一邊吃飯一邊隨意聊天。

我們雖是第一次見面，因為之前已經聊過很長時間的緣故，倒沒有顯得陌生。

她問了我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我都一一如實回答。而我只關心我晚上是否能在她家安睡，因為突然想起來她曾說過和朋友住在一起。

所以我冒失地打斷了聊天，問她：“我晚上睡哪里？”

她“撲哧”一笑：“大老遠來，還怕沒有你睡的地方？這個沙發就不錯啊。”

我聽出來她在開玩笑，接過她的話：“那我要和你在沙發上睡。”

她愣了一下，瞪我一眼：“又耍流氓，看你挺正經，腦子里凈想些臟事。”說完臉上浮起一抹紅暈，起身收拾碗筷。

我跟進廚房，趁她洗碗偷偷從身后摟住她的腰。

那個年代不像現在，網友見面還算是新奇事。那時我玩天涯，認識她完全出于偶然。我并不在意是否真的要和她睡，來看她權當拜訪朋友。

那晚她讓我先洗澡，等我洗完澡她已經收拾好了臥室，臺燈調到了合適的亮度，空調的溫度也恰到好處。我躺在床上，居然有些感動，也突然有了親近她的欲望。她太像一個溫柔善良、賢惠細心的妻子。

房間很溫暖，經過一路疲憊，我微微有些迷糊。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已經站在床前。她不算高，不到一米六，但是身材纖細，皮膚白皙，面容素雅卻不失精致。此時一身白色睡裙顯得性感迷人，別有一番韻味。我坐起身，摟過她的腰，一把抱她入懷。

我緊緊地抱著她，感受著她急促的呼吸和心跳，我咬上她的耳朵：“想要嗎？”

“我怕。”

“誰讓你引狼入室的，現在后悔可來不及了。”

說完我就吻了上去……

小的時候，晚上我和爸媽一起睡，我常常在一陣低沉急促的呼吸聲中醒來。我想睜開眼睛，心里又有些恐懼，潛意識告訴我正在發生一件讓人羞恥的事情。木床帶著節奏感輕微晃動，我像一艘小船飄蕩在海里，沒有方向，沒有目的，就這么隨波蕩漾，直到我又沉沉睡去。

我們四目相對，燈光柔和地打在她身上，她水一樣柔軟的身體快要融進我的心里。

她翻身坐到我身上，我似乎又回到了海上，海浪輕輕拍打船身，小船緩緩駛向未知的遠方。突然一陣波濤襲來，頃刻間我便浸入了水里，遠處傳來人魚嚶嚶的哭聲，我的身體不斷下沉，下沉，沉入無盡的深淵。

我努力睜開眼睛，發現她正趴在我身上，臉色潮紅，眼角還掛著淚。

我輕輕擦去她的眼淚，拉過被子搭在她身體上。

過了一會兒，她抬頭問我：“你要抽煙嗎？”

我環顧一周，她的房間整潔干凈，帶著淡淡的清香。“不抽了，咱們聊聊天吧。”

她點點頭，把頭靠在我的胸膛上。

“小時候，撞見過爸媽做這事沒有？”

“好像沒有，我沒印象，干嗎問這種問題？”我聽到她的心臟“怦怦”亂跳。

“給我講講你的初戀吧。”

她沉默了一會兒，沒有說話。

“我們認識也好幾個月了，從來沒有聽你提到過感情的事，我只是好奇。”我向她解釋道。

她輕聲說：“感情的事不太想提，我不喜歡回憶不開心的事。”說完她緊緊地抱著我。

我不再追問，她說得對，我們何必去回憶痛苦。

“那我們就多做點開心的事吧。”說完，我翻過身，將她蓋在身下，又駛向了大海。

第二天離開的時候，我一路仔細觀察起這個小鎮。

青石板鋪就的街道，大多數房屋已經上了年代，大概是清末民初的建筑。門面房大多做著點小生意，往里可以看到小四合院或天井。路上行人不多，有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坐在街邊，遠遠看著我，當我走近，對我微微一笑。不時從小巷里鉆出一只貓，看到我這個生人靠近就輕輕弓起背，防備地躲開，鉆進一個院子就消失掉。

走在小鎮的路上，我居然有一種陌生卻熟悉的感覺，甚至很多場景都帶著一絲親切感。

那天上午的天氣很好，陽光暖暖的。

坐上火車之后，我給她發了短信。

大概是臨近終點站，車上的乘客寥寥無幾。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陽光慵懶地灑進來，我不禁重溫起昨晚的細節，不知不覺沉沉地睡了過去。

回到成都，整日無所事事。中間我給她打過一次電話，其余時間主要靠短信往來。

那年我已二十七八，畢業之后在機關荒廢了三年。我喜歡獨來獨往，不善人情世故，更不愿鉤心斗角，不得領導賞識也不招同事待見。后來朋友創業，我趁機辭掉工作和他搭伙，一年下來，虧得七七八八。我發現自己天生不適合當生意人，干脆甩手不干了。

那是我人生最茫然的時期。

我爸性格比較古板，從小對我特別嚴格。或許是束縛太多，我反而特別叛逆。機關三年，別的我沒學會，倒是性子被磨得平和了許多。辭掉鐵飯碗的工作，創業又失敗，爸媽臉上都覺無光。我也不是沒后悔過，可是一想到那種一眼望得到頭的日子，心里還是排斥。

我媽傳統，信奉先成家后立業的觀念，認為我生性愛玩、漂浮不定全因為沒有成家。家里催婚催得緊，我整日不回家，可我媽始終熱情不減，一個接一個地替我去相親。她相信，男人還是得靠女人才能拴住心。

我把這些陸陸續續都講給她聽，她并沒有說太多，只是說我還年輕，路還很長。

慢慢地，我感受到了她的變化。在此之前，我們比現在聊得開。可現在，她有些冷淡，又像在逃避。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未來會如何發展，在我看來，我們只是朋友，或者情人。

周末我媽看上的姑娘約我，我極不情愿，惹得我媽在電話里哭，沒有辦法我只好去赴約。我們約在春熙路。我故意沒有洗頭，穿一件打算扔掉的舊風衣。見面的時候她大概注意到我的不修邊幅，臉色有些不悅，卻轉瞬即逝。她臉上堆著笑，嘴上嗲聲嗲氣地叫著明哥，走上來挽著我。

許多人喜歡成都女孩，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她們說話溫柔，可我偏偏討厭這種嗲聲嗲氣的說話方式，我更打心底討厭這種偽善的女人。

帶著情緒陪她逛了半天街，吃完飯我就找借口溜掉了。回家之后我特別想念我的小鎮情人，我給她打電話，沒有人接，心里突然空落落的，思緒也開始蔓延。

每天到她的小鎮只有那班綠皮車，當天已經過了時間。我只能給她發短信，問她在哪里，在做什么，我有點想她。

一直到晚上她才給我回短信，當時我躺在沙發上看碟，已經喝掉了三瓶二鍋頭。

看到短信，我馬上給她打過去，電話接通那一刻我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她帶著歉意向我解釋：“和姐妹出去喝茶吃飯，忘了帶手機，剛剛才回家。”

我說：“你沒有必要解釋，你有你的自由，我只是無聊而已。”

她在電話那頭半晌沒有說話，我首先打破沉靜：“我明天來找你。”

然后我掛斷了電話。

第二天再次登上綠皮火車，在擁擠的車廂里看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看到渡邊去療養院看望直子那里，車到站了。走出火車站，居然看到她站在遠處等我。那天天氣陰沉，她穿著一件黑色大衣，腳蹬一雙紅色短靴，頭發簡單地扎起來，盤在頭上。我想拉著她的手，她面露難色，遲疑了幾秒，還是主動牽起了我的手。

她帶我去吃燒烤，我們聊了很多，喝掉10瓶煮啤酒才意猶未盡地離開。小鎮的路燈壞了不少，走到燈光暗的地方我摟過她的腰，她順勢靠在我懷里。我說：“要不我背你吧。”

說完我就蹲下來背起她，她在我耳邊低聲引誘我：“帥哥，你要帶我去哪里啊？”

我哈哈大笑道：“大爺我要娶了你當小老婆。”說完背起她跑起來。

進門我們就擁吻在一起。

那晚我們異常興奮，天快亮了才睡了過去。

我在小鎮待了兩天，她去上班，我一個人四處閑逛。

走的時候她要送我去車站，怕耽誤她上班，我堅持自己走。

當時下著小雨，我撐著她給我的雨傘，穿過煙雨朦朧的小鎮去火車站。

當天的場景后來出現了很多次，好多個周一的上午，我從她那里離開，天空都飄著小雨。以至于很久以后，看到下雨，我都會想起她，想起那些我感到茫然無措的日子。我來回于成都和她的小鎮之間，在現實和理想中間徘徊。

她對我而言，就像一個避風港；她給我的那個小窩，就像一個世外桃源。我們之間從來沒有爭執，沒有爭吵，只有遺憾。

遺憾的是，我終究沒能給她安定，甚至沒有一個承諾。

遺憾的是，直到我們分開，我都不曾用心去愛她。

遺憾的是，在那個本應為愛奮勇的年紀，我卻沉溺于風花雪月，游戲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