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漫長的告別
- (美)雷蒙德·錢德勒
- 5893字
- 2019-10-22 15:45:12
槍沒有指著我,他只是拿著它。
這是一把中口徑自動手槍,外國貨,不是柯爾特或薩維奇[1]。蒼白疲憊的臉、傷疤、豎起的衣領、壓得很低的帽子,這簡直就是一個從警匪片里走出來的人。
“你把我送到蒂華納去吧,我要趕10點15分的飛機,”他說,“我有護照、簽證,一切都準備好了,除了交通問題。因為某些原因,我不能從洛杉磯出發。這一趟我給你500美元怎么樣?”
我站在門口,沒讓他進來。“500美元,外加一把手槍?”我問。
他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眼那把槍,然后把它放進口袋。
“這是護身用的,”他說,“為了你,而不是我。”
“進來吧,”我側身示意他進屋,他精疲力竭,像是用盡了最后一點力氣沖進來,癱在沙發上。
客廳依然很暗,因為房東任由灌木叢瘋長,遮蔽了窗戶。我打開臺燈,跟他要了一根煙點上。我看著他,撥弄著本來就已經亂糟糟的頭發,依舊擺出不耐煩的笑容。
“我是怎么了,居然在這么美妙的早晨睡懶覺。已經10點15分了?嗯,還有不少時間。咱們去廚房吧,我去煮點咖啡。”
“我現在有大麻煩了,探子。”這是他第一次叫我探子。不過這和他這次來的風格一樣,他的穿著,他的槍。
“今天天氣真好啊,微風輕拂,你都可以聽到街對面的老桉樹在竊竊私語,聊著當年在澳洲時,小袋鼠們在樹枝下跳,考拉們騎在彼此的背上。是啊,我大概知道你遇到了麻煩。我喝幾杯咖啡后,咱們再談吧。剛起床時我總是不大有精神,我要和哈金斯先生和楊先生[2]商議一下。”
“聽著,馬洛。現在不是……”
“別怕。哈金斯先生和楊先生是最棒的。他們做出了哈金斯—楊咖啡。這是他們一生的事業,是他們的驕傲和樂趣。總有一天,我會看到他們得到應得的認可。眼下他們只是在賺錢,不過他們絕不會滿足于此。”
我一邊漫無邊際地嘮叨,一邊走進廚房。我打開熱水龍頭,從架子上取下咖啡壺,把吸管放到水里蘸了一下,量好咖啡倒進上面的容器。我把冒著熱氣的水裝滿下面的容器,放在爐子上,再把兩部分擰到一起。
這時,他跟過來,靠在門邊往里看了看,擠進早餐區,然后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他還在發抖,我從架子上取下一瓶“老祖父”威士忌,倒了一大杯給他。我知道他需要一個大杯子。即便如此,他還是只能用雙手捧著才能端起來,他喝了一大口,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又斜倚在椅子上。
“我要暈了,”他說,“昨天一夜沒睡,那感覺就像是一個星期沒合眼一樣。”
咖啡快要煮開了。我把火調小了一點,看著壺里的水往上升。我讓水在玻璃管底部留了一會兒,再把火開大,等水剛漫過小圓頂,就馬上調小。我攪了攪咖啡,又蓋上蓋子,定時3分鐘。
我是一個做事很有條理的人。任何事都不會干擾我煮咖啡的程序,哪怕有一個歹徒拿槍頂著我。
我又給他倒了點威士忌。“就坐著吧,”我說,“什么都別說。”
他用一只手端起這杯威士忌。我去衛生間快速洗了一下,回來時計時器的鈴聲剛好響了。我關上火,把咖啡壺放到桌上的一個墊子上。
我為什么要寫得如此詳細?因為緊張的氣氛放大了每一個細微的動作,使之成為表演,使之獨特而重要。在這高度敏感的時刻,無論你下意識的動作多么根深蒂固,它們都變得不自然。
你就像是個學走路的小兒麻痹癥患者,沒有一件事是理所當然的,一件都沒有。
咖啡融進水里,空氣也流了進來,發出嘶嘶的聲音。咖啡煮開了,漸漸平靜下來。我移開壺蓋,放到滴水板上。
我倒了兩杯咖啡,又往他的杯子里加了點威士忌。“給你黑咖啡,特里。”我給自己的杯子里加了兩塊糖和一些奶油。現在,我慢慢清醒了,我都沒意識到剛才自己是怎么打開冰箱取出奶油的。
我坐在他對面。他一直坐著不動,僵硬地蜷縮在角落里。接著,他毫無征兆地伏在桌子上啜泣起來。
我伸出手去,把槍從他口袋里掏了出來。這是一把7.65毫米口徑的毛瑟槍,很迷人。我聞了聞,拉開彈夾,子彈滿滿的,一發不缺。
他抬起頭,看到咖啡,緩緩喝了幾口,沒看我。“我沒開槍殺人。”
“最近應該沒用過,否則這槍一定擦過。我想你沒朝別人開過槍。”
“我告訴你發生了什么。”他說。
“等等!”我快速喝完咖啡,差點被燙到,然后又倒了一杯。“是這樣,”我說,“你要注意你說的話,如果你真的想讓我把你送到蒂華納,有兩件事你一定不能跟我說。第一——你在聽嗎?”
他輕輕點了點頭,眼神空洞地看著我頭頂的天花板。這天早晨,他臉上的疤呈烏青色,面色慘白,但傷疤仍然像往常一樣引人注目。
“第一,”我緩緩地重復道,“如果你犯了罪,或是做了任何法律認定是犯罪的事,我指的是重罪,我不能知道。第二,如果你知道有人犯了罪,我也不能知道。除非你不想讓我帶你去蒂華納,你明白嗎?”
他看著我的眼睛,眼神專注但毫無生氣。他喝下咖啡,情緒稍稍穩定了一點,但臉上仍然沒有血色。我又給他倒了點咖啡,還有點威士忌。
“我跟你說過,我有麻煩了。”
“我聽到了。我不想知道是什么麻煩。我要工作,要謀生,不能被吊銷執照。”
“我可以拿槍逼你去。”他說。
我笑了起來,把槍放在桌上。他低頭看了看,沒碰它。
“你不可能拿槍押著我送你去蒂華納,特里。你沒法押著我過邊境,上飛機。我偶爾會和槍打交道。我們別再聊槍的事了。要是我告訴警察,我很害怕,不得不按你的要求做,那就有意思了。當然,如果我并不知道有什么要告訴警察的,那就不一樣了。”
“聽著,”他說,“中午之前,沒人敲她的門。仆人們知道,在她睡懶覺的時候,最好別打擾她。到了中午,女仆就會敲門進去,但發現屋里沒人。”
我品著咖啡,一言不發。
“女仆會發現她根本沒在床上睡,接著就去其他地方看。離主屋后面頗遠的地方有棟大客室,有自己的車庫和專用車道。西爾維婭就在那里過的夜。女仆會在那里發現她。”
我皺了下眉。“我要仔細地向你提問,特里。她有沒有可能沒在家過夜?”
“她的房間里滿是她自己亂扔的衣服,她從不把衣服好好掛起來。女仆知道,她只在睡衣外裹了件袍子就跑出去了,所以只能是去那里。”
“不一定吧。”我說。
“肯定是去了客房,你以為他們不知道客房里發生了什么?下人們的消息最靈通了。”
“下個話題。”我說。
他用手指沿著沒疤的半邊臉使勁按下去,留下了一道紅印。“在客房里,”他緩緩地說,“女仆會發現——”
“西爾維婭爛醉如泥,癱軟在地,面如死灰,全身冰涼。”我挖苦道。
“哦,”他想了好一會兒,說,“應該是這樣,西爾維婭不是酒鬼。不過如果她喝多了,也會變得很極端。”
“故事結束了,”我說,“或是馬上就要結束。讓我即興發揮一下。上次我們一起喝酒的時候,我對你有點粗魯,把你扔下獨自走了。那次你確實很讓人煩。后來我想了想,覺得你只是在自嘲,以擺脫一種大難臨頭的恐懼。你說你有護照和簽證。要拿到去墨西哥的簽證是要花點時間的,他們并不會隨便讓什么人都入境。看來你已經準備了不少時間。我還在好奇你能堅持多久。”
“我覺得自己還有義務待在她身邊,她或許還有些地方需要我,除了讓我做花瓶,以免老頭子疑心太重。還有,我半夜曾給你打過電話。”
“我睡得沉,沒聽見。”
“之后,我去了一家土耳其浴室,待了幾個小時,做了桑拿,池浴、淋浴后,還做了按摩,打了好幾個電話。我把車停在了‘拉布雷亞和噴泉’車站。我從那里走過來,沒人看見我走進你家這條街。”
“這些電話和我有關系嗎?”
“一個打給了哈倫·波特。老頭昨天乘飛機去了帕薩迪納處理生意上的一些事。他沒來我家。我費了好大勁才聯系上他,總算跟我通了話。我告訴他,我很抱歉,馬上就要離開了。”他說這些話時,眼睛斜看著水槽上面的窗戶,撫著紗窗的金鐘花叢。
“他是什么反應?”
“他很遺憾,祝我好運,還問我需不需要錢。”特里生硬地笑了一下。“錢,永遠是他字典里的第一個字。我說我還有很多錢。接著,我打電話給西爾維婭的姐姐。對話也差不多。就是這樣。”
“我想問一下,你在客房里發現過她和其他男人在一起嗎?”
他搖了搖頭。“我從沒這么做過。不過要發現一點也不難。”
“你的咖啡涼了。”
“我喝不下了。”
“很多男人,啊?不過你還是回來和她復婚了。她的確很性感,然而——”
“我告訴過你,我不是個強者。唉,我第一次為什么離開她?后來,為什么我每次見到她都喝得爛醉?為什么我寧愿跌進溝里也不問她要錢?在我之前,她還結過五次婚。只要她招呼一聲,哪個人都會回心轉意,不止是為了那上百萬的資產。”
“她很漂亮。”我說。我看了看表。“為什么非要坐10點15分的飛機?”
“那班DC-3飛機[3]總有空位。洛杉磯人更喜歡坐康尼飛機,7小時就能到墨西哥。沒人愿意搭乘DC-3翻山越嶺。而且,我要去的地方康尼也不停。”
我站起來,靠在水槽邊。“現在我來梳理一下,別打斷我。今天早上,你情緒激動地來找我,想讓我送你去蒂華納趕早班飛機。你口袋里有把槍,但我可以當作沒看見。你告訴我你忍了很久,昨天晚上終于爆發了。你發現你老婆喝得爛醉,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你離開家,到了土耳其浴室想靜靜,一直待到早晨。你給你老婆最親的兩個人打了電話。你要去哪里和我無關。你有墨西哥入境所需的證件。你怎么去也和我無關。我們是朋友,我會照你說的去做,不會多想。為什么不呢?你沒給我一點錢。你有車,不過你心煩意亂,不想自己開車。這也是你自己的事。你是個情緒化的人,在戰場上受過重傷。我覺得我應該把你的車開過來,找個地方存放。”
他把手伸進口袋里,掏出皮質鑰匙夾,從桌子那邊推過來給我。
“聽上去怎么樣?”他問道。
“那要看是誰在聽。我還沒說完。你出走的時候什么都沒帶,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和你岳父給的一些錢。你沒帶走她給你的任何東西,包括停在拉布雷亞和噴泉站的豪車。你想走得一干二凈。好吧,我能接受。我要去刮胡子,換個衣服。”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馬洛?”
“我刮胡子的時候,你可以再喝點酒。”
我走出去,他蜷縮在廚房的角落里,依然戴著那頂帽子,穿著那件薄大衣。現在,他的氣色變好了一點。
我走進衛生間,刮了胡子,然后回臥室打領帶。他走過來,站在門口。“我洗了杯子,以防萬一,”他說,“我在想,也許你最好打電話報警。”
“要報警你自己去報,我沒什么要告訴警察的。”
“你要我報警?”
我猛地轉過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見鬼!”我幾乎是在吼,“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你就不能安分點?”
“我很抱歉。”
“你當然要道歉。像你這樣的人總是在道歉,而且總是說得太遲。”
他轉過身,沿著走廊走回客廳。
我穿好衣服,鎖上臥室門。我走進客廳,發現他已經靠在椅子上睡著了,頭歪向一邊,面無血色,身體癱軟無力。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慢慢醒了過來,好像他和我之間隔了很遠的距離。
我說:“那個箱子怎么處理?那個白豬皮革做的東西還在我壁櫥上面的架子上放著。”
“它是空的,”他顯得很沒興趣,“而且太招眼了。”
“如果你不帶個箱子,會更招眼。”
我走回臥室,踩著梯子把箱子從高處的架子上取下來。天花板的正方形活板就在我頭頂,我推開活板,手盡可能伸進去,把他的皮質鑰匙夾放到一個布滿灰塵的柱子或者別的什么東西后面。
我拎著手提箱爬下來,撣去灰塵,往里面放了些東西:一套沒穿過的睡衣、牙膏,備用牙刷、幾條便宜的毛巾、一包棉手帕、一管標價15美分的刮胡膏,還有那種買一包刀片附贈的刮胡刀。都是沒用過、沒標記也不顯眼的東西,還沒有他自己的東西高檔。我又往里面放了一瓶帶包裝的一品托波旁威士忌。我鎖上箱子,把鑰匙留在鎖孔里,提了出去。他又睡著了。我沒叫醒他,打開門,帶著箱子去了車庫,放在敞篷車前座背后。我把車開出來,鎖上車庫,回來把他叫醒。我關上窗鎖上門,我們就離開了。
我開得很快,但沒快到會招來警察。路上我們幾乎都沒說話,也沒停下車吃飯,因為時間不多了。
邊檢的人沒說什么。蒂華納機場[4]位于一片多風的平頂山上,我開上山坡,停在機場辦公樓附近。我坐在車里,特里去買機票。DC-3的螺旋槳已經開始轉了,在預熱引擎。一位高大帥氣、身穿灰制服的飛行員在跟四個人聊天。其中一個約有1.93米,腰間別著槍套,他旁邊站著一個穿寬松褲子的女孩,一個矮小的中年男子,還有一個灰白頭發的女人,個頭很高,相比之下,那個中年男人顯得更矮了。周圍還有三四個人,一看就知道來自墨西哥。
這些應該就是這趟飛機的全部乘客了。扶梯已經架好,不過好像沒人急著登機。一位墨西哥空乘走下飛機迎接,因為好像沒有擴音設備。墨西哥乘客登上了飛機,但飛行員還在跟那幾個美國人聊天。
一輛大帕卡德轎車[5]停在我旁邊。我伸出頭看了一眼它的牌照。或許,有一天我能真正學會不多管閑事。我探出腦袋時,發現那個高個女人朝我的方向望了過來。
這時,特里沿著塵土飛揚的碎石路走了回來。
“手續都辦好了,”他說,“該說再見了。”
他握了握我的手。他現在的氣色看起來不錯,只是顯得很疲倦。
我從車里把豬皮革手提箱拿出來,放到石子路上,他有點生氣地看著它。
“我跟你說過,我不想要它。”他厲聲道。
“里面有一瓶好酒,特里。還有些睡衣之類的東西,都不顯眼。如果你不需要,可以檢查一下,然后扔掉。”
“我有我的道理。”他生硬地說。
“我也有我的道理。”
他突然微笑起來,接過手提箱,空著的手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好吧,老兄,聽你的。記住,萬一情況緊急,你就自己看著辦,你不欠我什么。我們喝過幾次酒,有些交情,但我聊自己的事太多了。我在你的咖啡罐里留了500美元,別生我的氣。”
“希望你沒留。”
“我身上還有不少錢。”
“祝你好運,特里。”
兩個美國人登上了飛機。一個長著寬臉盤、黑黑的矮胖男人從辦公樓里出來,招了招手,然后指了指特里。
“上飛機吧,”我說,“我知道你沒殺她。所以我會送你過來。”
他站住了,身體變得僵硬,慢慢轉過身來。
“對不起,”他輕輕地說,“但是你錯了。現在我會慢慢往上走,你有足夠的時間把我攔住。”
他繼續走,我看著他。站在辦公樓門口的那個人在等著,沒顯得不耐煩,墨西哥人很少有這樣的。他走下來,拍拍手提箱,沖特里咧嘴笑了笑,接著讓到一邊,讓特里進去。
他穿過辦公樓,從另一側出來,那一側是入境海關工作的地方。他走得依然很慢,走過碎石路,登上扶梯。他停在那里,回頭看著我,沒揮手也沒致意。我也沒有。然后他進了機艙。扶梯被挪走了。
我坐進奧茲車,踩油門、倒車、掉頭,穿過停車場。那個高個女人和矮個子男人還在停機坪上,女人揮了揮手帕。飛機開始發動,向機場邊緣滑行,揚起漫天塵土,在遠處轉了個彎,馬達在一陣轟鳴聲中加速旋轉,飛機也開始慢慢提速。
飛機和塵土騰空而起。我望著它升入空中,隨著一陣風,向著東南方向消失在湛藍的天際。
然后我就離開了,邊境關卡那里幾乎沒人看我一眼,好像我的臉像表盤上的指針那樣平淡無奇。
注釋
[1] 兩者均為美國槍支制造品牌。
[2] 哈金斯先生和楊先生,指哈金斯—楊牌咖啡,20世紀中葉在美國廣受歡迎。
[3] DC-3,美國道格拉斯公司研制的一種固定翼螺旋槳驅動的客機。它對航空業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持久影響使它成為最重要的運輸飛機之一。
[4] 蒂華納機場,位于蒂華納—墨西哥西北邊境自由市。
[5] 帕卡德轎車,20世紀30年代著名的豪華轎車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