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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6評論

第1章 親友交歡

昭和[1]二十一年九月初,我接受了一個男士的來訪。

這起事件幾乎談不上浪漫,也絲毫不是什么趕潮流,但在我心目中,也許到死都會殘留著難以抹消的痕跡。這是一起奇妙的、不堪忍受的事件。

事件。

不過,說是事件,或許有點(diǎn)兒夸張。我和這個男士兩人一起喝酒,也沒有吵架,至少在表面上我們是和和氣氣、好說好散的??墒菍ξ襾碚f,這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放過的重大事件。

總之,這個男人很偉大、很了不起。根本沒有一點(diǎn)兒可取之處。

我去年遇到災(zāi)難,來到這津輕的老家避難,幾乎每天都詭秘地將自己關(guān)在里面的房間里,偶爾也有地方上的什么什么文化會的,什么什么同志會的邀請我去演講或是讓我出席什么座談會的事兒,我總是推辭說:“總該還有很多其他更合適的人選?!比缓笠粋€人偷偷地喝酒,睡大覺,就這樣從早到晚過著假隱居一般的生活。在這之前十五年的東京生活中,我曾出入于最下等的居酒屋,飲最劣質(zhì)的酒,和所謂最下流的人打交道,對于大多數(shù)的無賴漢我也習(xí)以為常了,可是唯獨(dú)對這個男人我卻束手無策,總之是厭惡到了極點(diǎn)。

九月初,我吃了午飯,在正房的堂屋里,獨(dú)自一人茫然地吸著煙,這時,一個身穿耕作服的老爺子呆呆地站在門口打招呼。

“哎?!?

這人就是我說的那個“親友”。

(我在這個手記里,描寫一個農(nóng)夫的形象,把他可憎的性格展示給世人。為了慎重起見,雖然有些無聊,我想補(bǔ)充說明一點(diǎn),就是完全沒有以此來支援階級斗爭中所謂的“反動勢力”這樣的意圖,讀者只要將手記讀完,自然就會明白。這種聲明或許令人掃興,但是最近有一些腦筋遲鈍、神經(jīng)麻痹的人,不斷叫囂一些陳詞濫調(diào),妄下結(jié)論,對于這類大腦陳腐愚昧——不,或許反而是聰明的——人,我還是添油加醋地附上了少許說明。本來出現(xiàn)在這個手記里的他,雖然貌似農(nóng)夫,但決不是那些喜歡擺弄“意識形態(tài)”的人所景仰的農(nóng)夫。他實(shí)在是個復(fù)雜的人,總之我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男人,可以說令人不可理解。我甚至預(yù)感到這是一種新型的人種。我并不想嘗試對此進(jìn)行善與惡的道德審判,而是想將關(guān)于這種新型人種的預(yù)感提供給讀者。如果能做到這一點(diǎn),我也就滿足了。)

他是我小學(xué)時代的同學(xué),姓平田。

“你忘了嗎?”他露出白牙笑著說。我對這張臉?biāo)坪跤行┯∠蟆?

“知道,進(jìn)來吧?!蹦翘欤覍λ_實(shí)是個輕薄的社交家。

他脫掉草鞋,進(jìn)了堂屋。

“久違啦。”他大聲地說,“幾年沒見了呀?好幾十年了吧?哦,二十幾年沒見了呀,我早就聽說你來這里了,因?yàn)榈乩锏幕顑禾?,也沒過來玩玩,聽說你喝酒也成海量了,哇哈哈哈。”

我苦笑著給他倒茶。

“你忘了我倆吵架的事嗎?我倆總吵架哩。”

“是嗎?”

“什么‘是嗎’?你看,我這手背上還有傷疤呢,這是被你抓傷的。”

我仔細(xì)看了看他伸出的手背,哪里有什么像樣的傷疤。

“你左邊的小腿上也應(yīng)該有塊疤,有吧?應(yīng)該有的。那是我向你扔石頭砸的,哎,沒和你少吵過架?。 ?

可是我左邊的腿肚子和右邊的腿肚子上沒有一處他所說的那樣的傷疤。我只是曖昧地微笑著,傾聽他的話語。

“哎,我想和你商量個事兒,就是班級聚會,怎么樣?你愿不愿意參加?我們好好喝它一通,招集十來個人,酒二斗,這個我來準(zhǔn)備。”

“這主意倒不壞,不過,二斗是不是多了點(diǎn)兒?”

“不,不多。一個人沒有二升不夠意思。”

“可二斗酒上哪兒湊去?”

“可能湊不來這么多,不過我試試吧,別擔(dān)心??稍僭趺凑f是鄉(xiāng)下,最近這酒也不便宜啊,這個還得靠你了?!?

我心領(lǐng)神會地站起身,走到里間,拿出五張大紙幣。

“給你,先把這些拿去。剩下的,再說?!?

“等等,”他把紙幣塞還給我,“這不對,我今天不是來向你要錢的,是來商量事兒的,就想來聽聽你的意見。反正得讓你掏一千來塊錢的??山裉焓莵碚夷闵塘?,順便看看你這個老朋友的。啊,行了,你只管聽我的,把這些錢收回去吧?!?

“是這樣。”我把紙幣收進(jìn)上衣口袋。

“有沒有酒?”他突然問。

我禁不住又看了看他那張臉,他瞬時間現(xiàn)出難堪而又晃眼的神情,嚷嚷起來:

“我聽說你這兒總有兩三升的,拿出來喝了吧,大嫂不在家嗎?我想讓大嫂給斟一杯。”

“好吧,那,這邊請?!?

我站起來,心里沒趣極了。

我把他帶到里間的書齋。

“亂得很啊?!?

“不,沒關(guān)系,文學(xué)家的屋子都這樣。我在東京那陣兒,和很多文學(xué)家打過交道呢?!?

可是對于這個,我怎么也不能相信。

“真是間好房子,修建得不錯嘛。院子也很漂亮,還有柊樹呢,你知道柊樹的由來嗎?”

“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開始得意起來,“這個由來說大了是世界級的,說小了是家庭范圍的,這又能成為你們的寫作材料了?!?

簡直文不對題,我甚至懷疑他是否詞匯不夠用。不過也并非如此,后來他還是顯現(xiàn)出了老奸巨滑的一面。

“那個由來是什么呢?”

他詭秘地一笑,裝模作樣地說道:

“下次告訴你柊樹的由來?!?

我從壁櫥里拿出只剩下半瓶威士忌酒的四方形酒瓶。

“你也喝威士忌嗎?”

“喝呀,大嫂不在嗎?讓她給我斟酒?!?

我在東京住過很久,接待過很多客人,可從未有客人這樣對我說話。

“老婆不在?!蔽胰隽藗€謊。

“別這么說,”他絲毫不理會我說的話,“把她叫到這里來,讓她斟酒,我就是想喝一杯大嫂斟的酒才來的?!?

如果他所期待的是大都市的女人,高雅而嫵媚,那么對他對老婆都很可悲。老婆雖說是大都市的女人,但頗為土氣,又不好看,并且待人一點(diǎn)兒都不熱情,所以要把她叫出來,我心里很不痛快。

“算了吧,老婆斟酒,反倒不好喝了。這個威士忌……”,說著我把酒倒進(jìn)桌子上的茶碗里,“這在以前的話,算是三流品,不過不是甲醇。”

他一口將酒喝干,咂了咂嘴,說:

“像是蝮蛇酒?!?

我又給他斟上一杯。

“喝得太猛,過會兒醉意一下上來,會很難受的?!薄班??瞧你說到哪兒去了,我在東京喝干過兩瓶三得利呢。這威士忌是六十度吧?很普通,沒多大勁兒?!闭f著又將酒一飲而盡。實(shí)在太沒情趣了。

接著他給我斟上酒,然后又把自己的碗斟滿說:

“沒啦?!?

“啊,是嘛?!蔽蚁袷且粋€溫文爾雅的社交家,心悅誠服地站起身,又從壁櫥里拿出一瓶威士忌,開了栓。

他坦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又喝了起來。

我心里有些厭惡起來,我從小就有浪費(fèi)癖,愛惜東西的自覺性(絕不是自夸)比一般人淡薄。但這個威士忌可是我一直珍藏的,雖說以前是三流貨,而現(xiàn)在的確是一流品。價錢固然很貴,可更重要的是,將它弄到手頗費(fèi)了一番周折,不是花了錢就能買到的。這威士忌酒我在很久以前就收購了一打,并因此而破產(chǎn),但我從未后悔過。每天享受品嘗一點(diǎn)兒的快樂,為了讓嗜酒的作家井伏[2]先生來訪的時候也能品嘗到,我一直倍加珍惜,可還是日漸減少,到了這個時候,壁櫥里就只剩下兩瓶半了。

他說要喝酒的時候,不巧沒有日本清酒和其他別的酒,我只好拿出珍藏已久、如今所剩無幾的威士忌來招待他,可沒想到他這么能喝。這聽起來像是吝嗇鬼在發(fā)牢騷(不,我就直說吧,對這個威士忌我就是吝嗇,就是覺得可惜。)被他如此這般理直氣壯、不當(dāng)一回事兒地暴飲,怎能不感到憤怒!

他的一番話,絲毫不能引起我的共鳴。我這話的意思不是說自己很有修養(yǎng),而他是不學(xué)無術(shù)的鄉(xiāng)巴佬,絕非如此。我甚至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同完全沒有教養(yǎng)的娼婦正兒八經(jīng)談?wù)撌裁础叭松恼鎸?shí)”;還被胸?zé)o點(diǎn)墨的老師傅逼得發(fā)表意見而流過眼淚。我進(jìn)而懷疑起世人說的所謂“學(xué)問”,他的話惹得我一點(diǎn)兒也不痛快,原因確實(shí)在于他。為什么這么說呢?我與其在這里三言兩語加以斷定,不如如實(shí)地活畫出他每一天的種種言行,任讀者判斷。我以為這才是作者所謂健全的手段。

他從一開始就喋喋不休,大談什么“我的東京時代”,乘著醉意,越發(fā)滔滔不絕起來。

“你在東京也因女人失敗過的?!彼舐曊f著,又不由冷笑起來道:

“其實(shí)在東京那陣兒,我也差點(diǎn)兒捅婁子,險些犯下和你一樣的大失策,真的,其實(shí)已經(jīng)到那份上了。不過我逃了,嗯,可真逃了。女人一旦看上了某個男人,是很難忘掉的。哈哈哈,至今還給我寫信呢,嘿嘿,上次還給我送年糕來了呢。女人真是笨蛋,要想讓她看上你,不是長相,也不是金錢,在于心情,就是一顆心。其實(shí)我在東京那陣兒,也不老實(shí),想想看你那時候也應(yīng)該在東京,或許跟哪個藝妓廝混,惹得人家掉眼淚。不可思議的是你一次也沒碰到過我,你那時候到底都去什么地方游樂去了?”

我不知道他說的那時候是指什么時候,并且像他想象的,我在東京玩藝妓,以至于把藝妓惹哭的事也不曾有過。多半是在露天烤雞肉串兒的小攤兒上,喝點(diǎn)兒泡盛[3]、燒酒,說一通醉話而已。我在東京,正如他說的那樣,因女人而栽過跟斗,況且這也不止一兩次,因?qū)以馐?,害得父母、兄弟姐妹臉上無光。不過我想至少可以這么說,“我絕非光仗著有錢,冒充美男子,玩弄藝妓,到頭來還得意洋洋!”雖說是可憐的辯白,但因?yàn)樗倪@番話,我才明白就連這一點(diǎn)自己至今尚未得到他的信任。我開始感到膩煩了。

不過,這種不愉快,未必是因?yàn)檫@個男人才初次體味到的。東京文壇的評論家、還有其他形形色色、甚至已經(jīng)成了友人的人也曾讓我吃過苦頭,因此,我可以充耳不聞、一笑置之。此外,我意識到這個農(nóng)夫模樣的男人,把這視為我的一大弱點(diǎn),乘虛而入,我又感到他的這種用心是多么卑鄙,多么無聊。

可是那天我是個極其輕薄的社交家,沒有一點(diǎn)果敢的表現(xiàn)。不管怎么說,我是一個身無分文的戰(zhàn)爭受害者,帶著妻兒,硬是擠進(jìn)這個并不富足的小城市,命中注定只勉強(qiáng)可以維持朝不保夕的性命,所以對久居這個城市的人們來說,不能不是一個輕薄的社交家。

我去正房拿些水果來招待他。

“你不吃嗎?吃點(diǎn)水果醒醒酒,還能再多喝點(diǎn)兒呢。”

他借著這勢頭,大口大口地將威士忌喝下去的話,即使不酗酒斗毆,也會大醉,以致不省人事,弄得難以收拾。想到這兒,我為了讓他平靜下來,削了個梨給他吃。

可是,他好像不愿意從醉意中醒來,對水果看也不看一眼,一個勁兒地去抓盛有威士忌的茶碗。

“我討厭政治,”話題突然轉(zhuǎn)向政治,“我們老百姓最好不要懂什么政治,在我們現(xiàn)實(shí)生活中,誰做了對我們哪怕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的利益,我們就跟從他,這樣就行了。誰把東西拿到我們面前,讓我們攥著,我們就跟他,這樣不就行了嘛。我們老百姓是沒有野心的啊,有多少恩就報多少恩,這就是我們老百姓的誠實(shí)之處。什么進(jìn)步黨、社會黨,管他呢!我們老百姓只知道種田、耕地,這就行了。”

我起初不明白他為什么突如其來地說出這樣神秘的話來,可是他的下面這番話讓我判明了真意,不禁苦笑起來。

“不過,上次選舉,你也為你哥哥活動過吧?”

“不,什么也沒做,每天都在這個房間做自己的工作?!?

“撒謊,就算你是文學(xué)家而不是政治家,這可是人情啊,你一定為你哥哥做了很多。我雖然是個什么學(xué)問也沒有的農(nóng)民,但是我懂得人情。我討厭政治,也沒野心什么的,社會黨也好,進(jìn)步黨也好,沒什么可怕的。但是我講人情,我和你哥哥雖不親近,可至少你和我是同學(xué),是親友,對吧?這就是人情。盡管沒有人讓我這么做,我還是投了你哥哥一票,我們農(nóng)民用不著懂得政治什么的,只要不忘記這人情,就可以了,你說呢?”

憑著這一票是否就可以獲得大喝威士忌的權(quán)利呢?看得越透,我也就越發(fā)掃興了。

可是他也絕非單純的男人,忽然敏感地察覺到什么似的說:

“我并不想成為你哥哥的家臣,你這樣看不起我,讓我很為難。就連你家,要是追查家譜也就是個賣油的,你知道嗎?我從我家婆子那兒聽說的,誰買一合[4]油,就獎給誰一塊糖,這門生意算是做對了。還有河對岸的齋藤,現(xiàn)在是個耀武揚(yáng)威的大地主,可三代以前無非就是靠拾河里漂流的柴草,削成扦子,再把河里撈來的小雜魚串起來烤了之后,一文、兩文地賣錢發(fā)的財(cái)。還有大池家,把馬桶排在路邊,讓過往的人往里撒尿,等小便裝滿了馬桶,就賣給農(nóng)民,就這樣發(fā)了家。闊佬們的發(fā)家史都是這樣。而我家呢,可是這個地方最古老的家族,據(jù)說祖先還是京都人呢?!闭f到這兒,仿佛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嘻嘻地笑起來:“婆子的話,雖然指望不得,但都是有規(guī)規(guī)矩矩的家譜的?!?

“那可能就是公卿出身啦?!?

我一本正經(jīng)地應(yīng)道,以此滿足他的虛榮心。

“嗯,嗨,這些無法弄得很清楚了,大體就這么回事吧。只有我穿著這身臟衣服,每天下地干活兒。我的哥哥,你也知道吧,可是上過大學(xué)的??!他不是大學(xué)棒球隊(duì)的選手嗎?名字還經(jīng)常登報哩!弟弟現(xiàn)在也進(jìn)了大學(xué)。我因?yàn)橛凶约旱南敕?,所以?dāng)了農(nóng)民??墒遣还芨绺缫埠?,弟弟也好,如今在我面前都抬不起頭來。只因東京缺糧食,哥哥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機(jī)關(guān)里當(dāng)課長,總給我寫信要我寄大米去。可是寄起來多不方便哪,哥哥要是自己來取,不管多少我都會讓他背回去的??蓶|京衙門的課長,總不能老來背米啊。包括你,要是現(xiàn)在缺什么,只管上我家來。我嘛,是不會白喝你的酒的,農(nóng)民就是老實(shí),承蒙恩惠就一定會好好兒報答。不,我不再喝你斟的酒了,把嫂子叫來!不是嫂子斟的酒我不喝!”我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心境,我根本就不想讓他這樣喝個沒完,而他卻說:“我不想喝了,把嫂子帶來,你不帶來,我去把她拽來,嫂子在哪兒?在臥室嗎?睡覺的房間嗎?我是這天下的農(nóng)民,你們難道不知道平田家族嗎?”他有些醉了,開始無理取鬧,然后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我邊笑邊安撫他坐下。

“好吧,那我把她帶來。是個很沒意思的女人,能行嗎?”

說著我走進(jìn)老婆和孩子的房間,煞有介事地吩咐道:

“喂,過去小學(xué)時代的親友來玩了,你出來打聲招呼吧?!?

我還是不想讓老婆看不起自己的客人。到自己這兒來的客人,不管是哪種類型,只要稍稍覺察到被自己家里人輕侮,我就會痛苦得受不了。

老婆抱著最小的孩子進(jìn)書齋來了。

“這位平田君是我小學(xué)時代的親友,上小學(xué)時兩人總吵架,他右手還是左手手背上至今還留著我抓傷的痕跡呢,今天說是要來報仇呢?!?

“啊,太可怕了?!崩掀判χf,接著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請多多關(guān)照。”

對于我們夫妻這種極其輕薄的社交禮儀,他似乎滿不在乎,喜形于色地開口道:

“哎,別再說生硬的客套話了。夫人,來,靠近我,給我斟酒?!彼彩莻€精明的社交家,背地里喊大嫂,見了面喊夫人。

他把老婆斟的酒,一飲而盡。

“夫人,我剛才也跟修治(我的幼名)說過了,如果碰到什么不如意的事,就上我家來。我家什么都有,芋薯、蔬菜、大米、雞蛋,還有雞。馬肉怎么樣?吃嗎?我可是剝馬皮的能手啊,想吃的話,就來拿,給你一只馬腿讓你背回去。還有野雞怎么樣?還是山里的鳥好吃吧,我還打獵呢。提起獵手平田,這一帶沒有不知道的,你要什么我就給你打什么。野鴨怎么樣?如果要野鴨,明天一早我上田里立刻給你打下十只來。我還在吃早飯前打落過五十八只呢,你要是不信,就到橋邊上的鐵匠鋪笠井三郎那兒問問,我的事他什么都知道。說起獵手平田,這地方的年輕人是絕對服從的。對了,明天晚上,喂,文學(xué)家!和我一起去八幡宮的夜間廟會看看吧?我來叫你??赡軙龅揭换锬贻p人鬧事,誰叫這時局不穩(wěn)呢。這時候我就會跳進(jìn)去說:慢著。就好像幡隨院的長兵衛(wèi)[5]。我已經(jīng)不惜生命了,即使我死了,我還有財(cái)產(chǎn),不會苦了大嫂和孩子的。喂,文學(xué)家,明晚務(wù)必一起去吧,讓你看看我的偉大之處。每天悶在這里頭的房間,懶懶散散出不了好文學(xué),應(yīng)該多體驗(yàn)體驗(yàn),你究竟在寫些什么呀?嘻嘻,藝妓小說嗎?你沒吃過苦不行,我已經(jīng)換過三次老婆了,越到后來越可愛。你怎么樣?你也兩個了?三個了!夫人,怎么樣?修治疼你嗎?別看這樣,我也是個在東京生活過的男人呢!”

事情越發(fā)糟糕起來,我吩咐老婆去正房要點(diǎn)兒下酒菜來,借故把她支使開了。

他悠然地從腰間拿出煙荷包,又從煙荷包附帶的腰包里取出裝有火絨的小盒和打火石,咔嚓咔嚓要往煙管里點(diǎn)火,可是總也點(diǎn)不著。

“香煙這兒有好多呢,你抽這個吧,煙管兒很費(fèi)事吧?!?

他見我這么說,望著我,抿嘴一笑,便把煙荷包收起來,不無自豪地說:

“我們農(nóng)民總裝著這個呢,你們可能看不上這玩意兒,可方便著呢!即使在雨天里,只要咔嚓咔嚓用打火石打幾下,就能出火,我想下次去東京的時候,在銀座的正中央,拿著這個咔嚓咔嚓地?cái)[弄一番。你馬上也要回東京吧?我上你那兒玩去,你家在東京什么地方?”

“受了災(zāi),還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好呢。”

“是嗎,受了災(zāi)呀,我才知道。那一定拿到了各種特別配給吧?上次好像受災(zāi)者還分到了毛毯,把它給我吧。”

我茫然不知所措,苦于無法理解他的真意??墒撬孟癫⒎窃陂_玩笑,繼續(xù)執(zhí)拗地說道:

“給我吧,我拿它做夾克。這毛毯好像挺不錯,給我吧,在哪兒?我回去的時候帶走。這就是我的作風(fēng),想要的東西,我說我要,就收下來。不過,你來我這兒的時候,也可以這么做。我不在乎,帶什么走都沒關(guān)系,我就是這種作風(fēng)的男人,討厭禮節(jié)之類麻煩的事兒,行嗎?我把毛毯拿走了啊?!?

毛毯只有一條,老婆視為寶貝愛不釋手。住在所謂“氣派的”房子里,在他看來,我們是應(yīng)有盡有吧。我們就像住在不相稱的大貝殼里的寄居蟲,從貝殼里脫落出來,成了赤身裸體的可憐蟲,夫妻和兩個孩子,就得抱著特別配給的毛毯和蚊帳,在屋外暈頭轉(zhuǎn)向地爬來爬去了。無家可歸的凄慘,哪里是農(nóng)家和有田有地的人能夠明白的!因這次戰(zhàn)爭而失去家園的大多數(shù)人(我想一定是這樣的),頭腦里終究會浮現(xiàn)出一兩回企圖全家人同歸于盡的念頭吧。

“毛毯,就算了吧?!?

“你真小氣?!?

當(dāng)他越發(fā)執(zhí)拗糾纏的時候,老婆端上了飯菜。

“啊,夫人?!彼^一轉(zhuǎn),“給你添麻煩了,吃的東西什么也不要,到這兒來給我斟酒。修治斟的酒,已經(jīng)不想喝了。小氣不好,揍你一頓好嗎?夫人,我呀,在東京的時候,可會打架了,還練過點(diǎn)兒柔道呢,就是現(xiàn)在,像修治這樣的,不費(fèi)吹灰之力。不管任何時候,修治要是對你逞威風(fēng),你就告訴我,我替你狠狠揍他一頓。怎么樣,夫人?不管以前在東京還是來這里以后,沒有人像我這樣對修治肆無忌憚地套近乎吧?無論怎么說,我們是不打不成交的老朋友了。修治對我也擺不起臭架子來。”

在此,當(dāng)我得知他的口無遮攔分明是刻意的努力,我的思緒越發(fā)索然無味了。讓人請客喝威士忌,結(jié)果鬧得天翻地覆,莫非他是想把這些作為愚蠢的自我吹噓的材料?

我突然想起了木村重成和茶坊主的故事[6],同時也想起了神崎與五郎和馬子[7]的故事。

甚至想起韓信所受的胯下之辱。本來木村氏也好,神崎氏也好,韓信也罷,與其說我佩服他們的耐性,不如說想到他們對于那些無賴漢所持的緘默和深不可測的鄙視,反而只能感受到一種令人生厭的矯揉造作。時常在居酒屋的爭吵中看到這樣的場面,一個人因悲憤而怒吼的時候,另一個人從容地奸笑著,對四周的人使眼色,像是說:“麻煩了,耍酒瘋呢?!比缓笥謱崙嵅黄降哪侨苏f什么:“哎呀,真對不起,向你道歉了,向你鞠一躬?!边@真令人作嘔!卑鄙無恥!這種態(tài)度,怎能不使那個悲憤的男人愈發(fā)變得狂亂而上躥下跳呢?無論是木村氏、神崎氏還是韓信,到底是不會對看客使眼色,表演“對不起,向你道歉”這樣露骨的、嘩眾取寵的戲來的。而采取的無疑是一種堂堂正正、滿含誠意,并且是很體面的道歉方式。盡管如此,這些美談和我的道德基準(zhǔn)終將發(fā)生抵觸,我從中感覺不出耐性來。所謂忍耐,似乎不是一時的、戲劇性的。應(yīng)該像阿特拉斯的忍耐和普羅米修斯的善于忍苦一樣,是以相當(dāng)長久的姿態(tài)體現(xiàn)出來的一種品德。加之上述的這三個偉人,那時都使人微微覺察出一種出奇強(qiáng)烈的優(yōu)越感,反倒使我們對這些無賴漢產(chǎn)生了同情心,覺得難怪茶室的小和尚和馬子等人想揍他們一頓,這也合乎情理。尤其是神崎氏的馬子,還認(rèn)真地開了張道歉證書。然而總也悶悶不樂,以后四五天終于自暴自棄,喝起悶酒來。我原本并不感佩于那些美談里的偉人的胸懷,而是對那些無賴漢抱有強(qiáng)烈的同情和共鳴??墒牵F(xiàn)在迎來眼前這位稀客,我不得不對以前的木村、神崎、韓信觀進(jìn)行重大的糾正。

管它什么卑怯,一切都無所謂。老虎屁股摸不得,道德觀逐漸向這里傾斜。忍耐也罷,什么也罷,沒工夫暗戀這些美德。我斷言,木村、神崎、韓信確實(shí)比那些氣急敗壞的無賴之徒軟弱,被他們所壓倒,沒有取勝的希望。耶穌基督處于時不我利的時候,不也是“尊敬的主啊,就這樣逃離了”嗎?

除了逃離,別無選擇。如果在此激怒了親友,演出一場弄壞門窗隔扇的武斗劇來,因?yàn)檫@不是我的房子,將是一件極不穩(wěn)妥的事。就連小孩子弄壞隔扇,扯壞窗簾或是在墻上胡亂涂畫的時候,我都是提心吊膽的,這當(dāng)兒務(wù)必不能觸怒這位親友。有關(guān)那三位偉人的傳說,修身的課本里是以“忍耐”、“大勇和小勇”命題的,這就如此深深蒙騙了我們這些求道者。如果我將它編入修身的課本的話,一定命題為“孤獨(dú)”二字吧。

我以為我現(xiàn)在體驗(yàn)了那三位偉人當(dāng)時的孤獨(dú)感。

在我傾聽他囂張的氣焰,獨(dú)自煩悶的時候,他突如其來地發(fā)出了凄厲的喊叫:

“哇——!”

我嚇了一跳,朝他望去,只見他叫喚著“醉意上來啦!”一邊像是哼哈二將,又像是不動明王,緊閉著雙眼,嗚嗚地吼叫著,兩個胳膊撐在膝蓋上,使出滿身的力氣,和醉意進(jìn)行搏斗。

難怪喝醉了,他幾乎一個人已經(jīng)把新開的方瓶喝掉了一半,額頭上閃著黏汗,那是一種足以適合形容成金剛力士或是阿修羅一樣可怕的形象。我們夫妻見此情景,禁不住不安地對視了片刻??墒侨胫螅麉s若無其事地說道:

“還是威士忌好,容易醉。夫人,來,給我斟酒,再靠近一點(diǎn)。我呀,再怎么醉,也不會失去理智的。今天我在你們這里吃喝,下次我一定請你們客,上我家來吧,可我家什么也沒有,雖然養(yǎng)雞,可那絕對不能宰殺,不是一般的雞,叫斗雞,就是讓它們格斗的那種。今年十一月,有斗雞的大型比賽,我想讓它們都出場,現(xiàn)在正在訓(xùn)練呢,只有實(shí)在敗得不成體統(tǒng)的才宰了吃。所以要等到十一月,不過,兩三根蘿卜我會給你的?!甭曇魸u漸小起來,“酒也沒有,什么都沒有,所以我就來你這兒喝了,到時候我會呈上一只野鴨??墒怯袀€條件,這只野鴨要由我、修治和夫人三人來分著吃,那時候,你拿出威士忌。還有,要是說鴨肉不好吃,我可不饒你啊。你要說難吃之類的話,我絕不饒你,這可是我好容易苦心打下的野鴨,我希望你說好吃。就這樣約定行嗎?‘美味!好吃!’就這么說,啊哈哈哈,夫人,農(nóng)民都這樣,一旦被人奚落,就連一個繩頭兒也不愿給,和農(nóng)民交往,也得講策略。聽懂了嗎?夫人,可不能擺架子,即使是夫人,也和我老婆一樣,到了晚上……”

“孩子在里面哭呢?!?

老婆笑著說罷,隨后逃走了。

“不成!”他怒罵著,站起身來,“你老婆不行,我老婆不像她那樣,我去把她拽來。你別笑話,我的家庭是個好家庭,有六個孩子,夫妻美滿。你不信,去橋邊的鐵匠三郎那兒去問問就知道了。嫂子的臥室在哪兒?讓我看看,你們倆睡覺的房間?!?

啊,讓這等人喝那貴重的威士忌是多么無趣!

“算啦算啦”,我站起來,牽著他的手,哪還笑得出來,“別理睬那個女人,我們不是很久沒見了嗎?痛痛快快地喝酒吧?!?

他“撲通”坐了下來。

“你們夫妻感情不好吧?我意料到了,奇怪啊,一定有什么事,我可是猜到了。”

沒什么猜到猜不到的,其中“奇怪”的原因,就在于親友此種放肆的醉酒方式。

“真沒勁,弄只曲子唱唱吧。”

聽他這么一說,我著實(shí)放下心來。

一來唱唱歌可以暫時消除尷尬的氣氛;二來這也是我最終僅存的希望。我從中午到快天黑的五六個小時,陪著這個毫無交情的親友,聽他拉拉雜雜地說了這么多,其間沒有一刻讓我感到這個親友值得去愛,或者說是個偉丈夫。就這么告別了的話,我永遠(yuǎn)就只能以恐怖和可憎之情追憶起這個男人。想到這兒,真覺得于他于我都是件掃興的事。通過讓他唱一曲,我胸中油然涌現(xiàn)出了一種愿望,那就是:哪怕只有一件也好,請你向我展示你那能激起我愉快而又難忘的回憶的言行來,請你用悲哀的聲調(diào)唱響津輕的民謠,讓我熱淚盈眶!

“那太好了,你一定唱一曲。拜托了?!?

這已不再是輕薄的社交辭令了,我從心底寄予期待。

可是,就連這最后的期待也被無情地背叛了。

山川草木甚荒涼,

十里血腥新戰(zhàn)場。

他還說忘了后半段的歌詞。

“哎,我要回去了。你老婆也逃了,你斟的酒也很難喝,我該回去了?!?

我沒有挽留。

他站起來,道貌岸然地開口道:

“同窗會嘛,沒法子,那就我來張羅吧,以后的事就拜托你了。一定是一次有趣的聚會。今天多謝酒食相待,威士忌我?guī)ё吡恕!?

我是有精神準(zhǔn)備的。我把他茶碗里喝剩的威士忌注入只剩下四分之一酒的方瓶里。

“喂,喂,用不著這樣,別太小氣了,還有一瓶新的在壁櫥里吧?”

“這你也知道!”我不寒而栗,接著索性痛快地大笑起來。只能說太有本事了,東京也好,哪兒也好,決沒有這樣的男人。

這樣一來,無論是井伏來還是誰來,都沒有共同享樂的東西了。我拿出壁櫥里的最后一瓶酒,交給他,差點(diǎn)兒告訴他這酒的價錢。他聽了會滿不在乎呢,還是說:“真不好意思,不要了?!蹦??我很想知道。可我還是忍住沒說。請人吃喝,還說價錢,我無論如何做不到。

“香煙呢?”我試著問了句。

“嗯,那個也需要。我只有煙葉啊。”

提起小學(xué)時代的同學(xué),我有五六個真正的親友,可是,對于此人的記憶所剩無幾。即便在他,對于我那時候的記憶,除了上面提到的打架以外,也幾乎全無。盡管這樣,我們盡情地“親友交歡”了半天,我的腦海里甚至浮現(xiàn)出“強(qiáng)奸”這樣的極端的字眼來。

不過,這還沒有完。又附加了一點(diǎn)兒有始有終之美,真可謂既痛快又豪爽的男人!將他送至門口,即將告別的時候,他在我耳邊狠狠地嘀咕了一句:

“休想逞威風(fēng)!”

注釋

[1]昭和天皇在位期間(1926——1989)史稱昭和時代,公元1926年為昭和元年。

[2]井伏鱒二(1898年——1993年),日本小說家。原名井伏滿壽二。太宰治師友。代表作有《約翰萬次郎漂流記》、《本日休診》、《黑雨》等。

[3]沖繩特產(chǎn)的一種蒸餾酒。最初以粟為原料,后來使用黑米和酒曲發(fā)酵而成。

[4]容積單位,一合約180毫升。

[5]江戶初期游俠的首領(lǐng),在與水野十郎左衛(wèi)門的旗本游俠抗?fàn)幹斜粴?。后來成為歌舞伎狂言的演出素材?

[6]木村重成(?——1615),安土桃山至江戶時代的武將,自幼侍奉大名豐臣秀賴。慶長19年(1614)以將領(lǐng)身份參與大坂冬之戰(zhàn),威震德川軍,翌年戰(zhàn)死于大坂夏之戰(zhàn)。茶坊主,室町幕府和江戶幕府時期武家從事茶道的職業(yè)名,負(fù)責(zé)接待來客的用茶等。據(jù)真田幸村《難波戰(zhàn)記》記載,性格溫厚的木村重成雖屢受茶坊主山添良寬之辱,卻能不計(jì)前嫌,以德報怨。

[7]神崎與五郎(1666——1703),又名神崎則休,赤穗四十七勇士之一,本姓源氏。據(jù)《忠臣藏》記載,神崎奉大石內(nèi)藏助之命,從京都通往江戶。在東海道上,雖遭受馬夫丑五郎百般刁難,卻能在討敵之前含垢忍辱,曲意相從。后來當(dāng)丑五郎得知與五郎是為報舊主英勇殺敵的赤穗浪士之一時,對自己從前的行為悔恨不已,于是剃發(fā)來到其墓前深深懺悔。

品牌:華章同人
譯者:陳齡
上架時間:2016-10-12 10:41:16
出版社:重慶出版社
本書數(shù)字版權(quán)由華章同人提供,并由其授權(quán)上海閱文信息技術(shù)有限公司制作發(f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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