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漫長的告別
- (美)雷蒙德·錢德勒
- 3481字
- 2019-10-22 15:45:12
圣誕節前三天,我收到了拉斯韋加斯一家銀行寄來的一張100美元的支票,附了一張用酒店信紙寫的留言。他對我表達了感謝,并祝我圣誕快樂,事事如意,并希望與我再次見面。
其中有一句讓我很驚訝:“西爾維婭和我要開始第二次蜜月了。她想跟我重新開始,還希望你別對她心存芥蒂。”
余下的情況我是從報紙社會新聞版的一個勢利眼專欄獲知的。我不經常讀這種文章,除非百無聊賴的時候。
“震驚!特里和西爾維婭·倫諾克斯在拉斯韋加斯復婚。西爾維婭是舊金山和圓石灘的千萬富翁哈倫·波特的小女兒。她邀請馬塞爾和珍妮·迪奧克斯重新裝修了位于恩西諾市的住宅,從地下室一直到屋頂,都用了最時髦的設計。讀者朋友,你或許還記得,這座有18個房間的房子是西爾維婭之前的丈夫庫爾特送給她的結婚禮物。你或許會問,庫爾特后來怎么樣了?他在圣特魯佩斯,聽說會在那里定居。陪在他身邊的是一位貴族出身的法國公爵夫人,以及兩個可愛的孩子。另外,你可能還會問,哈倫·波特怎么看待女兒的復婚?這只能靠猜測了。波特先生從不接受采訪。親愛的讀者們,你們能挖到獨家消息嗎?”
我把報紙扔到房間角落,打開電視。看完了令人作嘔的社會新聞版,連電視上的拳擊比賽都讓人覺得好看了。不過,復婚的事應該是真的。社會新聞版上的內容一般都是事實。
我能夠想象那一座18個房間的“陋室”,外加波特的幾百萬美元,還有迪奧克斯那生殖崇拜風格的裝修。但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特里·倫諾克斯穿著百慕大沙灘褲在泳池邊閑逛,還一邊打電話指揮仆人冰香檳、烤松雞。我簡直無法想象。
如果他想當別人的寵物,這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只是不想再見到他。不過我知道我會再見到他,很有可能是因為那只鍍金豬皮革手提箱。
在3月一個雨天的傍晚,5點左右,他走進我那邋遢的辦公室。他看起來變了,顯得老了一些,冷靜、嚴肅而沉著,就像是一個學會了以柔克剛的人。他穿著一件牡蠣白的雨衣,戴著手套,沒戴帽子,頭上的白發柔軟順滑。
“咱們去個安靜點的酒吧喝一杯吧,”他說,似乎已經在這里10分鐘了,“如果你有時間的話。”
我們沒握手,以前我們也沒握過。英國人不像美國人那樣總喜歡握手,他雖然不是英國人,但有一些英國人的派頭。
我說:“去我住的地方吧,順便把你的漂亮箱子拿走,它讓我不大安心。”
他搖搖頭。“還是請你幫我保管吧。”
“為什么?”
“我是這么想的,你不介意吧?那箱子讓我想起過去,那時候我還不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
“胡說。不過那是你自己的事。”
“如果你擔心箱子被偷走……”
“那也是你自己的事。走,咱們去喝一杯吧。”
我們去了維克多酒吧。他開了一輛鐵銹色的丘比特—喬伊特[1]兩座轎車,車頂有薄薄的帆布遮雨篷。座椅包著白色皮革,配件好像是銀質的,還有個不及他膝蓋高的小換擋桿。我對車并不講究,但這鬼東西還是讓我垂涎。他說這輛車一秒內能加速到65邁。
“四速的,”他說,“這款車,他們還沒發明自動擋,不過也不需要。即使上坡時也可以三擋發動。在路上開車,這是最快的發動速度了。”
“這是結婚禮物?”
“只是屬于那種在櫥窗外碰巧看到的小玩意,很隨便的禮物。我可是被寵得很厲害。”
“不錯。只要沒有標價就好。”
他快速看了我一眼,然后把視線轉向潮濕的路面。雨刷輕柔地掃著車窗。“價格標簽?什么東西都會有價格標簽的。你大概以為我過得不幸福?”
“不好意思,我失言了。”
“我很有錢。誰還想要幸福?”他的聲音中有一點苦澀,我以前從未聽過。
“還喝酒嗎?”
“只會喝一點,老兄。不知道是什么奇怪的原因,我現在能夠控制這件事了。不過誰知道以后會怎么樣呢,是不是?”
“可能你本來就不是一個酒鬼。”
我們坐在吧臺的角落,點了杯琴蕾[2]。“這里不太懂怎么調酒,”他說,“他們所謂的琴蕾不過是酸橙汁或檸檬汁兌點杜松子酒,再加點糖和比特酒。真正的琴蕾是一半杜松子酒和一半玫瑰牌酸橙汁,沒有其他的,比馬丁尼好喝多了。”
“我對酒從來不著迷。你跟蘭迪·斯塔爾相處得怎么樣?在我們這,誰都知道他不好對付。”
他往椅背上靠了靠,若有所思。“的確。可能他們都不好惹。我可以告訴你幾個混在好萊塢這一行的哥們兒,個性都差不多。蘭迪不找人麻煩。他在拉斯韋加斯是一個正經的生意人。下次你可以去那里見見他,你們會成為朋友的。”
“不一定。我不喜歡流氓。”
“這只是一個標簽,馬洛。看看現在的世界,兩次世界大戰讓它成為這個樣子,我們必須維持下去。蘭迪,我還有另外一個兄弟曾共患難,這使我們結下了情義。”
“那么你之前為什么不找他幫忙呢?”
他喝完杯中的酒,給侍者打了下招呼。“因為他不會拒絕。”
侍者端來了新調的酒。我說:“這只是說說罷了。如果他真的欠了你,從他的角度想,他肯定會找機會報答你的。”
他輕輕搖了搖頭。“我想你是對的。我的確讓他幫忙找了工作。不過我還是憑自己的勞動賺錢。至于討要施舍,那從來沒有。”
“你也可以到陌生人那兒找工作。”
他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陌生人很可能徑直走過去,假裝沒看見我。”
我們喝了三杯琴蕾,不是雙份的。他看起來一點也沒醉。這些酒足以讓一個真正的酒徒酒癮大發。所以我猜他是真的戒了酒。
“我們一般8點15分吃晚飯,”他說,“只有百萬富翁才享受得起,只有百萬富翁的仆人才能應付得了席間的服務。很多高貴的朋友會來。”
從那時起,他養成了習慣,每天下午5點都會來我的辦公室。我們經常去維克多酒吧,或許這家酒吧和他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關系。他從不喝多,這讓他自己都很驚訝。
“這就像隔日發作的瘧疾,”他說,“如果發作了會很嚴重,但不發作時,你就像從沒得過這種病。”
“我想不明白的一點是,像你這樣生活優渥的人為什么會愿意跟一個私家偵探在一起喝酒?”
“你是在謙虛嗎?”
“不,我只是奇怪。我算是個隨和的人,但我們生活在不同的階層。我甚至不知道你的生活圈子,除了知道恩西諾市。我猜你的家庭生活很充實。”
“我沒有家庭生活。”
我們又點了琴蕾。酒吧現在沒幾個人。幾個酒鬼正分散坐在吧臺前的高凳上,慢慢地喝著自己的第一杯酒,動作很輕,以免碰翻什么。
“我不太懂。是什么原因?”
“就像電影圈的人們常說的,這是一個大片,但不是一個好故事。我想西爾維婭不需要我在身邊,也可以很開心。在我們的圈子里,跟誰在一起并不重要。倘若你不用工作,也不用擔心生活成本,你總能找些事情做。但這其實并不是真正的快樂,有錢人不明白這一點。他們從來就沒有過真正的快樂。他們對什么事情都沒有強烈的愿望,除了對別人的老婆。”
“每個普通人都有自己的愿望。比如某個管道工的老婆想在起居室裝一個新的窗簾。和這樣樸素的愿望比起來,他們的欲望非常蒼白。”
我沒說什么,讓他繼續說。
“大部分時間我只是在消磨生命,”他說,“很難熬。打打網球、高爾夫,游游泳,騎騎馬,再看著西爾維婭的朋友們帶著宿醉來吃午飯。”
“你去拉斯韋加斯的那晚,她跟我說他不喜歡酒鬼。”
他咧開嘴笑了。我已經習慣了他帶疤的臉,只有當他的表情變化襯托出半邊臉的僵硬時,我才會注意到那幾道傷疤。
“她指的是沒錢的酒鬼。若是有錢人,那就不是酒鬼,而是豪爽。如果他們在門口吐了,自會有管家去收拾。”
“你沒必要這樣想。”
他把酒一飲而盡,站了起來。“我要走了,馬洛。我不但讓你討厭,上帝知道,我甚至討厭自己。”
“你沒讓我討厭,我是個受過訓練的傾聽者。我遲早會明白為什么你會喜歡做一只被包養的寵物。”
他用指尖輕輕撫摸著傷疤,臉上泛過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你應該多想想,為什么她想讓我在她身邊,而不是為什么我想要在那里,耐心地靠著順滑的緞面墊子,等著她來撫摸我的頭。”
“你喜歡緞面的墊子,”我起身和他一起離開,“你也喜歡絲綢床單,喜歡按鈴喚管家過來,喜歡看他恭順的微笑。”
“可能吧。我是在鹽湖城的孤兒院長大的。”
我們走出酒吧,黃昏和夜的界限越來越模糊。他說想自己走走。
下車前,我動作足夠快,搶先付了賬單。我望著他漸漸走遠。在他將要消失在薄霧中時,一家店鋪櫥窗的光照亮了他的白發。
我更喜歡他喝醉的樣子,落魄而饑餓,失敗卻又保持著驕傲。真的嗎?或許我只是想有一種優越感。他背后的一些事情的確讓人困惑。干我們這一行,有時候要多問問題,有時候只是要讓對方按捺著,自己揭開謎底。每個稱職的警察都明白這一點。這和下棋、拳擊很像。對于有些人,你必須步步緊逼,才可能讓他失去平衡。而對于另一些人,你只需出一拳,他就會自己敗下陣來。
如果我問了他,他其實可以告訴我他的故事。但是,我甚至連他臉上的疤是從何而來都沒有問。如果我問了,他也告訴了我,或許能救幾個人的命。但只是或許而已。
注釋
[1] 丘比特—喬伊特,英國喬伊特汽車公司于20世紀50年代上半葉出產的一款汽車。
[2] 琴蕾,又名螺絲錐子,一款雞尾酒,據說這種雞尾酒是前往南洋赴任的英國人發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