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廚子
- 此去是江湖
- 孽先生
- 3163字
- 2019-10-09 14:22:01
回到舜安城已經是第二天的事。
出城時兩人,此時返回同樣是兩人,不同之處只在于,這次茗瀾旁邊走著的不是一寸詩,而是苗炤。
兩人去的方向都是書齋。茗瀾走得很急,她要立刻回去找一寸詩問個清楚,為什么他要把她獨自丟下。讓人弄不懂的是,苗炤看起來也很急,甚至比茗瀾更急。
書齋就在主道的邊上,幾乎不用費什么工夫就能找過去,可這真是那個書齋嗎?
熟悉的對聯、熟悉的燈籠、熟悉的牌匾,但也僅僅只有這樣了。從門框往內,無論是柜臺、書架,還是趴在那里懨懨欲睡的小伙計,這些都是陌生的。
茗瀾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直接就直接就沖了過去,不顧小伙計的呼喝勸阻,沿著木梯走上二樓。
茗瀾只希望自己是一時看錯了,可熟悉的臺階卻也不過帶她到了另一個陌生的地方。沒有窗口邊的鳥籠,沒有砌好的果盤,當然也沒有果盤邊本該躺在安樂椅里,面上堆滿嬉笑的人。
她被丟下了,被徹徹底底地丟下了。
這時茗瀾突然記起昨晚從“斷刀”葉光紀那里得到的答案——江湖不是一個眼睛能看到的地方,而是一顆心,當你嘗到孤獨的滋味,你就已經站在江湖之內了。
“這就是……江湖?”
茗瀾忍住心中苦澀,失魂落魄地走下樓梯,走出書齋,走上街道。
人失魂落魄的時候都會做什么呢?換了別人也許說不準,但若是茗瀾,她定會找個地方大吃一頓。事實上,當茗瀾有所查覺的時候,她就已經坐在一家菜館的餐桌邊了。
“我要點菜!”
小二笑瞇瞇走了過來。他很樂意招乎茗瀾這類的客人,分明帶著滿腹情緒來了館子,卻只是點菜不喝酒。
舜安城中有許許多多的飯店和酒樓,與那些高門大店比起來,這連名字都沒有的菜館實在不起眼得緊。店面小,自然請不起見多識廣的大廚,也就做些家常小菜還湊合。
鬧脾氣的女人都是不講理的。即便茗瀾只是個十六歲多點的青蔥少女,也能無師自通,把發脾氣這事做到清新脫俗。
就比如此時,二十多個菜名張口就來,有刁鉆的,有名貴的,也有偏門的,唯獨沒有一道菜是好做的。小二一道道聽下去,額頭不知不覺開始沁出冷汗。
“女……女俠,您能說慢一點嗎?”
別說做菜了,只把這些五花八門的菜名都記下來,也是樁費力氣的事。這怪不得小二,實在是這些菜他此前連聽都沒聽過。
茗瀾放慢速度,又把菜名說了一遍,其中再加了幾個菜名。等小二全部記下時,已經是有整整三十五道菜了。這些稀奇古怪的菜品,有從師兄師姐那里聽來的,也有從書里看來的。茗瀾自己其實也沒見過,更沒吃過。
“都記好了?”
“記……記好了。”
“那你繼續等在這里做什么,還不讓廚子把菜都烹好,給我送上來!”
茗瀾橫眉怒目瞪著小二。
前面動靜這么大,老板早就聽到,匆匆趕過來。廚子跟著老板后邊湊到前堂。
小菜館確實小,茗瀾之外,除了一個坐在角落的食客,就只有小二、賬房兼老板、廚子三人,經過茗瀾這一鬧,算是都聚了過來。
小二苦笑著把記好的菜名在老板和廚子那里說了一遍。漸漸的,苦笑的人從一個又變成了三個。
茗瀾其實也猜到這家小菜館做不來所有的菜,可她就是要點,就是要逼著他們做做不來的菜。看這些人面色泛苦,她心中的難受就似乎能減輕一些。
“哈哈哈哈……”
菜館子前堂角落里,那位彪形漢子突然大笑起來。
“小姑娘還真會吃。你說的那些菜都是各地名廚的絕活,尋常館子哪里做得出,還是不要在這里刁難他們了。”
茗瀾也注意到那個背對她靠角落坐著的漢子了。
她知道漢子說的都對,可是鬧起脾氣來的女人耳中,最聽不得對的東西。這時候的她們只想聽好聽的、愛聽的,除此之外都是錯的,對的也是錯的。
“我是來吃菜的,他們是做菜的。我想吃,他們就得做,天經地義的事,跟你有什么關系!”
漢子也不惱,反而繼續坐在那里與茗瀾理論。
“原本是不關我什么事,可這廚子不是你一人的廚子,我也是來吃菜的。你這么執意刁難,讓我的菜都上得慢了,所以……”
“好啊,我不刁難他們,我刁難你。”茗瀾冷冰冰說,“他們做不出來的菜,你去做啊,只要你能做出來,錢照付。”
說到這里,茗瀾摸出自己的荷包,嘭的一聲拍在桌子上。
漢子終于轉頭了,可他只是朝著荷包瞥了瞥,就搖起頭來。
“怎么,你也做不出來?!”
“這天底下還沒有什么我做不出的菜,我只是覺得,你那一丁點銀兩實在不夠這頓菜錢。”
漢子還在兀自搖頭,茗瀾的臉卻已是漲紅了,不知道是因為尷尬,還是因為羞惱。
“這樣吧,我給你把菜做了,也不用你出錢,算我請你的。”
漢子對著小二招招手,然后塞過去一張銀票。
“你拿著這票子去買食材,多出來的就算你的跑腿錢,快去快回。”
小二回頭瞅著老板,見到點頭,這才忙不迭給漢子鞠了個躬,小跑著出了菜館子的大門。
得虧了舜安城也算是天底下鼎鼎有名的大城之一,這才讓小二找齊了所有要用的食材。可即便是這樣,漢子真正開始做菜也是一個半時辰之后的事情了。
站在灶臺邊上,褐色布袍解開,露出里面一長一短兩柄廚刀,這漢子臉上的表情立刻就不同了。他很興奮,非常興奮,甚至興奮得有些癲狂。
一把剔骨尖刀,一把方方正正的菜刀,在兩手之間交換自如。霎時間廚房內刀光四起,有時刀鋒噼里啪啦砸在案子上,像是要把木案劈開,有時刀鋒又像春風拂過水面,只在食材外柔柔地刮下一層。只是刀工,就讓這廚房原本的主人呆住了。
“好厲害!”
看著漢子似乎真的有可能做出那三十五道菜,茗瀾撇撇嘴有些不太高興,可是隨即她又喜悅起來,至少這次能吃到一頓前所未有的大餐。
吃東西總是能讓人開心的。
常言道“吃飽喝足不想家”。不管是背井離鄉的游子,還是戍守邊關的將士,不管世家豪富,還是街頭乞丐,都能在飽腹之后得到份一般無二的滿足感,這份感覺對天底下每個人都是公平的。不分善惡不論貴賤,在這時候都是一樣的幸福。
又半個時辰之后,茗瀾看著用了兩張桌子才勉強擺下的菜,心中感慨良多。她想起了藤瀧谷,想起了師父、師兄、師姐,想起了書齋和一寸詩,也想起了苗炤。
舉起筷子夾起一片筍子送進嘴里,立刻她就什么又都想不起來了。
“好吃!”
茗瀾情不自禁地說。
漢子面有譏誚之色,問道:“只是好吃?”
茗瀾不明白他問的是什么意思,難道是菜里有什么自己沒吃出來的玄機嗎。帶著疑惑,她又吃了一口。這回是魚肉,她嚼的很仔細,細細地慢慢地品嘗,于是口中的菜更有滋味了。
“非常好吃!”
“好吃就多吃點吧,以后你也沒機會吃到我做的菜了。”
漢子臉上的譏誚之色更重幾分。
茗瀾只顧吃菜卻是沒看到,便是看到了也不會多想什么,因為這些菜肴的美味早就已經占據了她的心、她的腦、乃至她的靈魂。她整個人已經空空如也,成為了被味覺支配著的木偶。
桌上菜很多,茗瀾一個人是無論如何也吃不完的。
老板、小二、廚子遠遠站著,一邊偷看一邊咽口水,可惜沒有店家到客人桌上腆著臉蹭吃的道理。
漢子是店里的客人,而且這桌菜他出力最大,可他也不吃,只是時不時把隨身帶著的肉干塞進嘴里嚼。
“你不吃嗎?”
茗瀾還記得,這漢子說他也是來吃菜的,可是現在為什么又不吃了?
“不過是些庸俗之人才會喜歡的東西,有什么可吃的。”
漢子冷哼一聲,站起身把腰邊的酒囊遞給小二,囑咐他去打酒,自己又坐回角落里去了。桌上沒有菜只有酒,仿佛在這漢子眼里,就著酒的肉干才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
吃水不忘挖井人,吃菜呢,也不能忘了做菜的人。茗瀾又咽下一口燉菜,抬頭問道:“你是廚子嗎?”
“會做菜的當然就是廚子。”
“廚子是人,人就有名字,我叫茗瀾,你呢,你又叫什么?”
茗瀾問。
“你不需要知道。”
世上人有千千萬萬,即使有緣分坐在同一個館子里吃菜,可是離了館子便立刻各奔東西,說不定從此再沒有相見的機會,既然不會相見,當然也就用不著知道名字。
茗瀾點點頭,不過她仍是沒有放棄,所以繼續追問。
“稱呼呢,我和你說話,總要對你有個稱呼吧?”
“我是個廚子,生平帶著股野勁兒,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不必稱呼。”
漢子再一次讓茗瀾的追問無疾而終。
誰知道茗瀾這時又說起來。
“有野勁兒的廚子,那我就叫你野廚子了?”
漢子哼了一聲不再說話,他大概已經看出來茗瀾的性格,對于這種人一搭話就來勁的人,不說話讓場面冷下來,反而能給耳根落下點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