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詩手指捏緊，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顯出白色。

對了，說對了。可是為什么，為什么他要說出來，而且是在茗瀾面前！一寸詩忘記，正是他自己言語之間咄咄逼人，才導致了此時此刻此話的出現。

一寸詩已經在想，他必須要殺死這個臭要飯的！

“小瀾瀾，我正要帶你去一個地方，讓這位……這位老前輩跟著，著實不太合適。不如這樣，我們花些銀錢，把他就近托付給鎮民，之后我們再回來見他。”

“誒？”茗瀾抬起頭，“我們不是去尋苗炤和葉光紀嗎？”

“不周天下人口四萬萬，舜安城又是世間有數的大城，附近鄉鎮村子無數。我們就這么沒頭沒腦地找兩個人，跟大海里撈針有什么區別，所以我們不去找他們，而是要讓他們主動來見我們。”

似乎確實挺有道理。

茗瀾仔細想了想，一寸詩的辦法很好，不過他怎么確定苗炤和葉光紀一定能找來呢？少女心中沒有任何隱藏，每一道思緒都能在臉上看得分明。于是一寸詩讀懂了茗瀾的疑問。

“你想知道？”

“想。”

“可惜啊。”

“可惜什么？”

“可惜我不想說啊。”

茗瀾氣得直跺腳。這個一寸詩，又開始捉弄人了！雖然不能知道一寸詩的具體打算，但是茗瀾相信他不會騙自己，既如此，就只能把老叫花子留下了。

“老前輩呢？”

茗瀾回頭，卻發現墻邊上除了自己和一寸詩，再無別人。

一寸詩更驚訝。他始終面對著墻的方向，可即便如此，他也沒看到老叫花子是怎么離開的。身居如此駭人聽聞的輕功，這老叫花子究竟是什么人？！

“走。”

不敢多做停留。一寸詩把茗瀾扶上馬背，隨后自己也翻上去，再一抖韁繩，小妹妹撒開蹄子就疾奔離去。

馬蹄如飛，灰色的馬載著兩個人，宛若掠過地面的風。然而一寸詩心中的不安卻從未褪去，他害怕，非常害怕。

江湖之所以叫江湖，就是因為它像大江大湖那樣深不可測。在表面的波皺之下，誰也不知道有多少未知的高手潛藏其中，這些高手是善是惡是正是邪，也無從知曉。

這個突然蹦出來的老叫花子，讓一寸詩完全看不出底細，唯一能肯定的就是，此人確系高手無疑，而且這個高手與他們的相遇，絕不會是巧合。那么唯一的解釋就只有——

“被盯上了啊……”

一寸詩苦笑道。

~

路實在不好走。

明明是平坦而寬闊的官道，可苗炤就是覺得難以落腳，大概是太累了吧。苗炤看旁邊，葉光紀扶著斷刀的身形依舊挺直，看不出絲毫疲勞的樣子。

從早上出了賭坊，到晚間投宿，短短幾個時辰里，葉光紀殺退了十多批武林好手。

苗炤被殃及池魚，力氣幾乎耗盡，連站著都困難。

霜沉園第一次相見，葉光紀又沉又穩的腳步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時候苗炤以為，斷刀葉光紀輕功不佳。然而這一天的相處之后，苗炤才發現，人能夠步步沉穩如一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小客棧中，苗炤和衣躺下，此時她的身體已經非常疲憊，不過莫名的，她并沒有什么睡意。葉光紀同樣沒什么要睡的意思，他坐在那里，手邊放著壺茶，時不時倒出來一杯，仰頭灌下去。不知情的人只看葉光紀飲茶的姿態，甚至會錯以為，這個男人是在喝酒。

“咯吱~~”

細小的聲音，在靜夜中變得格外刺耳。

苗炤匆忙撐起身體，剛伸手去抓枕邊的直刀，葉光紀就已經出手了。幾乎眼睛都來不及眨上一眨，一蓬血霧頓時染上窗紙。葉光紀的手還是那么快那么準，即使隔著窗子，殺人他也絕不需要出第二刀。

微涼的夜風從刀痕擠進來，房間中油燈的火光搖曳起來，不多時熄滅，變成了青煙在一片漆黑中逐漸消散。

窗邊有鮮血滴落的聲音，伸手不見五指的夜幕中仿佛隱藏著無數的危險，也許就在墻角也許就在檐上，正有人提著兵器，等待機會，隨時闖進來把房間里的兩人剁碎。可是苗炤不知不覺中早已睡了過去，她的嘴角還掛著幾分安心的微笑。

陽光緩緩移動，從桌腳到床頭，最后爬上苗炤輕合著的雙眼。又過了一會兒，苗炤才慵懶地坐起來，對著房間正中的桌子看去。那里葉光紀還在筆直地坐著，他似乎整夜都沒有休息。桌上的杯子空了，茶壺也空了，更沒有燈火的安慰，真不知道漫漫長夜中，這個男人是怎么獨自熬過來的。

聽到床那邊的動靜，葉光紀緩緩起身，然后邁出幾步推開門走了出去，再順手把門關好。

客棧里很安靜，葉光紀走下樓梯繞到后院，看到地上正整整齊齊排著六具尸體，觀其衣著，有兩名小二、一個廚子、一個賬房與疑似老板夫婦的兩個中年人，血液干涸在地面，留下難看的深褐色印記。葉光紀臉上沒有絲毫的波瀾，他只是跨過尸體走進廚房，片刻之后提著個食盒又返回喝了一夜茶水的房間。

苗炤已經完成了簡單的梳洗，此時正坐在那里，盯著刀刃上的幾個豁口出神。

“吃飯。”

葉光紀言簡意賅，說完也沒管苗炤是否聽清，就打開食盒把里面的帶著焦黑的食物逐一擺在桌上。

通常來說，人的吃食講究個色、香、味，香在味前色在香前。你往往是先看到，才有了食欲，這時候香氣也正好飄過來，在鼻尖底下撩動著你的心，最后才是吃到嘴里的味道。如果一盤菜放在你的眼晴前面，糟糕的顏色立刻碾碎了你的食欲，之后的香和味也就不重要了，因為你絕不會去想要去碰一盤讓自己倒胃口的菜。

苗炤當然也不想碰桌上這些菜，可是她餓了。但即便這樣，苗炤也只是在猶豫，真正讓她下定決心對著菜伸出筷子的，是已經坐在桌邊開吃的葉光紀。

葉光紀動筷子的頻率不高，可是那雙筷子送到嘴里的每一口菜，都被反復仔細地嚼過，才小心翼翼地咽下去。這般津津有味的姿態，讓苗炤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然后苗炤也動了筷子。

這天，苗炤學會了兩個恒定不變的真理。第一，看起來不好的東西，吃起來一定更糟。第二，男人的話絕對絕對不能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