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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竟明參加完趙多的葬禮,悲傷地回到青平縣。
夜深了,窗外在落雨。王竟明獨自一個人站在自己公寓的落地窗前,望著窗外明明暗暗的景色沉思著。王竟明滿腦子都是趙多的影子,眼里噙滿了淚水。此刻,王竟明是孤獨的。忐忑不安的時候,接到了市委組織部李全勝部長打來的電話,讓他后天上午九點整到市委組織部報到,同時透露給他一個驚人的消息,市委張耀華書記要跟他談話,鑒于目前山城縣的特殊情況,市委與省委協商,準備讓他接任大鵬市委常委、山城縣委書記。
王竟明激動得臉都紅了。怎么會是這樣?市委出于怎樣的考慮?組織上規定,當地人出任一把手是犯忌的。他先給住在大鵬市的妻子郝蕓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明天下午回家。聽話音,電話那頭的郝蕓顯得很疲憊,她并沒有怎么高興,只是聲調低緩地問他:“回來有事啊?”王竟明沒有說自己可能要接任山城縣縣委書記,畢竟還沒正式談話,他就說:“我想你啦!”郝蕓咯咯地笑了,罵道:“你們當官的只想出政績,才不想我呢!”王竟明被說愣了。對于四十四歲的王竟明來說,他知道妻子埋怨聲里包含著怎樣的期待,他平淡地說了句:“明天下午在家等我吧。”放下電話筒,思緒立刻遠離了妻子。
他也曾預料,自己近來還會接受一次關鍵性的任命,但沒想到來得這么突然,去參觀西柏坡工業園區之前,他沒有一點兒心理準備。以往,哪個干部要升遷或調動都要先傳播一陣小道消息,讓當事人坐臥不安些日子,才揭蓋子證實消息的準確與否,這已成了官場上的一個不正常的規律,這次輪到他竟然是這樣的突然。這一變動與趙多的死、與山城縣的節能減排現狀有關嗎?
窗外,秋雨沒完沒了地下著,敲打著玻璃,撩撥得王竟明思緒沸騰,這一夜,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第二天上午,王竟明跟青平縣長打了招呼,就匆忙上車了。雨又下了起來,淅淅瀝瀝的,透過蒙蒙雨霧,看著漸行漸遠的青平縣城,想想即將開始的新工作,王竟明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激動。像在西柏坡工業園區一樣,他又想作詩了,詩是人生命內部射出的光芒。本田轎車駛進了省城,他心中的詩還未成句,只是感覺還在。這讓他想起貝多芬的一句名言:“偉大的詩,是國家最珍貴的寶石。”看著那親切的街道和行人,他的周身覺得有了不少的暖意。汽車駛入橋東區,王竟明才注意到,大鵬市也在飄灑著秋雨,不過太細小了,像是一把偌大的噴霧器在噴灑。
王竟明直奔家里去了。邁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樓梯,王竟明急于想見到郝蕓,工作變動不是小事,他急于告訴郝蕓。王竟明與郝蕓是大學同學,他比她大一歲。他倆的感情源于西柏坡的喇叭花。那一年夏天,王竟明帶著幾位同學到家鄉來玩。村里剛給他家批了一塊宅基地,那塊地挨著村口,村口外邊隔一條道。家里經濟拮據,新宅基地還空著。村北山坡上開了一個石料場子,有一些民工來來往往從他家宅基地上過,竟然踩出了一條光溜溜的小路。路邊開滿了喇叭花。花莖懶懶地拔節,聲音細細的。每年麥收季節一到,滹沱河里的蛤蟆一叫,就該開第一鐮了。西柏坡的第一鐮,通常不是割小麥,而是割一些喇叭花。他們把花朵晾干,放在水杯里,喝下去健脾益氣,利尿、調經。還有一種說法,喇叭花是祈福的花,白里透紅的喇叭形花朵在微風中搖曳,仿佛在向人們說著啥。他小時候聽娘說,這種花兒不能碰,一碰就會掉的。那一天,王竟明和郝蕓等同學走著,草叢里冷不丁躥出一只白狐貍,撲棱棱嚇了他們一跳。郝蕓一頭栽到花叢中,驚叫了一聲,弄掉一大片喇叭花。王竟明一把抱住了她,這一抱抱出了感情。為了讓郝蕓高興,到了家里,王竟明給郝蕓吹滹沱喇叭。郝蕓愛聽滹沱喇叭,也就愛上了王竟明。
這個時候,王竟明剛剛站定在自家門前,門開了,郝蕓在家里等候著他。妻子能辨別出他的腳步聲。郝蕓人已到中年,身體豐滿,皮膚白皙,神情憂郁,不太漂亮,一雙鹿眼,有些傲慢。王竟明朝妻子笑了一下,聞到了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濕漉漉的馨香味道,心里襲來一陣暖意。他關上門,換上拖鞋,坐在沙發上對妻子說:“郝蕓,是市委要找我談話,我這就回來了。”
“我就說嘛,你心里哪有我們娘兒倆?說你官迷你就是個官迷!”郝蕓長吁了一口氣,“怎么,是不是正式提拔你了?”
王竟明心想,談話之前得跟老婆保密,這事情說變就變。他搖了搖頭說:“不,咱上面沒人,誰提拔我啊?可能是談工作吧。”
“別蒙人了,你臉上都帶出來了。快說,到哪兒赴任?”郝蕓睜圓了眼睛。
王竟明說:“可能是回老家山城縣當書記!”
郝蕓說:“你看,這不逗人玩嗎?你剛剛調走兩年,這又回來了,我還想將來跟你進京,托人把兒子弄到清華附中讀書呢!”
王竟明苦笑了一下:“唉,是我愿意回來的!我去了一趟山城的西柏坡工業園區,那場面真叫激動人心啊!正趕上李書記退位,我想那是我的舞臺。沒想到,跟市委張耀華書記想到一塊兒去了,好好干一場吧!”
“你這人都四十多了,怎么還心血來潮?你是山城人,可你更知道,西柏坡是全國的焦點,風口浪尖上,多復雜啊,你找那份苦差事干什么?”郝蕓埋怨著說。
“郝蕓,你知道我的脾氣,就是不怕吃苦,就是不怕挑戰,從小就愿意搞刺激的活動!你說得不錯,山城縣復雜,可是,山城更是一個創業者的大舞臺啊!你說,我當過鄉長、市委辦公室綜合室主任、縣長、縣委書記。前幾年到新加坡學習了,中央黨校也學習了,弄了一肚子理論,沒有用武之地,你知道有多難受嗎?”王竟明認真而誠懇地說。
“你在青平扶正剛剛一年,難道在青平就不能施展你的理想嗎?剛剛打開局面就要走,到那里還得重新來,你何苦呢?唉,你這人就是有點兒詩人情結。遇事好激動,你這種做法是很危險的,我勸你再仔細想一想。”郝蕓說著,眼神里烏云密布。
王竟明神采飛揚地說:“我感覺,我需要那個激動人心的戰場,那個戰場也需要我!”
郝蕓氣得把雙眼一瞪,牙直打戰。她就煩他把官場說成戰場,王竟明沒有當過兵,但他有一個好朋友是當兵的,沒幾年說話也像個當兵的了,把什么都說成戰場,把上項目叫攻山頭,把和平生活弄得緊張無比。她生氣地說:“王竟明啊王竟明,你又來了,戰場戰場的,在官場混了這么長時間了,怎么還看不清楚?我不懂官場,可我們銀行跟山城打交道很多,我對山城也了解一二。我剛看報紙了,環保局長死了!僅僅是車禍嗎?多可怕啊!多復雜啊!那里有蘇日亮,有蘇大莊,蘇家是西柏坡人,跟你們王家是世交。山莊集團是個省油的燈嗎?跟蘇家弄僵了,你還怎么干?你掂量掂量,你自己有那個能耐嗎?到時候,你陷在那里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后悔都來不及啦!”
王竟明果斷地說:“你就別跟著摻和了!這個問題太復雜,不是你我能討論得了的。我喜歡挑戰,這是我的個性。戀愛時你不就說過,你不喜歡沒有性格的男人,就喜歡我這樣真正的男子漢嗎?”
郝蕓噤聲不語了。她埋怨丈夫,同時也心疼丈夫。她是個賢惠的女人,只是輕輕發點兒牢騷,在這個家庭做起事兒來是盡心盡力的。她知道王竟明常常焦慮,一焦慮就犯高血壓病,她常常叮囑他吃藥,可有時候王竟明常常忘記,為這郝蕓沒少給他打電話。
郝蕓用審視的目光望著丈夫,輕輕嘆了一聲。
第二天上午,市委張耀華書記和組織部李部長都跟王竟明談了話,中心議題是讓他到山城縣出任縣委書記、市委常委。王竟明內心很高興,自己是副廳級了,說明上級重用了他。他向張耀華書記作了保證。
傍晚的時候,王竟明回到家,把自己工作的變動說給妻子郝蕓聽。郝蕓并沒有吃驚,她早有思想準備了。王竟明剛剛跟郝蕓說了幾句話,座機電話響了,她放下手里的墩布去接電話,只聽了一句,就把話筒往王竟明跟前一遞說:“找你的!”
王竟明欠了下身子,接過話筒:“喂你好,哪位?蘇日亮?哦,蘇縣長,你好你好……什么什么,你來接我?不用麻煩,不用麻煩……啊?你已經到我家樓下了?哎呀蘇縣長,你看你這么遠趕來了……那你等著,我這就下樓去,好、好、好。”他放下話筒,王竟明自言自語:“山城的動作可夠快的啊!蘇縣長怎么知道咱家電話呢?”
郝蕓說:“那還有啥說的?這年頭哪還有秘密?市委剛剛跟你談話,山城的人就貼上來啦!你可得多長個心眼兒,我可是聽說山城人膽子大啊!”
王竟明苦笑了一下,對郝蕓說了句:“快簡單收拾一下,我去接客人。”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匆匆開門下了樓。他嘴上說是接客人,實際上是想把來人攔住,免得上樓來搞什么“親密”名堂。
雨停了,風涼涼的。公園里有人撐著傘悠然散步。王竟明看到不遠處昏黃的路燈下,晃動著一高一低兩個身影,旁邊停放著一輛黑色本田轎車。王竟明猜想,他們就是蘇縣長和他的司機了,便快步迎了過去,問道:“是蘇縣長嗎?”
“王書記啊,您還下樓來啦!我們上去認認門啊!”蘇日亮微笑著說。
王竟明沒有想到的是,那個矮個子不是他的司機,而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頭兒。細一看,王竟明馬上認出了他是蘇日亮的二叔蘇大莊。他上前握住蘇大莊的手:“哎呀,這不是二叔嗎?您咋親自過來啦?”從輩分上說,蘇大莊是長輩。
“竟明啊,二叔祝賀你榮升啊!”蘇大莊身材有些矮,微微發福,眼神里透著嚴酷,滿是皺紋的臉像西柏坡的山核桃,隱隱透著歲月的神秘和坎坷。
“這么快就知道啦?”王竟明嘿嘿笑了,“走,到家里吃點兒飯吧!”蘇日亮說:“我們是給你夸官來的。”王竟明看到蘇日亮的目光很復雜。根據李書記的介紹,蘇日亮對接班的問題是有想法的,按正常心理,他對王竟明的接手短時期是有抵觸的,可是他怎么轉變得這樣快呢?當王竟明與蘇大莊握手的時候就明白了,實際上今晚來接他的并不是蘇日亮,而是蘇大莊。他立刻就明白了,蘇大莊一不是市委班子成員,二不是他王竟明的故友,披星戴月驅車幾十里來接他,無非就是出于個人目的。想到這些,王竟明像是被火燎了一下,整個人往回一縮。蘇日亮看出王竟明的心思,急忙說:“今天我們既是公又有私。沒別的意思,李書記還在住院,我是代表李鴻儒書記來看您的。二叔來了,是過來看看你,他的山莊集團還想得到您的支持啊!”
王竟明望著蘇大莊說:“二叔可是我們山城的大人物啊,怎敢勞您大駕?我馬上去山城,與日亮縣長搭伙計,還有望二叔多多支持我們的工作啊!”
蘇大莊性格外向,大大咧咧的,好像對什么都全然無所顧忌。他這個鐵嘴,平時見到的大領導多了,說話一套一套的。今天也不知為什么,他見到王竟明怎么也無法正常發揮,支吾著說:“是啊,是啊!我想請竟明出去坐坐,喝點兒茶還是到洗浴城健健身?”
“你們爺兒倆真是太客氣了,真抱歉,今天我一不能請你們到家里坐,因為我晚上還要收拾一下;二來也不能出去喝茶,明天一早我要到北京出差,后天李部長要送我去咱們家鄉山城。不好意思。今天這樣吧,我讓招待處的同志們帶您二位住下吧……”
“那倒不用,我們在西庫大酒店住下了!”蘇日亮將臉轉向蘇大莊,用眼睛詢問他這事該怎么辦。
蘇大莊嘿嘿一笑:“竟明,咱爺兒倆也不是外人,既然你不出去了,那我和日亮到家里看看,參觀參觀,到了山城我們好知道怎樣給你安家呀!”
“安家?不,不用,我愛人不跟過去!”王竟明擺了擺手說。
蘇日亮說:“二叔,那我們就到山城等王書記吧!”
蘇大莊大咧咧地說:“不行,日亮啊,竟明知道我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嗎?你二叔瞧上眼的官員不多,我是看著竟明進步的,今天非要到竟明的家里看看,我倒要看看王大書記家里有啥好茶招待我。”
王竟明分析蘇大莊上樓有動作。了解一個人,先要了解他的動機,蘇大莊無非是想在王竟明沒有踏上山城之前就一下子把他抓住,說狠一點兒是收買。王竟明時刻警惕著,但也無可奈何地說:“既然二叔想喝我的茶了,我那里還真有上等鐵觀音,那就上去喝茶吧!”說著就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蘇日亮望了蘇大莊一眼,跟著上樓了。
到了王竟明的家里,蘇大莊四下張望著,感覺房子面積不小,可是擺設極為普通。一只可愛的白色波斯貓在地上轉來轉去。王竟明給客人讓座之后,就吩咐妻子郝蕓趕緊沏茶。郝蕓跟蘇日亮和蘇大莊都很熟,坐在一起說起西柏坡的話題。
喝茶的時候,王竟明的手機響了,他悄悄躲進書房接電話。
蘇大莊也站起來踱步,裝成看房子的樣子,也很自然地跟進了書房。等王竟明接完了電話,蘇大莊走近王竟明,悄聲說:“竟明,我們以后又在山城相聚了,日亮又是你的搭檔,二叔企業效益不錯,也想給你做點兒事情。”說著從皮包里取出一張建行的金卡來,說道:“一點兒小意思,三百萬,留你安家用,你安新家我添個宅!我可聲明一點啊,我僅代表我個人,和蘇日亮一點兒關系也沒有哦。我知道,你們黨內同志不講這一套,是吧竟明?”
王竟明臉色極為難看,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來了。過去他聽說蘇大莊送禮有個口頭禪:“平時少到領導家溜達,如果到領導家里走一趟,保準他終生難忘。”王竟明急忙推辭著:“二叔,這萬萬使不得,您的心意我領了,這可不行啊!我跟您說了,我自己到山城去,家屬不去山城,談不上安家!再說,我安家也不能讓二叔破費啊!”
“你看你看,這點兒面子也不給二叔?”蘇大莊沉了臉說。
王竟明把金卡硬硬地塞給了蘇大莊,蘇大莊倔倔地不接。王竟明真的惱火了,大聲吼道:“蘇大莊,這必須退給你,我今天不接,明天更不會接的!本來我挺尊重您的,您這樣我可真生氣啦!”
蘇大莊感覺王竟明的眼神很強硬,硬得沒有任何回旋余地,他悻悻地收回建行金卡,有了一種被羞辱的感覺。一剎那血涌到臉上,心里被刺了一下。蘇大莊與王竟明相繼走出書房,蘇大莊立刻得體地笑了,同時收回了胳膊,對蘇日亮說:“還真叫你給說著了,鋼鐵書記,真正的鐵人哪!”
王竟明皺皺眉頭,轉怒為笑說:“哪跟哪兒啊,怎么人還沒到山城就先給我改名叫鐵書記了啊?記住嘍,蘇二叔,我叫王竟明,您的侄子。”
蘇日亮尷尬地跟著笑。他想,今后怎樣在王竟明與二叔之間相處呢?
蘇大莊和蘇日亮走后,王竟明好生埋怨蘇日亮,這個蘇日亮怎么能這樣干呢?王竟明在青平的時候就給自己定了一條規矩,對人稱“暴發戶”的企業家存有戒心,在生活中是不與他們來往的,更不能允許到家里來。他聽說過,好像山城沒有這么多的規矩,領導與老板糾纏不清。有些貪官怎么就毫無抗拒地跨出了那一步?要是跨出去了,就無法再說原則、再說理想。理想和原則是如此脆弱。
王竟明把妻子郝蕓叫過來說:“剛才蘇大莊卡里有多少錢你知道嗎?是三百萬啊!錢好不好?好,有錢能辦好多事情!可是,不該接的錢,我們一分不能接!人啊,你想獲取什么、得到什么時,首先應該知道你應該付出什么!人家憑什么給我們安家費?這一切不就是因為我是縣委書記嗎?不就是因為你手中的那份權力嗎?企業家的錢可不是白給的,他們給你一個,索要的就是十個、百個、千個!他們給你一次賄賂,就意味著給你縛上了一道枷鎖!這道枷鎖,你想掙脫都掙脫不掉。你想想,一個身上捆著枷鎖的人,會是什么樣的感覺?比坐牢還要難受哩!身上有枷鎖,還咋干工作?”
“這道理我都明白,在這方面,我支持你!”郝蕓毫不猶豫地說。王竟明一笑:“這才是我的賢內助啊!”
過了一會兒,郝蕓有些擔憂地說:“你說,你拒絕了蘇大莊,會不會影響咱兩家的關系啊?”
王竟明說:“我知道大莊叔的性格,他肯定不滿意,可是,這又有啥辦法呢?”
夜里睡覺的時候,王竟明翻來覆去睡不著。他知道,流水遇土必濁,人要崇高,莫究世間煩惱。可是,他這樣的身份,能忘記世間煩惱嗎?他猛然想起父親講的故事,腦海中閃現出戰爭年代西柏坡王家與蘇家的特殊關系。
王竟明的爺爺叫王核桃,蘇大莊的父親叫蘇家貴。這兩人可是“過命”的交情。
2
1938年的秋天好像比哪一年來得都要晚。
夏天一直賴著不走,本來,血雨腥風中的春天到得就不早,漫山遍野被硝煙浸染的枯草遲遲不肯返青,那些因戰火過早凋謝的花朵也久久不曾醞釀新一年的花期,被千軍萬馬踐踏過的田野更是不見潮濕。
西柏坡的風吹遍山山嶺嶺,房前屋后。夏天來了,西柏坡人心里有數,夏天再賴,遲早要走的。于是,他們從容不迫地翻山越嶺,漫山遍野地東奔西跑,人人手里舉著一根木桿子,進行夏天尾巴日子里的一件盛事——摘核桃。
摘核桃是王核桃最不愿意干的活兒了,明眼人只知道一個原因,王核桃是要娶女人的男人了,一個五尺高、一頓飯能吞下五碗高粱米飯、兩大盆子菜湯的漢子,不愿再跟在女人們屁股后頭,舉著桿子打核桃。其實,他心里邊還裝著一件心事。他要參軍,跟在八路軍屁股后頭打東洋鬼子,舉著長槍打鬼子,那多威風啊!可是,爹娘是不同意的,他參軍走了,那他就要娶進家門的媳婦李鳳嬌就要守活寡了。還有,王家的大兒子,王核桃的大哥王大栓也盼著參加八路軍的隊伍,老兩口咋舍得兩個兒子都上前線?
秋天到底還是來了。一天,西柏坡村老百姓摘核桃正摘得歡,八路軍一二〇師的三五九旅戰地工作團東渡黃河,來到了太行山下的山城縣。王核桃是在鳳嬌家幫著未來老丈人鍘山草的時候,聽到王震的隊伍過來的消息的。
“三盔子,你說啥?三五九旅來咱山城縣了?當真?”王核桃扔下鍘刀,不放心地問。
三盔子是氣喘吁吁地跑來找他這個光屁股長大的哥們兒,發布這個天大的消息的。聽到追問,他自然顧不上喘氣,加重語氣重復了一遍,末了補充一句:“王震旅長是擴軍征兵來的!”
王核桃手忙腳亂地猛地一家伙把三盔子扔到了草垛上,撒丫子一溜煙兒地跑出了李家,滿院子彌漫著他的汗氣味,和著青草味直鉆人的鼻孔。
“這個王核桃,多大的人了,還像個孩子,聽風就是雨。”鳳嬌爹嘟囔著,不滿地瞅了三盔子一眼。三盔子知趣地也跟著跑出了李家。
留下個鳳嬌,心里頭隱隱發酸,還有些擔憂,為自己,也為了孤獨的爹。
確確實實,王震旅長帶著三五九旅戰地工作團到這里征兵來了。這天下午三點鐘,三五九旅工作團的李軍團長,他們騎著一匹高頭大馬進了西柏坡,后邊是由十個人組成的工作隊。村長趙老實在村公所戰戰兢兢地見了李團長,他身后站的是躍躍欲試的王核桃。
長著滿臉絡腮胡子的李團長,一眼就相中了王核桃。“這位小同志叫啥名兒?”李團長拍拍他的肩膀問。王核桃很激動,膽子更大了。
“王核桃!”王核桃響亮地回答,接著補充一句,“山核桃,硬著哩!”
李團長笑了,仰著頭說:“硬著哩?有多硬?”
王核桃沒有文化,茶壺里頭煮餃子——心里有數說不出來,結巴半天回答不上來,一轉臉跑了個無影無蹤,弄得王震摸不著頭腦。
“鄉下人,不懂個事理,首長莫見怪,莫見怪……”趙老實尷尬地解釋說。
李團長哈哈笑了,說:“是塊好鋼坯子,淬淬火,能派上大用場啊!”
趙老實聽不懂這話的意思,正費心思,街筒子東頭兒響過來一陣陣鼓聲,這是村里蘇老大帶著他的兒子蘇家貴擂鼓歡迎八路軍工作隊來了,當下就知道王核桃剛才為啥跑得這樣快了。果然,街筒子西頭兒響起了悠揚的嗩吶聲,王嗩吶帶著他的兒子王核桃吹著嗩吶也來迎接八路軍了。
每年春天開桃花的時候,就是西柏坡村的賽鼓節了。賽鼓節也叫桃花節,人們賞桃花看賽鼓。蘇老大是村里有名的打鼓世家,從大清朝初期開始,蘇家就在山城縣打鼓出了名。他家有一門祖傳的做鼓手藝,做出來的鼓結實、好看、好使,究竟啥工藝做出來的,除了蘇家男人們,誰都不知道。那鼓敲打出的響聲熱烈而悠長,十里八鄉都能聽見,三天五天耳朵根子還有鼓聲回旋。全西柏坡人都對蘇家人敬重有加,有誰家的物件能抵得上蘇家鼓這般透著威嚴呢?又有誰能比得上蘇家人的豪氣沖天呢?
西柏坡只有一家敢跟蘇家人比個高下,那就是王核桃家。
王家與蘇家對決比拼的傳世之寶是嗩吶,嗩吶在這里也稱“滹沱喇叭”。在山城縣,王家嗩吶和蘇家鼓比肩齊名。他們吹出來的調調兒悠悠揚揚,像春天里房檐下吊著的雨絲線線兒,嘹亮得像百鳥一起在藍天上啼叫,全山城縣的嗩吶手都吹不出這動靜來。全西柏坡人對王家人同樣敬重有加,有誰家的物件發出的聲響抵得上王家嗩吶這般好聽呢?又有誰能比得上王家人這般巧手巧嘴呢?
眼下,王家和蘇家,一個是鼓王,一個是嗩吶王,一個打東頭兒來,一個打西頭兒來,就像兩股洶涌的洪水朝著一個地方奔流。西柏坡嗩吶也叫“滹沱喇叭”,這種從阿拉伯傳入的樂器,形狀像籬笆上盛開的喇叭花。王家用的“滹沱喇叭”桿兒用的是滹沱棗木,紅亮亮的,像太行山農民的膚色。王家的喇叭有七個音孔,背后多出一個圓洞,被行家稱為“滹沱八孔”。那碗狀的擴音喇叭是銅的,燦燦耀眼。哨子的簧片不是金箔,也不是竹皮兒,而是取自滹沱河特有的蘆葦,細紋兒蘆做成的“第彌兒”,像畫眉的巧嘴巴,吹起來發出水音兒。逢集市廟會,這里都有各色各樣的玩具嗩吶。滹沱河流域有一句歇后語:“背著喇叭趕集——找事兒!”民間的事兒,也就紅白兩種:娶媳婦兒和治喪葬。說來也怪,西柏坡人以喇叭的音調區別,作為紅事和白事的代指:“滴滴答答”自是喜樂,如果吹出“嗚嗚啦啦”自然就是號哭發喪的聲調。
今天,王家嗩吶“滴滴答答”地吹過來了。老蘇家的大鼓也不負眾望,大老遠就鼓聲震天。整個西柏坡被這兩股聲浪包裹住了,包裹得嚴嚴實實。
李團長在眾多村民的簇擁下,很快就發現了鼓著腮幫子拼著命吹嗩吶的王核桃,核桃皮一樣的臉膛兒,山棗一樣亮晶晶的眼珠,榆木疙瘩一樣粗墩墩的身材,咋看這小子咋像一座黑鐵塔。這小子挺直了腰桿子就是一座山,嚇也嚇死幾個日本鬼子哩!
王核桃吹著嗩吶,眼睛不夠使喚了,滴溜溜朝王震那邊瞟,他的目光正好跟李團長的目光對接,心里很得意。“瞧,李團長看上我哩!一定是,不然咋老瞅著我不放呢?”這更加堅定了他參加八路軍的決心。他這邊正暗自得意著,對面的蘇家貴分明識破了他的陰謀,也正拼著命地擂著鼓:“咚咚咚,咚咚咚……”強勁的鼓聲和著鄉親們的鑼聲,叫人渾身的熱血直朝腦門子頂,簡直要壓過嗩吶的聲響。王核桃決不能敗下陣來。于是,王核桃運盡丹田氣力,爆鼓著嘴巴,頂撞得嗩吶嘎嘎脆響,終于壓過了鼓聲。兩旁看熱鬧的人們咧著大嘴巴,拼著命地拍著巴掌叫好。王核桃看清楚了,王震的巴掌絕對是拍給他的:“你看首長的眼睛,就沒離開我王核桃嘛!”
這天晚上,王核桃一口氣喝下了六大碗南瓜湯,肚子都喝圓了。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朝霞映紅了半邊天。上山摘核桃的人早早就揣著干糧,有說有笑地出發了。王核桃一宿沒睡沉,心里邊老想著參軍的事。天麻麻亮的時候,大栓推他的身子,他一骨碌爬起來,在黑暗里問:“哥,咱報名去?”大栓笑了:“說夢話呢吧,爹不是早說了,我還沒說下媳婦兒,可以參加隊伍,你就在家伺候咱爸咱媽吧!”核桃沒再說啥,坐在暗處運了運氣。
王嗩吶隔著窗戶叫喊兄弟倆:“快起了,摘核桃去。”
哥兒倆應了一聲,上茅房痛痛快快撒了泡夜尿,懷里揣上倆糠菜餅子出了村,上了唐腦山。唐腦山上有他家十幾棵核桃樹,都是老樹,快一百歲了。論往常,核桃比大栓爬得快,貓著腰,梗著脖子,那架勢就像走平地。可今兒個他明顯落在了大栓的后面,一邊走一邊朝山下不停地瞅,瞅啥呢?大栓知道。
“別瞅了,快走吧,王旅長瞅不見你。”大栓這樣催促道。
核桃黑了哥哥一眼,嘟囔著:“我要參軍,我要扛槍……”
忽然一陣山風刮起,越刮越猛,很快就遮了天蔽了日,一片黑暗。兄弟倆趴到一個低洼處躲避。“他娘的,這天兒是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大栓臭口臭嘴地罵了一句。“老天爺都不順心了。”核桃的話有點兒沒頭沒腦,但大栓聽懂了。
雨下起來了,越下越大。清涼涼的雨水擰成了無數的鞭子,沒頭沒腦地抽打著兄弟倆的身體,狂躁的山風配合著撕扯著他們的衣裳,不大一會兒,哥兒倆就狼狽不堪了。樹下很快漲滿了水,兩人趕緊爬到一塊大石頭上。忽然,山上響起一個男人的哭喊聲:“嗚嗚嗚……”然后變成了轟轟聲。大栓循聲看去,山崗上豎起了一道白墻,閃耀著碎碎的光澤,正伴著轟轟巨響朝這邊撲來。
“不好,山洪下來了!”核桃大喊一聲,拉住哥哥的胳膊朝一個高坡躥去,剛剛逃出幾十米遠,一排水浪便咆哮著朝他們的頭頂壓了下去……
這天早上,天氣陰沉。蘇家貴沒有上山摘核桃。昨個夜里,他說服了爹和娘,說服了老婆惠珍,決定報名參軍了。他和核桃家住隔壁,自然知道核桃和大栓一早就上了山,心里頭暗喜:“這回參加八路你王核桃可是落我蘇家貴屁股后頭嘍!”大栓哥兒倆前腳走,他后腳就到了村公所,他要找李團長報名。有人在背后拽住了他后腰的布條褲帶,回頭看是三盔子。“鬧鬼哩,誤了老子好事我跟你沒完!”三盔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沒鬧哩,山上發洪水,核桃哥兒倆不見了!”家貴心頭一驚,忙問:“啥時候的事兒?”三盔子說:“就剛才,老順爺告訴我的。”家貴抖著腿進了村公所,正跟李團長撞了腦袋,他焦急地對李軍說:“李團長,王核桃哥兒倆失蹤了。”
傍晚來臨的時候,李團長聽完事情的原委,對張排長一拍桌子,喊道:“還愣著干啥呀,還不快帶上人去找!”張排長趕緊集合隊伍上了山。蘇家貴舉著一只火把,帶著戰士和鄉親們滿山尋找著核桃和大栓。人們大聲呼喊著哥兒倆的名字,整個山谷久久回蕩著亂七八糟的叫喊聲,可一直沒尋到人。
直到天亮的時候,兩個戰士各背著遍體鱗傷的王核桃和王大栓哥兒倆進了村公所,立刻圍上了急切等待消息的鄉親們。王嗩吶老兩口是被幾個人攙扶著到現場的,看見八路軍給哥兒倆進行救治包扎,當即就跪下了。王嗩吶老淚縱橫地說道:“都說共產黨是為咱老百姓的,今天俺們見著了,感謝共產黨,感謝八路軍啊!”李團長連忙攙起王嗩吶,笑著說:“大爺別這樣,難得哥兒倆沒啥大事,您應該高興啊!”
王嗩吶淚流滿面:“我高興,我高興哩!”
李團長得知山上的核桃熟透不摘就損失了,立刻派出一個營的戰士上山幫助老百姓收核桃。山上山下,到處是軍民并肩收核桃的勞動景象,那喜慶陣勢就像在過大年,引得大栓和核桃養了兩天傷就急著上山摘核桃去了。
忙碌了好幾天,山上的核桃總算扛進了家。王嗩吶嘴里頭含著旱煙袋,吧嗒吧嗒抽著,瞅著一地的核桃眉開眼笑,一年的吃喝總算有保證了。
核桃瞅準爹高興的時機,對爹說:“我要參軍,爹應了我吧!”王嗩吶不想讓倆兒子都進了隊伍,拔出旱煙嘴兒說:“你走了,叫哪個跟鳳嬌成親啊?誰給王家傳宗接代呀?”核桃說:“參軍跟成親不相干,成了親再跟隊伍走,一樣的嘛!”王嗩吶倔倔地吼:“放屁,咋著也是剩你媳婦兒一個人守空房。”核桃也倔倔地說:“反正橫豎我要參軍,打日本侵略者!”王嗩吶吼著:“看你敢,老子還沒死哩。”
王核桃正跟爹慪氣,王大栓報名回來了。
王大栓回家一臉的喜氣,嘴巴都攏不上了:“爹,核桃,王旅長親自批準我參軍啦,嘿嘿……”
核桃狠狠瞪了哥一眼,氣咧咧地跑出家門。
王核桃剛剛站定在李團長面前,王嗩吶就緊隨身后追來了。爺兒倆當場吵了起來,被李團長勸開了。
李團長問王核桃:“你為啥這么想當八路軍啊?”王核桃說:“八路軍救了我的命,我相信八路軍能打跑鬼子!咱們都是中國人,不能讓小鬼子在中國橫行霸道,我們要拼了命把他們趕出中國去!”李團長高興地說:“好,小伙子有志氣!老百姓信任我們,我們就一定能打勝仗!不過,你家只能出一個,大叔大嬸得有人照顧嘛,我看就讓你大哥參軍吧!”核桃一聽就急了,追在李軍屁股后頭軟磨硬泡也無濟于事,只好悻悻地跑出村,趴到草垛上天黑也不回家,還是李團長把他硬拽了回去。
王大栓和蘇家貴參軍了。三天后,蘇家人打鼓,王核桃跟爹吹著嗩吶,歡送西柏坡參加八路軍的青年,一直送到了縣城。這一次,核桃的嗩吶吹得委婉低沉,他心頭壓著心事哩。分別的時候到了,蘇家貴對爹說:“回吧,爹。”蘇老大把一對磨得明光锃亮的鼓槌兒遞到他的手上,說:“這是咱蘇家祖傳的,拿上它別忘了本。到了隊伍上要聽首長的話,多殺鬼子,想家的時候就看看鼓槌兒!”蘇家貴鄭重地接過鼓槌兒,說:“爹,我記下了。”蘇老大說:“這鼓槌兒里有暗器,打仗時隨身帶著,也好防身。”蘇家貴掂了掂鼓槌兒,說:“嗯,咱家可就這一對鼓槌兒啊!我怕丟了啊!”蘇老大倔倔地說:“拿著,我要看見你戴著紅花帶著鼓槌兒風風光光地回家來!”
與此同時,王大栓看著爹說:“爹,回吧。”王嗩吶將一只锃亮的嗩吶交給了王大栓,說:“孩子,往后家貴你倆要相互照顧,想家的時候就吹上一口嗩吶,祖傳嗩吶保佑你們平安!”王大栓接過嗩吶使勁兒點著頭。
出發的軍號響了,王嗩吶和蘇老大不說話了。他們看見那么多好青年參加了八路軍,聽李團長說,全縣有一千七百多人參了軍,編入了八路軍三五九旅的七一八團,后來被老百姓親切地稱為“平山團”。
李團長有一番感慨:“國民黨從山城縣征不到兵,我們振臂一呼,百姓踴躍參軍。原因何在?就是共產黨在這里的基礎太好了。其中一條重要原因,就是早在1934年,栗再溫回到山城發展基層黨組織,一年的工夫,全縣就發展了七十多個黨支部,發展黨員七百多人。在一個人口小縣,整團參加抗擊日寇的,全國僅此一例。”
大栓跟上隊伍走后不久,王核桃就和李鳳嬌舉辦了簡樸的婚禮。新婚之夜,鳳嬌問核桃:“不怪我拖了你后腿兒吧?”核桃說:“不怪。你快點兒給我多生幾個兒子吧,叫他們替我為爹娘養老送終,我好參加八路軍!”鳳嬌認真地點點頭:“哎,快點兒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兒,咱一塊兒努力唄!”
大栓跟家貴一走就是大半年,一點兒消息也沒有。第二年春末夏初,西柏坡來的日本兵沒有殺人,但搶走了好多糧食。王核桃家損失不大,核桃的種兒在鳳嬌肚子里正伸胳膊撂腿兒呢。這天黃昏,趙老實村長推門進了王家的院子,黑著臉,癟著腮,塌著腰,進來也不說話。王嗩吶心里頭“咯噔”一下子,顫著聲問道:“老天爺,出啥事了嗎?”趙老實也顫著聲說道:“蘇家貴托人捎來的信兒,你家王大栓他……”趙老實哽咽了。
王嗩吶慌了,抓著趙老實的胳膊說:“快說,到底咋啦?”趙老實悲傷地說:“五天前,平山團在牛頭嶺細腰澗伏擊鬼子常岡旅團,子彈打光了,進行了一場肉搏戰。你家大栓英勇殺敵,拼刺刀的時候,一連殺了八個日本兵,眼瞅著就要打完仗了,叫一個日本軍官開槍打中胸口,犧……犧牲了……光榮了……”
“大栓啊……”王嗩吶當即就暈倒在了牲口棚前。
突如其來的噩耗讓王家陷入了萬分悲慟之中,鄉親們紛紛到王家慰問。王核桃大哭了一場,誰勸也停不下來。哭夠了,他擦干了眼淚,對爹娘和鳳嬌說:“叫我去當八路軍吧,從今往后,我不叫王核桃了,我就叫王大栓,我一定為我哥報仇!”爹娘不說話,轉頭看鳳嬌。鳳嬌撫摩著隆起的肚子,默默地點點頭。
第二天一大早,王核桃告別新婚妻子,背著行李和干糧,踏上了尋找平山團的旅途。走到滹沱河邊的時候,他回頭望了望小村莊。痛苦而靜止的水,潔凈而沉默,王核桃想對著滹沱河水訴說點兒什么,可他張不開嘴巴。過了河,他再回頭望望,那里只剩一點兒亮光了,眼淚奪眶而出。天亮出發,天黑到達另一個村莊,第二天早晨再啟程。他步行三百里山路,走了三天三夜,終于聽見了狗吠、雞鳴、人聲,聞到了炊煙的味道。這就是平山團團部所在的大雁莊。在村口站崗放哨的小戰士,聽說他是從山城縣來的,掏出一塊黑布蒙上他的兩只眼睛,把他送到了團部。來到團部的時候,王核桃禁不住一陣頭暈目眩。
團長陳宗堯是湖南人,瘦高、干練,雙眼炯炯有神。他打量著王核桃,眼神里閃著熱切的光:“小伙子,你為啥要加入八路軍?跟前沒有別的革命隊伍?”王核桃倔倔地說:“第一,我是山城縣人,當然參加咱平山團了。第二,我哥王大栓就是你們團的人,在戰斗中犧牲了,我要接我哥的槍殺鬼子。第三……”陳團長說:“哦,你是王大栓的兄弟啊,烈士的親人,歡迎,歡迎啊!”王核桃接著說:“第三……”陳團長截住他的話:“等等,我問你,你是山城縣哪個村的?”核桃說:“西柏坡的,我的同鄉蘇家貴就在這個團,他還……活著吧?”陳團長笑了,連聲說:“活著,活著呀!”
陳團長收下了王核桃,當即叫來了蘇家貴,兩個人摟抱到一起,不知不覺地淌下淚來。蘇家貴讓戰士給王核桃換鞋子,發現他走了滿腳的血泡。王核桃被分到了一營三班,那是蘇家貴的第三班。蘇家貴已經是班長了。王核桃拉著蘇家貴的手說:“班長,往后我聽你的!”蘇家貴把他哥哥的那支槍交給了他:“這是你哥哥的槍,希望你像你哥那樣勇敢殺敵!”然后,把王大栓遺留的那只嗩吶也交給了他,說:“想親人的時候你就吹上一段。”王核桃含著眼淚接過槍和嗩吶,說:“我一定像我哥那么勇敢,到啥時候也不忘了我是一個中國人,跟日本侵略者勢不兩立!”
晚上,熄燈號吹過了,王核桃摟著槍睡不著覺,這只槍除了血腥味兒,還留著大哥的體溫,燙著他的手,燒著他的心。他在心底里一遍遍地回想著哥哥的音容笑貌,好像哥哥就站在他的跟前,憨憨的,像一株向日葵。他的眼淚抹了再流,流了再抹。他默默地說:“哥,你是好樣的,咱西柏坡鄉親們為你驕傲!我是你核桃兄弟,我來了,我替你殺敵人!從今往后,我叫王大栓了,你不介意吧?”恍惚中,他聽見哥哥脆生生地說:“好兄弟,我不介意,我高興哩!你一定要替我多殺幾個敵人,為全中國的鄉親們報仇!”他揉揉眼睛,哥哥真的站在跟前哩,朝他齜著一對虎牙笑著。他不再流眼淚了,朝哥哥嘿嘿地笑。
當了八路軍的王核桃,徹底改名叫王大栓了,檔案里寫的也是王大栓。可是,蘇家貴還是習慣叫他王核桃。這個時候,家里傳出消息,他的兒子王強出生了。王核桃打仗更有了勁頭,在哥哥精神的鼓舞下,他在戰場上勇猛殺敵,半年后就向黨組織遞交了入黨申請書。營教導員肖長青親自找他談了話,鼓勵他為了民族的解放事業勇往直前,做一個王大栓式的好戰士。核桃記下了教導員的話,在軍事訓練中異常刻苦,在戰斗中果敢勇猛,多次受到領導的表揚和同志們的稱贊。一個月后,陳莊戰役打響了,王核桃奉命和另外兩名戰士掩護全班轉移,在兩個戰友犧牲的情況下,他孤身一人與敵人周旋,子彈打光了,向敵人狠甩手榴彈。狡猾的敵人匍匐前進,手榴彈落地后呈向上的扇形爆炸,炸不著敵人。他急中生智,將手榴彈拉著火后不急于扔出去,而是數數兒,數到四五秒的時候才扔向敵群,只剩下兩三秒就爆炸的手榴彈在敵人腦袋上開了花,彈片呈向下的扇形四處橫飛,一片人頭、胳膊、大腿飛上了天,炸得敵人鬼哭狼嚎,最終,丟下幾十具尸體敗下陣去了。戰斗結束的時候,王核桃覺得身上臭烘烘的,細一看,肩上纏著兩截死人的腸子。營黨委報請團黨委,為王核桃榮記一等功,并且很快被批準光榮地加入了黨組織,成為一名共產黨員。
立功受獎大會結束后,有人看見王核桃跑到一片林子里,對著家鄉西柏坡的方向雙膝跪下了。然后,他把胸前的立功獎章摘下來,恭恭敬敬地掛在一棵桃樹枝上,磕了三個響頭,往兩個酒盅里倒上酒,聲音哽咽地說道:“哥,兄弟殺了不少鬼子,立功了,給你長臉了,你高興吧?來,咱哥兒倆干一盅。”
不久,軍區《抗敵報》上發表了前線記者采寫的介紹王家兄弟前仆后繼、英勇殺敵事跡的通訊,題目是《“王大栓”沒有死》。戰地記者沙飛還拍了一張王核桃的照片,圖文并茂,很有感染力。
“好一個王大栓,太行山人民了不得哩!”平山團陳宗堯團長高興地說。他把王核桃叫到團部,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老酒,和齊政委一道敬了他三大杯酒。王核桃是一個實在人,根本不會喝酒,可那天他絲毫沒有推辭,接過酒就干了個底兒朝天,辣得他直流眼淚。齊政委問他頂得住嗎,他抹抹嘴巴,一拍胸脯子說:“上百個敵人我都能頂得住,還能敗給這點兒湯湯水水?”結果他喝了個一塌糊涂,摟住齊政委硬是叫人家哥,拽著陳團長的腰帶喊人家大叔,把兩個領導笑得前仰后合。
很快,王核桃手榴彈空中開花的打法在全團得以推廣,在以后的大小殘酷戰斗中,這一打法讓敵人嘗盡了苦頭。惱羞成怒的常岡旅團長對平山團恨之入骨,親自帶隊進行追剿,但總是丟盔卸甲無功而返。后來,常岡這個惡魔得知這一打法的發明者是平山團一營三班的戰士,叫王大栓,就秘密派出一批特務四處尋找平山團。
兩個月后,一個特務向他密報發現平山團住在朵莊。
常岡命令這個特務潛入平山團駐地,先行刺殺王核桃,然后出動部隊圍剿這個眼中釘。平山團保衛科發現了這個特務的可疑行蹤,將其一舉抓獲,并借機引誘常岡派出一個聯隊的鬼子前來圍剿平山團。常岡中計,在一條山溝里遭到平山團圍攻,戰斗異常激烈。經過三個小時的激戰,平山團擊斃鬼子聯隊長山田一郎少佐以下軍官八人,士兵一百二十七名,其余的狼狽逃回了縣城。王核桃在這次戰斗中再立新功,被提拔為副班長。
1939年5月20日,聶榮臻司令員通令嘉獎了“平山團”,稱該團為“太行山上鋼鐵子弟兵”。
3
僅僅一兩天的時間,新書記王竟明即將到山城上任的消息就傳開了。李鴻儒還聽到了關于王竟明各種各樣的議論和評價。
趙多的死亡,給李鴻儒的打擊太大了。那天跟張耀華書記匯報時,他頭昏腦漲,呼吸短促,幾致精神崩潰。他常常想,如果答應趙多的請求調離環保局,他還會神情恍惚嗎?還會出車禍嗎?他不敢往下想了。難道是趙多的死催生了王竟明的到來嗎?住院之后,他敏感地發現山城官員的微妙變化。他明顯感覺干部們對他的態度有了變化。人走茶涼,人總得承認這個現實啊!他感覺自己的病好多了,決定馬上辦理出院手續,以飽滿的熱情迎接新書記的到來。李鴻儒對王竟明的到來并沒有怎樣吃驚。
李鴻儒出院回到家里覺得很累。按常規,心臟病人在不犯病期間,狀態應該與平常一樣。可是他覺得自己的身體的確不行了,這種狀態近來經常出現,常常想坐下來,在腰后放個軟墊子,再喝一口熱茶,閉目養神。剛剛閉眼,趙多的影子又一次跳到他眼前來。他歪著那張白臉質問著李鴻儒:“李書記,你說我哪兒錯啦?”李鴻儒嚇了一跳,慌忙躲閃著。趙多繼續追問:“李書記,你說我哪兒錯啦?”李鴻儒失聲喊著:“趙多,你沒錯,你沒錯,誰說你錯啦?”老伴兒肖惠芬走過來扶住他:“怎么啦?什么對啊錯的?”李鴻儒睜開眼睛,才知道是做夢,輕輕擺了擺手:“做夢了,沒事兒,你去吧!”肖惠芬悄悄離開了。李鴻儒想起了趙多的事情,心中又堵了起來。
李鴻儒吃了兩片藥,又想起了趙多的一些往事。幾年前的一個冬天,趙多陪同李鴻儒到葫蘆鄉檢查環保工作,李鴻儒的汽車走到半山腰熄火了,路上有薄冰,汽車緩緩向山坡下滑去。趙多看見了從汽車上跳下來,脫下自己的棉大衣,麻利地往李鴻儒的汽車底下一塞,汽車被卡住了,趙多攙扶著李鴻儒下來。李鴻儒感激地望著機智的趙多,緊緊握住他的手:“謝謝你啊,趙多同志!”趙多大咧咧地說:“謝啥?保護領導是我們的職責!”中午吃飯的時候,李鴻儒想起汽車熄火的事,心中還是后怕,又夸獎了趙多一番。孫繼河鄉長插嘴:“這叫什么?去年春天,我們兩家企業爭奪電廠,民工發生了械斗。亂打一鍋粥的時候,警察都沖不進去,趙多局長闖進混亂的人群里,搶過警察手中的槍,朝天上放了兩槍,都他媽鎮住了!”李鴻儒笑了,連連給趙多敬酒。趙多靦腆地一笑:“孫鄉長,你當著李書記的面是夸我呢還是損我呢?你是說我愣唄!”孫繼河擺手說:“沒有,你是既能文又能武,人中豪杰啊!”趙多撇著嘴巴說:“別描了,老書記不嫌棄我就行嘍!”孫繼河又說:“說到這兒,我可有發言權,說到他老婆石梅啊,那可是賢妻良母。兩口子感情鐵著呢!”趙多說:“當著老書記的面,別提我老婆呀!”李鴻儒仰臉笑了。
可是,就在兩個月前,趙多兩口子真的到李鴻儒家里來了。
無風不起浪,眼下無風也起三尺浪。趙多不是跑官,而是辭官來了。石梅跟肖惠芬寒暄之后,趙多就把一份辭職報告遞了過來。李鴻儒接過來,感覺太突然,愕然地望著他:“趙多,你小子這是為什么啊?”那天趙多臉色蒼白,滿臉的汗水,訥訥地說:“我身體不好,想養病了。”李鴻儒哈哈笑了:“別騙我,誰不知道你趙多是沖鋒陷陣的人中豪杰,你身體不好,誰信啊?告訴我,是誰給你施加壓力了吧?告訴我,我給你撐腰!”石梅剛要開口,趙多狠狠瞪了他一眼:“沒有誰對我施加壓力,是我自己不想干啦!”李鴻儒站起身說:“你別裝了,我知道你這環保局長的壓力,也有人告你的狀,縣委也有人提出免你的職。可是,都讓我給罵回去了,縣委是相信你的!不能辭職,你要繼續把環保工作抓好!”說著,把那份辭職書扔給了趙多,看都沒看。趙多看見李鴻儒像玻璃一樣的冷臉,表情僵硬,不敢再說了。李鴻儒又霸氣地吼:“我們山城有西柏坡,是紅色圣地,我們的干部就像當年的平山團一樣,都是鋼打的、鐵鑄的,我不想看見你這副樣子!你知道嗎?”趙多咬咬嘴唇,硬沒讓眼里的淚掉下來。趙多走后,李鴻儒對他的魄力打了一個大大的折扣。誰知這是他與自己的最后一面,想著想著就淚水縱橫了。
蘇大莊過來看望李鴻儒,李鴻儒才揩掉含在皺紋里的淚水。
蘇大莊剛剛從大鵬市回來,聽蘇日亮說李鴻儒書記出院了,急忙趕過來看望。說是看望,實際上有一肚子的話要跟李書記說。李書記退位,蘇大莊是有準備的,但是王竟明接手使他倍感突然。他一直運作蘇日亮接班,有李鴻儒鼎力推舉,市里不必說,而且把關系鋪到了省里。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岔子呢?這個時候,蘇大莊不能跟李鴻儒說他跟蘇日亮偷偷看望了王竟明,那樣李書記會看不起他的。盡管有歷史淵源,其實,蘇大莊并不喜歡王竟明。自從在王竟明家碰壁之后,他甚至有些惱恨王竟明。他敏銳地預感到了可能來臨的風雨。蘇大莊悄聲說:“老書記,聽說王竟明來接您?”
“鐵嘴啊,你的消息夠靈通的啊?”李鴻儒喝了一口茶說。
蘇大莊一副沉重的表情,突然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內疚,老書記過去總是在幫助他,現在又因為山莊集團節能減排的拖沓,影響了老書記在市委的地位。表面看是因為年齡,實際上,這位山城政壇的“不倒翁”倒在了山莊集團手里。蘇大莊眼睛紅了,愧疚地說:“唉,老書記,大莊對不住您啊!如果這次節能減排我們不拖后腿,要是我們執行您的第一方案,也許市委、省委還會讓您干著,日亮也許能順利接班的!”
李鴻儒大咧咧地說:“鐵嘴啊,你可別把屎盆子往自己腦袋上扣啊!在節能減排上,你們山莊是慢了,可全市不只你們山莊一家!說到病根,還是我李鴻儒觀念老了,整天跟著喊科學發展,可到了解決具體問題上,就回到老思維上去了!我這幾天住院,躺在病床上常常想,在節能減排上,實際上也是一場革命,一場廝殺啊!可是,我總想搞平衡,走中間道路,現在看來是行不通的!”
蘇大莊抬起頭,倔倔地說:“還有,趙多那小子也真他媽夠戧,偏偏這個時候死了,真不是個時候啊!”他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著實讓李鴻儒吃了一驚。這話好像不是從他喉嚨里噴出來的,而像別人強從他嘴里掏出來的。李鴻儒瞪起了眼睛說:“你看你,這可就是你蘇大莊的不對啦!活人不把死人怪嘛,這點兒道理都不懂嗎?你不提趙多就罷了,你這一說,我還要問你哪,趙局長懲處你們水泥廠的時候,你背后做了什么勾當沒有?”
蘇大莊支吾著說:“沒有啊,我蘇大莊的為人你知道,活人不把死人怪,我對他再不滿,也不會跟他計較!”
李鴻儒說:“趙局長是個好干部,他是個負責任的環保局長!他這個角色不好當啊!真的,不是他死了我才這樣夸獎。”
蘇大莊臉色青著,故意轉了話題說:“不說他了,李書記你退了,王書記來了,您說我們山莊集團該咋辦?”
“大莊啊,配合新班子,一定把節能減排搞好!加快你的企業轉型,這就是我對你的囑托。”李鴻儒嚴肅地說,“還有,你是日亮的叔叔,對他的政治前途很關心,你的態度很大程度上影響著他的情緒。所以,我要叮囑你幾句,不要讓日亮縣長心里有包袱!否則,對他的前程非常不利,要他好好配合王竟明搞好工作!”
蘇大莊依舊沉著臉說:“您說得對,謝謝您對日亮的關心,我會說服日亮的。還有,老書記呀,我聽了您的講話,認識上也有所提高了。剛才我就想,我們山莊集團作為山城最大的民營企業,也面臨企業轉型。實際上,企業轉型靠我這大老粗是玩不轉的,我們只能外聘人才啊!其實我們早就做了,高薪聘請海歸派秦丹霞,還求助您把大鵬電廠的副總余成借調到我們山莊,其目的還不就是讓集團向高科技發展嗎?我們集團想到香港上市,不改革是不行的!我想啊,為了加強這方面的力量,我想讓我兒子小劍趕緊從美國回來,他是學經濟管理的,已經拿到碩士學位啦!”
“鐵嘴啊,這就對了!”李鴻儒笑了,“別看你連個大字都寫不好,還培養了個有文化的兒子!”
蘇大莊想了想說:“老書記,我有個想法不知該不該現在說?”
“說,我都退下來了,咱老哥兒倆還有啥不能說的?”李鴻儒說。
蘇大莊說:“我想啊,您也要退下來了,待著多寂寞啊!您過去可是大鵬電廠的高級工程師啊!我們山莊集團由主打水泥轉為發電,還是您的主意呢。我想聘請您到我們公司來當顧問,年薪呢,五十萬,就看您賞不賞臉啦!”
李鴻儒用手指點著蘇大莊:“我有那么值錢啊?你這個蘇大莊啊,退下來還不讓我歇著啊?不行,不行!我不是怕別人說閑話,我是真的身體不行啦!”
蘇大莊還想再說什么,卻遇到了李鴻儒鐵一樣陰沉的目光。他不往下說了,他此時想到了政治,心里亂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