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三年五月十三日晚上,馮達(dá)九點鐘才回家。他對我說:他曾去看《真話報》的兩個通訊員(沒有告訴我他們的名字),在他們住室的窗下叫了兩聲。那兩個人住的亭子間,窗戶臨弄堂。只聽到屋里腳步聲很雜,而且燈光搖晃。他感到與平時不一樣,懷疑出了問題,便拔步急走。走到大馬路上,也不敢回頭,趕忙跳上一部電車,半途又換了幾次車。他估計即使有尾巴,也可能被甩掉了,這才往回走。可是到家門口后,他剛把鑰匙插進(jìn)鎖孔,回頭望望,看見馬路對面影影綽綽有一個人。他來不及走避,只好進(jìn)門回家。因此他懷疑我們這間屋子也可能會出問題,應(yīng)該小心。第二天是五月十四日,早晨,他又向我說,他還要去看看那兩個同志;如果不去,這兩個人的組織關(guān)系便會丟了,那很不好;他應(yīng)該去了解一個究竟。這天上午,我要去參加正風(fēng)文學(xué)院一個文藝小組開會。我們約定十二點鐘以前都一定回家。到時候如有一個人未回,另一個人就要立即離開家,并且設(shè)法通知組織和有關(guān)同志。八點多鐘,我們分手了。我去正風(fēng)文學(xué)院前,特意繞道去穆木天、彭慧家,告訴他們昨夜新發(fā)生的情況,并說如果我下午不再來,就可能是真的出了問題;讓他們有所準(zhǔn)備。從正風(fēng)文學(xué)院出來,我回到家里是上午十一點半,果然馮達(dá)未回。我認(rèn)為這不平常。因為他說只是去兩個記者那里看看的,應(yīng)該比我回來得早。我稍微等了一下,就去清理東西,如果十二點鐘馮達(dá)還不回來,我就走。正在這時,潘梓年同志來了,我把情況告訴了他。他這個人向來是從從容容、不慌不忙的,他拿起桌上的一份《社會新聞》,坐在對著門放置的一個長沙發(fā)上;我坐在床頭,急于要按規(guī)定及時離開,但看見潘梓年那樣穩(wěn)定、沉著,我有點不好意思再催。不一會兒,突然聽到樓梯上響著雜亂的步履聲,我立刻意識到:不好了。門砰的一聲被推開了,三個陌生人同時擠了進(jìn)來。我明白了,潘梓年也明白了。我們都靜靜地不說話。來人當(dāng)中為首的一個高個子,馬上站在我的書桌前,我的書桌是臨窗的。一個人守在門邊,一個人就翻查書架。后來我知道,為首的那個特務(wù)叫馬紹武,是一個大叛徒。當(dāng)時他嚴(yán)厲地看著我和潘,沒有說話。約三四分鐘后,跟著又進(jìn)來兩個人,其中一個叫胡雷。這人一九三〇年到過我家訪問胡也頻和我。那時他在《真話報》工作,約我們?nèi)⒓印墩嬖拡蟆返淖x者座談會,我們?nèi)ミ^。這天他一進(jìn)門,看見是我,很詫異,跟著對我笑笑,點了一下頭。我心里明白:“壞了!”馬紹武看見了,立刻把他拖到門外,談了一小會兒;馬紹武得意洋洋地走了回來。我明白馬紹武知道我是誰了。我心里想:“知道又能怎樣?反正是那么一回事!”我對胡雷這個無恥叛徒感到憤恨,怎能為敵人當(dāng)鷹犬來捉拿革命的同志!過了五六分鐘又進(jìn)來了三個人,其中有沒有胡雷,我就沒有注意了;我只注意一個人,那就是馮達(dá)。他一看見我和潘梓年,猛的一驚,然后就低下頭,好像不認(rèn)識我,也不認(rèn)識潘梓年,他木然地、無神地往床頭一坐,我立刻就站起來走到立柜邊去了。我瞪著他,他呆若木雞。我心里想:難道是他出賣了我們?
這時,馬紹武做了一個手勢,屋子里的人動起來了。他們推著我和潘梓年,我順手把剛才清理的衣服拿了兩件,還拿了一件夾大衣,如果睡在水門汀地上還是用得著的。就這樣,前拉后擁把我們推下樓來,帶出了門。街上沒有幾個人。那時昆山花園路一帶向來僻靜,只有這一排房子里住了幾家俄國人。這里不可能有援助我的人。他們把我們推進(jìn)停在路邊的一輛汽車?yán)铮液团髓髂曜诤筮叄贿呉粋€特務(wù)。前邊坐的馮達(dá)和另一個特務(wù)。大馬路上人來車往,熙熙攘攘,可是有誰知道我們被押在國民黨特務(wù)的一輛汽車?yán)铮裁吹胤剑裁淳辰珩Y去呢?我用臂膀碰碰潘梓年的臂膀,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想表示的是什么?是恨,恨馮達(dá)!是愛,愛潘梓年!現(xiàn)在世界上只有潘梓年同志是我惟一的親人,惟一同命運的人了。一群匪徒,一群無恥的窮兇極惡的魔鬼,緊緊地圍著我,用猙獰的眼光盯著我。
汽車駛向黃浦江邊,在十六鋪南頭的一小塊空地上停下了,圍上來另一群人,把我擁進(jìn)一棟小樓;樓前掛著“××旅館”的招牌,但我看得出這是國民黨特務(wù)匪徒的一個黑窩。
一上樓,他們把馮達(dá)和我關(guān)在一間房子里。這時我忍不住罵道:“真看不出你是一個朝秦暮楚的人,哪里會想到是你把我出賣了!”
馮達(dá)忙著聲辯:“不是我,你能聽我解釋嗎?”
我說:“還有什么好解釋的?事情不是明擺著的,我們家的地址是你說出來的。只有你!你不必解釋,我不相信你。”
馮達(dá)還是連聲解釋,說昨晚他就懷疑過,有人盯梢,我們的房子被人注意了,我不愿聽他的聲辯,只想把對敵人的仇恨發(fā)泄在他身上,我真想跳過去打他。但我們當(dāng)中橫著一個方桌。這時馬紹武進(jìn)來了,他勸我道:“不要生氣!可以慢慢講嘛!”原來他在隔壁偷聽。我不愿再開口了。我對馬紹武說:“把我們分開!”馬紹武連說:“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后來他們把我們領(lǐng)進(jìn)另一間較大的房子,里邊坐著七八個人,全是穿著短衣的打手。我氣悻悻地坐在那里,不理人,也無人理我。他們拿飯來,我沒吃,心里只想:“有什么辦法逃出這里呢?”
這樣整整坐了一下午,到夜晚,我要小便,打手們也不肯出去。我只得當(dāng)著許多男人坐在便桶上,盡管便桶是放在床后邊,當(dāng)中隔著帳子。第二天清晨,他們一群人前呼后擁把我同馮達(dá)送上火車,在二等軟座,他們包圍著我,不使我接近乘客。途中我到廁所去了一趟,我用燃燒過的火柴棒寫了幾句話在一張紙上(因為我身上沒有筆,但有香煙、火柴),吁請仁人君子把撿到的另一短簡寄到上海開明書店葉紹鈞(即葉圣陶)收。給葉紹鈞的信里只說我被綁架到南京。署名“冰”。我把紙條和信用一塊手絹包著,里邊還包了四元錢是給撿信人的。我把手絹包從便盆中投了出去。自然,這只是徒勞,像石頭丟到海里,連一個水沫也沒有。后來我也沒有問葉紹鈞先生是否收到過這封信。他也從來沒有談起過這事。
我一心只想把我被綁架的消息傳出去。我撿過一份他們看過的報紙,是當(dāng)天的,但當(dāng)中被他們剪掉了一小塊。我不知道這被剪掉一塊的內(nèi)容,我猜想可能同我有關(guān)。以后,我才知道果然是報道丁九在我家樓上摔下來遇難的消息。當(dāng)時我懷疑他們?yōu)槭裁匆舻暨@一塊,是因為怕我看見,或是因為是別的重要新聞才剪掉的呢?
中午時候,火車進(jìn)了南京站。南京是國民黨中央政府的所在地,是屠殺革命人民的總指揮部。像歡迎國民黨的黨國要人那樣,涌上來一大群人,像看猴子似的擠近前來看我。押解我的人簇?fù)碇易M(jìn)一輛大巴士,車子先開到國民黨中央黨部。停了一會兒,才把我們送到一個完全中國舊式的比較高級的旅館,但看樣子,這旅館不是普通做買賣的,這里非常安靜。我們住進(jìn)一間比較大的房間,仍是好幾個看守與我們一起。我開始過一種特殊的囚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