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旅館里只停了一天,第二天又換到另一個旅館。這里是兩三排平房。我們住的是前后兩間。前房住三個看守,后房就叫馮達同我住。有一個向北的小窗戶,小窗鑲著毛玻璃,釘著鐵絲網,關得死死的??磥恚谖乙郧斑@里住過別的人。房間里除床、桌外,有一個小凳子,一個洗臉架,上邊放置著盥洗用具。外間屋較大,有兩張床,一個吃飯的方桌,臨窗放著四五個小凳。除洗臉用具外,還有一把茶壺,幾個茶杯。三個看守住在外屋,晚上通宵有人值班。廁所在我們這排屋的盡頭,去廁所要走過一間空屋,沒有外人去。門前是院子,對面也是一排房子,不知道干什么用的,是否關得有人,或是空著,都不知道。總之,狹長的一條院子,除我們幾個人外,見不到別人。偶爾有人送水來,我也不以為這是旅館里的什么人。自然我們屋后還有后院和類似的房子,它們派什么用的,只能令人想象,大約不是住的過往旅客。
送我們到這旅館來的是一個小官員。我問過看守,他們說是王科長,在中央黨部調查科做事,但不是調查科的科長;調查科的科長叫徐恩曾。但調查科又是一個什么機關,是干什么的,以我當時的窄狹的社會知識,我是不理解、不知道的。我只懂得他們在這里關著我,管著我,這里是可以致我死命的地方。
在頭一家旅館,我就向看守提出來要與馮達分開。我對他有懷疑,不愿同他再在一塊。到第二家旅館后,我又向看守提出,他們推托說這要問上邊,他們無權處理。
十七號上午,我還躺在床上的時候,聽到一個人在室內與馮達說話,是一個熟人的聲音。慢慢我聽清楚了,原來是曾到過我家不少次的原共產黨江蘇省委宣傳部長汪盛荻。我一時不明白,這個人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他現在是什么身份?我腦子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敲打!慢慢我明白了,呵!他一定是叛變了,他是來勸降的!真可恥,真可惡!我簡直沒有勇氣去看一個神圣的共產黨員失身成為這么一只可鄙的走狗。他走到帳子外邊,不敢直呼我的名字,只說:“起來,起來吧!我們可以談談!”
“哼!有什么可談的!”我不理他,仍舊睡著,只希望他趕快走開。我怕見齷齪的東西,他真齷齪!
他不走,我只得起床;我一眼也不望他。他對馮達說:“我那年一被捕就提出要見陳立夫,我和他在中學同學。他能不照顧嗎?”聽到這話,馮達怎么想,我不知道,我只感到忍無可忍。
汪盛荻終于對我說了三點。他說:“第一,你是共產黨員,你無法抵賴。我已經向國民黨講了。”我回答他:“我不是共產黨員。你憑什么瞎說?!你有什么證據?!我只是左聯的盟員?!?
他說:“第二,你不要幻想宋慶齡、蔡元培能救你?!蔽掖穑骸拔腋静蛔魅魏蜗M!?
他又說:“第三,胡也頻被捕是共產黨內有人告密?!蔽掖穑骸昂差l是被國民黨槍殺的。”
他不再說話了,可是也不走,賴在這里捱著。我坐在里間,馮達也坐在里間。他就在外間同看守閑聊,還在這里吃中飯。吃飯時我問他:“你怎么還不走?你不是有人照顧嗎?為什么要在這里陪我吃牢飯?”他不高興地看看我,無可奈何,只低頭吃飯。
第二天,是十八號,汪盛荻又來了,他想再同我談話,我不理他。他又捱到吃中午飯。我有點看出來了,便說:“你是不是向人夸下海口了?你昨天來時還有點神氣;今天,你已經明白了,你是交不了差的,可又不敢不來。唉!脖子上套了一個圈,是嗎?”我哈哈大笑。他不敢發脾氣,勉強吃完這頓飯,很快就走了。十九號上午,他沒有再來。我問看守:“今天那只狗怎么沒來?”三個看守都笑了,說:“他來有什么用?我們都跟上峰講了?!蔽倚睦镎嬗悬c痛快。
跟著,又來了一個小癟三式的文人,自己報名叫張沖(叫張沖這個名字的人真多?。?,聽說我來了,住在這里,他順路來看看、聊聊,還說在北京時同胡也頻很熟。真會說謊!他好像真的是路過這里,很自然地聽說我在這里,就隨便進來看望老熟人。難道我真會相信這里是一個可以自由進出的旅館?我是一個可以讓熟人隨便來看望、隨意說說閑話的普通人?我一本正經地回答說:“你同也頻熟是假話,也頻的熟人,我沒有一個不知道的,你不要攀老交情了。你來要談什么,是用什么身份來跟我談,敞開門說吧?!辈恢罏槭裁此桓页姓J,只連聲說:“是順便來看看,是看看你……”大約他看出我是一個不識相的人,他沒有準備,或準備不夠,便沒有再談什么,局局促促地坐了一小會兒就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