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全唐詩·李白卷》,第一首,就是這首《古風》。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委蔓草,戰(zhàn)國多荊榛。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圣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絕筆于獲麟。”
一些評論家和研究者認為,這首《古風》反映了李白的文藝思想云云。
這樣說當然也沒錯,不過,要是有可能向李白先生求教的話,他未必會首肯,更不會認同自己是這樣子的人士:具有責任感,負有弘揚雅正之音的使命。雖然在這首詩中,他憂心忡忡地呼吁“大雅”之作的出現(xiàn),洋溢著“撥亂反正”的精神,但以他一生的文學實踐衡量,現(xiàn)在流傳下來的900多首詩和幾十篇文章,他老人家也并不完全遵循這個準則,更不會始終如一地身體力行著。
有人認為這是李白晚年的作品,這是根據(jù)他引用孔夫子的話,“甚矣,吾衰也”而來。我認為一個人到了真老的時候,往往諱言其老,而李白在61歲逝世以前的那段日月,作為一個充軍貴州的囚徒,絕不是那么快活的,不可能有興致去研究文學動態(tài)。但這首詩,也不會是他春風得意那一陣寫出來的,那時,他在長安城里,活得太滋潤,太優(yōu)哉游哉,“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哪還有心思顧及文學。我認為,這首《古風》,有可能是他天寶三年(744年)離開長安以后,已經(jīng)很失落,但未很失敗的期間寫的。
寫正統(tǒng)的詩,他未必堅持正統(tǒng)。對一個徹頭徹尾的浪漫主義者來講,要他做到絕對的皈依正統(tǒng),恐怕是一件最痛苦的事情,無異于精神的奴役。如果我們理解李白,他在人格上,更多的是一個悖背正統(tǒng)的叛逆者的話,也許就不能茍同這首詩,能夠代表他全部的文藝觀點了。在文學史上,凡大師,無不處于矛盾和思想沖突之中,李白尤甚。一方面,對于利祿聲名,輝煌騰達的企羨之心,對于立功當世,以邀圣寵的非凡之想,強烈得使他幾乎不能自己;一方面,又想浪跡天涯,徜徉山水之間,嘯歌行游,把酒賦詩,及時行樂,不受羈束。但世界上有幾個真正甘于寂寞的文人呢?不過在口頭上如此標榜罷了。唐代,有許多在長安撈不到官做的文人,假門假勢地要去隱遁,可又不肯走得太遠,就到離長安不遠的終南山當隱士。隔三差五,假借回城買方便面的理由,又跑到都城里來窺探動靜。
作家也好,詩人也好,安分者少,所以,李白也不例外。總是在山林間,不為世知,也不是辦法;當苦行僧,沒得酒吃,嘴里淡得出水,也很受煎熬;詩寫得再好,若不能把自己推銷出去,也是白費工夫。于是詩人急了,早先,他就給荊州刺史韓朝宗,上書自薦:“十五好劍術,偏干諸侯,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請日試萬言,倚馬可待”,何“不使白揚眉吐氣,激昂青云耶”,渴望之情,溢于言表。后來,在《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中,自抒胸懷,“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海縣清一”,抱負之大,就更不得了。
這就是詩人的狂放性格了,太充分的自信,與吹牛相差無幾。不過,就算是吹吧,你也不能不為這位大詩人,吹得那份氣勢磅礴、地動山搖而服氣。反觀近來那些口出狂言,以為語驚四座者,相比之下,恐怕只能等于陽痿患者的偶爾勃起的小意思了。
別看李白急切地想建功立業(yè),報效朝廷,“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但是,他心靈深處那壓根兒的反潮流,“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是他永遠也解不開的矛盾。最后,他連唐玄宗的文學侍從,供奉翰林這份吃香喝辣的差使,也干不下去。本來李白一門心思,參政議政,以為從此大顯身手,大展雄圖,誰知李隆基卻只要他寫詩,“云想衣裳花想容”,哄楊貴妃開心而已。
在帝王眼里,奔走宮廷的御用文人,與華清池搓背擦澡的小太監(jiān)一樣,不過是侍候人的。被賀知章捧為“謫仙人”的李白,怎么受得了這種“倡優(yōu)同畜”的待遇,終于打了辭職報告,卷起鋪蓋,告別長安。也許,他未必真心想走,說不定一步一回頭,盼著宮中傳旨讓他打道回朝,與圣上熱烈擁抱呢!我們這位大詩人,在興慶宮外,左等不來,右等不到,只好撅著嘴,騎著驢,出春明門,東下洛陽,去看杜甫了。
這就是封建社會中的知識分子,總是處于出世與入世,在野與在朝,又想吃,又怕燙,要不吃,又心癢的重重矛盾之中的原因,也是歷代統(tǒng)治者對文人不待見,不放心,斷不了收拾,甚至殺頭的原因。
所以,李白這首《大雅久不作》,只能作為一個很特殊的例子來看。清人沈德潛編《唐詩別裁》,也將他的這篇作品,與他的整體創(chuàng)作區(qū)別開來。“太白詩縱橫馳驟,獨古風二卷,不矜才,不使氣,原本阮公,風格俊上,伯玉《感遇詩》后,有嗣音矣!”
“矜才使氣”,才是詩人李白的創(chuàng)作和為人的風格。我們談作家,談作品,一定要區(qū)別其復雜性、具體性、多義性、特殊性,采用“一言以蔽之”的方式方法,往往難中鵠的。每一個作家,都是他自己,也就是黑格爾說的“這一個”。作家與作家之間,異同之處,應該要大于相同之處。作家自己的作品與作品之間,也應該如此才好。一個與別人過于相同,與自己過于相同的作家,我敢肯定,是不會有太大出息的。
但是,一些評論家和研究者們,無論是拼命染黑頭發(fā),不甘過氣的名流前輩;還是剛長出小胡子,作深沉狀的新銳先鋒;無論是用耳熟能詳?shù)睦险Z言,還是用佶屈聱牙的新詞,來分析作家與作品時,總是習慣于“眉毛胡子一把抓”的考量方式,對于這類執(zhí)行“六經(jīng)注我”政策的先生們,實在令人好不痛苦。
于是,不禁使人想起希臘神話里那個達瑪斯忒斯。
這個攔路大盜,可真是厲害,誰要不幸住進他的客棧,比落到《水滸傳》里那孟州路上,十字坡旁,母夜叉孫二娘開的人肉包子店里,命運也好不了多少。凡住進他黑店的客人,個頭長于鐵床者,截短;短于鐵床者,抻長。我不知道當下這班評論家和研究者,怎么得到達瑪斯忒斯的衣缽真?zhèn)鳎澡F床邏輯行事的。反正,在新時期文學中,一些被尊之為“爺”一級的評論家,那種揚之即生,抑之則斃的霸道,恐怕就是達瑪斯忒斯鐵床的極致表現(xiàn)了。
由于納入這種模式化的考量框架之中,李白這首對于文學狀況不怎么滿意的詩,一下子就有點“高瞻遠矚”的味道了。其實,這首《古風》中寫出來的“圣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這樣的頌德詞句,應該看得出來,詩人一方面借重官方,加大他對于“大雅久不作”的批判力度;一方面也有討好的用心。以求賞識和冀得擢用,一直是李白的致命傷,否則,他不至于站錯隊,“為君談笑靜胡沙”,去為野心家永王效力,而流放夜郎了。
在這首詩中,只有這兩句“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可稱詩膽,也是李白寫這首詩的主旨。編《唐詩別裁》的沈德潛,在選用這首詩后,特地加了個注:“昌黎云,‘齊梁及陳隋,眾作等蟬噪’。太白則云,‘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是從來作豪杰語。”說明他認同這個看法,但是又注了一句:“‘不足珍’謂建安以后也。《謝眺樓餞別》云:‘蓬萊文章建安骨’,一語可證。”他引李白自己的詩,把建安諸子區(qū)別在“綺麗不足珍”之外,實際上,這位曾是乾隆御用文人的沈老夫子,完全同意李白和韓愈的觀點。
自古以來,在文學領域里,雅正之聲和綺麗之音,這兩種思潮的抵牾,孰高孰低,孰輕孰重,一直是爭議的題目之一。在李白以前的半個世紀,陳子昂那首有名的《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悵惘;在李白以后的半個世紀,韓愈的“齊梁及陳隋,眾作等蟬噪”的否定,都證實了從兩晉南北朝,直至隋一統(tǒng)的300多年間,綺麗之音,愈趨侈靡淫巧,浮艷頹廢,致使文學走進了死胡同,喪失生機。正如有些人玩文學,玩到最后,把自己也玩進去一樣,看來,李白的“大雅久不作”,“綺麗不足珍”,顯然是有感而發(fā)。
李白借用孔夫子的感喟“甚矣吾衰也”,說自己老了,沒有力氣寫大作品了。但是,他的意思很清楚,文學不能盡是風花雪月、吹拉彈唱、男歡女愛,更需要像《詩經(jīng)》中《大雅》那類具有史詩性質的宏篇巨制。要是好久好久沒有出現(xiàn)這類嚴肅的、認真的、深切的、有文學價值的反映歷史和現(xiàn)實的作品,是無法向時代交待的。
所以,他在詩中表決心:“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絕筆于獲麟。”要以孔夫子著述《春秋》的嚴肅、整理《詩經(jīng)》的熱忱,重塑時代的黃鐘大呂。詩人雖是這樣表態(tài),但也不妨礙他去寫“春風不相識,何時入羅帷”,“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等玲瓏剔透的小詩。雅正之聲不可或缺,綺麗之音不可偏廢,這兩者,其實應該是相輔相成的。
只有周作人,只有沈從文,只有張愛玲等幾位頂尖的“紅人”,能支撐得住五四以來的現(xiàn)代文學嘛!這幾位被評論家和研究者近乎病態(tài)的鼓吹,而成神、成圣的作家,在他們筆下的20世紀前半葉,除了精致的綺麗之音,諸如紳士閑適,墨客雅興;男情女欲,悲歡愛仇;香奩脂膩,簾卷春色;小草小花,青山綠水外,還能給讀者什么呢?一部沒有了魯、郭、茅,沒有了巴、老、曹的現(xiàn)代文學史,拿在手里,還會有多么重大的分量呢?
在進入21世紀,開始一個新的千禧年的時候,重新讀李白這首“大雅久不作”,不知為什么,倒頗有一點耐人思索之處。尤其在“吾衰竟誰陳”的感慨中,透出詩人對于文學狀態(tài)那種深深的遺憾,還帶有一些無奈,不能不感到一種震動。
歷史,有時會不厭其煩地重復,文學史也同樣,有時會呈環(huán)行狀態(tài)的運動方式,走了一大圈彎路以后,又回到始發(fā)點。在上一個千禧年來臨的時候,公元1000年,算起來應該是北宋真宗咸平三年,從文學史的角度觀察,簡直令人不勝訝異,唐以后的梁唐晉漢周,又重蹈兩晉以后的宋齊梁陳隋的覆轍,等于重新拷貝了一回。“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的局面,又一次出現(xiàn)。1000年的中國文壇,不免顯得荒蕪冷落。說是空空如也,有一點委屈時代,說是不甚好的年景,或許更接近事實。比之兩百年前,李白、杜甫的盛唐,比之一百年前,李商隱、李賀的晚唐,即使浮想一番那群星璀璨的局面,也就夠后人眼花繚亂的了。但第一個千禧年鐘聲敲響的那刻,翻開中國文學史,宋之初,可堪稱道的作家和作品,屈指可數(shù)。
“唐之文,涉五季而弊”。《宋史》的這個評價是很確切的。五代時以華艷詞藻寫男女情事的作品,以《花間集》為代表的那些旅愁閨怨、合歡離恨、輕狂冶游、燕婉情私,也差不多寫到盡頭了。北宋初期的詩文,仍受五代影響,沒有什么起色,也很正常。文學進入了低潮期,也就到了需要改革的時候。確實也是這樣,大約過了半個世紀,公元1050年到1100年,便出現(xiàn)以范仲淹、梅堯臣、歐陽修、司馬光、王安石以及蘇軾等為代表的北宋文學輝煌期。文學的斷檔,倒有可能正是為下一個繁榮時代積蓄力量的時期。
我在想,當代中國文學,經(jīng)歷改革開放20年來,各式各樣的實驗和嘗試以后,成績不可不說是偉大,收獲不可不說是豐碩。其中,綺麗之音這部分,似乎也到了淋漓盡致的田地,不知道還有什么不能寫、不敢寫和不會寫的,相比之下,大雅之聲這部分,也就是史詩式的不朽之作,還在人們殷切的期待之中望眼欲穿。坦率地講,像唐宋八大家那樣對中國文學產(chǎn)生影響的巨人,像唐詩、宋詞那樣千古傳誦的名篇,能與之相比擬的當代作家和作品,一時間,竟不能屈指數(shù)來,還是很令我們后人汗顏的。
然而,在新人輩出,后來居上,總結經(jīng)驗,開拓未來的年代里,沒有理由不相信明天會更好。因為,宋齊梁陳隋也罷,梁唐晉漢周也罷,都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動亂不寧、戰(zhàn)禍相繼的年代,這期間的文學史出現(xiàn)空白,斷檔,走彎路,是不以為奇的。如今,民族騰飛、國家復興,那么,與之相稱的“盛世文章”、“漢唐景象”,也是自然而然必將到來的事情了。因此,在這千載難逢的盛節(jié)里,真誠期望第二個千禧之年,帶來中國文學更大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