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洋裂變:軍閥與五四
- 張鳴
- 4926字
- 2019-10-25 19:31:29
皖系“帝國”
用日本人的錢建構了一個自己的帝國,卻也因為這來自日本的錢,最后還是讓這個帝國變成了泥足巨人。
治近代史者,一般人們都把1916年到1920年視為皖系統治時期。一個簡單的分法,北洋軍閥幾個大頭各占四年:袁世凱四年(1912—1916);段祺瑞四年(1916—1920);曹錕、吳佩孚四年(1920—1924);張作霖四年(1924—1928)。不過,嚴格地說,1916年在袁世凱死后上臺執政的段祺瑞,至少在最初,代表的并不是一個皖系,而是整個北洋系。即使在北洋內部,也大多這樣認為。當時的北洋系,雖然已經存在內部的派系,但尚未明顯分化。段祺瑞原本就是袁世凱麾下的第一號北洋人物,卻不僅沒有參與洪憲帝制,據說還頗有微詞,此時上臺執政,不僅北洋系一致擁戴,就連西南方面也表示認可,甚至原來屬于國民黨系統的一部分人也表示可以接受段祺瑞。
當然,號稱北洋三杰的王士珍、段祺瑞和馮國璋,除了王士珍神龍見首不見尾,在政治上沒有野心,也沒有多大作為之外,段、馮二位,在袁世凱還活著的時候,已經開始形成各自的小圈子。靠近段的,人稱皖系;靠近馮的,人稱直系。這種事,在中國政壇,從來難以避免。有皇帝在的時候,無論怎樣打擊朋黨,朋黨都存在,更何況沒有皇帝了。但是,雖然直皖這樣的分歧有了,彼此之間,卻絕非視同水火,涇渭分明。跟過去的朋黨一樣,說是這個黨、那個黨,但界限并不清晰。北洋系的將領,雖說有一部分人出現了跟馮走得近一點,還是跟段更親昵的分別,但是還有一部分人并沒有這樣的分別,跟兩邊的關系還都可以。像曹錕這種人,雖說籍貫上為“直”(保定人),但在段祺瑞秉政之初,在馮、段之間,卻沒有明確的歸向,很難說他到底是屬于直系還是皖系。至少在他派吳佩孚進入湖南,一口氣為段祺瑞打到衡陽之前,沒有這樣的歸向。顯然,曹錕雖然有傻子之名,卻并非有命令就服從的“傻子”。
皖系真正作為一個龐大的軍政體系,實際上是安福國會成立之后的事情。這期間,完成這個過程,要經過府院之爭、張勛復辟和安福國會選舉三件大事。
所謂府院之爭,就是總統府和國務院之爭,也就是總統黎元洪和總理段祺瑞之爭。袁世凱之后的北京政府,是《臨時約法》規定的民元體制,介于法國的半總統制和議會責任內閣制之間,一種相對權力關系比較模糊的制度形式。這種倉促形成的制度,本是當年孫中山把臨時大總統讓給袁世凱之際,為了防止袁世凱專權而安排的權宜之計。這種體制在袁世凱當家的時候,實際上已經被改成了總統獨裁制,無論是總理還是后來不倫不類的國務卿,都是掛名的。
段祺瑞之所以同意回歸《臨時約法》的體制,首先是出于反袁勢力的壓力,這個壓力讓老袁眾叛親離,老命不保。繼任的段,不打算繼承袁世凱的負資產,因此只有改弦更張,回到民元體制,大家都能接受。其次,也因為段對民元體制的看法,并不認為那是半總統制,而只當它是責任內閣制,在責任內閣制下,總理實權在握,而總統只是一個幌子。借此抬出一向有菩薩之稱的黎元洪做總統,并不耽誤自己對實權的掌控。盡管讓一向為他看不起的黎元洪擺在他的上面(論在清朝的資歷,黎元洪遠不如段祺瑞,他當軍長的時候,黎元洪才是一個小旅長),但在實權和虛名之間,段祺瑞還是選擇前者。再次,向民元體制回歸,也是對前階段袁世凱作為的一種修補,段祺瑞雖然是個武人,但當時對西方代議制的迷信,卻是一種大趨勢,段祺瑞也不能例外,也幻想著可以通過這種制度的正經運作,獲得成效,改變中國的面貌。
然而,遺憾的是,真的操作起來,段祺瑞發現事情完全變了味。在他眼里的責任內閣制,到了總統府那里,則是半總統制。身為國務院秘書長的小徐(樹錚),視總統為蓋章機器,“指揮黎氏畫諾”。[1]雖說跋扈了一點,但如果真的是責任內閣體制,倒也不太離譜。但總統府方面卻受不了,性子柔和的老官僚張國淦做總統府秘書長時,還能勉強維持“和局”。換了出身報界的參議員丁世嶧,雙方立即劍拔弩張,斗了起來。雙方的秘書長各自草擬有關府院權限的條例,骨子里無非是責任內閣制和半總統制的制度分歧。按道理,這個從《臨時約法》就留下來的問題,本可以通過議會加以解決。但是當時的議會,并沒有這種制度上的自覺,剛從帝制結構中走出的議員們,做了民意代表,卻只當是在做官。當時之世,不唯握有實權的武人不明白在代議制下的本分是什么,就是民意代表,也是如此。大家對權力紛爭有興致,但于制度建設卻無心情。
不張羅修改制度,在當時的情形下,因府院之爭,議會也不可能置身事外。只是議會的參與,卻更多的是意氣之爭,幫同吵架。這種參與,使得府院之爭更趨復雜化。開始的時候,部分議員很熱衷于左袒右袒,居中取勢,經常把在議會中的表現,作為進入行政部門做官的契機。在當時,人們還是按照清朝的舊習慣,認為做官才是正經事。所以,借機弄個一官半職,才是議員們真正的追求。但議員做了官之后,非但不會使國會和內閣關系改善,而且往往會因權力斗爭牽扯兩邊的關系,使關系更加惡化。自從前國民黨系統的議員領袖孫洪伊入閣,做了內務部長,并跟小徐以及段祺瑞發生激烈的權力之爭后,段祺瑞跟國會的關系變得越來越緊張起來。
當時的中國政局便是如此奇怪,一方面代議制是合法的權力,一方面是實權在握的武人團體,兩下兩層皮。兩層皮,哪個都有實在的意義。代議制有來自西方成功經驗的制度迷信的支持,而這個迷信的背后,則是風靡一時的進化論思維,這是在近代中國歷史中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可是,真正控制局面的,卻是那些槍桿子在手的軍閥,只有他們才具有操縱政局的實力。進化論的意識形態雖然強大,但它還是形而上的,真正操作層面的工具價值,還是中國傳統的陰謀權術。段祺瑞發現,每當他樂意遵守代議制的規矩時,辦事無不障礙重重,什么也辦不成;當他玩弄權術,操縱軍人干政的時候,反倒要順利得多。
只是這僅限于日常事務,到了重大決策的關頭,“徒恃法律上名義建立于北洋派之上”的總統,[2]依靠國會的配合,還是能給北洋派領袖段祺瑞造成巨大的麻煩。最明顯的事件,發生在對德宣戰問題上。
時間進入1917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已經打了將近4年,交戰雙方德奧同盟和英法協約兩大集團,像兩個纏斗已久的巨人,已經精疲力竭。似乎這個時候,外面只要來一個人,手指一捅,一方就會倒下。當時的世界,有這個力量的國家,只有日本和美國,日本不樂勞師遠征,更喜歡待在家里賣軍火。最后解決問題,眼見得只有靠美國。跟英國血濃于水的美國,如果參戰,選擇幫誰,不問可知。但是,已經加入協約國的日本,和即將加入協約國的美國,卻都特別想把中國拉進來,讓中國給他們出兵,出勞力。但是兩家又各有懷抱,都想讓中國走自己的路線參戰。顯然,他們著眼的,不止是參戰本身,還有戰后在遠東的勢力份額。
日本人下的功夫比美國人大得多。自日本大隈內閣倒臺、寺內內閣上臺以來,因為寺內的私人代表西原的說項,段祺瑞政府對日本好感大增。西原的第三次來華,主要目的就是游說中國走日本路線參戰。終于,在日本的利誘下,1917年初,中國接受日本參戰援助,走日本路線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切實行動,把身子靠在了日本人身上。當然,這也埋下了日后美日在五四運動前后暗中較勁的伏筆。
然而,就當時而言,在參戰問題上,中國國內一向有兩種意見。一種是押寶似的選擇一方參戰,然后搭便車提高中國的國家地位。段祺瑞和一些親英美派的政客,就是這種意見,只是段祺瑞和這些政客選擇的路線不一樣。另一種是兩邊都不得罪,保持中立。由于英法在中國勢力比較大,因此可以選擇稍微偏向英法協約一方,比如跟德國斷交,但不參戰,留有余地,萬一德奧同盟勝利,也可以免于尷尬。由于中國在政治和軍事現代化過程中,德國一直是樣板之一,軍人崇德者不在少數,徐樹錚就是一個。所以,持后一種意見者,在軍政各界,不在少數。而日本的活動,反而增加了這些人的疑慮。用西原的話來說,就是“擔心中國會在外交上喪失自主權,更害怕日本會借口加強中國沿海的防御而侵犯中國的領土”。[3]待在總統府的黎元洪,就是后一派的代表人物。黎元洪脾氣很好,一般情況下,很少跟人發生沖突,面對強勢的段祺瑞,更是如此。但對于中國的參戰,他認為事關國運。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肯妥協。
就這樣,在最后參戰問題上,府院之爭走向了決裂,而國會站在了總統一邊。段祺瑞為了能讓對德參戰案得以通過,動員了督軍團施壓沒有用,采取了下三爛的公民團包圍國會這種袁世凱的故伎。由于玩得過于拙劣,最終不但沒能成功,反而惹翻了多數的議員,鬧得沸反盈天,北京政局大亂。最后,黎元洪不顧督軍團的反對,以不太合法的方式,罷免了段祺瑞。段祺瑞負氣出走天津,天下更亂了。
罷免了段祺瑞的黎元洪發現,采取如此決絕的辦法跟北洋派鬧翻,結果是得罪了所有無論如何都不能得罪的人。各地軍閥反聲震天,殺氣騰騰,自家的地位岌岌可危。免了段祺瑞之后,居然在北京找不到一個人肯出面組織政府,接替段祺瑞。按當時的情形,他自家的性命,也隨時可能被隨便一個什么武人提一旅之師就給滅了。無奈之下,病篤亂投醫的黎元洪,只好接受辮帥張勛的進京調停。作為前提條件,是必須解散其實是支持他的國會。可是,簽署解散命令,都沒有人副署,最后還是步兵統領江朝宗出來給他解了圍。各地的軍閥,明明知道張勛這個前清的孤臣孽子,來北京多半是要拉出小朝廷復辟的,但卻紛紛縱容這個腦后拖著辮子的江西老表出頭為他們火中取栗。只有在天津的段祺瑞,聲音不大地警告張勛不要復辟,但也很快就淹沒在各地武夫一片叫好聲里。
當張勛率領五千辮子軍進入北京城之后,一頭扎進了宮里。復辟大戲開鑼,遺老遺少粉墨登場。遲鈍的黎元洪,這時才發現自己上了當。趕緊躲入日本使館,發表兩項命令,托人帶到天津拍發。一項是委托在南京的副總統馮國璋代行總統職權,一項是重新委任段祺瑞為總理,主持討逆。
接到命令,段祺瑞忸怩了半日,雖然有點不情愿,最終還是接受了委任。接受全權委托的段祺瑞,知道這等于黎元洪向自己遞出了降書降表,府院之爭從此畫上句號。但在得意之余,卻發現自己沒有一兵一卒可以調遣,也沒有一分錢可以供支配。顯然,在那個時候,錢有時候比兵更有用。有錢,不愁買不來兵供他調遣。此時,親日的曹汝霖為他雪中送炭,從日本三菱公司北京分公司借來了100萬日元,隨后又弄到了鹽余款50萬。[4]有了錢之后,段祺瑞先用錢收買了駐扎在北京附近的第八師師長李長泰的小老婆。然后靠這婦人的枕邊風,說動了這位國軍精銳師的師長。隨后,第十六混成旅馮玉祥部和第三師曹錕部也響應討逆,陸續聚攏四五萬人。對付五千辮子軍,已經綽綽有余。于是,段祺瑞于1917年7月3日于天津馬廠誓師,興師討逆。此時,過去跟張勛推杯換盞、稱兄道弟的各省軍閥,呼啦一下全部變了臉。五千辮子兵,當然守不住小朝廷,害得張勛復辟未成,連自己的老窩徐州并辮子軍都丟了,從軍閥盟主,變成復辟元兇。而段祺瑞,則成了再造共和的英雄。從此,中國政局進入了段祺瑞的全盛時期。
全盛期的段祺瑞,名副其實地可以稱為皖系首領。第一,派系的界限清晰了,自家不僅有了嫡系,而且在“北洋團體”中,也有了親疏之分。第二,身邊不止若干追隨者和幕僚,而且還有了一大隊的文臣武將。嚴格地說,此時的皖系,有兩個東西是標志性的,一是用日本的借款,編練嫡系武裝參戰軍,有了親自掌握的嫡系武裝;二是建構了一個聽話的代議機構安福國會,有了一大群聽招呼的議員。
編練嫡系武力,茲事體大,由段親自抓,具體由他的哼哈二將之一的靳云鵬來操辦。而操辦國會,則由他的哼哈二將的另一員徐樹錚出面。這樣兩件費錢的大事,背后的支撐者是日本,具體地說也就是我們前面所講的西原借款。由于日本方面金錢橄欖枝的舞動,在北洋時期歷屆民國政府中,段祺瑞的皖系政府,是最親日的。用日本人的錢建構了一個自己的帝國,卻也因為這來自日本的錢,最后還是讓皖系帝國變成了泥足巨人。從某種意義上說,恰是這兩件事,讓段祺瑞得罪了原來自家盟友。文的方面是梁啟超和他的研究系,武的則是曹錕、吳佩孚,甚至還有東北的奉系張作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