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道家形而上學(xué)研究(增訂版)
- 鄭開
- 26893字
- 2019-10-25 16:13:23
第一節(jié) 道家論理學(xué):以形名思想為中心
首先解釋一下我們?yōu)槭裁磫⒂昧恕暗兰艺摾韺W(xué)”這個術(shù)語,而不是“道家邏輯學(xué)”。邏輯學(xué)(logic)是舶來品,乃中國古代思想世界所無(中西方的哲學(xué)思維差異之大,由此可見一斑),但中國傳統(tǒng)的“名學(xué)”“辯術(shù)”確有近似西方邏輯學(xué)(部分包括修辭學(xué))的地方。道家的“名學(xué)”是很有特色的,但它是否可以比擬于古希臘意義上的邏輯學(xué)(logic),至少還需要進一步探究其會通的可能性。早期的哲學(xué)術(shù)語翻譯,斟酌中西思想的對照關(guān)系,“論理學(xué)”“名理論”往往對譯為logic,例如明末的傅泛際和李之藻翻譯《名理探》,將亞里士多德邏輯學(xué)介紹到中國;后來嚴復(fù)用“名學(xué)”對譯logic,有見于古代名學(xué)與logic之間的類近;章士釗采用音譯“邏輯學(xué)”,當然是出于進一步區(qū)別論理、名理和logic的考慮。這里啟用“道家論理學(xué)”這個有斑駁色彩和歷史感的術(shù)語,而不想妄稱“邏輯學(xué)”,也沒有拘泥于“名學(xué)”,原因在于“論理學(xué)”恰好處于會通西方邏輯學(xué)和中國名學(xué)的界面上。
如果說傳世典籍是歷史的流衍物的話,那么困擾思想史研究的最大難題之一就是其中的具體語境及意義,簡單地說,古人是在何種意義上言說的?這些言說背后的不言而喻的知識背景與理論預(yù)設(shè)又是什么呢?正如李零所指出的那樣:“任何天馬行空的哲言都離不開一定的知識背景。讀先秦諸子書,我們會發(fā)現(xiàn)許多‘不言而喻’(術(shù)語沒有解釋,故事掐頭去尾,引文缺乏出處)。但古人不言,并不等于沒有,乃是因共知共識,把注腳隱于背景深處。它們是研究古代思想家對話語境的基本線索。例如在先秦諸子中,儒、道相非,主張不同,但還是有一些共同的爭論對象或話題,如仁、義、道、德、禮、法等。我們要弄清這些概念的是非同異,就得挖掘它們的深層背景。”[1]我認為,諸子時代的形名之學(xué)正是這樣一種理論預(yù)設(shè)和知識背景。諸子學(xué)固然互相攻訐,但它們之間的對話與諍辯少不了一些共同的基礎(chǔ),形名問題由于雙關(guān)政治與語言,自然成為諸子百家共同的話題;更重要的是,形名作為某種論理工具而為諸子所重視,成為論辯中的利器。王弼之所以高明,就是因為他深明于此,借助于恢復(fù)古代的刑(形)名之學(xué)的解經(jīng)來闡釋先秦思想。因此,形名之學(xué)就像“芝麻開門”的咒語,是我們打開先秦思想史之門的關(guān)鍵;由于諸子的形名之學(xué)集中地體現(xiàn)了其理論特征與趨向,我們也能夠以此為線索直探諸子百家相互辯難的理論原因。
一、道家名學(xué)導(dǎo)論:以《老子》首章疏釋為例
由前面的討論,我們知道,道物之分際,即形上學(xué)、物理學(xué)之分際,即有無之分際,而道家正從形名兩方面規(guī)定有無,詮釋道物;那么,道與物、有與無的分別就在于有形與無形、有名與無名的分別。
《老子》已隱含了以“有名”表示“物”、以“無名”表示“道”的意思,其曰:“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第1章)又說:“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第40章)兩下相較,“無名,天地之始”相當于“有生于無”,“有名,萬物之母”即“天下萬物生于有”。[2]據(jù)此我們推斷,老子所謂“有生于無”也許是“有名生于無名”的略語,第2章“有無相生”也自然是“有形(或有名)、無形(或無名)相生”,而第11章“當其無,有……之用”數(shù)語疑為“當其無有……之用(也)”。[3]王弼注“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曰“凡有皆始于無”,這個“無”就是“未形無名”,而“有”則是“有形有名”。河上公《章句》亦曰:“無名者謂道,道無形,故不可名也……有名謂天地,天地有形位,有陰陽,有柔剛,是其有名也。”
道家所謂“有”,其準確含義就是有形、有名;所謂“無”,其準確含義就是無形、無名。換言之,“有無”即“有形、無形”“有名、無名”的概括語。《淮南子·俶真訓(xùn)》明確地說,“有”就是“萬物始有形兆也”,“無”就是“無可名也”。然而,宋儒注《老子》,傾向于抽象理解,反以“無名”“無欲”為“無”,“有名”“有欲”為“有”,此乃自王安石以來的注《老子》風(fēng)氣。[4]胡適也認為:“常無、常有作一頓,舊讀兩欲字為頓,乃是錯的。”[5]考宋以前《老子》古注及其殘篇,第1章句讀應(yīng)為:“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6]至馬王堆帛書《老子》甲乙本出,“常無欲”“常有欲”句皆作“恒無欲也”“恒有(乙本作又)欲也”,“欲”下有一“也”字,足以證明古本《老子》的句讀。這個問題終于水落石出了。
我們在這里諍辯《老子》句讀問題,并非出于考據(jù)癖,而是想通過該問題闡明:(1)《老子》書中的“概念”往往是具象的而不是抽象的[7],換言之,老子所謂“無”首先應(yīng)是無名抑或無形,而不是宋儒所發(fā)揮的“無”。當且僅當在這種意義上,我認為蒙文通先生的下述論斷精確不磨:“周秦性道之辯不議空、有,自印度思想入諸夏而六代議空、有者紛紛。”[8](2)更重要的是,我們把老子所謂“無”歸結(jié)為“無名”“無有”,旨在說明“有”“無有”“有名”“無名”乃道物的哲學(xué)化表述,也就是說,我們曾在物理學(xué)(自然哲學(xué))中討論過的道物和有無問題,經(jīng)過了形名話語(學(xué))的介入和洗禮,更加抽象化了。歷代注《老子》者,無不認為“道”即“無名”“無有”,而以“天下萬物”為“有形有名”。(文繁不具引。)《淮南子·說山訓(xùn)》云:“有形出于無形,未有天地能生天地者也。”此或即《老子》第40章“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無”之注解,所謂“有生于無”意味著“有形生于無形”。王弼頗采形名話語詮釋《老子》,也可以看作道家形名理論在魏晉時代的思想投影[9];實際上,王弼以形名話語契會《老子》,并非空穴來風(fēng),更不是什么異想天開,他依據(jù)和發(fā)揮的正是道家固有的形名理論(學(xué)),只不過長期以來人們或多或少地忽視了這一點。
不過,《老子》只言“名”,尚未從“形”和“名”的關(guān)聯(lián)角度闡發(fā)問題,但似乎隱約包含了形名問題,可以說道家形名理論在老子那里只是略具雛形而已。真正奠定道家形名學(xué)基礎(chǔ)的是《莊子》,后來的《管子》四篇和《尹文子》亦祖述其說。《莊子》下面的論述可以說繼承和發(fā)揮了老子思想:
這句話表明了凡是物都是有形有象、有聲有色的東西,都是可以通過感覺(訴諸五官感知)而能夠把握的現(xiàn)象界的存在(existence)。而上述乃是先秦諸子共同承認并以此溝通交流的基本看法,因此也是他們不言而喻的理論預(yù)設(shè)。《周易》說:“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周易·系辭上》)《管子·心術(shù)下》說:“凡物載名而來。”郭店楚簡《性自命出》說:“凡見者之謂物。”這些例子充分說明了先秦諸子把有形的東西稱作物,而物又是“有名的”。但是道家卻沒有止步于有形有名的物,而是繼續(xù)追問形、名、物的緣起,如《莊子》所說:
所謂“無”,就是“無有(形)”“無名”。因其“無有”,所以道不是物;因其“無形”,所以道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因其“無名”,所以道乃“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莊子·秋水》),亦為言辯所不及。總而言之,“視而可見者,形與色也;聽而可聞?wù)撸c聲也”。但是,道卻隱身于形色名聲之外,而“世人以形色名聲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豈識之哉?”(《莊子·天道》)
莊子說“有形有名”(《莊子·天道》),闡論了形名學(xué)的第一個原理,即有形的東西(物)都可以通過語言(概念思維)來把握。[10]因為它特別重要,所以我們下面做進一步的籀繹。首先應(yīng)該明確的是,所謂“有形”指的是物(有形之物),如《管子·心術(shù)上》所說:“物固有形,形固有名。”其次,“有形有名”同時意味著“無形無名”,故《尹文子》說:“名者,名形者也;形者,應(yīng)名者也。”而“大道無形,稱器有名”或“大道不稱,眾有必名”(《尹文子·大道上》)。如此,道物和有無問題就在形名話語(理論)上得到了更深入的闡述,而道家哲學(xué)也在此基礎(chǔ)上得到了強化,形而上學(xué)之門戶也由此打開。形名學(xué)“有形有名”(物理學(xué))和“無形無名”(形上學(xué))兩個原理的擴展,主要體現(xiàn)在把無知、無欲、無為納入“無形無名”的形上學(xué),同時將知(感性的和理性的)、欲(系于情與物的)、為(例如仁義和禮法)歸諸“有形有名”的物的(或人的)范疇。《莊子·天道》明確地把禮法形名置于“精神之運,心術(shù)之動”之下,也就是說把形名放在“道”之下,從而在形上學(xué)的高度反詰了儒家將仁義植入人性的企圖,高唱“呼我牛也而謂之牛,呼我馬也而謂之馬”,以申說其“無名”的主張,并以輪扁的實踐智慧摒棄了訴諸名言的“古之糟粕”,而所有這一切皆有待于“無為”,即“虛靜恬淡寂漠”的心性境界,才能得到充分的闡明。
作為道家哲學(xué)基本理論的形名學(xué),實際上涉及了道家哲學(xué)的所有方面:既重新闡述了糾纏于道物關(guān)系中的所謂本體論問題(有形生于無形),也因為追求“無為”而開創(chuàng)出一種與儒家不同甚至相反的“道德譜系”(倫理學(xué)),更因為其卓而不群的“無知”主張而在知識論語境中得到了延伸和拓展,呈現(xiàn)出不同于古希臘邏各斯的獨特理論范式。第三點即我們在本章所要討論的主題。
二、形名古學(xué)鉤沉:圍繞道家和名家關(guān)系的分析
為了區(qū)別戰(zhàn)國中期以降黃老和法家的刑名法術(shù)之學(xué),我們把老莊和惠施、公孫龍以及部分墨家的名學(xué)稱為“形名古學(xué)”或者“形名之學(xué)”。形名之學(xué)彌散在道家哲學(xué)的各個部分、各個環(huán)節(jié)。比如說它以“有形生于無形”來闡論道物之間的親緣關(guān)系,如《淮南子·泰族訓(xùn)》所云:“夫道,有形者皆生焉,其為親亦戚矣。”又如它把仁義禮法(“跡”)歸諸形名,從而在批判儒家倫理的同時趨近一種“所以跡”的道德形而上學(xué)。再如它以“無名”的解構(gòu)力量破斥了辯者的巧言和綺辭。而道法家(或黃老學(xué))的刑名法術(shù)之學(xué)也與老莊形名理論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復(fù)雜關(guān)系,但是,所有糾結(jié)于形名的問題至今仍處于曖昧未明的混沌之中。因而,為了闡明道家“名學(xué)”思想的獨特性,我們不能不推考、鉤沉作為古代思想世界之深層背景的形名古學(xué)。
龐樸曾以正名(儒家)、無名(道家)和控名(名家)來概括先秦名辯思潮,并把它們牽強附會到了一個“正、反、合”的邏輯順序中展開。[11]這種黑格爾式的思想史研究不妨聊備一格,卻不是為我們所服膺的方法,因為思想史本身的復(fù)雜性遠非任何邏輯所能運諸掌中。包括名辯思想在內(nèi)的形名學(xué)之所以長期曖昧不明,也是因為它枝蔓太多、糾葛太深。下面,試綜合資取胡適、伍非百諸氏的研究,以道家名學(xué)為關(guān)注點,簡要地概述一下先秦時期諸子的所謂“名學(xué)”。
茲從名家開始討論,這是為了敘述方便,同時也因為道家形名之學(xué)起于“名”的概念。自春秋末年的鄧析以來,曾幾何時,辯者和察士特別活躍,這些人探究與“名”有關(guān)的各種問題,相當于古希臘的“智者”(sophist),史稱“名家”(如《史記》《漢書》)。必須明確的是,先秦時期并沒有“名家”一詞,而《史記》《漢書》對“名家”的概括似乎也不能將探究“名”的各個流脈囊括殆盡。可以肯定,作為人文學(xué)術(shù)概念的“名”,在孔子那里主要是從政治、社會制度(即禮)中抽象出來的,是“禮崩樂壞”“名實相怨”的產(chǎn)物,后世以“名教”替代“禮制”可以說得其宗旨。胡適以為孔子的“正名主義”主要是政治社會和倫理意義上的,他寄托于《春秋》中的“正名字”“定名分”“寓褒貶”的“正名”方法,體現(xiàn)了他將“政”訓(xùn)為“正”的思想旨趣。[12]相比之下,老子的“無名”則突破了制度外殼,因為超越的“道”不能還原為任何制度,也不依附于任何制度;經(jīng)過“無名”的洗禮,道家不僅使自己與儒家分道揚鑣,也與古希臘哲學(xué)的邏各斯中心主義區(qū)別開來,更重要的是,“名”的概念也被淬火為一個抽象概念。
在胡適看來,老子最早在哲學(xué)上提出“名”的問題,因為“名是知識的利器”,所以老子按照“絕圣棄智”的思想邏輯,反對“名”而要求返歸“無名”的境界,那是一種天地未生之前的“繩繩不可名”的混沌狀態(tài),這就是“復(fù)歸于無名之樸”。[13]我們知道,老子只論“名”而不及“形”,還沒有把形名結(jié)合起來;《莊子·天道》引“故書曰:有形有名”,可見其來有自。[14]《淮南子·要略》曾說刑名之書出自法家先驅(qū)申不害,乃“故禮未滅”,“新法重出”,以致“新故相反,前后相繆”。司馬遷說:“申子之學(xué)本于黃老而主刑名。”古之“刑”通“形”,這是不是暗示了“刑名”“形名”二者間的聯(lián)系?似乎可以說,形名學(xué)于春秋末年尚未成型,它也許是受戰(zhàn)國早期刑名之學(xué)的刺激而起;孔子主張“正名”而老子主張“無名”,他們都不談“形(刑)名”。[15]然而,《莊子》和稷下道家著作《管子》卻屢引形名之說,“物固有形,形固有名”幾乎成為道家論理的必要工具,大體上同時的孟子雖不言“形名”,卻以“形色”詮釋“天性”。出入稷下的諸位先生或善于辭辯,或精于名實,或兼而有之。因此,我們推斷形名學(xué)發(fā)軔于春秋末年至戰(zhàn)國早期,刑名(包括刑法和名辯兩個方面)也許是它的來源。形名問題之所以重要,因為它是古代思想世界(特別是戰(zhàn)國中期以來的諸子學(xué))的深層背景[16],即理論預(yù)設(shè)或不言而喻的問題,也就是說它是當時的學(xué)術(shù)話語和論辯工具。
此后,各種關(guān)于“名”的理論“紛紛出籠”,從理論上說,有名法、名理、名言、名辯、名分、名守、形(刑)名、正名等,其中既有政治理論,也容納了抽象思辨。據(jù)伍非百說,其時(戰(zhàn)國中期左近或稍前)最為流行、最具影響力的三個流派是“名法”“名理”“名辯”。[17]“名法”乃刑名法術(shù)之學(xué),代表人物即政治上的申不害(術(shù))和商鞅(法),系從“形名學(xué)”中分化而來的“末流”,而“刑名”也比“形名”的含義更窄;“循名責(zé)實”“綜核名實”是“名法”派關(guān)注的主要問題。“名理”是研究“極微要眇”理論的,如辯論“天地之終始,風(fēng)雨雷霆之故”“萬物之所生惡起”“至大至小”“有窮無窮”“堅白同異”等問題,由于他們廣泛地討論了時間、空間和變化的主題,可以稱之為最早的物理學(xué)家(自然哲學(xué)家);他們的一些論題,如“影不動”“火不熱”“雞三足”等,因為反常識的緣故而被稱為“戲論”,據(jù)說魏晉清談乃其余風(fēng)。“名辯”追究“名”“辭”“說”“辯”的原理及其應(yīng)用,《墨辯》乃是其代表,《史記》《漢書》中所謂的“名家”似乎也包括他們。
這樣看來,上面所說的“名家”比那種只認惠施、公孫龍的“名家”范疇遠為寬泛,實際上,儒、墨、名、法、道各家甚至楊朱學(xué)派皆有自己的“名學(xué)”,我們的目的就是在這個比較寬泛的思想背景上鉤沉形名學(xué)。胡適早已指出,儒家(孔、孟、荀)、道家(老、莊)、墨家、名家(惠施、公孫龍)、法家(韓非)以及楊朱都炮制出了自己的一套“名學(xué)”。[18]伍非百把“名家”托始于鄧析,這是因為鄧析生活年代最早、著書最早。《鄧析子》或一卷或二篇,《漢志》《隋志》《通考》《通志》皆有著錄,今本《鄧析子》(包括《無厚》《轉(zhuǎn)辭》二篇)系妄人附會的偽書。[19]鄧析,鄭人。劉向稱其“好形名之學(xué),操兩可之辭,設(shè)無窮之辯,數(shù)難子產(chǎn)法,子產(chǎn)無以應(yīng)”。鄧析創(chuàng)制“形名”,蓋與子產(chǎn)“鑄刑書”有關(guān)。[20]其實,鄧析所言“形名”即“刑名”,依于制度和制度變化而起。《漢志》說名家出于禮官,這個論斷已沒多少人相信了,但此說暗示了“名”的學(xué)說與制度間的關(guān)系則不為無見。“名學(xué)”之興起,就是周秦時代由“禮”向“法”轉(zhuǎn)折的產(chǎn)物。上面約略提到《淮南子·要略》關(guān)于“刑名之書”起源的說法,今詳錄如下:
這段話更清楚地表述了刑名學(xué)起于政治、社會變動的事實。基于且主于刑罰的刑名之術(shù),與諸子學(xué)術(shù)相互攝入,流衍出申、韓之法術(shù),充實了儒家名實之說,催生了惠施、公孫龍之流的辯者學(xué)術(shù),也刺激了《墨辯》的形成和發(fā)展,而道家形名學(xué)也在時代風(fēng)云、浩蕩潮流中脫穎而出,奠定了其形上學(xué)的基石。由此可見,諸子百家皆有自己的名學(xué),即關(guān)于“名”的理論,它們體現(xiàn)于百家爭鳴當中,也是百家爭鳴的結(jié)果。比如說,君操其名,臣效其形,形名參同,賞罰乃生,此申、韓之“名學(xué)”;言者名也,事者形也,言與事合,名與形應(yīng),此商鞅之“名學(xué)”;游心于堅白同異之言,逐萬物而不反,此惠施之“名學(xué)”;“有形而無實,唯謂而無名”,此公孫龍之“名學(xué)”;推究“正名、析辭、立說、明辨”,近于西方所謂“邏輯”,乃墨家之“名學(xué)”。當年嚴復(fù)把邏輯譯為“名學(xué)”也是有見于此。
我們既然以形名學(xué)表示道家的“名學(xué)”,就不妨辨明一下“形名家”問題。譚戒甫曾根據(jù)《戰(zhàn)國策》中的孤例“夫形名之家皆曰‘白馬非馬’也”(《趙策二》),主張于“名家”之外,別有“形名家”,那就是公孫龍。[21]伍非百批評說,“‘名家’與‘形名家’乃異名同實之稱”,“非于‘形名家’外別有所謂‘名家’”[22]。我認為,譚戒甫別舉“形名家”,歸諸公孫龍,其說未審,然而伍非百的批評之辭,以及“‘形名’與‘名’乃古今之殊,蓋‘形名’之變?yōu)椤q‘法術(shù)’之變?yōu)椤ā钡恼摂啵f亦未諦。按形名之學(xué)見諸道家典籍,班班可考。且不論“形名家”之詞是否無稽,譚戒甫把“形名學(xué)”歸諸公孫龍,也不能說十分確當;因為公孫龍之“白馬非馬”講的是“形”(馬)、“色”(白),“堅白”講的是“色”(白)、“性”(堅性),并非講“形名”。當然,道家盛言的“形名”(學(xué))也非如伍非百所說,是“名”(學(xué))的古稱;毋寧說,形名學(xué)乃道家的“名”學(xué),是上述寬泛意義上“名”的理論中的一支,其主題不限于政治、社會制度,卻轉(zhuǎn)而著力于形上學(xué)。所以,自春秋末年至戰(zhàn)國中期最重要、最顯赫的“名家”流脈當中,還應(yīng)該在伍非百所說的三派之外,加上“形名”一派,而后者與前三者相摩相蕩,相反相成。
伍非百把諸子百家的“名學(xué)”歸納為政治、語言兩個方面。很有道理。不過,道家名學(xué)卻是其中的異數(shù)。它更哲學(xué),或者更確切地說,更形而上學(xué),因為它既突破了制度的外殼,且掙脫了語言的藩籬,從而揚棄了“有形有名”的物理學(xué)(陰陽家和名家),趨向“無形無名”的形而上學(xué)。而在這個理論形成過程中,道家也捶破百家,用一種“掃相以顯實相之無相”的方式,建構(gòu)起道家的形上學(xué)。我們盡可以像道家的論辯對手那樣,譏諷其言“無用”(惠施語,見《莊子·外物》),也可以像歷史學(xué)家那樣,批評其言“皆空語無事實”(司馬遷語,見《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但是,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否認道家形而上學(xué)蘊含的深刻意味,那就是其中獨特的價值理想。道家哲學(xué)的這種理想性,就是隱藏在刻薄地搥提仁義之下的大慈大悲,就是堅持“絕圣棄智”背后的深刻智慧,就是超越于制度和社會的人性光輝,就是解脫了名韁利鎖的自由創(chuàng)造;一言以蔽之,就是不拘形跡、自隱無名的精神境界。
稷下道家、黃老學(xué)和法家的名學(xué),既可以看作刑名之余緒,也可以看作道家形名學(xué)的蛻化。怎樣從道的原則中推導(dǎo)出法和刑,或者說從道的高度論證法和刑的合理性,以重建社會秩序,乃是道家黃老學(xué)派的理論主題。“理”的概念、自然法的觀念和刑(形)名學(xué)正是其理論利器。(下詳)可見,形名學(xué)的遞嬗,足以表明道家思想本身的推移。例如《管子·心術(shù)上》曰:
隨后又詳細解釋說:
這段話闡述了兩層意思:第一,“物固有形,形固有名”,所謂“名”緣形(物)而有,也就是說“名”起于“形”,因“形”而生;“名”之“實”就是“物”(形),所以《心術(shù)上》提出了自己的“正名(實)”的觀點,即“言不得過實,實不得延名。姑形以形,以形務(wù)名”。第二,至于“道”則“虛其無形”,既“不見于形”亦“不出于口”,落于“形”(感覺,目以視形)、“名”(心知)之外。所以說“必知不言之言,無為之事,然后知道之紀”,相應(yīng)地,《管子》反復(fù)強調(diào)了“神明若存”“神明來舍”,提示出“神明”是證悟、體驗“道”的精神狀態(tài)。稷下先生尹文的遺說見諸《尹文子》,其中多言“形名”,例如:
其實,“大道無形,稱器有名”與“大道不稱,眾必有名”是一個意思,即道無名而萬物(即眾形)有名,因此“無名,故大道無稱;有名,故名以正形”。從經(jīng)驗上看,物之為物的第一個特征是“不可入”的(物)形,形直接訴諸視覺;如果說“以形定名”僅限于訴諸視覺,那么就不能把許多現(xiàn)象(比如說聲音)納入“形名相耦”,即“有形必有名,有名必有形”原則并不能把所有現(xiàn)象囊括在內(nèi)。《尹文子》認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在承認“有形必有名”的同時,又提出“有名者未必有形”,這可以看作對“形名相耦”命題的修正。應(yīng)該說,《尹文子》的修正更符合經(jīng)驗常識:從經(jīng)驗特別是社會經(jīng)驗來說,“形而不名,未必失其方圓白黑之實;名而無形[24],不可不尋名以檢其差。故亦有名以檢形,形以定名,名以定事,事以檢名,察其所以然,則形名之與事物,無所隱其理矣”(《尹文子·大道上》)。這樣,《尹文子》就把社會實在,即政治意味的“名”納入了“名”的范疇,因此它把“名”分為三種:“一曰命物之名,方圓黑白是也;二曰毀譽之名,善惡貴賤是也;三曰況謂之名,賢愚愛憎是也。”其實《尹文子》的觀點不離《莊子》左右。道家所謂“物”,包括自然現(xiàn)象和社會實在,也包括人所固有的感覺和心知;簡單地說,前者歸結(jié)為“形”而后者歸結(jié)為“名”。因此,物象、物理、制度、仁義皆是“物”,因為它們與“名言”相耦;同樣,它們也都屬于有形、有名的形下范圍,因為它們不過是感性和理性所把握的對象。馬王堆出土的黃老古佚書似與稷下道家有密切關(guān)系,其言形名,自形名而推展到刑法,從一個側(cè)面說明了“道生法”之古訓(xùn)。曾為稷下祭酒的荀子,其《正名》主要是從名辯(包括語言與邏輯在內(nèi))和政治兩個方面總結(jié)了先秦名學(xué)。
現(xiàn)在回到本章討論的主題,道家形名之學(xué)與其知識論有什么關(guān)系呢?試從兩個方面分別闡述之:(1)從“名”的方面看,“名”既表示語言也表示制度,這種復(fù)雜性自形名之學(xué)角度來看也許更顯豁:作為概念性符號,“名”意味著概念思維,即理性(知性);它之所以是制度性符號,一方面因為社會政治制度是“有意味”的符號,另一方面因為制度是由概念以及概念性思維建構(gòu)起來的。在知識論上,“名”則以理性的名義整合了目見耳聽的感性知識,視—形間的耦合、聞—聲間的耦合,亦納入了形名范疇:感性知識止于形色(聲),即所謂有形。至于理性(知性)及其對象,則歸于“有名”,比如說萬物之理、事物之理、由名言建構(gòu)起來的禮樂制度、訴諸名言的仁義觀念等。這正是道家摒斥仁義和理性的原因。(2)從“無名”的方面看,道家知識論直接掠過了語言和制度(即“名”),所以道家反對“名”,同時也反對與“名”相表里(相耦)的“知”(心知,即理性);其旨趣是緣“名”的反面闡發(fā)“無”的理念,即無形、無名、無欲、無為、無心、無待等。總之,道家所謂“有”是指有形之物和有名之事,包括語言、觀念和制度;所謂“無”是指高于物外、超乎制度的精神境界。欲知其詳,我想通過具體分析《莊子·齊物論》來闡明道家形名之學(xué)在其知識論語境中的基礎(chǔ)地位。
三、道家名理之學(xué):以《莊子·齊物論》為中心
古有“熟讀《南華》第二章”之語,可見《齊物論》是我們領(lǐng)略莊子哲學(xué)乃至道家哲學(xué)的舟橋津梁,“不二法門”。鐘泰曾說,《齊物論》宗旨一言而盡,“正名而已矣”[25]。細味《齊物論》,其旨趣乃破詰辯者(所謂“名家”)之說以自樹耳。宋陳景元注《莊子》,附公孫龍《白馬》《指物》二論于《南華真經(jīng)余事雜錄》,提示了“名家”(即辯者、察士)和道家間的意味深長的理論關(guān)系。我們已經(jīng)知道,道家與形名之學(xué)有著不解之緣。《老子》主張“無名”,卻“課虛無以責(zé)有”,自“名”的反面印證“無名”;《莊子》則屢屢批判儒、墨之辯和辯者之辭,極盡嘲弄譏諷之能事,《齊物論》集中體現(xiàn)了這種思想趣向。如果說《莊子》是通過破斥百家之說而自成“一家之言”,那么我們就不妨由此躡近《齊物論》,考察其如何入室操戈——針對辯者(名家)之說,入據(jù)之而出擊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如何因儒、墨相非而兩折之(辯無是非),超然于是非善惡以及“辯”本身之上[26],從而建樹道家“名學(xué)”。[27]
至于《齊物論》篇旨,我們根據(jù)其破斥各家(儒、墨、名)名辯之學(xué)而建構(gòu)道家形名學(xué)(“名學(xué)”)的主要旨趣,且取王安石、呂惠卿之說,認為所謂齊物論就是整齊“物論”,即橫掃諸家物論(物理學(xué)),或者說把諸家之學(xué)當作物論加以破詰。[28]也就是說,《莊子》此篇旨在議論百家物論的得失,從中建樹思想。《莊子·天下》說慎到主張“齊萬物以為首”,或以為“齊物”是慎到之說,或以為《齊物論》祖述慎到之學(xué),甚至出于慎到之手,皆不足為訓(xùn)。考《天下》中敘述的慎到之說,要旨不外“趣物”二字,或“與物宛轉(zhuǎn)”四字;“無知之物”(活死人)就是他追求的目標,換言之,就是把人性歸于物性,以摒除精神境界為代價而追求與萬物同一。如果我們把《天下》關(guān)于慎到的評述和下面一段評述關(guān)尹、老聃的話相比較,不難看出,關(guān)、老道家之說旨在“澹然獨與神明居”,也就是說,乃基于心性論而發(fā),而慎到仍然拘于物或趨向物,所以莊子說“其所謂道非道,而所言之韙不免于非”,因為他所說的“道”不是真正的“道”,充其量不過是“齊萬物以為首”[29],所以說他并不“知道”(透徹地了解和把握“道”)。說來說去,慎到之“齊物”與《齊物論》了無關(guān)系,彼此之間只不過說辭偶似,穿鑿附會者可謂好事之徒歟?
《齊物論》開卷伊始即點出“吾喪我”命題,并提起人籟、地籟、天籟的話頭。由于該命題提挈全篇,所以我們不能不深味其中的精蘊。“吾喪我”首先意味著“荅焉似喪其耦”,鐘泰引《田子方》“遺物離人而立于獨”詮注“喪耦”,以《莊》解《莊》,不失為精辟的高見。這表明所謂“喪耦”意味著兩層意思:一是精神(境界)上的獨立無待[30],即“逍遙于無何有之鄉(xiāng)”,或“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二是“遺物”,而“喪我”意味著除去(忘、外)自身中固然之“物”(包括肉身和感覺、心思),即“至人無己”;反之,便是“喪己于物”。那么,“吾”與“我”的不同,簡單地說,就是“道”與“物”、“天”與“人”的不同。對此,陳靜分析說,在莊子那里,“我”是對象性關(guān)系中的存在,永遠處于物我、人我、彼此、彼是、是非的對待性關(guān)系之中,相對于不同的對象,“我”又具體展現(xiàn)為“形態(tài)的我”和“情態(tài)的我”;“形態(tài)的我”展示了“人”作為“物”的存在狀態(tài),這樣的“我”由于總是陷溺于現(xiàn)實的困境中,實在是被動而無奈的,而所謂“情態(tài)的我”是指社會的對象性關(guān)系中的、作為社會角色的“我”。相反,“吾”卻不是“形態(tài)的我”,也不是“情態(tài)的我”;莊子并沒有明確告訴我們“吾”究竟是“什么”,其中的原因,恐怕是因為“吾”如同“天籟”一樣,是不可言說的。[31]的確,表面上看,《齊物論》并沒有像描述“人籟”和“地籟”那樣,描述“天籟”是“什么”,因為它不是“什么”(物),既不能由世故的語言來表述,當然更不能由是非之辯討論清楚;莊子只是說(天籟)“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32]這不是遁詞,而是用“問而不答”的慣技暗示了言語道斷,唯有默會而已。司馬彪《注》云:
郭象則曰:
鐘泰解說“天籟”頗契理,其曰:
那么,上述“天籟”之說與下面即將談到的知言、是非、名辯等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鐘泰引《老子》“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聲音相和,前后相隨”說,“夫有無、難易、長短、高下,所謂物論之不齊也。而聲音相和,前后相隨,有似于此,故盡聲音之道,可以通于物論。《莊子》地籟之說,其亦本于此乎?”也就是說,天籟、人籟旨在引起下面的“人言”(名辯)主題,故恰當、透徹地闡明上述“吾喪我”和“天籟”命題,則有待于《齊物論》破斥儒、墨、辯者的“名學(xué)”之后,也就是說,經(jīng)過形名學(xué)的洗禮之后,才有可能。這樣看來,只有“喪我”而后能超然于物論之外。
自“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以下的論述已觸及了知識論的邊緣。《齊物論》“言”“知”并舉,說明了二者間的關(guān)系。從知識論上說,“知”先于“言”,《管子》所謂“意以先言”;它們都是“物論”的組成部分。如果要駁斥百家物論,就必須對知、言以及由之而起的各種問題予以各個擊破。古籍中的“知”通“智”,揚雄也說:“智也者,知也。”(《法言·問道》)而《墨經(jīng)》把“智”寫作“*”,多少說明了古代知識即智慧,而所謂智或知乃系于心。于是《齊物論》云:“與接為構(gòu),日以心斗。”《莊子》所說的“接”,主要指經(jīng)驗知識,或者說訴諸感官的感性知識[35],而《莊子》所說的“知”包括感覺和心知,即感性和理性(知性)知識兩個方面,如《庚桑楚》所云:“知者,接也;知者,謨也。”[36]古代知識理論的一個不言而喻的前提是境、智合一,也就是說古代先哲并不那么清晰地分辨了能知(認識能力)和所知(認識對象),事實上往往混而言之,甚至彼此替代。考諸語詞,不僅知、智相耦,而且心、知、智三者相耦;同樣,視(見)、目、形三者相耦,聞(聽)、耳、聲三者相耦。這種樸素的耦合關(guān)系奠定了古代知識論的部分基礎(chǔ)。感官和心知的認識能力基于人性,也就是說是人之固有的能力。[37]但在道家看來,理性和感性知識對應(yīng)于(或者說局限于)物或形的知識,這是一個基本的判斷。因此,基于視聽(感覺)和心知(理性)的知識,或者“與接為構(gòu)”,或者“日以心斗”,不免于為外物牽引。重要的是,名言與心知互為表里,換言之,語言是概念思維或邏輯思維的外殼。如此,言、物(形)、知、心之間形成了一個相互耦合、始卒若環(huán)的鏈條。如果《齊物論》要平亭百家物論,就不能回避基于名言、名辯的理性知識論,不論它是儒家的,還是墨家的,抑或是辯者(名家)的。
“知”與“言”出于心的運作(思)。縵者,窖者,密者,皆殫精竭慮、心思造作(“心斗”)的狀態(tài);《齊物論》詳盡描寫了心的運思,如“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啟、態(tài)”,皆迭生于心,不能自已,亦不知所由,好像“樂出虛,蒸成菌”,至于“日夜相代乎前”,亦心智建構(gòu)的心象。[38]正由于心、知、言的合謀,叩開了是非彼此的大門,猶如扣下了槍的扳機(若機括之發(fā)),于是心便逐馳于名、物,往而不反。人們談?wù)f紛紜而又莫衷一是的“是非之辯”來源于此。《齊物論》其后的一段話,回應(yīng)了前面的“吾喪我”:
已有論者指出,上面這段話的前半部分指“吾喪我”的“吾”(真我),后半部分針對“我”,即物性的,以及由“知”“言”建構(gòu)起來的(角色化的)“我”。[40]從《齊物論》的分析脈絡(luò)中看,這段表面上似乎不期而遇的論述,主題是“真”(真宰、真君、真性、真我)不能由物論層面上加以論說,例如把它歸結(jié)為“或使”(及“莫為”)[41],因為它似有而非有,從而反襯出“知”與“言”皆出于“成心”。而物性之“我”(形)則陷溺于“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的悲劇處境而不能自拔(“莫之能止”),況且“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心”也放浪于萬物,汩沒于心態(tài)、名相的變幻而不能自脫,更加可悲。歸根結(jié)底,“成心”(與“成形”相應(yīng))乃人沉淪于“物”的重要原因,“彼我”由此以立,“是非”由此以生;這里所說的“成心”,即孟子所謂“是非之心”[42],亦《莊子·庚桑楚》所謂“以知為師,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實,因以己為質(zhì)”的意思,可見名實、是非皆生于“成心”,這是確鑿不移的。在道家看來,“成心”構(gòu)建“知”與“言”,必然引發(fā)眾說紛紜的言辯。《齊物論》說:
首先,“言非吹也”判明了“言”不是前文“吹萬不同”的“天籟”,這是因為出于“成心”且與“知”相耦的“言”具有某種意向性,即意義的指向;換言之,就是其中包含著“意義”。因此,“有意味”的“言”就不同于雛鳥破卵而出之際的“鷇音”(比喻發(fā)乎天然的、有“聲”而無“意”的聲音),這樣“言”也就成了表達立場、觀點和意識形態(tài)的“話語”(discourse)。然而,言辯者所說的“話語”的“意味”卻因人而異、各各不同,說明并沒有一個公認的判據(jù)以判明孰是孰非。那么,我們又憑什么判明“道”的真?zhèn)巍ⅰ把浴钡氖欠牵繉嶋H上,莊子通過幾個有力的反詰句表明了:道固無真?zhèn)危ㄖ粒┭砸酂o是非;至于“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則“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于是乎真?zhèn)闻卸欠瞧穑蝗濉⒛q只不過是“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的結(jié)果罷了,它們相互攻訐也相與為偶,“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試圖辨別所謂“是非”,終究是徒勞的,所以《莊子》說“莫若以明”。莊子根據(jù)儒、墨相互非難,破斥兩家之說,這是不是“魚蚌相爭,漁人得利”?莊子隨即引作為諸子論辯特征的“彼是(此)”比擬惠施的“方生方死”,目的是破斥其說。“彼是”在這里是一個關(guān)鍵詞,不能不察。然而,舊注諸說或曰“彼此”,或謂“彼人自是(自以為是)”,或說“那方面、這方面”,或指“人我”[43],皆望文生義而未徹。伍非百斷言“彼是”乃名家之說,其主要思想是:“是非生于彼此,彼此相生,循環(huán)無端;是非相出,亦卒始無窮。彼非此是,可轉(zhuǎn)易為彼是此非。簡稱之曰‘彼是’,詳言之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44]其說迂曲,亦不足據(jù)。我認為,從《齊物論》語境(context)中推敲玩味,“彼是”也許是“彼此”“是非”的略語,因為道家以為“彼此”“是非”是可以比擬的“同類”,因而將它們綰在一起,簡括為“彼是”。彼與此、是與非皆為對立、相耦之物,而且彼此之別意味著是非之分,同樣是非之辯也意味著彼此之爭,《莊子》所謂“彼(彼此)出于是(是非),是(是非)亦因彼(彼此)”,“是(是非)亦彼(彼此)也,彼(彼此)亦是(是非)也”。可見,“彼此”與“是非”不僅相通,而且也是對立、相耦之物。在莊子看來,惠施“方生方死”之說,乃是基于時間上的先后、形態(tài)上的生死之“物論”,與“彼(此)是(非)”沒有什么不同,所以他說:“彼是,方生之說也。”而且他還批評惠施之流的“辯者”“察士”說:“皆囿于物者也。”(《徐無鬼》)在道家看來,彼此、是非、大小、長短、有無、生死、新故、前后、古今、善惡等都具有“家族類似”(family resemblances)的特征,即所有這一切都是對立、對待(相耦)的東西,都是“知”與“言”(理性)造作的產(chǎn)物,所以《莊子》嚴詞批評說:“求之以察,索之以辯,是直用管窺天,用錐指地。”(《秋水》)倘若“以道觀之”,本無所謂彼此、是非、有無、生死、可不可、然不然云云,糾纏于其中的分別和論辯也是無謂的。接下來,莊子因糧于惠子而破其說:“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生死、可不可的根據(jù)(“因”)在于是非、彼此的分判,所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這里的“天”與“人”(成心,知、言)相對[45],即下文所說的“寓諸庸”“以明”。順便提一下,上文中的“因是也”與“因非因是”之“因是”不同。焦竑說,“因是也”只是語助詞,即《莊子》常說的“因是已”;玩味其旨,“因是已”并不是“因是因非”,而是無所因(憑依)又無所不因的意思。如果質(zhì)疑彼是(彼此、是非)是不是究極的真理,那么就必須超越彼此、是非的對立,即“彼是莫得其偶”。儒、墨間的是非之辯,名、墨間的彼此之辯,往復(fù)相循,仿佛構(gòu)成了某種不能自脫的“環(huán)”[46],因此“莫得其偶”說意味著脫解于“環(huán)”,所謂“得其環(huán)中”,而“環(huán)中”也就是“道樞”。換言之,拆解彼此之耦(偶)、是非之耦、形名之耦、生死之耦,即前文之“喪耦”、《逍遙游》之“無待”[47],就是“環(huán)中”“道樞”的確切含義。從知識論上說,“莫得其偶”“得其環(huán)中”意味著體驗、證悟道的真理的“以明”。[48]這個問題我們以后續(xù)有討論。
在捶破惠施之后,《齊物論》即把矛頭轉(zhuǎn)向《公孫龍子》[49],指出:“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指馬之喻,舊注未詳。陳碧虛引《公孫龍子》之《指物》《白馬》注《莊子》,已經(jīng)意識到了道家(名學(xué))思想與名家學(xué)說間的關(guān)系問題。近代章太炎《齊物論釋》援引佛說解《莊子》,以所指(境)、能指(識)詮釋《指物》篇中的“指”,亦有所創(chuàng)獲。伍非百《齊物論新義》也從道家、名家的理論關(guān)系上予以詳細分析。森秀樹也注意到《齊物論》中惠施、公孫龍等“名家”論說,以及用“名家”理論作為“跳板”而超越之的氣魄和趣向。[50]我認為,從道家、名家之間,或者更確切地說,從道家和辯者(sophists)之間“名學(xué)”的異同方面來闡發(fā)《齊物論》某些章節(jié),乃是把握《齊物論》甚至《莊子》的關(guān)鍵。雖然早已明確了《齊物論》的形名學(xué)分析脈絡(luò)和理論框架,但我們?nèi)圆荒苷J為舊有注疏已經(jīng)把握了上述“以指喻指之非指”兩句話的確切含義。今人伍非百詳于文獻的梳理,卻疏于義理的分析。盡管我們尚“不知所云”,但似可明確這一點:上面兩句話提示出(或者說抓住了)辯者“名學(xué)”的內(nèi)在缺陷,從而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破斥辯者之說。顯然,“指之非指”出于《公孫龍子·指物論》的核心命題“物莫非指,而指非指”,“馬之非馬”則概括了《白馬論》的核心命題“白馬非馬”。《公孫龍子》的這兩個命題,不僅反常識,更重要的是在理論上直接提示并挑戰(zhàn)了舊的(或說傳統(tǒng)的)形名理論,即有形(實)必有名、有名必有形(實)的理論。《公孫龍子》的“指非指”的理論意味是:“指謂”(第一個“指”,即“名”)并不就是所指的物(形),因此它說明了“名”“形”間的分離,從而與“形名相耦”的舊說相反。如果我們進一步追究一下的話,“指非指”命題的理論基礎(chǔ)是“唯謂無名”。[51]類似地,“白馬非馬”命題出自《公孫龍子》固有的極端感覺主義的觀點,其主要論點是:“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馬非馬。”《公孫龍子》在這里把物(形)分析為“形”(馬之外形)和“色”(如馬之“白”),如果從形名相耦原則來看,馬可以依據(jù)“馬之形”而謂“馬”,白(也是“形”的范疇)也可以訴諸視覺而稱為“白”,甚至可以說“白馬即白馬”,卻不能混淆形、色而稱“白馬是馬”。如果把這個命題比附于古希臘邏各斯傳統(tǒng)下的邏輯,也許是驢唇不對馬嘴,但它卻反映了中國古代思想世界里的“論理學(xué)”,即作為百家爭鳴論理基礎(chǔ)的形名之學(xué)。簡單地說,“白馬非馬”表明了色、形的割裂,色、形所緣的視覺同樣也被割裂,和《白馬論》同樣有名的《堅白論》也通過“堅”(訴諸觸覺)、“白”(訴諸視覺)的割裂闡明了感覺的割裂;更重要的是,訴諸感覺的“形”(包括色、堅性等)的割裂直接引發(fā)了“名”的危機,“白馬非馬”即其例。總之,《公孫龍子》是從感覺主義角度揭示了形名理論的內(nèi)在矛盾和深刻危機。道家形名學(xué)的核心是如何超過“有形有名”而趨向“無形無名”,所以道家超越形名(物論)的方式就是“彼是莫得其偶”而“得其環(huán)中”,換言之,就是從“道”的高度,以“無形”(“非馬”)和“無名”(“非指”)說明“形”(比如“馬”)和“名”(比如“指”),說明形名理論(如形名相耦)的內(nèi)在矛盾和理論困境。顯而易見,道家的旨趣與《公孫龍子》迥然不同。據(jù)此,我認為上述“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兩句話似乎可以從形名學(xué)上予以解釋,但這僅僅是一種可能的解釋。前一句話表明:通過“名”(“指”)闡明“名”(“指”)、“形”(所指,即上句第三個“指”)不能相耦,或名、實不能相符,不如直接用“無名”(“非指”)來闡明形名的局限性,這難道不是重述了《老子》“名可名,非常名”、《莊子》“形形者不形”嗎?后一句話則意味著:通過“白馬非馬”揭示“形”(以及感覺)的割裂,并由此闡明“名”的割裂,不如直接掠過基于形名的物論,以“無形”(“非馬”)論證“(白)馬非馬”。因為“指非指”和“(白)馬非馬”仍然拘囿于物,也就是說泥于形名,所以《公孫龍子》諸論皆未諦。從無形無名的視野看,有形有名的物并無什么分別,更不能拘執(zhí)于知、言、形、名的分別,所以道家說“呼我牛也而謂之牛,呼我馬也而謂之馬”(《莊子·天道》),“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齊物論》),顯然針對所謂“名家”而發(fā)。
隨后,《齊物論》即指出“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這兩句話鑲嵌在“可乎可,不可乎不可”,以及“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語境中,“可不可,然不然”乃當時辯者之說。[52]“物謂之而然”說明了“物”是由名言(謂)建構(gòu)而成的,人們對物的認識也是由名言(概念思維或理性思維)表述的,比如說,依據(jù)儒、墨、名家之“物論”,所謂“物理”就是追究一個何以如此之“故”,追究一個“所以然”。[53]相反,名言卻不能把握“道”,只能“行其當行,止其當止”“不知說生,不知惡死”而“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同時“道行之而成”也提示了道家實踐智慧的旨趣。“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可以說是常識,也符合形名相耦之舊說。但是,從道的視域來看,則“無物不然,無物不可”。至此,《齊物論》反復(fù)強調(diào)了突破形名舊說(形名相耦)的趣向。《齊物論》所要“齊”的“物論”,包括儒、墨、名諸家的理論;在道家看來,諸家之說,尤其是他們的“名學(xué)”,皆拘執(zhí)于形名(有形有名)舊說,即如《公孫龍子》之“指非指”“(白)馬非馬”也是如此。道家把諸家之學(xué)貶低為“物論”,是因為它們都專注于“物”,那么什么是“物”呢?《齊物論》反復(fù)敷述了“物”(形)其實就是“名謂”(名)所建構(gòu)起來的。實際上,“物”與“知”“言”“心”之間多重相耦的關(guān)系表明了“物”出自“知”“言”“心”的“共謀”,比如說,物之所以為物或者相反,不能不訴諸生死、終始、成毀諸概念(名謂),但是,辯證地看,“其(物)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fù)通為一”。從形名的觀點看,萬物由于大小、黑白、方圓、彼此、是非等的分別而呈現(xiàn)出林林總總、形形色色的樣態(tài),甚至于“世界上不存在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換一個“看法”,從“無形無名”(即道)的觀點看,萬物卻等無分別,比如說一株樹,以形名來看,是“扭曲的”,但是若從自己而然(從它本身)的觀點來看,也可以說是“直的”,或者說無所謂“曲直”。因此,《齊物論》說:“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憰怪,道通為一。”請注意上句中的兩個“與”字,訓(xùn)“比”,即相耦相敵,和“道樞”(“環(huán)中”)、“喪耦”正相反。
現(xiàn)在,我們隨著《齊物論》的敘述展開,將道家以形名學(xué)為基礎(chǔ)的、涉及知識論語境的問題歸納為以下幾點:
第一,諸家“物論”,其實就是訴諸感性(“接”)或理性(心、謀、名、言)的知識(“知”)。惠施“歷物之意”,專注于“物”(物理),宋、尹“接萬物以別宥為始”,田、慎“齊萬物以為首(道)”“趣物”,所以說他們?nèi)匀慌腔灿凇暗馈钡拈T外;《公孫龍子》的思想特征和傾向,似乎可以定性地理解為“感覺主義”,因而其說糾纏形(物)、名(謂)而不能自休。所以,莊子一針見血地指出:“知士無思慮之變則不樂,辯士無談?wù)f之序則不樂,察士無凌誶之事(辭)則不樂,皆囿于物者也。”(《莊子·徐無鬼》)這同樣也適用于儒、墨,因為兩家“是非之辯”表達了建構(gòu)于其中的“名”(制度和語言),而“名”出于“分”,出于“心生分別”。在道家看來,儒、墨兩家同樣“囿于物”,比如說儒家所說的制度意味的“名”(其實就是“形”)出于語言意味的“名”的建構(gòu),而在《莊子》那里,“物”即“形”,“形”即“物”[54],因此儒家之學(xué)亦不過是“物論”。即便是孔子說過“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即便是仁義不可得而見,但它們?nèi)匀弧安⒂行污E”[55],也就是說,依道家的觀點,它們終究是形而下的“物”,卻不是形而上的“道”。
第二,知止于“未始有物”,換言之,知止于(有)物,也就是說,知——知識與智慧——囿于且限于物的范圍。《老子》說:“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可以不殆。”(第32章,另第44章亦有“知止不殆”句)《齊物論》云:
可見,“知”僅止于“物”,因為“名”耦于“形”。正如伍非百所說:“蓋以第之所能知者,止于有物。未始有物,則非知之所能知也。”[56]倘若“未始有物”,那么“知”無所措其技,而辯者逞智,以“堅白之昧”“滑疑之耀”議論“無成與虧”(相對于有成有毀的“物”而言)的“道”,當然不得要領(lǐng)。看來,訴諸感性和理性的經(jīng)驗知識論的范圍,其實就是物的范圍,即“物的世界”。《齊物論》以推求宇宙萬物起源的問題為例,闡述了“知”的局限性,這一點在道家物理學(xué)里面討論過了,而我們將在下節(jié)從知識論角度繼續(xù)討論“知止”,這里就不多說了。另外,又提出了與惠施“歷物之意”針鋒相對的說法:“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為小;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這段話不僅旨在破斥惠施之學(xué),而且也表明了《莊子》精神高于物外的形上境界。總之,正是由于“知”與“言”的范圍和局限性,因此《齊物論》說:
可見,“知止”從另一個側(cè)面說明了“知”“物”“形”“名”四者皆耦的特點。它(“知止”)是道家知識理論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下一節(jié)里我們將圍繞著它展開深入討論。
第三,既然“知止于物”,那么“物的世界”的形上境域是否落在知識論語境之外?確切地說,形上境域落在經(jīng)驗知識之外,而所謂經(jīng)驗知識就是基于感性(感覺)和理性(概念、分析、判斷)的知識論,即《齊物論》所駁斥的百家“物論”。“不知”因此也成為道家知識論的表面特征,自“嚙缺問乎王倪”(四問而四不知)以下,《齊物論》闡述了道家知識語境中的“不知”旨趣,其精義在《知北游》里有所發(fā)揮,道家以此創(chuàng)構(gòu)了獨特的知識語境。值得注意的是,“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仁義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亂,吾惡能知其辯”的疑問,表面上看是為相對主義張目,但《齊物論》話鋒一轉(zhuǎn),卻說:“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fēng)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接著又說:“旁日月,挾宇宙,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眾人役役。圣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這兩段話可以說是基于心性哲學(xué)的精神境界的描述,說明道家知識論語境與心性學(xué)之間有著相互包含的復(fù)雜關(guān)系。如果結(jié)合上述“吾喪我”(暗示了性的兩個層面,以及心的兩個層面)命題來看,知識問題始于形名卻終于心性。把握這種理論趣向和特征,對于理解道家知識論語境來說,十分重要。
第四,那么,我們何以把握或者體會“無形無名”的“道”呢?這個問題不能說明而只能提示。我們從《齊物論》欲言又止、語焉不詳?shù)奶崾緛硗魄茫埃簦┮悦鳌保ā盀槭遣挥苟⒅T庸”)、“兩行”(“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是謂兩行”)、“天倪”、“天府”(能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葆光”(即神明,而且是“滑疑之耀”的反面)諸語詞意味著某種深刻而獨特的智慧(光),包括超于“物”而把握“道”的“認識”——確切地說,證悟——能力,因此它不同于“與接為構(gòu)”的“知”,是感覺和理智(概念、推理、判斷)之外的先天能力。但是,我們卻不能將上述智慧化約為知識論上的認識能力,實際上它包含了更廣泛且更深刻的意味,即心性論意義上的實踐智慧的意味。因此,“道家知識論”就不是那種基于主客兩分之理論預(yù)設(shè)的知識論,也就是說,“道”并不是(認識或把握的)對象,而直接是體驗和覺悟(道)的智慧本身。“道”并非對象性的,它意味著徹底覺悟的精神狀態(tài),以及深刻體驗天人合一(主客相泯)的心性境界。如此說來,“道家知識論”深閎而肆地拓展和深化了如何把握“道”的問題,其中的關(guān)鍵是將(基于感覺和理智,以及主客兩分理論預(yù)設(shè))認知性模式擴展為體驗性模式,從而為以心性境界為特征的“精神哲學(xué)”“境界形而上學(xué)”奠定了不可或缺的基礎(chǔ)。[57]
第五,最后,我們不妨借助于分析《齊物論》篇末的“罔兩問景”和“莊周夢蝶”兩個故事,再次回顧并闡述“莫得其偶”和“無待”問題。《齊物論》曰:
罔兩(景外微陰)問景的故事自然使我們想起《莊子》批判惠施說過的話——“形與影競走”,這是比喻“知”(感覺和理智所產(chǎn)生的)追逐于“物”,用上面的話說,就是“知”有待于“物”,或者說“知”“物”相耦。《莊子》說:“夫知有所待而后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莊子·大宗師》)換言之,“知”有所待意味著它不能不訴諸對象,在與對象間的相耦關(guān)系中建構(gòu)自身。形與影,知與物,蛇與蚹,蜩與翼,皆彼此對待、彼此相耦,即彼此間形成了無往不復(fù)的環(huán)狀鏈條,但是“道樞”卻不在這個鏈條上,更不是鏈條上的某個環(huán)節(jié),而是“得其環(huán)中”。“得其環(huán)中”意味著從“有待”的耦合鏈條中解脫出來,用郭象的話說就是“無待”。什么是“無待”?換個孟浪的說法,就是“無足行”“無翼飛”。[58]從知識論上說,作為“無待”方式的“以明”“葆光”“兩行”超越了“知”“物”相耦,超越了對象性思維(主客兩分)和概念性思維(名言),從而達到了某種自反性即內(nèi)向性的體證,也就是說它以體認自身為目的,內(nèi)斂且反求諸己,而不是追逐于外物,形與影競走。“莊周夢蝶”故事所提示的“物化”則加深了忘我無待的思想,而拆除主客間的藩籬是其核心。我們將在第四章闡述“物化”理論及其意義,這里就不多說了。
[1]李零:《說黃老》,見《道家文化研究》第5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
[2]前引《老子》第1章“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中的“無名”“有名”分別對應(yīng)于“無名之樸”(第37章)、“始制有名”(第32章)。細究之,應(yīng)該從宇宙本原角度理解“無名”概念,同時從物的出現(xiàn)(于人的思想之中)角度理解“有名”概念。還有一個問題需要解釋:“天地之始”(馬王堆帛書《老子》甲乙本、北大漢簡本皆作“萬物之始也”)和“萬物之母”的區(qū)別何在?合理的推測是,“天地之始”或“萬物之始”偏重于強調(diào)“道物關(guān)系”中“道”的本原性(即物之終始的最終依據(jù)),“萬物之母”則旨在說明“名”在理解“道物關(guān)系”中的重要性,因為如果沒有“名”,萬物無緣呈現(xiàn)于思想符號世界之中,而為人們所認識和把握。更詳細的討論請參考拙稿《試論〈老子〉中“無”的性質(zhì)與特點》,見《哲學(xué)門》第29輯。
[3]《老子》第11章:“三十幅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通常的句讀是以“無”為斷,然河上公《章句》云:“無有謂空處。”(錢坫:《車制考》引,見《皇清經(jīng)解續(xù)編》卷216。然而王卡點校《老子道德經(jīng)河上公章句》作“無謂空虛”,殊不同,因為他們引據(jù)的版本不同:朱謙之依據(jù)的是《道藏》本《河上公〈道德真經(jīng)注〉》,王卡點校的《老子道德經(jīng)河上公章句》則以《四部叢刊》影宋本為底本。又按朱謙之《老子校釋》引曰“空處”,高明《帛書老子校注》引曰“空處故”,亦不知孰是。)似于“無有”為讀,畢沅曰:本皆以“當其無”斷句。按《考工記》:“利轉(zhuǎn)者,以無有為用也。”是應(yīng)以“有”字斷句。朱謙之據(jù)畢沅、錢坫說,主張以“無有”為斷,高明則援引蔣錫昌駁斥畢說,主張以“無”斷句。如果說畢沅引《考工記》以證《老子》不免曲折的話,就不妨援引兩個“內(nèi)證”,直接說明問題:(1)第43章“無有入無間”,《淮南子·原道訓(xùn)》作“出于無有,入于無間”,劉師培、蒙文通以為《淮南子》所引即《老子》古本。(蒙文通:《〈老子〉王弼本校記》)(2)第19章:“盜賊無有”。可見,“無有”乃《老子》常辭,而“無”不過是其略語耳。因此,下文“無之以為用”即“無有以為用”,“之”或非語助詞,疑是代詞。
[4]徐梵澄說:“宋儒多在‘無’字斷句。”據(jù)王應(yīng)麟說,《老子》“首章以‘有’‘無’字下斷句,自王介甫始”(《困學(xué)紀聞》卷10《諸子》)。比如說,王安石《老子注》曰:“無,所以名天地之始;有,所以名其終,故曰萬物之母。”又于“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句注云:“道之本出于無,故常無,所以自觀其妙。道之用常歸于有,故常有,得以自觀其徼。”(容肇祖:《王安石〈老子注〉輯本》)陸象山說本此,而朱熹不以為然。
[5]胡適:《中國哲學(xué)史大綱》(上),第61頁,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19年。
[6]例如《史記·日者列傳》引老子曰:“無名者萬物之始。”嚴君平《道德指歸論》佚文:“有名者之為化也……故為萬物母。”(“有名,萬物之母”句釋,轉(zhuǎn)引自蒙文通:《嚴君平〈道德指歸論〉佚文》,見蒙文通:《道書輯校十種》)與河上公《章句》、王弼《注》同,可知漢晉人正以“無名”為讀。唐司馬承禎《坐忘論》“常無欲,以觀其妙”之下,言“當須虛襟而受之”,可見應(yīng)于“無欲”為斷。
[7]呂思勉在《經(jīng)子解題》中說:“古書中語具體者多,抽象者少。”這一點近于古希臘哲學(xué)中的邏各斯(logos)、相(idea,eidos)和德性(aretē)——它們也不是后來所說的抽象概念。
[8]蒙文通:《治學(xué)雜語》,見蒙默編:《蒙文通學(xué)記》,第11頁。
[9]湯用彤《魏晉玄學(xué)論稿》論玄風(fēng)之漸起及其思想蛻變之跡,特別重視名學(xué),向、郭注《莊》,“粗稱曰萬物,《即色論》析言曰形色耳”。可見形色,或曰形名,即“道德之術(shù)”語境中的宇宙萬物。
[10]郭店楚簡《語叢一》曰:“有物有形。”又曰:“有,生乎名。”
[11]參見龐樸:《白馬非馬》,第22頁,北京:新華出版社1991年。
[12]參見胡適:《中國哲學(xué)史大綱》(上),第92頁。
[13]參見上書,第59頁。
[14]但是,什么是“故書”,我們尚無由考證其詳。許地山說,《莊子》中“故曰”下的文句多是引用早期的道書(許地山:《道教史》上),不知何據(jù)。
[15]孔子偶爾提到“刑”,也是“刑罰”之“刑”。其“正名”邏輯是:“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名”終究與“刑”有些瓜葛。這也說明孔子所說的“名”主要是指人文制度方面。
[16]徐梵澄說:“唯名論者在歷史上所取得的成績?nèi)匀皇遣豢尚∮U的。因為在宇宙中任何事物都有其名與形(梵文是名色),所以正確地處理名與形的關(guān)系,仍然是一件重要的事情。”詳見徐梵澄:《古典重溫》,第110頁。
[17]這只是一個簡明的概括,以便說明問題。其實形名問題涉及很廣,例如兵家亦言“形名”,只不過他們所說的形名主要指旌旗一類有形可見的軍事指揮信號。詳見李零:《孫子古本研究》,第310~311頁,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5年。
[18]參見胡適:《中國哲學(xué)史大綱》(上),第104頁。
[19]參見伍非百:《鄧析子辯偽》,見《中國古名家言》,第843頁及以下各頁。
[20]伍非百:《中國古名家言》,第7~8頁。
[21]參見譚戒甫:《公孫龍子形名發(fā)微》,第1~3頁,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
[22]伍非百:《中國古名家言》,第6頁。
[23]按這里所說的“方圓”就是訴諸概念以描述“形”。
[24]“無形”二字據(jù)孫詒讓《札迻》補。
[25]鐘泰:《莊子發(fā)微》,第26頁。
[26]伍非百說:“《齊物論》中全是用名、墨兩家術(shù)語,而破詰百家之說,也多是從‘名辯學(xué)術(shù)’攻入,才恍然于《莊子》書中所謂‘儒、墨之辯’‘楊、墨之辯’,都是針對他們的‘名辯’而言,并非泛論一般學(xué)術(shù)思想。如《齊物論》中之‘非指’‘非馬’,是針對《公孫龍子》的‘白馬’‘指物’而發(fā)。‘我與若辯’‘吾誰使正之’中‘辯’‘正’二義,是針對《墨經(jīng)》的‘辯勝當’‘正無非’之論而發(fā)。‘彼是說’是兼破《公孫龍子》《墨辯》兩家的‘彼此可,彼此不可,彼此亦可’之論而發(fā)。其他‘未始有物’‘未始有始’‘未始有無’‘知止其所不知’,則總破惠施等一切辯者之‘知識論’‘宇宙觀’等。因此,可以看出《齊物論》是與《公孫龍子》《墨子辯經(jīng)》彼此對立、互為論敵之名家學(xué)說。”(伍非百:《中國古名家言》,第15~16頁)總之,“《齊物論》大旨,乃批評當日儒、墨百家名辯之學(xué)”(同上書,第633頁)。
[27]當然,《齊物論》包含了豐富的思想內(nèi)容,“名學(xué)”或論理學(xué)只是一部分而已。有的論者認為,《齊物論》“其內(nèi)容可謂一種知識論”,盡管它“否定理智”。詳見宇野精一:《中國思想之研究(二):道家與道教思想》,第114頁,臺灣:幼獅文化事業(yè)公司1978年。
[28]細味之,把諸家之學(xué)當作“物論”而平亭之,似有“判教”的意思,即貶低儒、墨、名、陰陽家的傾向。在道家看來,既然諸子之學(xué)皆囿于物而不及道,那么把其理論、學(xué)說歸之相對于“道論”的“物論”,也就不足為怪了。比如說,慎到“齊萬物以為首”,即去“人”而就“物”(注意,不是去人從天),不免“喪己于物”,故《莊子·天下》評論他的主張,說“決然無主,趣物而不兩”,“泠汰于物,以為道理”,“于物無擇,與之俱往”,總之“至于若無知之物而已”。金德建將慎到之學(xué)歸納為“趣物”,可謂卓識。(金德建:《先秦諸子雜考》,第85頁,鄭州:中州書畫出版社1982年)
[29]“首”,疑“道”字訛誤所致,《管子》四篇和黃老帛書亦有其例。奚侗說,首,借作“道”。《史記·秦始皇本紀》“追首高明”,《索隱》曰:“今碑文首作道。”《逸周書·芮良夫》“稽道謀告”,《群書治要》“道”作“首”,是其證。倘若如此,慎子乃以物為道,或者說以淪于物為道,正是《莊子·天下》所謂“泠汰于物,以為道理”。
[30]司馬彪《注》曰“身與神為耦”,正是此意。
[31]參見陳靜:《吾喪我——〈莊子·齊物論〉解讀》,載《哲學(xué)研究》,2001年第5期。
[32]王叔岷說,《世說新語·文學(xué)》注引“吹萬不同”,上有“天籟者”三字,蓋據(jù)郭注所增。(王叔岷:《莊子校詮》,第48頁,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可知“吹萬不同”數(shù)語乃就“天籟”而言。另按“已”字,郭象誤作“己”。司馬彪《注》云:“已,止也。”鐘泰辯之甚詳。
[33]司馬彪《莊子注》佚文見《文選》注引,茲轉(zhuǎn)引自王叔岷:《莊子校詮》,第48頁。
[34]鐘泰:《莊子發(fā)微》,第30頁。
[35]在某種意義上,它相當于近代西方哲學(xué)家(例如康德)所說的、緣于外物給予感覺而形成的知識。
[36]《墨子·辯經(jīng)》亦云:“知,接也。《說》曰:知也者,以其知(智)過物,而能貌之,若見。”針對感性知識和經(jīng)驗知識而發(fā)。
[37]《荀子·解蔽》總結(jié)而且更清晰地闡述了古代經(jīng)驗知識論:“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認識能力是人所固有之性,物和物理則是可以憑這種認識能力而認識的對象。據(jù)此,荀子進一步分析了境、智關(guān)系問題:“所以知之在人者,謂之知(按即智);知有所合,謂之智。”具體地說,就是感官的感覺各有所司,至于“心”則“心有征知”。所謂“征知,則緣耳而知聲可也,緣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將待天官之當簿其類,然后可也”。這里論感官各有所司(“簿類”),《孟子·盡心下》也闡述了口與味、目與色、耳與聲、鼻與臭、四肢與安佚的“簿類”關(guān)系(相似的例子見諸《韓詩外傳》卷5),基本上重復(fù)了古代知識論的思想預(yù)設(shè);至于《荀子》強調(diào)的心之“征知”,猶儒家常說的“心導(dǎo)耳目,非以耳目導(dǎo)心”。郭店楚簡《語叢一》:“容色,目司也;聲,耳司也;嗅,鼻司也;味,口司也;氣,容司也;志,心司也。”上述感官的感覺與訴諸“心”的理性各有職司的觀念乃是古代思想世界中的基本預(yù)設(shè)之一。
[38]“日夜相代乎前”究竟是什么意思,眾說紛紜。伍非百引《莊子·德充符》“是接而生時于心者也”為說,以為是“關(guān)于時間終始之義”,不確;鐘泰認為,“相代乎前”即前面的“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啟、態(tài)”十二種心態(tài),亦未達。按從《莊子》(特別是此章)關(guān)于“代”的例句推敲,“代”首先指時間上的更替,或者時序規(guī)律,例如“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齊物論》),“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guī)乎其始者也”(《德充符》),“古今不代”(《徐無鬼》),“四時相代相生相殺”(《則陽》)。需要特別指出的是,《莊子·德充符》中的例子很能說明問題,其曰“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guī)乎其始者也”,又說“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兌,使日夜無郤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于心者也”。成玄英《疏》曰,“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兌”就是“逗機而照”的“無心之心”,“生時于心”即“生時于無心之心”。而《文子·九守》也征引了這段話,只不過個別語詞略異:“使精神暢達而不失于元,日夜無隙,而與物為春,即是合而生時于心者也。”其次,“代”是由心的知性功能構(gòu)造起來的并且映現(xiàn)于心之中的自然(時間)規(guī)律,所謂“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齊物論》),在這個意義上,“知代”意味著“接而生時于心者”。郭沫若把它(“知代”)附會為“石代子頭”,真是笑話。(《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三卷,第277頁)既然“知代”緣于心智的建構(gòu),那么它就不能在“以道觀之”的層面上說明宇宙現(xiàn)象的本質(zhì),所謂“莫知其所萌”“知不能規(guī)乎其始者也”。
[39]郭慶藩《莊子集釋》作“忘”。陳鼓應(yīng)說各本作“亡”,并據(jù)劉師培校改為“化”。詳見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第56頁,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
[40]參見陳靜:《吾喪我——〈莊子·齊物論〉解讀》,載《哲學(xué)研究》,2001年第5期。
[41]伍非百說,“不知其所為使”之“使”,即《知北游》“莫之使”之“使”。鐘泰也說,《齊物論》“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數(shù)語,舊解指為無稽之談,違戾《莊子》。問題在于:“真宰”且為“無有”乎?他引《則陽》篇“莫為”“或使”之說,認為:“真君、真宰,或使之說也;無有為有,莫為之說也。”(鐘泰:《莊子發(fā)微》,第36~37頁)呂思勉說,“莫為”“或使”之辯,即哲學(xué)中“有神”“無神”之爭也。(《經(jīng)子解題》,第298頁,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5年)
[42]在孟子看來,是非之心乃“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矣”。相反,《莊子》則認為它是人為的、后天的。伍非百說:“人皆將外界之事物攝諸心,再將心所攝之映象,作為知識以裁奪萬物,此之謂‘是非之心’,亦即所謂‘成心’。”(伍非百:《中國古名家言》,第647頁)
[43]參見崔大華《莊子歧解》(第62頁)和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第54~55頁)征引諸家之說。
[44]伍非百:《中國古名家言》,第652~653頁。又,第652~656頁征引《墨經(jīng)》《公孫龍子》諸篇什,以論“彼是”古說頗詳。
[45]陳景元《注》曰“不由于人”,是也。(蒙文通:《道書輯校十種》,第894頁)
[46]郭象《注》云:“夫是非反復(fù),相尋無窮,故謂之環(huán);環(huán)中,空矣。今以是非為環(huán),而得其中者,無是無非也。”
[47]《逍遙游》:“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郭象據(jù)此發(fā)揮“無待”之說,不是“特會莊生之理”嗎?
[48]郭象謂“以明”乃反復(fù)相明,誤也,然而剿襲郭《注》者不知凡幾,誤人也。那么,什么是“以明”呢?樓宇烈《“莫若以明”釋》(《中國哲學(xué)》第7輯)一文闡發(fā)義理頗深刻,然而我對他訓(xùn)“以”為“已”(止、去、棄)不能無疑;其實這里的“明”即道家常說的“神明”的別稱。
[49]公孫龍晚于莊子,但“白馬”“堅白”(甚或“指物”)之論亦早已有之。蓋公孫龍總結(jié)整理形名古說而成《公孫龍子》書,茲以《公孫龍子》其書而不是公孫龍其人論之。宋代道士陳景元說:“夫‘指馬’之義,自司馬彪、向秀、郭象至有唐名士,皆謂漆園寓言構(gòu)意而成斯喻,遂使解疏者指歸不同。今按《公孫龍》六篇,內(nèi)有《白馬》《指物》二論,乃知漆園稽考述作有自來也,故備錄二論附《章句余事》之后,以示將來云。”(蒙文通:《道書輯校十種》,第895頁)
[50]參見森秀樹:《道家與名家之間》,見《道家文化研究》第15輯。
[51]其詳請參考伍非百《公孫龍子發(fā)微》(見《中國古名家言》)、譚戒甫《公孫龍子形名發(fā)微》、拙文《〈公孫龍子·指物論〉繹旨》(見《哲學(xué)門》第19輯,亦見本書附錄)。
[52]《莊子》之《秋水》《則陽》皆引此說。
[53]參考本書第一章第一節(jié);伍非百:《中國古名家言》,第664頁。
[54]參見侯外廬:《中國思想通史》第一卷,第32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
[55]莊子以“六經(jīng)”為“先王之陳跡”,而不是其“所以跡”,正如“跡”是“履之所出”而究非“履”。(《莊子·天運》)就是說,形跡究非所以跡,亦非根本的價值。更詳細的討論請參考本書第三章第二節(jié)。
[56]伍非百:《中國古名家言》,第670頁。
[57]這里所說的“精神哲學(xué)”的確切含義,詳見本書第五章第二節(jié)的相關(guān)論述。
[58]《莊子·秋水》曰:“吾以眾足行,而不及子之無足。”《莊子·人間世》亦曰:“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