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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路易·阿爾都塞論“青年馬克思和成年馬克思”問題

路易·阿爾都塞是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兩個馬克思”問題是阿爾都塞研究馬克思以及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突出主題,在代表作《保衛馬克思》一書中,他明確界定馬克思思想發展存在一個認識論斷裂,即青年馬克思和成年馬克思。他的核心觀點是:青年馬克思是不成熟的馬克思主義,成年馬克思才是成熟的、科學的馬克思主義。為了捍衛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性,阿爾都塞提出“保衛馬克思”的口號,并運用結構主義的方法把馬克思學說表述為一種科學的理論。

在“兩個馬克思”問題上,阿爾都塞的觀點主要有三方面:第一,借用“認識論斷裂”概念對馬克思著作和思想進行了分水嶺式的界定,凸顯“兩個馬克思”問題意識;第二,從政治視角、理論視角和歷史視角闡釋了對馬克思青年時期著作和思想的認識;第三,認為馬克思主義是理論上的反人道主義,成年馬克思是科學的馬克思主義。

一、“認識論斷裂”與“兩個馬克思”的劃分

阿爾都塞借用“認識論斷裂”概念解說馬克思在不同階段思想和理論表述的變化,進而把馬克思在不同階段的表現簡化為“青年馬克思”和“成年馬克思”兩種不同的身份。他明確指出,“這種區分的表現形式是理論上和歷史上的‘質的’中斷,用巴士拉的話來說,就是‘認識論斷裂’”[1]。在阿爾都塞看來,一個思想家對另一個思想家的根本變革,如馬克思對黑格爾哲學的革命變革,一個思想家對自己早期思想的徹底轉向,如青年馬克思“異化”思想轉向成年馬克思科學主義立場,都體現出一種深層次“總問題”結構的轉化,即以一種新問題來取代舊問題的“認識論斷裂”特征。馬克思不僅在辯證法問題上實現了對黑格爾辯證法的根本性革命,同時也對自己早期的認識框架進行了本質上的轉向和改造,馬克思在思想進程上實現了理論框架革命性轉折,即馬克思實現了從人道主義的意識形態向科學立場的轉化,繼而構建起科學理論體系。阿爾都塞解釋道,“認識論斷裂”必然牽涉理論“總問題”的轉化。他指出,馬克思對黑格爾關于辯證法倒過來這個不確切的比喻,它所提出的問題并不是要用相同的方法去研究不同對象的性質(黑格爾的對象是觀念世界,馬克思的對象是真實世界),而是用辯證法本身去研究辯證法的性質,即辯證法的特殊結構[2]

阿爾都塞借用“總問題”概念來說明結構變革的特點。“總問題”所要表達的是,每一種思想的內在組成部分、它所包含的各種特定理論性質,都由理論“總問題”這一根本性的結構統領和制約。“確定思想的特征和本質的不是思想的素材,而是思想的方式,是思想同它的對象所保持的真實關系,也就是作為這一真實關系的出發點的總問題……一切取決于總問題的性質,因為總問題是組成成分的前提,只有從總問題出發,組成成分才能在特定的文章里被思考。”[3]因而,“為了認識一種思想的發展,必須在思想上同時了解這一思想產生和發展時所處的意識形態環境,必須揭示出這一思想的內在整體,即思想的總問題。要把所考察的思想總問題同屬于意識形態環境的總問題聯系起來,從而斷定所考察思想有什么特殊的差異性,也就是說,是否有新的意義產生”[4]。阿爾都塞指出,馬克思對黑格爾的真正變革體現在理論總問題的轉換,即矛盾結構的轉化(從黑格爾“一元決定矛盾”到馬克思“多元決定矛盾”)上。事實上,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阿爾都塞尤為看重馬克思《資本論》的重要性,他認為《資本論》里隱藏著“以看不到的東西的形式存在的東西”,即馬克思哲學的科學性,從而在“認識論斷裂”上,發現馬克思前后時期思想的不同,前后時期思想中的“總問題”之間的斷裂。

人道主義意識形態和科學是截然對立的,二者之間是一種顯著的“認識論斷裂”。阿爾都塞認為,青年馬克思思想屬于人道主義意識形態,而成年馬克思思想屬于科學理論。在他看來,馬克思思想的進程發生了根本性的斷裂,這一斷裂發生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這種‘認識論斷裂’把馬克思思想分成兩大階段:1845年斷裂前是‘意識形態’階段,1845年斷裂后是‘科學’階段”[5]。其中“意識形態”階段指的是,早期馬克思處于人道主義時期;“科學”階段指的是,晚年馬克思轉向了科學。“我們說人道主義是個意識形態的概念(因為不是科學的概念),這是為了肯定,一方面它確指一系列存在著的現實,另一方面它不同于科學的概念,因而不提供認識這些現實的手段。它用一種特殊的(意識形態的)方式確指一些存在,但不說明這些存在的本質。”[6]他認為,馬克思只是對他青年時代(1840—1845年)的理論基礎——人的哲學——做了徹底的批判后,才達到科學的歷史理論階段[7]。這也就意味著,馬克思在無情地批判和摒棄人的哲學,把人道主義意識當作舊的哲學桎梏,并把這種桎梏拋棄后,馬克思才從人道主義意識形態中掙脫出來,進入科學的殿堂。

阿爾都塞在《保衛馬克思》中提出的關于“兩個馬克思”的論斷,引起了當時學界的熱議,哲學家、思想家、宗教家等投入了這場大規模的批判運動中,所有的論戰無非就是圍繞兩個爭議性話題:“或者承認青年馬克思不是馬克思,或者斷言青年馬克思就是馬克思。這兩個論點在表述上可以千差萬別,但各種表述都離不開這個精神。”[8]總體來講,人們接受了馬克思思想在不同時期的變化,但是有的重視青年馬克思思想,有的重視晚年馬克思思想。W.雅恩認為,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雖然還包含“一些抽象的成分”,但已經顯現出“科學社會主義的誕生”。巴季特諾夫認為,《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是馬克思在社會科學中實現轉折的一個焦點,由此奠定了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基礎。拉賓認為,馬克思在《萊茵報》的文章里,只是自發地出現了一些唯物主義的成分,而《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則不同,它證明了馬克思自覺地向唯物主義轉變。沙夫在《青年馬克思的真面目》中指出,如果從馬克思撰寫其早期著作時的觀點出發,人們不可能真正弄懂馬克思的全部著作,不可能真正理解馬克思主義就是馬克思的思想和行動。霍普納在其《關于黑格爾向馬克思過渡的幾個錯誤觀點》中指出,不要從馬克思主義知識的高度而從過去的事情中尋找理想的萌芽。這些學者的觀點表明,馬克思思想確確實實存在“認識論斷裂”,即有一個從早期意識形態人道主義立場轉向成年時期科學主義立場的“認識論斷裂”。阿爾都塞一直堅持這個立場,他強調,“認識論斷裂”是一個歷史事實,“‘斷裂’并不是一種幻覺,也不如雅恩·萊維所說的那樣是‘憑空捏造’。在這個問題上,很遺憾,我是寸步不讓的”。

阿爾都塞把馬克思思想變化的歷程分為四個階段,并以此突出青年馬克思和成年馬克思之間的區別。

第一階段:青年時期及其著作。時間為1840—1844年,著作包括馬克思的博士論文《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和伊壁鳩魯的自然哲學的差別》(1841)、《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1844)和《神圣家族》(1844)等。

第二階段:斷裂時期及其著作。時間在1845年,著作包括《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1845)和《德意志意識形態》(1845—1846)。

第三階段:成長時期及其著作。時間為1845—1857年,著作包括《哲學的貧困》(1847)、《共產黨宣言》(1848)、《工資、價格和利潤》(1865)等。

第四階段:成熟時期及其著作。時間為1857—1883年,著作包括《哥達綱領批判》和《資本論》等。

可以看出,阿爾都塞十分明確地對馬克思思想和著作進行了嚴格的界定:1840—1844年是青年馬克思;1845年是斷裂時期的馬克思;1845—1883年是成年馬克思,把馬克思思想性質截然劃分為人道主義時期和科學時期。對此,他還解釋道,“把科學和意識形態區別開來的對立,非常準確地說的話,就是把正在自我建構中的新科學同前科學理論的意識形態(它占據著科學要在其上建立的‘場所’)區別開來的對立。下面這一點非常重要:科學/意識形態對立所探討的東西涉及的是科學和理論意識形態之間的‘斷裂關系’”[9]。因而,在阿爾都塞看來,馬克思的早期著作和成年時期著作有著截然不同的主題,前者是人道主義,后者是歷史科學;人道主義是反科學的“意識形態”,而歷史科學才是馬克思獨創的理論,理論性質上的不同讓“兩個馬克思”在思想上互不相干,在論著上相互隔離,在立場上相互對立,在觀點上相互敵對。阿爾都塞還指出,“這種‘認識論斷裂’同時涉及兩種不同的理論學科。在創造歷史理論(歷史唯物主義)的同時,馬克思同自己以往的意識形態哲學信仰相決裂,并創立了一種新的哲學(辯證唯物主義)。我特地用了約定俗成的術語(歷史唯物主義、辯證唯物主義)來指出這一斷裂的雙重成果。”[10]

二、阿爾都塞論青年馬克思: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

阿爾都塞在《保衛馬克思》“序言”中對馬克思青年時期做了明確界定:我建議把馬克思的第一個階段的著作,即從他的博士論文到《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神圣家族》也包括在內,叫作馬克思青年時期的著作[11]。阿爾都塞認為,青年馬克思人道主義的兩種表現形式——理性自由主義和理性共產主義,對應兩個階段,即“為《萊茵報》撰文的理性自由主義的階段(1842年前),1842—1845年間的理性共產主義階段”[12]。1840—1842年,馬克思處于離康德和費希特較近,離黑格爾較遠的、理性的、自由的人道主義階段。馬克思同普魯士書報檢查令、萊茵省的封建法律、普魯士的專制做尖銳斗爭,所采用的政治斗爭依據——歷史理論——都建立在人的哲學這一理論基礎上。這一歷史理論原則強調依靠人的本質,即自由和理性,只要國家承認其本質,國家就會自動進行改變,并變得理性。根據當時馬克思的想法,哲學要求國家是符合人性的。1842—1844年,“占主導地位的是另一種形式的人道主義,即費爾巴哈的‘共同體的’人道主義”[13]。馬克思不再期待國家成為哲學本身,這是因為國家是異化的產物,為此,馬克思要求哲學同無產階級聯盟,人重新占有在異化中產生的財產,真正獲得類的本質,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

阿爾都塞認為,只有對比閱讀費爾巴哈和馬克思青年時期的著作,才能更好地理解青年馬克思的思想,為此,他詳盡地回顧馬克思與黑格爾學派、費爾巴哈之間的糾葛和決裂。1804年,青年黑格爾學派期待王位繼承者能實現他們的愿望:結束普魯士的封建專制制度,廢除報刊檢查制度,迫使教會就范,建立一個政治自由、思想自由和宗教自由的制度。但是,所謂開明的繼承人在登上王位,成為弗里德里希威廉四世以后立刻實施專政統治,普魯士君主的專制暴政進一步強化。費爾巴哈是黑格爾學派理論危機的見證者和當事人,費爾巴哈體現著推翻黑格爾哲學和一些思辨哲學的努力:他指責一切異化和幻想,探究產生異化和幻想的緣由,指導人們以理性的名義去思考和批判歷史的非理性。

關于馬克思與費爾巴哈的思想關系問題,阿爾都塞認為,馬克思青年時期的著作滲透著濃厚的費爾巴哈思想,“1842年至1844年間,不僅馬克思所使用的術語是費爾巴哈的術語(異化、類存在、整體存在、主謂‘顛倒’等等),而且更重要的顯然是,他的哲學總問題在本質上也是費爾巴哈的總問題”[14]。阿爾都塞斷定,青年馬克思是費爾巴哈人本主義意義上的思考者,他還指出,青年馬克思的論著如《論猶太人問題》《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只有在費爾巴哈人道主義“總問題”框架下才能得到深刻理解。馬克思使用的術語,如“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解放的頭腦是哲學,它的心臟是無產階級”等,都直接受到人本主義費爾巴哈的啟發或者直接從費爾巴哈那里借用過來。基于上述的閱讀分析,阿爾都塞指出,“馬克思的理想‘人道主義’的各種提法是費爾巴哈的提法。當然,馬克思并不僅僅引證、借用或重復費爾巴哈的提法;……青年馬克思的著作則經常談到政治,談到異化的人的具體生活(政治無非是這一生活的‘天窗’)。但是在《論猶太人問題》《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等著作中,甚至有時在《神圣家族》中,青年馬克思只是一個用倫理總問題去理解人類歷史的費爾巴哈派的先進分子。換句話說,馬克思在當時只是把異化理論,即費爾巴哈的‘人性’論,運用于政治和人的具體活動”[15]。把異化理論運用到政治和人的具體活動分析主要集中在未完成的論著《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阿爾都塞借用馬克思的原話,強調馬克思對人道主義的情有獨鐘,“共產主義……是通過人并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作為完成了的自然主義,等于人道主義”[16]。但是他僅僅把“手稿”視為馬克思人道主義思想痕跡濃厚的標志,“即把手稿當作馬克思思想形成過程中的一個階段看待,它同思想發展的其他階段一樣,雖然預示著未來的發展,但也確定了一個不可變更的、獨特的現在”[17]。這個“不可變更的、獨特的現在”就是,此時此刻馬克思處于以異化哲學概念為特征的意識形態階段,馬克思的異化觀與黑格爾、費爾巴哈的異化觀是完全不同的。黑格爾的異化觀是純唯心主義的,在黑格爾那里,異化的主體是絕對的觀念和絕對精神,用意識代替人。費爾巴哈的異化觀是人本主義的,主張用人代替自我意識,他發現了自然界的主人——人,但是沒有找到社會歷史的真正主人。馬克思的異化觀則找到了社會歷史的真正主體——現實人。

阿爾都塞認為,縱然馬克思對異化問題有著重大理論突破,但是仍處于唯心主義向歷史唯物主義轉變的時期,其學說思想殘留著濃厚的人道主義痕跡。這是因為馬克思必然受到當時德國意識形態世界和生活的限制和規定,而支配德國意識形態世界的是唯心主義。因而馬克思殘留人本主義窠臼是必然的。此外,馬克思出生、生活并工作在德國意識形態世界,“德意志意識的世界無可比擬地是最受意識形態壓迫的世界,也就是離歷史實際最遠的世界,是歐洲各意識形態世界中受神秘主義和異化影響最深的世界。馬克思就在這一世界中誕生,并開始思想。馬克思的開端的偶然性在于,他誕生時就包裹在一塊巨大的意識形態的襁褓之中。……我們往往容易以為,青年馬克思的意識是現成得來的,卻看不到這一意識從一開始就受到了襁褓的奴役和影響”[18]。受到意識形態影響畢竟僅僅局限在馬克思的青年時期,后來,馬克思通過自己驚人的努力和艱苦探索,最終脫離了德意志意識形態的桎梏,獲得自由,構建了屬于自己的哲學,但是,“這不是隨便什么哲學,而是馬克思通過他的全部的實踐經驗和理論經驗所建立的哲學(開始是唯心主義,這種唯心主義比較接近康德和費希特,而不十分接近黑格爾;接著是費爾巴哈的人本學),是經過同政治經濟學的這次接觸而得到了修改的、糾正的和擴展的哲學”[19]。馬克思努力用經濟事實、理論實踐來思考政治經濟學的矛盾,并努力從科學角度解決政治經濟學的矛盾,但是,馬克思仍處于人道主義意識形態框架,因為我們在這塊熟悉的土地上看到的仍然是私有制、勞動者異化、勞動者解放、勞動者未來等人道主義概念。我們在《資本論》中可以依稀看到這些范疇,也有人把《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當作《資本論》的先聲、《資本論》的草稿或者《資本論》的草圖,不過《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所使用的許多概念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科學術語。阿爾都塞認為,《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是一部不成熟的手稿,不具有重要價值,這部著作無非是對馬克思青年時期的一種直觀做了進一步闡釋;而《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特別是其中異化、人道主義、人的社會本質等概念,則是這種直觀的主要哲學表述[20]。阿爾都塞認為,青年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開始摒棄人道主義,“至于《德意志意識形態》,它的確向我們介紹了一個正在同自己的過去決裂的思想,這個思想對自己以往的全部理論基礎——首先是黑格爾和費爾巴哈,以及意識哲學和人本哲學的各種形式,一概進行了無情的批判”[21]。阿爾都塞反對把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化,即人道主義化,他認為,那些熱衷于把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化的人,無非是舊調重彈,僅僅是復活了“人”“人性”“異化”等陳舊的哲學話語。人道主義化的做法存在一個致命的問題,即它會把馬克思主義稚嫩化,迫使馬克思主義面臨嚴重的理論危機。

三、阿爾都塞論成年馬克思:科學馬克思主義

阿爾都塞把馬克思思想進程的第二個階段稱為成年馬克思時期,或科學馬克思主義,“1845年斷裂前是‘意識形態’階段,1845年斷裂后是‘科學’階段”[22]。阿爾都塞認為,人道主義是前馬克思主義和前科學的階段,人道主義思想只存在于馬克思的早期著作里。到了馬克思成年時期,馬克思已經拋棄人道主義論題,開始建立歷史唯物主義的歷史科學。阿爾都塞在《論青年馬克思》《矛盾與多元決定》《論唯物主義辯證法》《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等重要文章中對科學的馬克思主義給予了明確的闡釋,主要包括如下幾方面:

首先,成年馬克思提出嶄新概念并建立科學的理論體系。在斷裂時期,馬克思同一切哲學人本主義和哲學人道主義告別,逐步構建歷史科學。這不是一個次要的細節,而是根本性的變革。《德意志意識形態》實際上是對馬克思所拋棄的形形色色的意識形態問題所做的評論,由此逐步形成一整套屬于他自己的科學術語和科學理論,馬克思在這場徹底的理論革命中推翻了前期的舊概念和舊理論框架,“因為它用新的概念代替了舊的概念。馬克思確立了一個新的總問題,一種系統地向世界提問的新方式,一些新原則和新方法。這項發現立即被包括在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之中”[23]。事實上,馬克思無論是在思想上,還是在術語上都創建出了一系列新的概念,“這些新概念是:社會形態、生產力、生產關系、上層建筑、意識形態、經濟起最后決定作用以及其他特殊的決定因素等等”[24]。1845年以后,馬克思把青年時期的認知諸如“主體、觀念本質等”哲學范疇從由它們統治的人道主義領域驅逐出去,不再把人的本質作為研究社會的理論基礎。阿爾都塞認為,青年馬克思的認識論、歷史觀、政治經濟學大都是建立在人性(人的本質)的基礎上,是以唯心主義和人道主義的世界觀為前提的。成年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用生產力、生產關系等新概念代替在青年時期頻繁使用的個體、人的本質等舊術語;提出新的“哲學”觀,取消了唯心主義和經驗主義的舊假設,取而代之的是以實踐為基礎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馬克思用與這些術語關系甚遠的術語代替了它們,打亂了這些術語之間的原有關系。但是,在馬克思那里,無論是術語還是術語之間的關系在性質上和內涵上都發生了本質性的變化。阿爾都塞認為,《資本論》具有獨特的價值和意義,這體現在,馬克思用生產力、生產方式、生產關系、社會形態、意識形態、上層建筑、階級和階級斗爭等新概念確立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總問題”,為馬克思的科學的哲學體系奠定了理論基礎。阿爾都塞強調,以《資本論》為代表的經濟學著作思想,有些基于科學的理論實踐,有些基于政治實踐的思考,有些基于哲學實踐的反思,《資本論》看似非哲學主義,但包含著深刻的哲學思想,在這些著作中,我們不僅可以看到包含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理論以及革命行動的一切成果中的馬克思主義歷史理論,而且也可以看到馬克思的哲學理論。馬克思的哲學理論深深地影響了這些著作,有時是不知不覺地影響著這些著作,以至于它們不可避免地、近似地成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實踐的表述[25]

其次,成年馬克思的歷史觀是“多元決定論”。阿爾都塞認為,馬克思辯證法和黑格爾辯證法的關系并不像人們所理解的那樣,兩者是“頭足位置”的不同關系,或者說,馬克思把黑格爾辯證法的頭足位置顛倒過來,把觀念的辯證法置換為物質的辯證法。阿爾都塞認為,馬克思辯證法對黑格爾辯證法的改造是本質上的改變,是理論“總問題”的轉變,這種轉變的最大特質就是辯證法發生了結構性的重置。

阿爾都塞強調,馬克思矛盾觀與黑格爾矛盾觀本質上的不同和差別表現在兩大方面:其一,兩種截然不同的矛盾觀。黑格爾的矛盾觀在本質上是簡單的和單一的,而且是可還原的,他認為,“黑格爾的辯證法在這里就和盤托出了。換句話說,這個辯證法完全取決于一個根本的前提,即簡單的原始統一體通過否定的作用在自身內部不斷發展,而在它的整個發展過程中,在它的每次變為一個更加‘具體的’總體時,它所恢復的無非還是那個原始的統一性和簡單性”[26]。在阿爾都塞看來,馬克思的矛盾觀從根本上完全不同于這種簡單的、單一的和可還原的矛盾觀。馬克思的矛盾具有復雜的結構,且不可還原,“馬克思主義否定了所謂原始哲學(及其所包含的各種概念)這個意識形態神話,而把承認一切具體‘對象’具有復雜結構的既與性上升為原則,并認為正是復雜結構決定著對象的發展,決定著產生其認識的理論實踐的發展”[27]。其二,“一元決定”的發展和“多元”發展的矛盾運轉模式。阿爾都塞認為,黑格爾強調矛盾的單一性、簡單性和可還原性,這在理論上有一個預置前提,即一切整體都可以恢復為一個最原始的內在始發基點,構成整體的各個要素無非是這個始發基點內在本質的外化和表象。黑格爾的矛盾發展模式是還原主義模式。馬克思的矛盾發展模式則是“多元”發展模式,馬克思強調事物發展是矛盾的“多元決定”,事物過程的復雜性是馬克思主義的核心和基本觀點,矛盾的復雜性必然表現為矛盾的不平衡性。因而,任何事物的運動都不可能是簡單的單一決定論,只能是多種矛盾結構性相互作用,多元共同作用而決定的結果。

阿爾都塞認為,“多元決定”既不是一種抽象的理論,也不是純粹的思辨哲學,而是直接與社會歷史活動相互作用的社會理論,“這個問題十分重要,因為如果不指出馬克思的矛盾的特有的結構同他的社會觀和歷史觀之間的關系,如果不把多元決定在馬克思主義歷史理論的概念中確立下來,這個范疇仍然會‘落空’”[28]。為了闡釋“多元決定”論在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的具體反映,阿爾都塞考察了黑格爾社會歷史觀與馬克思社會歷史觀的不同之處,他指出,黑格爾的整個歷史觀都是由每個社會的內在本原辯證法,即由觀念的、精神的不同階段的辯證法所支配,而馬克思的歷史觀則恰恰相反,馬克思用人的物質生活和生產資料的生產來解釋人的社會歷史活動。阿爾都塞指出,馬克思主義的社會歷史觀完全不同于黑格爾的社會歷史觀,根據馬克思主義的歷史經驗,一切矛盾在歷史實踐中都以多元決定的矛盾出現;這種多元決定正是馬克思的矛盾與黑格爾的矛盾相比所具有的特殊性;黑格爾辯證法的“簡單性”來源于黑格爾的“世界觀”。他還強調,馬克思充分肯定社會整體中的不同階段、不同層面和不同部分的相互獨立性,這些不同階段、層面和部分各自相互依存又相互作用,其“相對自主性和獨立性是建立在整體的某種聯系的基礎之上,因而是建立在對整體的某種依存性的基礎上的”[29]。阿爾都塞把這一思想認定為,馬克思確立多元決定社會歷史觀的理論基礎,可以從馬克思主義的整體的特殊結構中得出結論:不能在同一歷史時代思考整體的不同層次的發展過程。這些不同“層次”的歷史存在不屬于同一類型。我們應當說且可以說:每一種生產方式都有自己獨立的、以生產力的發展為特殊標志的時代和歷史,都有自己固有的特殊的生產關系的時代和歷史,都有自己固有的政治的上層建筑的歷史,都有自己固有的哲學的時代和歷史,都有一個自己固有的科學形態的時代和歷史,等等。這些特征都有自己的節拍。只有確定了每一個歷史的特殊的歷史時間性的概念以及它的節拍劃分(連續發展、革命、斷裂等),這種歷史才能夠被認識[30]

最后,馬克思主義是“理論上的反人道主義”,強調成年馬克思和青年馬克思相互之間沒有連續性和關聯性。阿爾都塞反對把成年馬克思以及整個馬克思主義同青年馬克思混為一談,指出絕不能說“青年時期的馬克思屬于馬克思主義”[31]。他強調,我在人道主義之前加上理論,是因為對費爾巴哈來說,人不僅僅是康德意義上的理念,而且是他的全部“哲學”的理論基礎,就像笛卡兒的“我思”、康德的“先驗主體”和黑格爾的“理念”一樣。我們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清清楚楚看到的,正是這種理論人道主義[32]。隨著馬克思不斷地成長和成熟,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開始對自己的費爾巴哈人本主義哲學信仰做了清算,不再把人道主義當作自己的理論原則和依據,而是當作意識形態給予拋棄,并建構自己的科學理論:歷史唯物主義,因而,“就理論的嚴格意義而言,人們可以和應該公開地提出關于馬克思的理論反人道主義的問題”[33]。這就是所謂的“理論反人道主義”觀點。由此可以看出,1845年之后,馬克思思想最突出的標志就是“馬克思不再把人的本質當做理論基礎,因而也就摒棄了兩個假定的全部有機體系。他把主體、經驗主義、觀念本質等哲學范疇從它們統治的所有領域里驅逐出去。這些領域不僅有政治經濟學(破除了關于經濟的人的神話,就是說,作為古典經濟學的主體而具有特定功能和特定需求的個人),歷史學(破除了社會原子說和政治倫理的唯心主義),倫理學(破除了康德的倫理觀念),而且還有哲學本身,因為馬克思的唯物主義辯證法排除主體的經驗(以及它的反面:先驗的主體)和概念的唯心主義(以及它的反面:概念的經驗主義)”[34]。仔細分析上述論證,阿爾都塞所說的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性,就在于它在理論上反人道主義,與人道主義立場截然相反,馬克思的理論反人道主義首先是一種哲學的反人道主義[35],這也是馬克思構建歷史唯物主義科學理論體系的客觀要求和本質體現。阿爾都塞陳述道:“馬克思主義對人道主義的政治立場——它可以在倫理和政治領域內對當代意識形態或者拒絕,或者批判,或者使用,或者支持,或者發展,或者恢復為人道主義——只能建立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礎上,而否認人道主義是理論又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前提;離開這個絕對條件,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政策就講不通。”[36]

概而言之,“認識論斷裂”“總問題”“癥候閱讀法”是阿爾都塞界定、解讀青年馬克思和成年馬克思的理論工具,這種分析明顯帶有濃厚的結構主義色彩。雖然阿爾都塞借此提出了一些獨具創見的觀點和論斷,但他的結構主義分析方法帶有先天的不足。這主要體現在:結構主義分析過分倚重整體性和層次性,從而摒棄了人的主體性價值,否定了人的主觀能動性因素;過分強調非歷史性,側重對事物的共時態的研究和分析,而忽略事物發展的產生、演變和發展的時間連續的歷史性。上述弊端在解讀青年馬克思和成年馬克思中都有所表現。

阿爾都塞把馬克思思想劃分為兩個截然不同的階段,這種劃分在某種程度上割裂了馬克思思想前后的聯系。阿爾都塞的“認識論斷裂”說一味地凸顯對歷史發展非連續性的關注,對傳統線性漸進的發展觀給予否定。在解讀馬克思思想發展、變化和轉向時,阿爾都塞過分強調馬克思思想變化和轉向中的“間斷”“停頓”,卻不思考思想變化的內在邏輯性和關聯性。事實上,思想和理論的發展在關鍵點的轉向出現絕對的“真空”式斷裂是站不住腳的,任何新思想都不會憑空產生,也不會憑空而降,新思想總是誕生在舊思想的合理基因中。但是,阿爾都塞的“認識論斷裂”卻要在馬克思身上硬生生地劃出“楚漢河界”,把青年馬克思和成年馬克思完全割裂開來,這顯然違背基本的科學認知規律。


注釋

[1]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252.

[2]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16.

[3]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16.

[4]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18.

[5]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159.

[6]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71.

[7]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55.

[8]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57.

[9]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16.

[10]ALTHUSSER L.For Marx.London:NLB,1977:223.

[11]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218.

[12]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37.

[13]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220.

[14]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28.

[15]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29.

[16]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120.

[17]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146.

[18]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62-63.

[19]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148.

[20]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146.

[21]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19.

[22]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16.

[23]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225.

[24]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223.

[25]路易·阿爾都塞,艾蒂安·巴里巴爾.閱讀《資本論》.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25-26.

[26]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192.

[27]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193.

[28]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96.

[29]路易·阿爾都塞,艾蒂安·巴里巴爾.閱讀《資本論》.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111.

[30]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110-111.

[31]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72.

[32]路易·阿爾都塞.列寧與哲學.臺北:遠流出版事業公司,1990:125.

[33]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225.

[34]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224.

[35]路易·阿爾都塞.自我批評文集.臺北:遠流出版事業公司,1990.

[36]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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