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分離、分有、摹仿
按照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中的記載,歷史上的蘇格拉底和柏拉圖最大的差別在于:蘇格拉底尋求普遍的定義,但沒有把普遍從特殊中分離開來。[1]
而柏拉圖則把普遍從特殊中分離了出來。歷史上的蘇格拉底更關注于倫理學問題。他常常追問什么是美、什么是善以及諸如此類的問題。回答此類問題需要找到形式或形相,即美、善這樣的共同的屬性和特征。但他從來沒有專門考察過什么是形式。柏拉圖仔細考察了形式,并將形式從特殊事物中分離出來。在《巴門尼德篇》130c中就明確說形式分離于特殊物。柏拉圖也經常使用“自身”(hauto, itself)一詞來說明形式,把美的形式說成“美自身”,把善的形式說成“善自身”。這個詞也被擴展成“itself by itself”(hauto kath hauto)。“自身”也是意欲說明形式是分離于具體事物的。
但是分離是什么意思呢?柏拉圖自己對此沒有說明。“分離”(choristos, separation)是與“在……之中”(hen, immanence)相對立的。但是,柏拉圖也沒有解釋“在……之中”是什么意思。
希臘詞“分離”的本義與空間有關系,指的是兩個事物占有各自的空間而不互相重合或互相交疊。但是柏拉圖從來沒有說過形式和個別物占有不同的空間。在《蒂邁歐篇》中,他特意說形式不在任何時空之中。[2]因為形式不是可感物,不能有任何時間和空間上的規定。那么,如果不能是時間和空間意義上的分離,又是什么意義上的分離?學者們有不同的理解。第一種觀點認為,“分離”指的是定義上的分離。對形式的定義可以根本不考慮具體的、個別的事物。第二種觀點認為,形式分離于個體物指的是,形式與個別事物在類別上不同,二者各有自己的屬性。比如,作為形式的美永遠是美的,不會因為時間、空間、觀察角度的變化而變得不美,而作為個別的美的事物卻可能因時間、空間、觀察角度的不同而變得不美。第三種觀點認為,應該把分離理解成獨立。這就是說,形式獨立于個體事物而存在。這個“獨立”的意思是形式不需要分有它的個別事物來支撐就可以存在,其存在超越于它的一切可能與現實的個體化。比如,我們可以說張三是人、李四是人、王五是人,但是當張三、李四、王五都死掉之后,“人”依然存在。這就是說作為個體的人可以生生死死,但是作為其共相的“人”卻始終存在。形式是永恒的,不受其分有物的影響。其存在不依賴于具體個體。我自己傾向于最后這種觀點。
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第1卷第9章和第13卷中批判柏拉圖把形式與個別物相“分離”的觀點。他認為形式的分離使得它自身成為一個個別事物,而這是造成柏拉圖哲學中所有重大困難的根源。不過,當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第7卷第3章論證自己的本體時,卻又說“分離”是本體之所以成為本體的主要標準之一。這樣,他一方面批評柏拉圖的“分離”問題,另一方面卻說自己的“本體”一定是分離的。于是,我們就又有了更多的關于分離的困惑:亞里士多德的分離和柏拉圖的分離是否相同?如果不同,其差別如何?而這些困惑牽扯出一個根本問題,即普遍究竟以何種方式存在于這個世界上?普遍究竟以何種方式不同于個別事物?
雖然形式分離于個別事物,但是,個別事物又是和形式相聯系的。它們是如何相聯的?柏拉圖使用了“分有”和“摹仿”這兩個專門術語。“分有”在古希臘語中是metechein(英文partake, participate in, share in),即“共有”、“共享”的意思。世界上所有美的事物之所以是美的,就是因為分有了美的形式或形相,具體事物是分有物。不過,具體事物以何種方式“分有”形式?柏拉圖并未對其做任何解釋和說明。但這個概念顯然不好懂。他自己后來就在《巴門尼德篇》中對此進行了反思,個別事物分有的究竟是形式的整體還是形式的某一部分?如果分有的是形式的整體,那么,作為一的形式怎么可能同時被各種各樣的具體事物同時占有?如果分有的是形式的部分,那就沒有用形式來謂述該個別事物的可能。比如,如果大的事物分有了大的形式的一部分,那么,它分有的就不是大本身,而是小。而這是荒謬的。[3]與“分離”一樣,分有也是我們理解柏拉圖的理論時的一個難點。
除了分有說之外,柏拉圖還提供了另外一種個別事物關聯于形式的方式:摹仿(mimesis)。美的事物之所以為美除了分有美的形式這一種可能之外,也可能是因為摹仿了美的形式。可是,摹仿一個人物的具體行為很容易理解,而摹仿形式則比較困難。當我們說“摹仿”的時候,被摹仿的原本和摹仿者之間在性質上是相似的。所以,要理解柏拉圖的摹仿,我們必須明白在上面提到過的柏拉圖的形式是一種自我謂項這一論點。類似于美本身、善本身、大本身這樣的形式會被我們當作概念來理解。但是,如果僅僅是概念或者類本質的話,那么,形式就無所謂是否擁有屬性。但是,柏拉圖認為形式本身是一種外在于我們頭腦的存在物,所以他才可以說美自身是美的、大自身是大的,以及諸如此類的表述。
分離、分有、摹仿這幾個概念是柏拉圖討論形式與特殊可感物的關系的關鍵詞。毋庸諱言,柏拉圖對它們說得不夠清楚,給注釋者造成困難。以前哲學教科書總是說柏拉圖把一般分離于個別,是“野蠻的唯心主義者”。其實形式與可感物的關系類似于普遍和特殊或一般和個別的關系。柏拉圖只是力圖說明它們的關系。后面的哲人努力想在柏拉圖基礎上把問題說得清楚些。這些問題在當代哲學中仍然是難點,依然需要不斷探索。以前我們哲學教科書說,一般與個別關系的正確論點是,一般存在于個別之中,不能脫離個別而存在。這一論點或許是正確的,但肯定是不清楚的。因為問題的關鍵正是要說清“存在于……之中”是什么意思?“不能脫離個別”中的“脫離”又是什么意思?
注釋
[1] 參見《形而上學》,I, 6,987a30-987b10,ⅩⅢ,9,1086b1-12。
[2] 參見《蒂邁歐篇》,52a1-6。
[3] 參見《巴門尼德篇》,130e-131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