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形式:普遍與模型
形式是如何得到的?柏拉圖在《理想國》第10卷596a5有一個說明。他說,如果有一類事物分享了同一個名稱F,我們就可以確定有F這個形式存在。比如,如果說衣服是美的,人是美的,畫是美的,那么就可以確定有“美”這個形式存在。這樣,形式便是多上之一,是多種具體事物所呈現的共性,是能夠應用于多種事物的共名。
在《斐多篇》102b中,柏拉圖也說,每一個形式存在,分有它們的事物從它們那里得名。這是因為分有它們的事物都包含該屬性。我們之所以能說衣服是美的、人是美的、畫是美的,就是因為它們分有了同一個形式——美。衣服、人和畫是多,可以相互替換,但它們卻都可以為一個共同的名稱——美來謂述。換言之,這個“美”就是衣服、人和畫的共同謂項。
在印歐語系中,最基本的表達思想的句子類型是“S is P”。形式或形相是這一主謂結構中的謂項。在柏拉圖看來,在這個句子中,謂項P是最重要的,可以用來述說一類事物。
衣服是美的,
人是美的,
畫是美的,
…………
在這些句子中,主詞可以不斷變化,而謂詞相對于同一類事物是不變的。所以共同謂項比單個主體真實。后來的亞里士多德則反柏拉圖而動。他認為,重要的不是謂項P,而是主項S。比如:
蘇格拉底是白的,
蘇格拉底是人,
蘇格拉底是哲學家。
…………
在這類句子中,重要的是作為主語的蘇格拉底。其他的謂項,無論“白的”、“人”或者“哲學家”都是作為屬性歸屬于蘇格拉底的。主體是hupokeimenon(躺在下面的東西)。hupokeimenon后來在拉丁文里譯成substantia(站在下面的東西)。可由于在《范疇篇》中作為hupokeimenon的是ousia, substantia也成了ousia的翻譯。其實ousia從to be的陰性分詞而來,與being(“是”或存在)同義。亞里士多德把它說成是第一意義的絕對的“是”或存在。substantia在英文里變成substance,在中文里常譯作“本體”或“實體”。
共同謂項即是普遍。按亞里士多德在《解釋篇》中的定義,普遍是可以述說許多事物的東西;而特殊則是不可以述說其他事物的東西。由此看來,柏拉圖的形式或形相是普遍,他的形式論或形相論是一種關于普遍的理論。
什么是普遍?普遍如何存在?普遍以什么方式和具體的事物相聯系?這些問題一直是西方形而上學的核心問題。在當代的形而上學中,關于普遍是什么有三種主要立場:唯名論(nominalism)、概念主義(conceptualism)和實在論(realism)。當然,每種立場下又可以分為很多類型。唯名論認為普遍是一種名稱。概念主義認為雖然普遍只存在于我們的頭腦之中,但卻反映了一類事物的意義。實在主義則認為普遍不是存在于人頭腦之中的,而是存在于外在的世界之中。但是這三種學說每一種都有其問題:唯名論的觀點無法解決在我們的生活世界中普遍的意義問題。概念論無法搞清楚意義的對象是什么。實在主義者則無法解釋清楚普遍的實在性是如何存在的。
柏拉圖的觀點屬于第三種類型。形式作為普遍不僅僅是共名和共同謂項,而是一種客觀的性質,是一類事物自身的屬性。形式作為普遍與事物的定義有關。蘇格拉底在《尤息弗羅篇》中追問尤息弗羅什么是“虔敬”。尤息弗羅開始給出的答案是,“虔敬是懲罰犯罪者”。蘇格拉底教育他說,這只是一個例子,而不是定義。對“什么是X”這類問題的回答應當找到一個形式(eidos)F。它呈現在一切被稱為F的事物中,是所有F事物都共有的F這一共同屬性。因為它,F的事物才成為F。一個適當的定義必須找到這樣的形式。這一定義不是說明該術語的日常用法,而是要揭示該術語所代表的客觀的共同本質。正是由于這一客觀屬性的存在,才使得相應的術語有意義。因此,關于“虔敬”的定義,尤息弗羅應給出“虔敬”的形式或形相。它是為所有虔敬的行為所共有的并使其成為虔敬的普遍屬性。它能解釋所有被稱為虔敬的行為為什么是虔敬的。這樣,柏拉圖的形式不是約定俗成的共名,不只是名詞意義,而是事物的真正客觀的屬性。
進一步,柏拉圖的形式與形相不只是客觀的普遍屬性,它們還是可摹仿的原本,是范型。在《尤息弗羅篇》6e4,蘇格拉底說一旦找到虔敬的形式,我可以仰望它,把它看作一個模型、一個標準來確定一種行為是否是虔敬的。在《理想國》第10卷,床的形式被看成是木匠用來制作床的模型。在第5卷針對格勞孔的第一套論證中,蘇格拉底也說,愛景愛色的人生活在夢幻中,因為他們分不清原本與摹本。[1]
作為樣本,形式自身必定絕對完美。形式自身必定具有其摹本的屬性,而且是它自身所代表的屬性的最完美的代表。美自身必定是美的,大自身必定是大的,善自身必定是善的。這就是說,柏拉圖的形式是一種自我謂項。作為共同謂項,形式不僅述說于個別事物,也述說于其自身。所以,美本身、善本身、大本身不是我們所理解的概念或者類本質的話,說美的概念自身是美的,大概很荒唐。但是,柏拉圖的形式本身是一種外在于我們頭腦的客觀存在物,因而其可以具有屬性。這當然不是說自我謂項是好懂的觀點。
除了作為普遍與樣本外,形式又是原因。形式具有解釋功用。我們要找到一類事物的形式,乃是因為由于形式,一切事物才具有形式所代表的屬性。柏拉圖在第5卷中說,由于美的形式,一切美的事物才成其為美。因而,美是具體美的事物的原因(aitia)。這里的原因和我們今日說的原因(cause)并不完全相同。在近現代哲學中,原因是與結果(effect)對應的。當柏拉圖說,由于美的形式,美的具體事物才成其為美的時候,他并不是在原因與結果這種意義上描繪形式。他是要給世界提供一個理由(reason)、一個解釋(explanation)。形式作為原因更接近于今天的“因為”(because),是要回答“為什么”(why)的。
根據《斐多篇》,把形式作為原因,是一種假設(hypothesis)。蘇格拉底在這篇對話中說,他在剛接觸哲學的時候學的是自然哲學,但是自然哲學對于很多事情并不能提供充分的解釋。比如,自然哲學都無法解釋當他被雅典人判處死刑之后為什么不逃跑而要留在監獄中等死。他之所以不逃跑絕對不能通過訴諸物質元素來說明,即是說,絕不是由于他的肉、骨等身體方面的緣故。在他看來,能對世界上的事情做出最好解釋的,是訴諸一個安排這個世界的理智。它能夠把世界上的一切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把每一事物放在它最合適的地位。但是,在蘇格拉底看來,找到這樣的理性實在太困難。所以,他退而求其次,要找到第二好的航海方法,即如果沒有順風送行,就使用櫓槳劃船。這種第二好的方式是為所有有待于解釋的事物找到一種假設。這就是他的假設法。蘇格拉底說:“我以這種方式開始:在每一事情中都把那在我看來最有說服力的理論當作我的假設。”[2]那么這種最有說服力的理論解釋究竟是什么呢?蘇格拉底回答說就是有形式存在作為事物的原因:“如果在美自身之外還有美的事物存在,那么美的事物之所以是美的,一定是由于分有了美的形式,而不是出于其他原因。”那么,他的假設自身該如何自我證成呢?他的解決辦法是:(1)再做一個假設并以此邏輯向后推演,直至最后原則;(2)看它是否有效地解釋了它所要解釋的東西。
這樣,柏拉圖的形式是共同謂項,共同屬性;它既是普遍又是原本,同時又是假設性的原因。但這些特征如何能妥善地集合在一起,則構成了我們理解這一形而上學概念的挑戰。
注釋
[1] 參見《理想國》,476c-d。
[2] 《斐多篇》,100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