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形而上學的歷史演變
- 張志偉
- 3530字
- 2020-08-13 19:27:38
二、劃分形式世界與可感世界的論證
在柏拉圖的許多對話中,形式是直接引入的,沒有任何引導性的討論。柏拉圖的蘇格拉底認定他的對話者已經有背景性知識了,所以引入他的形式而又不對其做說明。在《斐多篇》中,形式先是被用來論證靈魂不朽。蘇格拉底對對話者西米亞斯(Simmias)說:
“西米亞斯,下面的這個論點怎么樣?我們是不是說有正義本身這樣的東西存在?”
“向宙斯發誓,我們確實這樣說。”
“我們也說美和善存在?”
“當然。”[1]
西米亞斯并不是一個柏拉圖主義者,而是作為一個畢達哥拉斯主義者,要挑戰柏拉圖的觀點,可他的回答說明他也接受形式存在這一論點。
在另一處,蘇格拉底又對西米亞斯說,如果他們談到的諸如美和善以及所有那種實在總是存在,那么,蘇格拉底就可以向西米亞斯證明靈魂不朽。在幾行之后他又說,“對于我個人來說沒有什么比這更清楚了,即,美、善以及其他剛才提到的實在必定確實是存在的”[2]。在《斐多篇》100b中蘇格拉底要建立他的假設方法。但是當問到他這種假設的方法是什么時,他回答說,這種理論不是什么新東西,就是他經常提到的美自身、善自身、大自身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如果允許此類東西的存在,那么,他就可以以此作為討論的出發點,解釋清楚靈魂不朽。而作為蘇格拉底當時對話者的克貝(Cebes)毫不猶豫地說,他認定這些東西是存在的。西米亞斯和克貝似乎都有我們所不具備的形式論的背景知識。可對于我們,要理解柏拉圖,必須把這種背景知識揭示出來。
在《理想國》第5卷,柏拉圖比較詳細地論述了為什么在我們所見所聞的可感世界之上,還有一個真正實在的由形式(或形相)構成的理智世界。他的目的是為了說明誰是真正的可以做國王的哲學家。而要說清楚究竟誰才能被稱為真正的哲學家,就必須解釋清楚什么是真正的哲學。在那里,蘇格拉底對格勞孔說:“向別人說清這個問題不容易,但我想你是會同意的。”[3]換言之,在討論誰是真正的哲學家時,柏拉圖又區分了兩批聽眾:一是像格勞孔這樣對他的思想尤其是對他的形式論比較熟悉的聽眾,二是對他的理論并不熟悉、甚至不喜歡哲學的人。也就是說,柏拉圖用了兩套論證來說明誰是真正的哲學家的問題。對前一組聽眾,他是要幫助他們理解。對于后一組聽眾,他需要從頭進行說服。我們先把這兩套論證的內容擺出來,然后以此為基礎探討一系列關于柏拉圖形式論或形相論的基本問題。
(一)第一套論證(《理想國》475e-476d)。大致步驟如下:
1.美和丑是相對立的兩種不同的東西。它們每一個都是一。正義和非正義、好與壞,及其他“形式”(eidos)亦然。
2.這些形式每一個都是一;可因為它們呈現于各處,與行為、身體等相聯,又互相聯系,故同時也是多。
3.愛美麗景色與悅耳音樂的人喜歡美麗的顏色、形狀、聲音及一切由此形成的東西,可他們的思想不可能明白,不可能理解美自身即美的形式的性質。只有少部分人才能夠觀照美的形式或理念,就它自身而理解它。
4.因此,人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愛具體的美的事物及其他特殊事物的人,還有一類是人愛美的形式或理念。
5.前一類人喜歡看美的具體事物卻不懂美本身,而且當別人想告訴他美的具體事物不真實、需要去追求并觀照形式本身時,他也不能遵循能把他引導到美自身的引導者。這樣的人是生活在夢幻之中的,而不是處于清醒狀態。相反,后一類人相信美與其他形式自身,能夠既明白形式本身又能區分美自身與它的分有物。這樣的人是清醒的,不是生活在夢幻中。
6.只是相信美的東西或其他特殊事物的人,其思想只是“信念”或“意見”(doxa)。而對于能把握住美本身的人,其思想乃是“知識”(episteme)。
結論:那只愛美的景色、美的聲音的人只具有有關具體事物的信念或觀念,只有那把握美自身、擁有知識的人才是真正的哲學家。
在上面的論證中,我們看到,蘇格拉底在第一步就將形式或理念引了進來,并且沒有提供任何解釋。而格勞孔對此既沒有提出質疑也不要求說明。可見,他已經具有形式論的一些知識,并且是同情這一理論的。由此我們可以明白為什么蘇格拉底對格勞孔說,“向別人說清這個問題不容易,但我想你是會同意的”。
但是,不具備這樣的哲學背景,而且只具有信念的人很可能會對上面的第一套論證不信服。蘇格拉底指控愛美的景色、美的聲音的人,認為他們能看到并接受許多美的事物,卻沒有認識到美自身,而且他們不能遵循有知識的人的引導,不能區別美自身與美的事物,也沒有接觸形式的認知能力。萬一這些人不相信他們自己這么差勁,并對蘇格拉底如此貶損他們表示憤怒,蘇格拉底有辦法說服他們嗎?于是蘇格拉底又提出了第二套論證旨在勸說那些只愛美的景色、聲音的人。
(二)第二套論證(《理想國》476d-480a)。從那些只愛美的景色、聲音的人能接受的前提開始,它以478e6為界,又可以分為兩部分。前半部分的要點如下:
1.知道的人知道某物,知道某存在物。因為一個人不可能知道不“是”、不存在的事物。
2.完全的“是”或存在(on, being)是完全可知的,絕對的不是或不存在(non-being)是絕對不可知的。
3.如果某個東西既是又不是、既存在又不存在,則它肯定居于真正的存在與絕對的不存在之間(477c6-7)。
4.知識涵蓋的是存在或“是”,無知涵蓋的是完全不存在或“不是”。而涵蓋那既是又不是、既存在又不存在的居間事物的,也必定處于知識和無知之間(477a10-b1)。
5.知識(episteme)是一種能力,一種使我們知的能力。意見(doxa)也是一種能力,一種形成意見或觀念的能力。能力在古希臘文中為dunamis,后來亞里士多德用的“潛能”一詞也是這個字。它可以是一種力量(power),也可以是一種官能(faculty)。
6.每一種能力都有其發揮作用的領域,而且每一種能力都能產生自己的結果(477d2-5)。因此,要區分兩種不同的能力就必須找到其發揮作用的即涵蓋的范圍以及其相應的功效。如果兩種能力發揮作用的范圍和其功效不同,那么,它們就不是同一種能力。如果兩種能力發生作用的范圍相同、功效相同,那么它們就是同一種能力。
7.知識和意見是不同的能力,它們涵蓋的對象范圍不同、具有不同的功效。
8.知識涵蓋的對象是存在或“是”,所以意見涵蓋的對象不可能是存在或“是”,只能是與存在不相同的東西。但它也不可能是完全的不存在或“不是”,因為人們對完全的不存在既不可能有知識,也不可能有意見。意見是關于某物的意見,因此其對象既不是“是”,又不是“不是”,是既存在又不存在的東西。因此,意見既非知識又非無知。它比知識昏暗,又比無知明亮。它包含真理的程度要比知識少、比無知多。它居于知識與無知之間。
9.知識是不可錯的,而意見則有時真,有時假(477d-e)。
在《理想國》478e6以后直到480a是第二套論證的后半部分。柏拉圖用前半部分得到的結論來說明愛美景美聲或其他特殊物的人只有信念或意見,沒有知識。大致的步驟是:
10.任何美的特殊事物都會有其丑的一面。同一個事物,不同的主體從不同的視角、不同的時間出發可能會得出不同的美丑結論。任何一個美的特殊事物,在某一方面顯得美,而在另一方面會顯得丑。這就意味著美的具體事物不可能是純粹的美,而是同時包含著美和它的對立面。其他所有的特殊物都會如此。比如大的事物和小的事物可以相互轉化。任何特殊的正義事物總會有其不正義的方面。如此等等。對立面同時存在于特殊物之中。具體事物都會有“既是又不是”的結構,在存在與不存在之間。它們不可能比“是”更是“是”,也不可能比“不是”更加“不是”。簡言之,美及其他特殊物是居于不存在與存在之間的(479d3-5)。
11.此前已經證明,這類事物是意見的對象,而不是知識的對象。
12.于是,如果一個人只看那些美麗的事物卻看不到美本身,又不能跟隨有真知的人領導而通達美本身、正義本身及其他形式,這樣的人對一切事物只有意見或信念,可是對他有意見或信念的事物卻沒有知識。
13.與此相對照,美自身在各個方面總是相同的。把握了它及其同類事物的人有真正的知識。知識是對形式的知識。
結論:愛美的顏色與聲音的人生活在可感世界中,只能是愛意見者(philo-doxas)。只有那些喜歡并能觀照美自身或美的形式的人才是真正的哲學家(philo-sophos)。
柏拉圖的這兩套論證,無論是針對哲學家的還是針對非哲學家的,其目的都在于論證形式或形相是存在的,并且是知識的真正對象。為了要有知識,一定要理解形式。可是他的第一套論證直接引入了形式。在其第二套論證中,柏拉圖沒有直接講形相或形式是什么。他的著重點是證明可感事物處于存在(是)與不存在(不是)之間,并且以此為對象的心智狀態是意見或信念。他的第二套論證是針對非哲學家的,人們會期望它比較容易理解。但眾多的柏拉圖注釋者對如何理解它一直是爭論不休的。
上面關于誰是真正的哲學家的兩套論證涉及什么是形式、形式與特殊物的關系、形式與存在(是)的關系等問題,而它們也正是柏拉圖形式論或形相論的基本問題。由于柏拉圖留下許多中心問題沒有闡述,我們便有許多解釋工作要做。
注釋
[1] 《斐多篇》,65d。
[2] 同上書,76d。
[3] 《理想國》,475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