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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如何認識近代中國的變動及其社會性質

“近代”在中國本是極富時間延展性的時間名詞,指距言者之當下不遠的某個時代,有時與“近世”通用,最早使用于《戰國策》《荀子》之中。清末民初,隨著西學的涌入,“新史學”“史學革命”的倡導與呼喚,“近代”“近世”漸漸與歐洲歷史分期名詞“modern”“modern time”“modern age”產生對應關系;至20世紀20年代,“近代”已明確成為“modern”“modern time”“modern age”的對譯,成為新的歷史分期法的重要一環,在時間、空間和價值區分上都具有了相對確定的分界,使舊詞獲得了新義。迄今為止最無異議的就是:1840年以后,中國步入近代;鴉片戰爭就是中國近代史的開端。

近代中國的變動及其所帶來的社會性質的變化,與鴉片戰爭直接相關。這場馬克思稱之為“極端不義的戰爭”“海盜式的侵略”,改變了古老中國與世隔絕的狀態,也改變了整個世界的秩序,它給中國帶來的后果和影響都是多重的。

1.開關(開放)問題

鴉片戰爭以清軍的失敗告終。戰后,中國與英國先后簽訂了《江寧條約》(《南京條約》)、《五口通商章程》、《五口通商附粘善后條款》(《虎門條約》),與美國簽訂《望廈條約》,與法國簽訂《黃埔條約》,等等;條約的共同內容是強迫中國割地、賠款,開埠通商、協定關稅,開放領事裁判權、領海航行權、片面最惠國待遇,以及在通商口岸的自由傳教權。這一系列不平等條約,打開了中國自我封閉的大門,迫使中國直面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和文明,不由自主地踏上了完全不可預知的道路和未來,同時,初步形成陷中國于資本主義世界市場體系的條約網羅,奠定了近代中國不平等條約體系的基石,打斷了中國的獨立發展進程。戰前,中國與西方互斥對方為野蠻而以自身為文明象征,因為中國的戰敗及人類文明發展的天然走向,由野蠻侵略戰爭帶來的先進資本主義文明主導了此后近代中國的社會發展與評價尺度。這是資本主義以自己的面貌改造世界、充當“歷史的不自覺的工具”的結果。對此,馬克思曾精辟地預言了中國社會的雙重發展趨向,即封建主義的破碎解體和資本主義的破曉新生,并認為舊制度的覆滅是一件值得歡迎的事情,資本主義的到來是值得期待的。但對中國而言,由于一切變化的主動權操控在外,變化的結果與成果并不出于自身生產力發展的必然,當然無法收獲新的社會因素所結出的果實,也無從于其中獲益。近代中國的開關(開放)歷程,其實也是西方對中國不斷加深侵略的過程。隨著每次戰后一系列不平等條約的簽訂,使密集的條約體系逐步形成系統的條約制度,日益緊密地限制、束縛乃至于控制了中國的發展和抉擇,迫使中國社會向半殖民地轉化。沒有自主權或主動權的開關(開放),注定只能是一場災難。同印度一樣,中國“失掉了他們的舊世界而沒有獲得一個新世界”,為此其“所遭受的災難具有一種特殊的悲慘色彩”,因為“同它的一切古老傳統,同它過去的全部歷史斷絕了聯系”[1]。那些認為不應抗拒資本主義的侵略、早點“開關”會更好些的林林總總的觀點,都是比較片面和機械的。

毛澤東說,“帝國主義列強侵入中國的目的,決不是要把封建的中國變成資本主義的中國。帝國主義列強的目的和這相反,它們是要把中國變成它們的半殖民地和殖民地”[2]。具體考察近代中國的開關(開放)歷程,可見其基本是被各種不平等條約所強行規定和把持的。一方面,侵略者以炮艦政策的狂風暴雨與商品市場化的和風化雨兩面夾擊,構成利益—戰爭—協議(條約)—利益的循環,保證了資本主義按自己的邏輯來改變世界,確保其更順利地攫取更多的利潤和權益。另一方面,從“一口通商”到“五口通商”再到數口通商和“一體開放”,中國一步步被迫融入世界文明發展的潮流,也開始一步步艱難卻義無反顧地走向世界。對條約文本規定的認識從視之為“權宜之計”到條約意識(契約精神)的努力建構,反映了國人對西方認識的轉變,從而構成認識西方的新起點,并由此帶動了國家外交選擇從傳統朝貢體制向近代新型國家外交關系的轉變,隨之而來的必然是“華夷”“天下”等觀念的近代化轉變及對西方文明的重新評價、認知與追求,對自身陳腐事物的批判、摒棄與超越……這反映了資本主義作為“歷史的不自覺的工具”所帶來的進步性所在,恰恰應驗了馬克思對中國發展資本主義的預言與期待。蔣廷黻在其著作《中國近代史》中,以《天津條約》和《北京條約》為例,明確提出:不平等條約所帶來的中西關系的密切,可以為禍,可以為福,關鍵在于自己振作與否;他看到了不平等條約的積極意義所在,其實也是在說中國由自己把握前途命運主動權的重要性。其間所蘊含的辯證思維,與馬克思主義不謀而合,道出了獲得新世界的真諦所在,值得我們反省與深思。

2.涉外體制的變動

傳統中國與外界發生關系基本包含在學者黃枝連所概括的天朝禮治體系范圍內,與之相對應的是宗藩朝貢體制,由禮部承擔相關賓禮所司職責,不需要獨立的外交機構。清代延續這一做法,在中央設立事務管理機構——蒙古衙門,后更名為“理藩院”,專司管理新疆、青海、西藏、蒙古諸“藩部”的少數民族事務,同時兼理對俄外交事務[3]。理藩院原轄屬禮部,以其責任重大,入議政之列,銜名列于工部之后,官制體統與六部同,其下屬六司機構最后完備于乾隆朝(1762年,乾隆二十七年)。禮部則負責與東方、南方國家的事務。庫倫辦事大臣和伊犁將軍、黑龍江將軍、吉林將軍等也常被授權辦理對俄外交事務。地方督撫則負責入境貢使的文書翻譯、護送、管理、接待等。有清一代宗藩外交體制規定,大致如此。

鴉片戰爭期間,因為形勢所迫,禁煙和議和欽差大臣一度成為清政府的外交代表,負責對外交涉一應事宜,即“戰時欽差”體制。主持“夷務”的“戰時欽差”人員并不固定,主要職能在于“撫夷”,作為清軍戰敗時的替代和補充。林則徐、琦善等都曾擔綱履職。《南京條約》簽訂后,主持對外事務的建制大體經歷了兩江總督和廣州將軍同時負責的“兩頭體制”時期(1842年10月—1843年3月)、兩江總督兼理通商大臣的“一頭體制”時期(1843年6月—1844年3月)和“欽差大臣空位”時期(1844年3月—1844年11月)[4]。意識到無法將英、法、美等西方國家納入傳統宗藩體制,亦不能繩之以“藩屬之禮”,1844年11月,道光帝下令正式設立“五口通商大臣”一職[5],欽辦與西方各國通商之事務,最后形成了由兩廣總督或兩江總督兼任“五口通商大臣”的新式體制(1844—1860年)。這一體制具有臨時和“非常設”性質,既無專門衙門,也無專設職官;其所握有的“馭夷”之權,是“相機妥辦”“羈縻籠絡”,化解各種交涉事端,處于中外交涉主導的地位[6];它是在既定傳統外交機構禮部和理藩院體制之外的變通和創設,其設立和成型的決策又基本是被事態推著走,反映了清朝在傳統朝貢思維定式下對于西方沖擊的最初制度反應,帶有明顯的半新半舊的過渡性特征。

鑒于五口通商大臣體制內在的制度性缺陷,以及近代條約關系原則的要求,第二次鴉片戰爭后,英法俄等國通過《天津條約》取得了公使進駐北京的特權,明確表示拒絕沿海欽差大臣制度,要求清政府設立京師外務部,他們不僅“指定了主持人,甚至還大致擬定了名稱”[7]。為此,1861年1月,奕等奏請設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并分設南北通商大臣和三口通商大臣[8],形成以總理衙門為中心的“洋務外交體制”,即總理衙門—南北洋通商大臣—地方督撫的中央與地方雙重交涉體制。作為近代中國第一個正式的常設中央外交機構,總理衙門本意是清政府外示羈縻的臨時合議機構,是直接“嫁接到古老的官僚體制上”[9]的,后來出乎意料地“成為經辦一切洋務的衙門以至成為實際上的‘洋務內閣'”[10],“開辟了一條通往近代外交方式的道路”[11],標志著中國近代外交史的轉折。同樣,迫于西方壓力,清政府還開始派駐使節,且逐漸成定制,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中國外交的近代化。由于總理衙門不是獨立的外交機構,在其設立之初清政府就有意識地在制度權限上予以貶抑,使其低于禮部,故而它雖居中指揮一切對外事務,但其政策制定必須“請旨定奪”,其具體交涉活動由南北洋通商大臣和地方督撫辦理,所以其中央外交職能發揮反而受限,轉而給南北洋通商大臣和地方督撫的交涉職能發揮提供了更大的彈性和空間,以至于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出現了以“東南互保”為典型的督撫外交局面。這顯然并非列強所愿。在列強的壓力下,1901年(光緒二十七年),清政府發布上諭,將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改為外務部,班列六部之首;同年9月7日,西方列強將該上諭內容正式列入《辛丑條約》第十二款[12],這就解決了賦予專職中央外交機關法定地位的問題,為外交機構的正規化、一體化開辟了道路,標志著清政府在外交體制方面的近代轉型,也意味著對資本主義外交體制的并軌與接納。外務部設立后,中央政權將一度分散到地方的對外交涉置于自身執掌之下,改革、整頓地方外交體制,解決中央集權與地方分權的矛盾,在統一各省交涉機構的同時確立了自己的直接領導,開始將外交事業推向專業化。它上承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下啟民國時期的外交部,是中國近代外交制度變革的重要一環。及至民國時期,其外交體制與事業已完全步入近世文明的大道,且開啟國民外交之先河,所追求的則是另一番境界與天地了。在此不贅述。

必須說明的是,在“洋務外交體制”持續期間,按照傳統朝貢關系原則與慣例來處理朝貢關系事務的禮部依然存在,與近代條約關系格格不入的傳統朝貢關系也仍在繼續;而且,傳統朝貢關系體制實際瓦解后,清政府并沒有立即裁撤禮部具體主管朝貢國家事務的主客清吏司與會同四譯館,直至1903年清末新政時期才最終廢棄;至少在1840年至1895年的半個多世紀內,中國傳統的朝貢關系與西方列強所強加的近代條約關系由相互沖突到相互調適、兼容乃至一度共存的“一個外交兩種體制”過渡性局面,是19世紀后半葉晚清對外關系的真實全景[13]。晚清對外交涉體制發展進程的曲折緩慢,折射出中國從傳統走向現代的迂回與艱難。

3.政治制度的變動

鴉片戰爭以后,以君主專制為中心的高度中央集權的政治制度開始緩慢地發生變化。這既是晚清政體演變與蛻變的起點,也是近代中國政治現代化的啟動與序章。這一進程的史境,即歷史規定性,表現為緣于外部刺激與挑戰而生發的“外源的現代化”(modernization from without)或“外誘變遷”(exogenous change),因而不可避免地帶有先天的被動性與緊張的防御性。變化首先發生在傳統政治體制的邊緣,隨著西方對中國侵略的加深而步步向中央逼近。從鴉片戰爭直至五四運動前后,大致經歷了增設機構—漸進式改良—激進式革命三個遞進發展階段。

增設機構是清政府迫于西方壓力的無奈之舉,多為應付“變局”的“權宜通變之法”。甲午戰爭之前,清廷增設的機構除前文已提及的五口通商大臣、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還有海關總稅務司署、總理海軍事務衙門等,事實上已經打破了傳統政治體制的封閉性與完整性,是政治制度變革的前奏與先兆。最先增設的機構就是保證列強在新開五口享有政治、經濟特權的五口通商大臣,這是一個兼職性的地方官職,以“防夷”為要務;后因其不能勝任日益頻繁的中外交涉事宜,半是迎合、半為形勢所逼,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作為中央外交機構設立,“外敦信睦”“自圖振興”是其主旨,以“馭夷”“撫夷”為根本。清政府本想將中外事務盡可能限制在通商范圍內,孰料隨著中外往來日益增多,舉凡訂約、通商、關稅、外國人在華傳教、招募華工、邊防疆界、海防水師、船務、購置軍火、設置機器、電線、鐵路、礦務以至練兵等項目無不為其總攬,總理衙門逐漸成為六部之上的“六部”、朝廷之中的“小朝廷”,實質上打破了傳統封閉的統治結構,并引起其他部門職權與制度層次的變化,后來則進一步成為西方列強干涉中國內政事務的窗口。

海關總稅務司署,類似唐宋時期的“市舶司”,前身為“公行制度”,是負責管理外貿兼具海關監督性質的機構。這一機構的設立,源于西方列強的謀奪和強取:鴉片戰爭后,協定關稅中關于值百抽五的稅率以及日后變更稅率須征得外人同意等規定,已攫取中國的關稅自主權;在第二次鴉片戰爭中,中英《天津條約》關于外商輸入商品或從內地輸出土貨,只納一次值百抽二點五的子口稅,以代替通商口岸與內地市場之間各項稅收的規定,又豪奪了中國內地稅收自主權;為最終奪取中國海關的行政權和關稅征收支配權,英法美三國趁1853年9月上海爆發小刀會起義期間,竊取了上海海關的管理權,并要求清政府將外國人管理中國海關的制度固定下來并推向全國;1859年9月,命名為“總稅務司署”的稅收管理機構成立,英國人李泰國(Horatia Nelson Lay)為總稅務司,一手把持海關用人權;1860年1月,奕等同意授予李泰國統辦各口稅務的全權;1863年李泰國去職,總稅務司由英國人赫德(Robert Hart)繼任;1864年,總稅務司署由上海遷至北京,統管全國30多個海關,近代中國海關制度正式形成。不可否認,在海關制度的確立、辦事章程的完善,實行科學管理、提高工作效率、廢除陳規陋習、促進稅款增收等方面,海關總稅務司署起過重要作用;在引進先進海務設施和技術方面,譬如在沿海、內河通商口岸設置燈塔、燈船等助航設備,提供氣象預報、測繪、疏浚水道等,海關總稅務司署同樣起先導作用,加強了海關的力量,促進了海關制度的近代化。但是,總稅務司署名義上向清政府負責,歸總理衙門管轄,實際上是西方列強直接控制中國海關事務的機構,在其內部組織和官制上都不同于當時中國的其他行政機構,帶有準資本主義海關行政制度的性質,自成一系,成為西方侵略中國的得力工具。赫德擔任總稅務司達45年之久,常向清政府提出各種關于內政、外交的“建議”和“勸告”,維護了以英國為首的列強的在華利益。一言以蔽之,海關總稅務司署對加速中國近代政治制度半殖民地化進程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總理海軍事務衙門,是清政府迫于極其嚴重的“海防”大患而主動建立起來的、統率全國海軍的中央部門,也是唯一一個由清政府自己主導建立起來的、用以維護自身統治而增設的近代化機構。清代以前,除卻元明時期的“倭寇之禍”,基本沒有外來海上威脅。清朝水師建制有八旗水師1萬人、綠營水師20萬人左右,大多裝備木制戰船,配備中世紀的火箭、噴筒之類的武器,分散駐防,主要職責為“防守海口,緝私捕盜”。可想而知,這樣的水師部隊怎么能對抗西方的堅船利炮?遑論海防。兩次鴉片戰爭后均出現了海防思潮,但真正催生近代海軍和海防建設的,是19世紀70年代嚴重的邊疆危機和日本侵臺事件。危機促使各省督撫與朝廷在籌建新式海軍和海防的認識上達成一致。1875年5月,總理衙門提出具體實施方案,原則上同意建立三支海軍,慈禧太后也發布上諭,授予沈葆楨、李鴻章辦理海軍全權,分別督辦南、北洋海防事宜。到1885年,北洋、南洋、福建、廣東四支海軍初具規模。然中法馬尾海戰一役,馬尾水師全軍覆沒,南洋水師遭受重創,暴露出海軍各自為政、缺乏統一調遣的弊病。為此,1885年10月,清政府成立總理海軍事務衙門,統一領導全國海軍。海軍衙門建立后,于1888年領導編練了中國第一支近代化的海軍——北洋海軍艦隊,并參照西方國家海軍規章制度,制訂和頒布了中國近代第一個海軍章程——《北洋海軍章程》,對于推動中國軍制和軍事的現代化起了重要作用。

綜上所述,所增設之機構沿外交—內政—軍事途徑步步推進,顯現了清政府在內憂外患沖擊之下的退卻與回應,傳統政治制度已然處于量化演變的進程之中。

在亡國滅種的危機籠罩之下,清朝統治的權威性危機與民眾的政治認同危機同時襲來,中華民族群體性的覺醒由此而起。朝野上下議論紛紛:如何變?以何變?變為何?何以變?“變”成為時代的主題。顯然,自發緩慢、被動應付式的淺層次、邊緣性調整已不足以解決迫在眉睫的“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維新風潮應運而生,應時而興,應急而發。以“康梁”為首的維新派極力倡言變法自強,要求變革官制,希冀以君主立憲制代替君主專制,并提出設立“制度局”的構想。自下而上的士人運動與光緒帝自上而下的改良共同促進了維新變法運動的高漲,改變用人制度,破格啟用維新黨人,改革官僚體制,裁撤冗員與閑散衙門,等等,實實在在觸及傳統政治體制的核心,也因此很快遭到保守勢力扼殺。雙方對立沖突的根本原因在于:一方是尋求傳統體制內的變革,意在御侮與救亡,是所謂“皇位永固,外患漸輕,內亂可弭”;另一方是要建立現代化政體,意欲通過“爭民權”而推進民主化進程。最終,變法改良曇花一現,維新運動百日而逝。令人意味深長的是,固守專制君權的保守勢力在短短兩三年之后,迫于內外交困的窘境,又一手拿起維新派當年的改革方案,施行新政以圖“自救”:從“救弊補偏”“籌備立憲”到“仿行憲政”“預備立憲”,將官制改革落到實處,初步完成議院體制;新的政治因素表現為略具資本主義代議政治性質的資政院、諮議局、若干地方自治機構的設立,是為清末新政。批評者常常以“假維新”批判清末淺嘗輒止的新政,認為其沒有根本改變封建專制的實質,殊不知其中所蘊含的“真改革”的內容已帶有順應歷史潮流的進步性,成為國家體制現代化的開端。

漸進式政治改良的本質是清政府搖擺于西方強權與中國傳統之間,力圖在舊的政治體制基礎上適應西方要求的產物;它不僅堵塞了中國自我改良的通路,也使得激進式革命不可避免。事實上,早在太平天國農民運動時期,馬克思和恩格斯就已經樂觀地預言了中國革命性的變革和命運:“舊中國的死亡時刻正在迅速臨近。……過不了多少年,我們就會親眼看到世界上最古老的帝國的垂死掙扎,看到整個亞洲新紀元的曙光。”[14]這個“世界上最古老最鞏固的帝國……已經處于社會變革的前夕,而這次變革必將給這個國家的文明帶來極其重要的結果。如果我們歐洲的反動分子不久的將來會逃奔亞洲,最后到達萬里長城,到達最反動最保守的堡壘的大門,那末他們說不定就會看見這樣的字樣:

[15]

顯然,馬克思和恩格斯都低估了中國封建勢力的歷史慣性和外來殖民勢力的雙重壓制和干擾,低估了中國停滯于半殖民地半封建這種過渡狀態的時間。向著獨立的資本主義工業化無疑是近代中國的歷史演變大勢,正是因為新舊交替之間充滿反復與動蕩,中國社會比馬克思和恩格斯預想得更為長久地彷徨、徘徊在封建主義與資本主義的夾縫之中,中國的革命風暴也比馬恩所預言的來得更晚一些。1900年,黃河流域的義和團運動、長江流域的自立軍“勤王”起義、珠江流域的惠州起義,表明當時中國社會的被統治階級——農民階級、資產階級改良派、資產階級革命派——不約而同地拿起武器開始武裝反抗,已經無法按照原樣繼續生活下去,而清末新政,則說明統治者再也無法按照原樣繼續維持統治,表明中國發生革命的條件已經成熟。1901年6月,梁啟超在《過渡時代論》中分析道,“今日之中國,過渡時代之中國也……中國自數千年以來,皆停頓時代也,而今則過渡時代也”,“過渡時代,又國民可生可死、可剝可復、可奴可主、可瘠可肥之界線,而所爭間不容發者也”,“故必有大刀闊斧之力,乃能收篳路藍縷之功;必有雷霆萬鈞之能,乃能造鴻鵠千里之勢”,“故過渡時代者,實千古英雄豪杰之大舞臺也,多少民族由死而生、由剝而復、由奴而主、由瘠而肥所必由之路也”[16]。其實梁啟超是在呼喚造勢之英雄,呼喚一個時代的革命風暴。清末新政雖延緩了清政府的滅亡,卻也革掉了清政府統治合法性的根基,回天無力、開天無功,反而激發民變蜂起、哀鴻遍野。改良與革命,哪一條道路更適合中國?于當時之中國而言,其實別無選擇,革命是改良走不通之后的必然之路。辛亥革命作為中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資產階級革命,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之下發生并取得了局部勝利。

辛亥革命一擊即成,源于歷史條件的成熟;國民政府的建立一度使國人歡欣鼓舞,以為中國可以從此走上資本主義獨立發展的康莊大道;三民主義的政治設計使得孫中山對中華民國前途自信滿滿,認為中國從此便可“揖美追歐,舊邦新造”;在浩浩蕩蕩的民主潮流之下,民權主義的制度架構使得中華民國即便經歷了兩次復辟帝制,也依然在形式上保有民主共和制度;在俄國十月革命勝利之前,資本主義的道路和未來一直為中國人所熱烈追求和向往。而辛亥革命最后歸于失敗,則根源于一直以來不曾間斷的帝國主義的侵略。除了流血與污穢、苦難與屈辱,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最大惡果就是阻止了中國資本主義的正常發展,使中國不可能成為歐美那種獨立發展的資本主義國家,只能成為半殖民地半封建國家,每一個小小的歷史進步無不需要付出慘重代價。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只有在偉大的社會革命支配了資產階級時代的成果,支配了世界市場和現代生產力,并且使這一切都服從于最先進的民族的共同監督的時候,人類的進步才會不再像可怕的異教神怪那樣,只有用被殺害者的頭顱做酒杯才能喝下甜美的酒漿。”[17]由此不難理解,當俄國十月革命勝利的消息傳來,當中國社會擁有追求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雙重目標選擇時,更大的革命風暴已經起于青之末,醞釀于黎明前的黑暗之中了。

4.經濟模式的變動

經濟利益是鴉片戰爭的直接誘因,戰爭對中國經濟結構的破壞也是最顯而易見的。“在這個國家,緩慢地但不斷地增加的過剩人口,早已使它的社會條件成為這個民族的大多數人的沉重枷鎖。后來英國人來了,用武力達到了五口通商的目的。成千上萬的英美船只開到了中國;這個國家很快就為不列顛和美國廉價工業品所充斥。以手工勞動為基礎的中國工業經不住機器的競爭。牢固的中華帝國遭受了社會危機。稅金不能入庫,國家瀕于破產,大批居民赤貧如洗”[18],“中國在1840年戰爭失敗以后被迫付給英國的賠款、大量的非生產性的鴉片消費、鴉片貿易所引起的金銀外流、外國競爭對本國工業的破壞性影響、國家行政機關的腐化,這一切造成了兩個后果:舊稅更重更難負擔,舊稅之外又加新稅”[19]。這一時期,商品輸出是資本主義剝削中國的主要方式。商品“沒有大炮那么可怕,但比大炮更有力量,它不像思想那么感染人心,但卻比思想更廣泛地走到每一個人的生活里去”[20]。據統計,英國對中國的出口額,1833年為60萬英鎊,1836年增至1326388英鎊,1845年達2394827英鎊,1852年更高達300萬英鎊[21]。其中,棉紡織品占有較大的比重,從1842年的70多萬英鎊增加到1845年的173萬英鎊[22]。潮水般涌來的商品,最初還遭到自給自足自然經濟的天然抵制,很快就在低價傾銷的策略下,首先占據了通商口岸的市場,并逐漸向內陸地區蔓延和滲透;家庭手工紡織業者失業,原有的小農業與家庭手工業相結合的社會經濟結構與生產方式開始為外國機器制品所破壞,封建主義的經濟基礎緩慢但不可逆轉地被瓦解,半封建化進程由此開始。

五口通商事實上邁出了中國經濟與世界經濟接軌的第一步。在資本主義席卷世界的浪潮中,中國逐漸淪為資本主義世界市場鏈條上的一個環節,成為其原料生產地(產品起點)與產品傾銷地(銷售終端)。其產品的生產、銷售等不是依據國內的實際需求,而是取決于資本主義的全球市場的需求。毫無疑問,資本主義向中國推銷最多的,是鴉片,而中國人癡迷于購買和食用的,也是鴉片;以1854—1855年度為例,上海進口貨物總值為1262萬兩,其中鴉片貨值911萬兩,竟然占總貨值的72%[23];至19世紀90年代,鴉片進口值始終占進口貨物總值的第一位[24]。一方面,進口鴉片帶來國內種植罌粟的增多并導致鴉片消費人群的增加,而由鴉片帶來的大量財富消耗,造成了清政府的統治危機;另一方面,鴉片貿易合法化后所征收的關稅和厘金,又是晚清政府財政收入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在19世紀后半期越來越成為海關稅收中最主要的部分。據各海關歷年統計,1862年后鴉片關稅稅收一直維持在100萬兩以上,1874—1892年則維持在200萬兩以上,1888年最高達250多萬兩;1887年開始征收鴉片厘金后,每年都在300萬兩以上[25]。鴉片禍害了中國,而清政府卻依賴鴉片稅茍延殘喘,簡直是無與倫比的絕妙諷刺。與此同時,資本主義的原料掠奪極大地刺激了中國幾種主要經濟作物的畸形發展,這一點在農副產品的出口貿易上表現得尤為明顯。以茶葉為例,當英國進入消費型社會后形成的茶葉消費習慣帶動了西方世界對茶葉的喜愛之后,英國從中國輸入的茶葉數量就有了突飛猛進的增長:1793年還不超過16067331磅,然而在1845年便達到了50714657磅,1846年是57584561磅,1853年已超過6000萬磅[26];以中國出口數額計,19世紀50年代上半期達50萬擔,60年代增至100余萬擔,80年代則增至200余萬擔[27]。后來在日本、印度、錫蘭、爪哇茶的競爭下,中國茶葉出口呈現下降趨勢,但一直是中國出口農產品的大宗。在19世紀中國的進出口貿易中,茶葉具有頭等重要的地位:中國全部出口商品所換得的外匯有52.7%來自茶葉,中國全部進口商品所需要的外匯有51%是靠茶葉出口額去支付的[28];在1867—1894年,中國僅出口的茶葉價值即大致與進口的鴉片價值相當。其他大宗出口的農副產品還有生絲、蔗糖、棉花、煙草、大豆等。圍繞著這些出口產品,與之密切相關的外貿加工工業同步獲得發展,如繅絲、制茶、制糖、軋棉、榨油、制煙等。其間萌生不少新的經濟因素,但它們對中國經濟轉型與升級的貢獻極其有限,概因其只能被動適應而非主動成長。在這樣一種由種植(傳統農業)、加工(新型民族工業)、收購(外來殖民經濟)三個經濟環節串聯起來的新型產銷網中,傳統農業與新型民族加工業均指向農產品的商業化,都失去了自身的獨立性,而同外來殖民經濟混合在一起,相互結合和依存,從屬于統一的世界市場,失去了溝通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的本來意義。管中窺豹,可見中國經濟結構之變形與扭曲。

資本輸出不僅是資本主義自身發展的邏輯使然,更是其殖民掠奪的侵略邏輯使然。比人們料想得更早,資本主義的金融資本和資本投資早在14、15世紀就隨著歐洲大規模跨國商業和早期銀行家的出現萌生和發展起來。先后建立和成長起來的從里昂、安特衛普、熱那亞、阿姆斯特丹、巴黎到倫敦的金融市場及其業務拓展,生動詮釋了歐洲資本主義各國的興衰起落。在近代資本主義的擴張中,資本輸出很早就已經開始:在19世紀20年代,英國的資本輸出額就超過了商品輸出額。英國經濟自19世紀50年代中期開始,就表現出一種資本輸出的趨向;在中國,早在1853年,西方多家大銀行已經開始在通商口岸設立分行。當然,從事匯兌業務最多的還是英印銀行。但是,大規模的資本輸出,應該還是在19世紀90年代之后。此前,西方列強通過駐華使節、海關稅務司以及洋商、傳教士等的活動來左右中國內政外交,對中國社會經濟的影響雖在日益增大,但相對有限。《馬關條約》《辛丑條約》為帝國主義在中國經營各種輕重工業企業及投資貸款等提供了明確的條約依據,為之開辟了資本輸出的通路后,海外資本山呼海嘯般蜂擁而來;短短十幾年間,從經濟投資到政治貸款都一再攀新。經濟投資的形式有企業投資、鐵路投資、銀行投資、借款、商業投資等。為爭奪中國的鐵路權和礦權,西方列強之間還發生了“讓與權戰爭”(battle for concession)。以鐵路為例,到1898年11月,西方國家共取得約10332千米對華鐵路投資權;至1911年,西方在中國直接經營和控制經營的鐵路長達8900多公里,占中國鐵路總里程的93%以上[29];他們還在鐵路沿線范圍內開鋪設埠,強占土地和移民,使之成為事實上與“租界”“租借地”相同的殖民地;他們還控制了中國的煤、鐵、電力等一些主要的重工業部門和紡織、食品等輕工部門,壟斷了全部的外洋航線和70%~80%的內河航運;等等。就政治貸款而言,據史料統計,甲午戰爭前,1853年到1893年間,清政府共舉外債39次,而從1894年到1911年間,所借外債108項,總額為12.394億余元,為甲午戰爭前借款的27倍,且貸款均被附以苛刻的政治條件。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的13年,中國貿易入超總額達1604577000關兩,為在這之前37年內入超額的6倍多;與此同時,13年內中國金銀進口凈值達14691267關兩[30];這筆巨額國際支出大部分轉成列強在中國的投資或對中國政府的貸款,極大加重了對中國的剝削與壓榨。從1895年到1913年,西方在華共設銀行13家,85個分支機構,構成對華政治貸款擴大資本輸出的金融網絡[31]。一戰爆發后,日美帝國主義在華經濟勢力大肆擴張,1914年日本對華投資達21960萬美元,占西方國家對華投資總額(160130萬美元)的13.6%[32]……諸如此類的數據不勝枚舉。雖然中國在19世紀下半葉開啟了自強新政(洋務運動),也創辦了一些軍工、民用企業,但其在國民經濟體系中所占的比例比較小,起不到主導或者主體作用;西方國家在中國創辦企業,更多是為其商品、資本輸出服務的,于近代中國現實基礎改造、新型經濟模式和更高階生產方式的推動作用非常有限。到1920年前,近代中國的金融組織與機構如票號、錢莊、典當、新式銀行等也有發育和短暫的繁榮期,但在五次金融風潮[33]過后,金融資產階級和銀行金融業獨立發展嚴重受挫,國有貨幣信用制度多半被摧毀,殖民資本大行其道,推進了經濟體系的殖民地半殖民地化傾向。在這期間,還有一個長期隱而不顯、不為大多數人所關注的經濟現象,即由于經濟結構變動而帶來的近代中國城鄉關系的變化:傳統城市本是“寄生在鄉村農業基礎上的人口集中地”[34],與鄉村是“無差別的統一”[35];隨著開埠通商和近代工業興起,城市越來越明顯地與自然經濟對立,與鄉村形成對立;與城市畸形發展的資本主義文明相比,農村基本滯留在古老與寧靜之中,與之相伴隨的則是貧窮、落后和愚昧。近代中國城鄉二元體制的形成乃至于經濟的區域性特征、生產力發展的不均衡,概由此而起。中國之所以沒有完全淪為像印度那樣的殖民地,是因為中國擁有與之完全不同的土地所有制度。以英國為火車頭的資本主義世界經濟體將全世界納入自己的勢力范圍,西方資本主義的列車高速行進,中國卻只是提供原料和服務而已,并未搭上發展的快車。列寧曾從經濟原因分析中國革命(辛亥革命)爆發的必然性,指出“是什么經濟上的必要性使得最先進的資產階級民主主義土地綱領能夠在亞洲一個最落后的農民國家中得到推行呢?是把各種形式各種表現的封建主義摧毀的必要性”[36],“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的資產階級民主派,正在……從中正確地尋找‘振興’中國的道路”[37],認為近代中國在20世紀后滑向半殖民地殖民地的深淵,是有其特定的經濟內涵與深意的。

5.思想文化及社會生活變遷

近世中國的思想文化變遷,主要體現在儒學的衰落和傳統夷夏觀念的轉變上。作為中國傳統文化之大端,儒學自漢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便當仁不讓地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正統、主體和代表,于王朝江山社稷的整合、穩定和凝聚功不可沒。作為傳統文化中國之維系,儒家自命負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之擔當,千百年來道統、學統相輔相成,綿延不絕。迄至清朝,儒學發展依次經歷了先秦爭鳴、漢唐經學、宋明理學、晚清考據幾個歷史階段[38]。儒學的衰落,固然與清代的畫地為牢、作繭自縛有著脫不開的干系,是其自身內在邏輯使然,卻更是西方侵略中國的直接后果,與西學東漸的進程呈正相關態勢,兩者的發展方向與趨勢恰恰相反。儒學的式微,反映了中國傳統文化在近世的沒落與蛻變。

中西從“隔岸對視”到“兩極相連”,文化碰撞與沖突在所難免;兩大文明勢同水火,卻是拜英國的大炮所賜;鴉片戰爭打擊了中國,鴉片這一麻醉品反而驚醒了中國人;由此所引發的危機導致了驚心動魄的太平天國運動,接蹱而來的就是草根階層公開的大規模批孔與反儒,最具代表性的是洪秀全發起的批孔反儒反傳統的狂飆。十幾年間,江南學宮書社盡毀,儒家經書被刪改焚毀幾至殆盡,如此激烈的決裂性沖擊,史無前例。然而,太平天國的反孔反儒,與其說是具有近代啟蒙意義的革命壯舉,不如說是以拜上帝教作為宗教的簡單粗暴排他性行為,并不能構成對儒學權威的挑戰和否定。真正對儒學作為主導意識形態地位構成威脅的,乃是自19世紀60年代以來的“體用”思維方式,以及以“中體西用”為宗旨的自強新政運動。正是在洋務運動期間,形而上的“道”與承載它的形而下的“器”發生分離,道統與學統開始疏離:失去道統追求的“學”逐漸淪為機械的“末”“用”之學,失去學統支撐的“道”則無可避免地走向抽象、空泛的義理與教條。加之“西用”自覺地替“西體”開辟道路,東漸的西學展現出別樣的文化景觀,西方文明的優勢逐漸顯現,以西方文明為標準來衡量、評判東方文明,闡釋深層次的文化危機至此初現端倪。同為經世思維,“理學經世”是內求自治以自強,“洋務經世”則是外求捷徑以富強,后者壓倒前者而成為時代選擇,同樣說明了儒學“治身心”之有余而“應世事”之不足。造成上述抉擇的直接動因就是中國在第二次鴉片戰爭中的敗績。圓明園一把大火,不僅燒毀了150多年方始完工的“萬園之園”,更是直接打掉了“天朝上國”的虛驕之氣,讓一個充滿自信以至于自負的文明轉向文化自卑與妥協。傳教士們為了推廣上帝之便而著意推出“中學西源說”,中國幾乎是出自本能針鋒相對地提出“西學中源說”,但思想論戰與筆墨交鋒無助于挽回儒學的衰微氣象。甲午與庚子后,蔓延全國的亡國滅種危機帶來了朝野上下的整體性文化反思,“保國”“保種”“保教”給傳統儒學帶來了全新的時代命題與任務。《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催動疑古風潮,給了傳統儒學致命一擊,意在推翻偶像孔子與儒學權威;百日維新與清末新政前赴后繼,破壞了傳統儒學的制度支持與承載、庇護體系,至此,儒學的沒落已是大勢所趨。辛亥革命與新文化運動期間,儒學被看作封建余孽的代表,因為不合乎時宜使文化激進主義者必欲革之而后快。盡管有孔教會、學衡派等宣揚支持孔子與儒學,但在一個大的變革、轉型時代,只能被改造社會的新思想所淹沒。文言文體變成白話文體,文字刪繁就簡,儒學的天命除了墜落,別無選擇。事實上,中國專制王朝的沒落與世界專制時代的結束不幸地同步發生,儒學至今仍未完成文化形態的徹底轉換。唯其作為政治工具的實踐理性被隱沒,其作為思想文化的價值理性才得以凸顯。有人說中國落后就是因為儒學思想過分盛行,這是將二者混為一談。唯其不再成為統治手段與工具之時,才能回歸儒學作為思想文化的本色與本位。這應當是今天以儒學為主體的國學能夠復興的原因與內涵所在吧。

傳統華夷觀念的轉變,經歷了夷夏大防—天下觀—近代民族、國家觀—以近代民族、國家為基礎的新型歷史判斷與敘事這幾個層次的轉變。傳統夷夏觀的形成及其綿亙流傳既是中國曾傲然屹立于世界文明巔峰的明證,也是周邊各國對中國心甘情愿認同與臣服的表征,最終構筑了看起來似乎是牢不可破的抵御外族入侵的民族文化心理的萬里長城。傳統王朝以之為倚傍,恩威并施、遠交近攻,打造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天下觀和“四夷賓服”“萬邦來朝”的華夏文明中心觀。這一古老的處理民族關系、對外關系的準則,在近代屢屢遭遇資本主義工業文明的挑戰和破壞,直至消解。清朝乾隆皇帝曾不惜花費85萬兩左右的白銀(約合17萬英鎊)禮遇馬戛爾尼“貢使”團,意在令其對“天朝”“知感知畏”,未料反被視為野蠻、無禮和落后之舉。即便有“開眼看世界”的先覺者如林則徐、魏源之流,亦對所謂“英夷”“外夷”“黃毛夷”等尚存諸多訛誤之見,視為下等,遑論其他。在早期的中英談判中,道光帝就將侵略者的討價還價、外交訛詐視作“該夷所請”而予以“允準”[39];最初通過不平等條約所失去的權力,半為西方武力逼迫所致,半由清政府對外界的傲慢與無知所引發,以至于簽訂中英《天津條約》時,清政府和官員依然不把條約當回事,僅作“假此數紙”“退卻海口兵船”之計,將來“欲背盟棄好”,“即可作為廢紙”[40]。由此不難理解,只是在英法聯軍的大炮架上北京永定城門、炮口直指紫禁城時,才最終打破夷夏大防的堅固屏障,將近代國家外交關系諸細節以不平等條約條款的形式固定下來。同時亦不難理解,因為固守“夷夏大防”的思維定式,視“防夷”高于一切,即使是寫進了條約文本,清政府還是要堅守到最后一刻,甚至出現咸豐皇帝為了取消公使駐京的規定不惜以全免關稅和開放鴉片自由貿易為條件的荒唐一幕,幸而桂良等冒死抗旨連奏才罷。這也就可以理解,西方列強堅決要求將自身稱謂由“夷”改作“洋”,本意是向中國要“平等”,結果“割除了傳統排外意識所依托的朝聘制度,使得‘蠻夷’從此成了‘洋大人’”[41],反而使中國低人一等。從“夷”到“洋”的轉變,不僅僅是表面文字的變化,更是直接消解了“夷夏大防”,迫使清政府與近代世界接軌。與之相應,傳統的天下觀讓位于近代的國家觀、世界觀,傳統的夷夏觀讓位于近代的種族觀、民族觀,新的國家形象的塑造,新的民族國家的構建,就成為歷史發展的必由之路。從傳統專制王朝到現代民族國家,其間最重要的轉換樞紐,就是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然而近代意義的民族、國家概念的引進,以及近代意義的民族、國家話語系統的重新梳理,在當時卻是一個曠日持久、眾說紛紜的話題。之所以能夠在20世紀前后匆忙地創生出“中國民族”“中華民族”“中華民國”等概念、形式和內容,實現從傳統到現代的過渡,皆因過于沉重的生存危機、發展危機,過于急迫的救亡使命、啟蒙使命。在這一承續與嬗蛻的雙重變奏過程中,情感與理性的交鋒,改良與革命的選擇,道器義理的掙扎與分裂,中西新舊的拒斥與接納,無不是以恥辱激發斗志,以失敗譜寫犧牲,以悲劇召喚力量,以災難贏得升華。包括夷夏觀的消解在內,雖然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始終還沒有實現,但轉換過程中所映射出來的文化自覺和文化創建及其歷史責任擔當,正是中華文化的生機所在。

思想文化是抽象的,社會生活卻是實實在在的。一飲一食、一衣一帽、一言一行、一磚一瓦、行走坐臥、婚喪嫁娶、休閑娛樂、禮儀風俗,莫不有具體生動的樣式和內容,無不是當時文化的載體和呈現——社會生活是文化之源。古人云:百姓日用即道。誠哉斯言。與現代社會不同,傳統中國的社會生活是生活方式、倫理道德、等級序列的三位一體,是蕓蕓眾生在普世王權(universal kingship)下以衣食住行諸方式打造的非文本的通俗教本,兼具合法、正統和權威三要素。社會生活最能夠形象地展現一個時代的特征和精神風貌,社會生活變遷也最能夠深刻地展示社會變遷和文化變遷。

近代中國的社會生活變遷與西方文化進入中國的節奏同步,與西學東漸的價值導向一致,與近代中國的現代化邏輯相似。作為物質的一維,近代中國社會生活還與作為觀念維度的文化相互影響相互作用。舉其犖犖大端者為例。傳統禮制規定,衣者,服制也,其質料、紋章、佩飾、顏色、式樣、圖案等與個人身份地位尊卑貴賤直接相關,首先突出的是它作為森嚴等級序列的一環并為之認證與定位的政治功能,逾越這一“服制”則為佞妄與不軌;食者,各種典禮之外,對食物本身基本沒有什么限制,但對盛放食物的器具卻有著明確的數量、用量、用料、款式等要求,借以彰顯法度與威儀;住者,對人之所居屋室有著極其嚴格與詳盡的關于面積、高矮、門戶、廊檐、屋瓦、進重、臺階等形制的規定,與“亞細亞官僚政治”體系的排列次序一一對應;行者,一指出行方式:古代中國的主要交通工具是轎子,轎子的材質、顏色、形制、大小、配用儀仗、轎夫數量等嚴格按照等級規定使用,一指行為方式:行為、行動、行禮如儀,無處不在、無所不包的煩瑣的禮儀規章幾乎涵蓋了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大事小節,潛移默化地維護、鞏固、強化著既有統治秩序。從茲可見傳統社會生活之重心所在,突顯的是其形而上的功用,生活即是文化的翻版。而跟隨炮艦紛至沓來的西方物質文明成果,如火車輪船、洋槍洋炮、電報通訊、機械工具、煤氣電燈等,承載著截然不同的文化觀念與價值取向,開始生硬地楔入、持久地進入、頑強地深入、機械地移植與嫁接到中國的社會生活中,由各個通商大埠漸次傳播、擴展開來,國人由最初的抵觸、齪齬、抗拒而漸生艷羨、向慕、崇尚之意,對西方、西方文明、西方社會習俗等的觀念隨之發生改變,洋貨遂成時尚象征。陳作霖在《秉燭里談》中說:“道光年間,凡物之極貴重者皆謂之洋。重樓曰洋樓,彩轎曰洋轎,衣有洋縐,帽有洋筒,掛燈名曰洋燈,火鍋名為洋鍋,細而至于醬油之佳者,亦名洋秋油,顏料之鮮明者曰洋紅洋綠,大江南北,莫不以洋為考。洋乎洋乎,豈非今日之先兆乎!”[42]伴隨著對西方器物文明的認可,洋化、西化傾向一發而不可止,社會生活開始回歸到現場與當下,衣食住行各端之“發現生活”的本色與“生活現場”的本位開始彰顯,更注重其形而下的實在功用。譬如服飾變遷,其作為更改正朔的服制規定性很快隱去,對美的追求開始顯現:簡潔、靈活、方便的西服開始受到喜愛,一些大膽之士甚至把改穿西服看作“可振工藝,可善外交,可以強兵,可以強種”[43]的靈丹妙藥。1903年(光緒二十九年),廣西梧州中學的學生就被允許“披洋衣揖孔孟”[44];女性服飾洋化最早,鴉片戰爭前后已有效仿西式的裝扮出現,北京、上海等城市在19世紀80—90年代甚至出現了“赤胸露臂,短袖青衣,云鬟高垂,皮鞋聳底”的女性時裝[45];傳統服飾也有改良,“光緒年又漸尚短衣窄袖,至季年,馬褂不過尺四五寸半,臂不過二三寸,且仿洋裝,制如其體”[46]。可見,服飾的禮制大防功能已極大弱化,不再是社會等級的標志。在飲食方面,最初國人視西餐如“茹毛飲血”,唯獵奇者往來品嘗,但隨著崇洋心理的強化,去番菜館(西餐館)就餐在19世紀末成為官場時尚與上層社會的排場,西式分餐制,西點、洋酒等隨之流行開來,飲食成為“舌尖上的享受”,不附加政治、倫理含義。居住建筑的變化尤為明顯,西洋建筑更加關注住房衛生、采光、通風等,采用磚石混凝土結構,而無先天的高下等級之分。以上海為例,西式小洋樓、花園洋房、公寓住宅、石庫門式里弄住宅等并存,由個人經濟實力而非政治地位決定住所選擇。交通行走方式也有很大變動,從19世紀50年代到20世紀初,馬車、黃包車、自行車、有軌電車、小汽車等都先后成為代步工具,顯示了中國融入現代文明潮流、“整個經濟、政治和精神生活在資本主義制度下……愈來愈國際化”[47]的一個側面。此外,廢除纏足的運動對于破除陳風陋習也都起過積極作用。民國時期,改旗易幟,移風易俗,斷發易服,廢除跪拜,廢除等級制度,等等,突破了過去“變器不變道”的藩籬;社會生活諸端亦步亦趨跟隨制度變革、文化轉型而變遷,從社會的淺表向深層推進,孫中山還一手設計了至今仍受歡迎的“中山裝”……歲月更迭、春秋流變之間,新風舊俗雜糅并存,進步與倒退相角力,從現實社會生活的一端反映出民國最初幾年間推進現代化的努力與艱難。及至新文化運動攪動時代風云,牽引社會生活各節發生急劇變遷,開始真實制造而非虛文構造出走向現代的社會基礎;這一基礎雖然薄弱,卻是現代中國社會的真正起點與奠基。

6.近代中國社會性質

社會性質問題是中國近代史研究中最根本的理論問題,它不僅是近代史研究的立足點和出發點,決定著近代歷史體系的研究框架和認識規律,也是客觀解讀和評價近代中國和世界關系,并由此展開相應國際戰略和策略的基礎。半殖民地半封建,是對近代中國社會性質權威、準確的描述和概括。殖民地,指的是國家地位;封建,指的是一種社會形態;半殖民地半封建,則是一種特定的存在格局或狀態,它的含義包括:一是國家的主權遭到破壞,在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各方面受資本主義國家的左右和控制,但在形式上還是一個獨立的主權國家,是半殖民地。二是原來的封建自然經濟遭到破壞,資本主義有了一定程度的發展,但還保持著封建的剝削制度與封建特權,是半封建。中國從一個獨立的主權國家、完全的封建社會演變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經歷了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這一轉變過程的起點,毋庸置疑,就是鴉片戰爭;決定這種轉變情況的,主要在于外國帝國主義和本國封建主義的結合;就其具體形成過程而言,則是資本-帝國主義直接侵略的結果。

迄至當下,基本為人們所普遍接受的觀點是,中英《南京條約》簽訂后,中國開始向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演變;第二次鴉片戰爭及《天津條約》《北京條約》《璦琿條約》的簽訂,加快了中國社會半殖民地半封建化的進程;甲午戰爭及《馬關條約》的簽訂,大大加深了中國的半殖民地化程度;八國聯軍侵華及《辛丑條約》的簽訂,標志著中國完全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承載每一歷史區間社會屬性變化的諸多證據與數據,人人耳熟能詳,自不必多言,形成相關歷史分期依據的標志性事件與內在線索,亦無須在此重復論證。而一直以來不絕于耳的針對“兩半論”的形形色色的異議與質疑,以及由此生發的對相關歷史問題的巨大分歧與爭論,和支撐與解答所有上述結論的核心問題其實是一致的,那就是:“半殖民地半封建”一詞從何而來?如何定性?含義為何?意指何方?何以能成定式?

“半殖民地”這一概念,是列寧1915年在分析帝國主義對世界范圍內的殖民地的瓜分情況時首次提出來的,且首次明確把中國列為三個“半殖民地”國家之一[48];隨后,在《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中,列寧再次把波斯、中國和土耳其列入“半殖民地”國家,指出中國“正在變成殖民地”[49],并進一步說明,“半殖民地”國家“在政治上、形式上是獨立的,實際上卻被金融和外交方面的依附關系的羅網纏繞著”[50],“它們是自然界和社會一切領域常見的過渡形式的例子”[51],是從附屬國向殖民地轉變的“‘中間’形式的典型”[52]

“半封建”這一概念則最早出自恩格斯的著作。1851年,恩格斯在《德國的革命與反革命》一文中分析1848年德國革命前夕的社會狀況時,在評價德國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過渡的意義上使用了“半封建”[53]這一概念。列寧繼承了這一思想,1912年,他在《中國的民主主義和民粹主義》一文中,明確提出中國是一個“落后的、農業的、半封建國家”,并點明其政治和經濟特征:“農業生活方式和自然經濟占統治地位是封建制度的基礎;以這種或那種方式把中國農民束縛在土地上,這是他們受封建剝削的根源;這種剝削的政治代表就是封建主,以皇帝為整個制度首腦的封建主整體和單個的封建主。”[54]

對列寧而言,“半殖民地”來自他對帝國主義時代各種過渡性國家附屬形式進行分類的概念,“半封建”則是作為共產國際領導分析落后國家國內經濟制度時提出來的籠統概念,并沒有就中國社會的特殊情形進行細致的把握與分析,所以他沒有把“半殖民地”“半封建”兩個概念聯系起來使用,也沒有把它作為一種特殊的社會屬性來看待。革命導師對“半殖民地”“半封建”這兩個概念的原初定義和使用,是引起后來諸多爭議的根本原因所在。

“半殖民地半封建”是在上述兩個概念基礎上復合而成的全新概念。以“半殖民地半封建”來表述近代中國的基本國情和社會性質,是共產黨人集體智慧的結晶,是經歷了血與火的革命洗禮之后得出的結論,同樣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重要理論成果。最早把兩者聯系在一起使用并予以基本特征論述和概念說明的是蔡和森,他在1926年已經開始用“半殖民地和半封建”一詞形容當時的中國,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國家”來概括近代中國的社會性質[55],事實上已經初具“半殖民地半封建”概念之雛形。大革命的失敗推動了共產黨人對“反封建”從“反對封建軍閥”到反對國內普遍存在的封建經濟關系的認識轉變和深化;到1928年7月,黨的六大已在《土地問題決議案》中精準地論述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含義;1929年2月,黨中央在《中央通告第二十八號——農民運動的策略(一)》中明確使用了“半殖民地半封建”這一概念[56],標志著“兩半論”的正式形成。20世紀30年代,國內思想界爆發了一場以《新思潮》和《動力》雜志為陣地的、“新思潮派”(代表中國共產黨)和“動力派”(代表托派)之間的大論戰,雙方就中國社會性質問題展開激辯,促進了對“半殖民地半封建”這一概念的傳播和理解。1933年5月,呂振羽首次完整使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來界定當時中國社會所屬的歷史階段[57],表明中國先進知識界對“兩半論”的廣泛接受和認可。從1938年到1941年,毛澤東先后在對中國人民抗日軍政大學第四期第三大隊畢業學員的講演以及《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新民主主義論》等著作中,多次使用并系統論述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理論與概念,形成了依然為今天所用的話語體系和概念解讀方式。新中國成立后,隨著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作為全國指導思想的理論基礎地位的確立,“兩半論”遂被視為經過革命實踐檢驗的科學結論,多年來未有異議,成為定式。

傳統觀點認為,近代中國的半殖民地半封建化進程意味著苦難、沉淪與衰落,半殖民地進程與半封建化過程是同步的、共生的,“半殖民半封建”是個整體性概念,二者相互關聯相輔相成,不能割裂開來,等等。改革開放后,隨著時代背景的轉換,史學研究范式及話語體系從“革命”向“現代化”的轉變,成為尋找代表近代中國進步潮流的理論基石。1981年,李時岳、胡濱發表《論洋務運動》,提出近代中國“從獨立國家變為半殖民地(半獨立)并向殖民地演化,這是個向下沉淪的過程;從封建社會變為半封建(半資本主義)并向資本主義演化,這是個向上發展的過程”,將“兩半”及其發展趨向區分開來[58];以此為起點,學術界掀起了又一輪熱烈的對近代中國社會性質問題的探究與爭論,形成了許多新穎觀點。在概念解讀上,或側重于剖析“半殖民地”,或側重于剖析“半封建”,從而一方面形成把“兩半”截然分開、半殖民地與半封建的發展并不同步的觀點,另一方面又產生以“兩半”為特殊過渡形態、兩者內在有機聯系相互制約的與前者針鋒相對的觀點。由此形成對“半殖民地”地位確立和“半封建社會”形成時間段問題的爭論,從辛酉政變、甲午戰爭、《辛丑條約》簽訂到國民政府建立等均在其列,不一而足。在對“兩半”社會發展趨向和近代社會總體情況進行評價的問題上,有“沉淪說”“沉淪進步并列說”“沉淪進步交叉說”之分,主要區別即在于對國內“半封建”因素及其發展趨向認識的不同。在對近代中國社會形態問題的重新探討中,也出現了許多非典型的過渡性形態的新表達,在此不一一列舉。對“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闡釋也更加精細化、數據化與學理化。反觀“兩半論”形成的歷史背景和兩次社會性質大討論,可以發現,對“半殖民地”的理解與評價幾乎沒有多大的爭議,對“半封建”的解讀則無論在其形成、積累、發展趨向、歷史導向、作用與評價等方面均呈對立交鋒之勢,這也體現了近代史宏觀研究中重大分歧的根源所在。歷史的進步歸根到底是由生產方式和經濟基礎決定和制約的。資本主義在充當歷史的不自覺的工具的同時,自己也為自己造就了掘墓人;“半殖民地”造就了“半封建”,“半封建”又在努力克服“半殖民地”和“殖民地”;沉淀于其中的“沉淪”傾向不斷阻遏著“進步”的發展,但“進步”的努力最終戰勝了“沉淪”。對“半殖民地半封建”的重新反思與解讀,尤其是對“半封建”雙重歷史走向的估量和反思、對“半封建”與“半殖民地”之間的相互作用和影響的研究,本質上是對近代中國資本主義產生和發展的重新衡量,是以生產力而非傳統的階級斗爭作為評價社會進步與否的重要依據,直接帶來對近代中國社會性質的重新界定與認識,亦無可避免地重塑近代史。它既是對傳統“兩半論”的挑戰與回應,也在客觀上為新時代的近代史框架的研究提供了理論基點。


注釋

[1]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3版.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850.

[2]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2卷.2版.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628.

[3]清朝認為俄國屬于“未沾教化”的“外藩小國”,與周邊各少數民族一樣均為“藩屬”,理應由同一機構進行管理,而且,俄國與清朝外藩蒙古諸部接壤,長期以來相互交往頻繁,就形成了由理藩院同時管理西北少數民族事務和與俄國交往事宜的做法。1858年6月,第二次鴉片戰爭后,中俄《天津條約》規定“嗣后兩國不必由薩那特衙門及理藩院行文”,而是由俄國駐華公使直接與清政府軍機大臣或“特派之大學士,往來照會,俱按平等”。于是,俄國首先開始將“照會專送軍機處”,中俄之間通過理藩院交涉的舊例從此被廢棄。1860年11月,中俄《北京條約》簽訂之后,駐北京的俄羅斯館直接轉變為俄國駐華公使館。

[4]何新華,王小紅.中國首次對西方外交沖擊的制度反應:1842—1860年間清政府對西方外交體制的形成、性質和評價.人文雜志,2003(4);何新華,王小紅.試析五口通商大臣體制的制度缺陷,歷史檔案,2005(1).

[5]章開沅.清通鑒:第3冊.長沙:岳麓書社,2000.

[6]劉偉.晚清對外交涉體制的演變與影響.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5).

[7]樊百川.清季的洋務新政:第1卷.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536-537.

[8]“三口通商大臣”設立之初就是專職,專司天津、牛莊、登州三口事務,并無“欽差大臣”加銜。1870年(同治九年)8月,署理三口通商大臣毛昶熙上奏,以“緩不濟急,貽誤必多”為由,請按五口專歸兩江督臣總辦例照辦。總理衙門附議表示同意,上諭令裁撤此缺,由直隸總督經管其責。由此,“三口通商大臣”成了直隸總督的兼職,也有了欽差大臣關防。

[9]芮瑪麗.同治中興:中國保守主義的最后抵抗(1862—1874).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9.

[10]錢實甫.清代的外交機關.北京:三聯書店,1959:279.

[11]王立誠.中國近代外交制度史.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1:71.

[12]王鐵崖.中外舊約章匯編:第1冊.北京:三聯書店,1957:979.

[13]權赫秀.晚清對外關系中的“一個外交兩種體制”現象芻議.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9(4).

[14]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3版.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800.

[15]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265.

[16]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六.影印本.北京:中華書局,1989:27-30.

[17]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3版.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862-863.

[18]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264.

[19]同①780.

[20]陳旭麓.近代中國社會的新陳代謝.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218.

[21]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3版.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781.

[22]李侃.中國近代史(1840—1949).北京:中華書局,2012:32.

[23]黃葦.上海開埠初期對外貿易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88.

[24]姚賢鎬.中國近代對外貿易史資料: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62:1608.

[25]湯象龍.中國近代海關稅收和分配統計(1861—1910).北京:中華書局,1992:113-116,120.

[26]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3版.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781.“1853年”在該文獻中表達為“現在”。

[27]姚賢鎬.中國近代對外貿易史資料.北京:中華書局,1962:1606.

[28]嚴中平.中國近代經濟史(1840—1894):下冊.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1178.

[29]才桑杰.近代西方資本在中國.成功(教育),2008(7);吳承明.早期中國近代化過程中的外部和內部因素:兼論張謇的實業路線.教學與研究,1987(5).

[30]鄭友楑.中國的對外貿易和工業的發展.上海: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附錄2.

[31]才桑杰.近代西方資本在中國.成功(教育),2008(7).

[32]雷麥.外人在華投資.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55.雷麥的統計數據未把日本在臺灣地區的投資計算在內,對大陸投資額的估算與吳承明的統計也有出入。

[33]五次金融風潮:一是指1897年(光緒二十三年)的上海貼票風潮:錢莊以“貼票”方式高利率吸收存款、不按常規經營致使錢莊大批倒閉的金融風潮,受害最多的是小額存款賬戶;二是1910年(宣統二年)的橡皮股票風潮,由于購買虛假的橡皮(橡膠)公司股票引起,外國冒險家們空手套白狼,掠走中國幾千萬兩白銀,致使上海錢莊倒閉過半;三是1916—1920年、1921年中國銀行、交通銀行的兩次停兌風潮:兩行濫發巨額鈔票而無足夠準備金,加之西方列強蓄意制造混亂,造成擠提存款,引發停兌風潮,損失最大的是國有貨幣信用和銀行業主權;四是1921年冬上海的“信交風潮”:金融杠桿帶來虛假繁榮導致泡沫破裂,交易所和信托公司大受打擊,所剩無幾。因此,這一年被稱為“中國商業史上最令人心痛的一年”。詳見:鄭曄.近代五次金融風潮評述.四川金融,1998(11);燕紅忠.試論近代中國金融業的發展:路徑與結構.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1).

[34]陳其南.文化的軌跡.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87:173.

[35]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冊.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480.

[36]列寧.列寧選集:第2卷.3版修訂版.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295.

[37]同④295-296.

[38]也有學者認為,至今儒學發展經歷了“原儒”“真儒”“后儒”“今儒”四個階段,有多重文化功能。詳見:王鴻生.儒學發展的四個階段和五種文化作用.河池學院學報,2007(4).

[39]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鴉片戰爭檔案史料:第6冊.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165.

[40]賈楨,等.籌辦夷務始末(咸豐朝):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79:966.

[41]王立誠.中國近代外交制度史.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1:52.

[42]龔書鐸.中國近代文化探索.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8:110.

[43]剪辮易服說.湖北學生界,1903(3).

[44]胡漢民.胡漢民自傳.近代史資料,1987(2).

[45]胡樸安.中華全國風俗志:下編.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86:30.

[46]黃葦,夏林根.近代上海地區方志經濟史料選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331.

[47]列寧.列寧全集:第23卷.2版.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332.

[48]列寧.列寧選集:第2卷.3版修訂版.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513.

[49]同①643.

[50]列寧.列寧選集:第2卷.3版修訂版.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648.

[51]同①644.

[52]同①645.

[53]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3版.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574.原文見于該文“二 普魯士邦”:“德國中等階級或資產階級的政治運動,可以從1840年算起。在這以前,已經有種種征兆表明,這個國家的擁有資本和工業的階級已經成熟到這樣一種程度,它再也不能在半封建半官僚的君主制的壓迫下繼續消極忍耐了。”

[54]同①293.

[55]蔡和森.蔡和森的十二篇文章.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10.

[56]中央檔案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5冊.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0:17.

[57]呂振羽.呂振羽史論選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449.

[58]李時岳,胡濱.論洋務運動.人民日報,1981-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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