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康德美學文集(注釋版)
- (德)康德
- 8954字
- 2019-10-18 19:46:05
序:哲學的開普勒改革
苗力田
德國古典哲學同于古希臘哲學,其主流都是思辨的,theooreetikee或spekulativ。這兩個詞形式雖然不同,但根本意思卻是一致的。在古希臘語中,這個詞的主干horan的意思是觀看,在現代德語以及其他一些西方語言中,這個詞來源于拉丁文的specula,其含義同樣也是觀察。總之,在西方古代人看來,觀看是各種感覺中最細密、精確的,它是思想的直觀形象,一切思想也都離不開觀察。由于思辨這個詞其古希臘語的名詞形式theooria被轉拼為西方現代語Theorie后,解為理論,所以思辨和理論思維實際上是同根詞、不同時代的同義語。可以說過去的思辨即今日的理論思維,今日所說的理論思維也就是過去的思辨。所謂思辨哲學就是運用理論思維,探索理論思維,以理論思維為主體的哲學,它以理性為中心,無疑是鍛煉理論思維的理想操場。
王山[1]教授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是德國古典哲學創始人,他以徹底的德意志精神探討了思辨理性的來源、范圍和客觀有效性。思辨哲學存在兩種思想方式(Denkart):一種是實體論(ousiaology)的,一種是現象學(phainomenology)的。實體論的思想從對象的存在Sein入手,而思辨它們的存在方式。現象學的思想則就對象的顯現scheinen來探索它們顯現的表象。在德國古典哲學中,黑格爾哲學是實體論思想方式的典范。他從最單純的存在出發到絕對理念為止,描述思辨理性、概念運行的整個歷程。而20世紀在西方哲學中成為主流的現象學的思想方式,則把康德公認為其先驅。思辨哲學愛智慧,尚思辨,以科學為目的。它把人首先當做理智存在,當做理性實體,是人類一切活動的主導。但在強調理智的主導的同時,傳統的思辨哲學卻忽視了感覺,排斥了感覺,認為感性認識是錯誤的道路,至多不過是可是可否,或是或否的意見doksa;只有理智的思維才能保證走上真理的道路。但是,感覺經驗是人們知識的來源,離開了感覺經驗,知識沒有其他來源,否定了感覺,就必然陷于懷疑主義,否認一切認識的確定性。近代經驗哲學,強調感覺經驗,認為它是知識的惟一來源,一切知識莫不來自經驗,即使科學上的概念和規律,也不過是經驗的集合而已。感覺是個別和偶然的,所以經驗哲學否定規律的普遍必然性,破壞純粹哲學,毀滅一切科學。
在康德看來,傳統的思想方式,不論是理性主義,還是經驗主義,都妨礙了近代科學的發展,不利于認識的擴大和加深,這樣的思想方式必須加以改革,Umnderung der Denkart。上述傳統的思想方式,一概被稱為獨斷論,它是片面的,專制的,空話連篇,不著邊際,必須以思辨哲學在以理性為中心的前提下加以改革,在提出什么學說和論斷之前,對認識能力自身加以批判和清理,確定認識的來源、范圍和客觀有效性。其基本方案和理念,就是:
對這兩支主干(Stmme),后來他又更加詳盡地解說道:
為什么只有把感覺和思想結合起來,認識才能發生呢?王山教授這里所說的認識是西方實驗科學已呈輝煌時代的認識,是出現了伽利略(1564—1642)、開普勒(1571—1630)和牛頓(1643—1727)之后的認識。這個時代的科學認識,不但要求普遍必然,還要求開拓創新。對于這樣的要求,單純的理智是不能滿足的,因為理智的功能是概念推論,從大前提到結論,其結論當然是普遍必然的,但不能擴大人們的認識,加入新的內容。因為在概念推論中的結論已經包括在前提概念之中了。正如教授指出的,科學如僅靠概念推論,甚至連“兩點之間直線最短”這樣的命題也得不出來。因三和兩是量的概念,而長和短是質的概念,從量的概念無論如何是推不出質的概念來的。反過來,感性直觀雖然有能力直接接受表象,從而擴大認識的范圍,豐富認識的內容,但是,這些表象都是個別的、雜亂的、偶然的,如不經過思想的關聯調整,便形成不了概念。據說,牛頓萬有引力定律是由看到蘋果墮地引發的,但如果不加思想,每次蘋果的落地都是個別偶然的,即使看到億萬次,終生終世也得不出一個普遍必然的萬有引力定律來。所以,要求不斷擴大、不斷加深、不斷更新的普遍必然的科學必須有兩個主干,認識的能力必定有兩種特性,思辨理性的運行軌跡雖然以理性為中心,但應該有兩個焦點:感性和知性,直觀和思想。像我們所棲息的星球一樣,要循著橢圓形。那些唯什么單一中心的主義,不過是上帝創世一神教的反芻而已。
這樣思辨哲學自身也被擴大了,它把原本拒之門外、視為異類的感覺接納回來,浪子回頭金不換,因而感覺立刻成為離開它認識就不能發生、思辨理性亦無法運轉的焦點了。感覺經驗之所以能夠成為思辨理性運行的焦點,生成普遍必然的認識,在康德看來這就證明著非經驗的東西,它們的普遍必然的有效性,所依據的并不是經驗而是一切經驗背后的、直觀的先天原理,這就是空間和時間的一般概念。凡是空間和時間的科學,幾何學和算術學都少不了空間和時間概念,它們是直觀的純形式,或者稱為先天直觀。因為無限空間和無限時間的概念,絕不來自有限空間和時間的經驗直觀的結合,無中不能生有,集有也不能成無,而是來自共存或相續的屬性。個別的空間和時間只顯現為整個空間和時間的部分,沒有一般的空間在先,就不能表象個別的空間。由于空間和時間只與個別的、特殊的對象相關,所以它們自身只能是直觀的先天形式,它在一切經驗直觀的背后,一切個別偶然之先前,所以是普遍必然的。空間是外感覺的形式,一切外在經驗中的對象都在空間中排列著,伸延著。時間是內感覺的形式,一切思想和概念的活動都先后連續著在時間中運行。所以,空間和時間這樣的純直觀先天形式,只有在經驗中、相對經驗對象而言才有實在的意義,因而專門稱之為經驗的實在性(die empirische Realitt)。這些形式一旦離開經驗,離開了經驗對象就百無一用,完全成為觀念,脫離了實際想出來的,故而稱之為先驗理想性(die transzendentale Idealitt)。進一步說,空間和時間這些先天形式,只能在直觀中、在經驗中才具有普遍必然性、客觀有效性。如果離開了直觀,離開了經驗,數學也就沒有普遍必然的命題,人們連7+5=12都沒法判定。它們更不是事物本身的屬性,如果它們是事物本身的屬性,那么作為存在者,上帝也就難免在空間和時間中而屬于有死之倫了。因為,它們既然是一切存在者的屬性,作為一種存在者的上帝當然也應在空間和時間的變滅之中。這樣,獨斷論不但被戴上了懷疑主義的帽子,還被加上了無神論的帽子。
不但感性直觀以先天的形式成為思辨理性的一支主干,在知性上這一原則同樣適用。思想也有著自己的先天形式范疇。應該說明Verstand這個詞解作知性,只有在康德的專業用語中,也就是只有當它相對于感性(Sinnlichkeit)和理性(Vernunft)而言時,作為認識能力之一才是有效的。當然也可以解譯為理智、理解,但這樣在詞組上就不相搭配了。知性的功能是思想,思想和直觀不同,直觀因受刺激而發生,是接受的,被動的,而思想的對象只是由自身而生成,所以是主動的。由于這種思想的主動性,先驗邏輯的范疇也與普通邏輯的范疇不同。普通邏輯的范疇是傳統實體論思想方式的產物,是獨立于認識主體之外的實體,或者是實體的屬性。概念乃是實體的模仿,這樣的邏輯只能用于概念推理。它雖然可以頭頭是道,無懈可擊,它們推論所得的命題可以是普遍必然的,但結論已在前提之中,沒有新內容,無助于擴大認識的領域。而先驗邏輯的范疇,應該與直觀形式一樣,是先天的,既不來自經驗,也不是作為實體對象的屬性。它們是思想判斷的先天概念。因為思想即是判斷,把主語和謂語聯結起來,范疇就是把感覺經驗所提供的雜多材料調整、聯結為普遍必然規律的先天概念。所以,范疇的數目應該與判斷的類別相適應。如若判斷分為量的、質的、關系的和程式的四種,再將每種判斷分為三類,這樣就得出了思想的十二種先天概念、范疇。雖然王山教授對自己這方面的創新性非常自信,并當做以后研究的框架,但200年的歷史證明,這套邏輯的范疇,實在不過是現象學思想方式、先天論的一種表述而已。所謂的先驗邏輯終究沒有能夠將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取而代之。這些范疇被認為是普遍必然的有效原理,是一切自然科學的最高前提,它們是思想的先天概念,所以其普遍必然有效性,不需任何經驗加以證明。但是,一切認識都從經驗開始,先于經驗我們沒有認識,自然科學也不例外,將范疇應用于感性經驗所給予的自然對象,就必須通過數學公式。因為自然是在空間和時間形式中感性表象的體系,并且須按照范疇來調整,加以規律化,所以,自然形而上學的諸要素,也就在范疇和直觀純形式的基礎上,全部被當做普遍必然的運動規律。
現象學是思辨哲學的開普勒改革的必然結果。把感覺經驗看做認識的一支主干,是思辨理性運行的一個焦點。感覺經驗不但是認識的開始,并且伴隨著全部認識的始終。以人為理智的存在,思想實體,本身即具有先天論的性質。所以,空間和時間這樣的直觀形式雖然是感性的,卻不來自感覺經驗,而是先天的。對感覺來說,它們是不變的,對一切感覺經驗都具有普遍有效性。一切概念,一切原理,都不能離開經驗直觀,即使是先天的,也與感性直觀相聯系,與可能的經驗材料相聯系。思想就是把所與的直觀與對象相聯系的活動,感性直觀是我們惟一可能的直觀,抽象出一切感性直觀的條件,純范疇就不能規定任何對象。這樣,先驗邏輯的原理只不過是現象規律的揭示罷了。科學是普遍和出于必然的判斷。
現象(Phaenomenon)這個詞在西方哲學文獻中出現很早。在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著作中就提出愛智慧的人要追隨現象,哲學的目的是拯救現象。在古希臘語里,這個詞本是動詞顯現(phainein)的被動式現在中性分詞,意思是被顯現出來的。在其他場合王山教授也用這個詞的德語形式Erscheinung,它出自動詞scheinen,意思同樣是顯現。從這個詞的本身,就可以看出,把認識的諸對象稱做phaenomena,稱做Erscheinungen,這表明它們并非獨立于主體的存在,而是依賴于主體被顯現出來的東西。關于現象,他作如下界定:
有的場合Erschauungen和Paenomena在一起用,那就似乎不能不加以區別了,如:
總而言之,不論就感覺直觀而言,還是就思想而言,在先驗邏輯里認識對象都不是獨立于主體的實體,而是一種被給予而顯現的現象,或者叫做感性本質(Sinnenwesen)。人的認識,可以提其神于太虛而俯之,但它仍脫離不了感覺,脫離不了現象。如若把范疇僅作先驗的運用,也就是僅運用于推理,實際上是沒有運用,它沒對對象作任何規定。范疇也是現象的形式,現象是它們惟一的對象,故而純知性只有經驗的運用,從未有先驗的運用。一切知識必須來自經驗,理性脫離經驗只能產生矛盾、懷疑,漠不關心,自相分裂。傳統的實體論思想方式沒有對自身進行批判反思,完全是古老的野蠻作風,各行其是,稱王稱霸,把哲學變成了一個內爭不休的戰場(Kampfplatz),最后過渡到破壞一切的無政府主義、懷疑主義。而純粹理性即是思想自身,須在自身之內把握它。先天的即是徹底必然的,是尺度。要把思維(zu denken)和認知(zu erkennen)加以區別,兩者是完全不同的。思維的原則是自由,以不相矛盾為標準,認知的標準是必然。所以前者與預設相類似,思想則應保持其自由,百家爭鳴,各有主張。除了無休止的戰場以外,形而上學又是一本理性財產的清單(Inventarium)。
傳統形而上學,完全是孤立的思辨理性,在概念中打圈子,即使經驗主義也一樣,也沒有涉及認識的來源,認識的能力,以及客觀有效性。使認識服從對象,就不能提供先天的東西,不能擴大它。實驗是按事先設計的策劃而進行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真理已經先在了,實踐是為著檢驗這個既定東西而策劃出來的。如若概念的規定服從對象,難以得到先天的、普遍必然的知識,那么對傳統的思想方式進行改革,反轉過來對象只是現象,它們在經驗中被給予,超出一切可能經驗便不可能有與之相應的對象。所以,認識能力純粹運用的標準,首先是普遍性,因為認識不但出于(aus der)經驗,從經驗開始,而且伴隨(mit der)經驗前進。在經驗中,普遍與特殊的區別是顯而易見的,在經驗外,嚴格的普遍與隨意擺布也不難區分。與此同時,也就出現了必然性的概念。因為嚴格的普遍,就表示著亙古如一,不能或此或彼,或是或非。既然經驗的東西都是個別和偶然的,是后天的(a posteriori),那么由普遍性而取得必然性,也就當然是非經驗的a priori,是先天的了。普遍、必然和先天是三位一體的,這才是認識的根源(Ursprung)。感覺經驗到的首先是物體,物體是個體,是偶性。如若抽去這一切的個別和偶然,所剩余的就是必然,也就是物體所占有的空間,這種必然性是認識先天所具有的。普遍性是空間,外感覺的本性,由空間過渡到時間,內感覺的必然性。空間和時間是感性直觀的形式,它們都出于認識能力的純粹運用,是先天的。
但是,王山教授特別指出認識能力的這些純形式,并不像柏拉圖用理念的翅膀飛翔在無空氣阻力的純粹真空中。純粹理性的先天認識,并不脫離塵俗世界,并不拋棄后天經驗,沒有感覺經驗的支撐,認識能力就無以發揮,思辨理性就不能運轉。先天的認識,科學的判斷,不能單純來自概念分析,概念分析不能擴大人的認識,更新人的知識。人們所追求的認識,不但是普遍和必然的,更要擴大它,更新它,這就離不開經驗。如若認識所追求的僅是普遍必然性,那概念分析就是最方便、最可靠的了。從存在概念甚至可以分析出一個創造宇宙萬物的上帝來。判斷是認識表示其斷定的基本形式,如若謂語先天地潛存在主語之中,這個判斷必定是必然的,不需任何實踐經驗的證明。例如,斷定物體是廣延的,不需任何經驗就可以知曉這是必然的。因為,廣延概念本已包含在物體概念中,廣延概念就是從物體概念中分析出來的。就是閉著眼睛也可斷定這個判斷是必然的真。進一步說,斷定物體是重的就不一樣了,就必須用手去托一托,用秤去稱一稱,不然就難以斷定這一判斷是否為真。只有經驗才能向主體提供新事物,擴大認識的領域。雖然經驗的東西都是個別的,既沒有普遍性,更沒有必然性,但經驗卻似一張無遠不及的無形大網,把對象的一個部分和另一個部分聯結起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形成綜合聯結,一個總體表象。知識因之更新,認識由此擴大。總之,認識不但因經驗而開始,并且在整個進程中還要不斷伴隨著經驗。認識必須以經驗為對象,以經驗為范圍,感性認識是這樣,知性認識亦是如此。所以,
關于知性和感性的關系,在以下這段文章里,王山教授有著更明確的交代:
認識對象必須與認識主體相關聯,對象是主體的對象,離開主體就沒有對象,這個現象學的基礎命題,反而百分之百是概念分析,同語反復,并成就其普遍必然的真。那些反復追問著在人存在前地球是否存在的人們,正是割裂了對象和主體的認識關系,脫離了認識主體而泛論對象的。對象即對象,主體即主體,鴻溝萬丈,非此即彼,使對象成為無規定的對象,主體成為非認識的主體,這反倒是典型的形而上學和繁瑣哲學了。實體論思想方式就是這樣提問題的,圓鑿方枘,當然難以找到共同語言。如若對象離不開主體,我們所認識的對象只是現象,它們只與可能經驗相聯系。認識的感性來源使知性也必須以感性對象為材料,這樣就把認識限制在感性天地里,被封閉著。空間和時間僅僅是感性直觀的形式,僅僅是顯現物的存在條件。由于概念是與直觀相應被給予的,所以,此外我們也沒有更廣的知性概念,也就是說,對事物的認識,我們也沒有其他要素。這一切道理實際上已經包括在對象(Gegenstand)這個詞之中,全部命題都可以從對象概念分析出來。因為它既相對地(gegen)站立著(stand),當然是離不開主體的,離開了主體,它就失去了對立物,無所gegen,也就無處可站,無地自容了。對主體來說,它們不是觀念的集合,為主體所派生,理所當然,只是些被顯現的。但對象作為被顯現的、作為現象,并不像那些粗陋見識所理解的那樣,就不存在了。恰恰相反,在先驗論學說中,對象惟有在經驗中,才能實實在在地被空間和時間所規定,成為看得見,摸得著,在運動中,站出來的存在(existenz)。這也就是空間、時間經驗實在性真正意義之所在。離開了經驗,擺脫了主體,譬如說人類出現前的地球,當然存在,但只是個未被規定,花非花,霧非霧,不是什么的是,也就是黑格爾的那個純存在,詞典上那個不定式的存在Sein,不能說它是什么的存在。存在和是,在西方哲學里,自古希臘哲人始就是同一個詞。而認識的任務,思辨理性的概念,恰恰就在于規定對象,說它是什么,賦予知識以內容,開拓知識的領域,推動科學的發展。改革思辨哲學,以現象學思想方式補充實體論的方式,實在是科學發展時代的需要。
然而,人無完人,法無成法,放之四海而皆準,歷萬世而不變的理論,同樣是沒有的。這里,思辨理性、理論思維雖然賦有了實在意義,推動了科學的發展,但王山教授自己也指出了它的消極的(negativ)方面,因為按照這種現象論,認識只限于經驗范圍,這就縮小了理論活動的場地。更有甚者,甚至于可以使人以此為依據陷于狹隘的經驗主義,短淺的功利主義,使純粹的理性活動面臨被扼殺、被取消的危險。而認識的王國是普遍必然的王國,如果把它無限地擴大了,處處是普遍必然,人人是手段工具,個性就要被取消,自由就要被剝奪,也就沒有德性倫理學了。但在另一方面,這種對認識的限制也有積極的(positiv)方面。因為這種限制使思辨理性見到了自己能力的應用范圍,不再妄自尊大,以為無所不知,而有所止,為純粹理性讓出更大的空間,這是更實在的空間。對于人類這是絕對必要的,因為認識如若是理性的,也就是說在認識上應該有著先天性。這種認識與對象的關系并不是單一的,而是雙重的,它不但通過思辨理性,從理論上將對象加以規定(zu bestimmen),還要使認識成為現實(wirklich zu machen),這后一種功能就是實踐理性了。如果我們只承認思辨理性的權威,把認識不斷擴大,把一切對象都當做是可能經驗的,這樣把本來不是經驗對象的東西當做現象,而宣布純粹理性擴大不可能,人們的一切活動,認識的一切對象都在普遍必然的控制中,就會剝奪自由,沒有信仰,沒有思想,沒有道德,回到野蠻和愚昧。所以,為了給信仰留余地,就必須限制知識了。
在過去幾十年間,這是給王山教授招致許多非議的命題,按照批判者所持分量的輕重,帽子尺寸的大小,對das Wissen aufheben中的aufheben即可作不同分量的譯解,從消滅、揚棄以至限制。其次對信仰Glauben一詞,是對什么的信仰,是上帝,還是自由和真理,還是三者都是也各取所需。首先,把被馬克思主義奠基者與法國政治革命相提并論,尊為德國哲學的革命者的康德,說成是必須取消知識的蒙昧主義者,似乎是責之過重了一些。從語境的上下文看來,似乎以譯限制為恰當些。因為限制了知識是將認識鎖定在現象世界,以保持科學判斷的普遍必然性,不斷擴大,不斷更新。與此同時也給純粹理性,精神生活,特別是實踐理性保留了更廣闊的天地,使它不為普遍必然所拘束,不為外界因素所宰制,自由馳騁。所謂Glauben,從上下文可以判斷,實際并非專指對萬能上帝的信仰,而是一般的道德信仰,對天上森羅星空和胸中莊嚴道德律的信仰。所以,純粹理性有一種絕對必然的實踐應用,在應用于實踐的時候,它不可避免地要越出感性界限和必然的宰制。
當純粹理性擺脫了感性的羈絆,沖破了現象的羅網時,它就完全是自由的了。在現象世界里,對象是通過表象與主體相聯的,它是一個被顯現的物,與他物相關的物。在擺脫了感性之后,它就割斷了塵緣,消除了所有外在束縛,單純地就自身而存在著,成為自在物(Ding an sich)。如若把由顯現物構成的世界稱為現象(Phainomena)的世界,那么由自在物構成的這個世界就稱為本體(Noumena)的世界。兩種物在認識上完全對峙著,互不相容。一種是感性對象顯現的,與他物、與主體相互依存,本體則超乎空間時間之外,不依存于任何感覺經驗,而是純粹理性的思想對象。而本體Noumenon這個詞出于古希臘語思想noein,是noein的被動式現在中性分詞,本義是被思想的。這樣看來,現象和本體,依他物和自在物在認識上雖屬不同世界,在存在上卻不是兩個物。任何一個對象,在感性直觀可以捕捉到的范圍內,它是現象。然而,當眼睛看不見,雙手也摸不著,任何擴大感性能力的工具都無能為力,只有憑理性去思想它的時候,它就成為被思想的,就是自在物了。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任何對象,既是現象的,也是本體的,既是依他的,也是自在的,既是可知的感性本質(Sinnenwesen),又是僅可思的知性本質(Verstandeswesen)。按照先驗論的一切對象只能通過直觀被給予的根本原則,可以斷言,知性本質作為被思想的對象,純粹理性也必定有某種非感性的直觀,那就是理智直觀(die intellektuelle Anschauung)。理智直觀本身在空間和時間之外,直接把握自己的對象,就只能是本質和整體,被稱做理性的理念。理性理念有三個,作為外感覺的總體,它是世界;作為內感覺的總體,它是靈魂;作為內外綜合感覺的整體,它是上帝。如若我們在這里暫且不去批判其從后門放進上帝的不徹底性,換個角度窺測一下,從上帝理念也不過是綜合感覺的整體來看,不是更應該斷定,即使在純粹理性領域,感覺經驗仍然是一個不可缺少的運轉焦點,王山教授是思辨哲學的改革家,現代西方現象學方法的先驅嗎?
注釋
[1]哲人的故鄉Knigsberg在大多數文獻中都音譯為哥尼斯堡,很容易誤導,因為Berg原義為山崗,而非城堡Burg,把Berg譯解為堡,一個字母之差,意義卻相去甚遠;而Knig本義為君王,似可仿意譯牛津者,譯作王山。前譯雖通行成俗,今就《康德著作全集》發行之便,借以正之,豈多事乎?(但在正文的翻譯中,為了既糾正“哥尼斯堡”譯法的失誤,又不致因“王山”譯法而驚世駭俗,采用了中庸的譯法“哥尼斯貝格”——李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