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傻瓜案的初步偵查
- 怎么辦?
- (俄)車爾尼雪夫斯基
- 2768字
- 2019-09-17 15:47:08
同一天上午十一點多鐘,在石島[4]一座三居室的小別墅里,有個年輕的太太一邊坐著做針線,一邊輕輕地哼著一支活潑雄壯的法國歌曲[5]。
“雖然我們生活貧困,”歌詞說,“卻有一雙矯健的手,我們大家都是工人。雖然我們蒙昧無知,可是我們一點不笨,我們希望得到光明。我們將要多多學習,知識能使我們解放。我們將要多多勞動,勞動能使我們富足。這事一定會實現,只要我們活下去,就能看到那一天。——
這事一定會實現,
只要我們活下去,
就能看到那一天。”
“我們又粗又野,因此吃苦不少。腦子里裝滿偏見,偏見使我們苦惱,這個我們已經感到。我們要尋求幸福,也還要爭取人道,我們將變得良善。這事一定會實現,只要我們活下去,就能看到那一天。”
“沒有知識,勞動終歸是白忙一場,別人不幸,我們的幸福也是妄想。受了教育,我們才能富裕。我們將會幸福,變成姊妹兄弟。這事一定會實現,只要我們活下去,就能看到那一天。”
“我們要學習和勞動,我們要去愛和歌唱,大地上會出現天堂。我們的生活快樂無疆。這事一定會實現,這事很快就能辦到,大家都可以看到那一天,——
所以我們要活下去,
這事很快就會實現,
這事一定能辦到,
我們都可以看到那一天。”
這是一支雄壯活潑的歌曲,旋律輕快,其中雖有兩三個憂傷的樂音,卻被總的明朗的調子淹沒了,消失在疊句里面,消失在整個煞尾的一節里面了,——至少是應該淹沒和消失的,如果那位太太處在另一種心情中,它們一定會消失。可是現在經她一唱,這少數憂傷的音調反而比別的音調來得更加響亮。她察覺到這個,仿佛震動了一下,于是就把嗓子壓低,卻更用力地唱出后面的輕快的聲調來。但是她的思想又從歌曲轉移到自己的心事上,憂傷的聲調又占了上風。年輕的太太顯然不愿向憂傷屈服,而憂傷也顯然不肯放過她,無論她怎樣甩開它。不過,讓輕快的歌曲透著憂傷也好,讓它恢復它應有的輕快也好,那位太太做針線卻始終很盡心。她是一名好裁縫。
她的女仆,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走進房里。
“你瞧,瑪莎,這活兒做得怎么樣?一對袖頭[6]差不多完工了,這是我為了參加您的婚禮才準備的。”
“哎呀,這上頭繡的花,沒有您給我繡的那一對多!”
“那當然!新娘當然應該比所有參加婚禮的人穿得漂亮!”
“我給您帶來一封信,韋拉·帕夫洛夫娜。”
韋拉·帕夫洛夫娜動手拆信的時候,臉上掠過一抹大惑不解的神情,原來信封上打著本市的郵戳。“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在莫斯科嗎?”她連忙展開信紙,她的臉色泛白,拿信的那只手垂下了。“不,不對,我還沒有看明白,信上根本就不是這樣寫的!”她重新把拿信的手抬起來。這一切只是兩秒鐘以內的事。這一次重讀,她的眼光一動不動地長久盯著信上的幾行字,她那對亮晶晶的眼睛越來越暗淡,信從她發軟的手中掉到縫紉桌上,她用雙手捂住臉,放聲大哭了。“我干的好事!我干的好事!”說著又哭了。
“韋羅奇卡[7],你怎么啦?難道你是個愛哭哭啼啼的人嗎?你什么時候哭過?你這到底是怎么啦?”
一個青年男子邁著急促但是輕巧謹慎的腳步,走進房里。
“你讀吧……信在桌上……”
她已經不再大哭,只是一動不動地坐著,呼吸微弱。
青年男子拿起信來,他也是臉色泛白,雙手發抖,他久久地看著那封信,雖然信不長,總共才幾十個字:
我擾亂了你們的安寧。我要退出舞臺。不必憐惜我。我深深地愛你們倆,很慶幸自己能下這個決心。別了。
青年男子站了許久,他揉揉腦門,隨后開始捻唇髭,再后又看了看他的大衣袖子,最后總算能集中思想了。他朝那青年女子身邊跨進一步,她卻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呼吸微弱,好像害昏睡病一樣。他抓住她的手:
“韋羅奇卡!”
可是他的手剛一碰到她的手,她立刻發出一聲恐怖的叫喊,像觸電似的霍地跳起來,趕緊躲過青年男子,猛力推開他:
“去你的!別碰我!你沾滿了血!你身上有他的血!我見不得你!我要離開你!我要走!給我滾!”她又往前推,推那一無所有的空氣,突然之間,她身子一歪,便癱倒在一把扶手椅上,雙手捂住臉。“我身上也有他的血!我身上!你沒有錯,錯在我一個人……我一個人!我干的好事!我干的好事!”
她哭得透不過氣來了。
“韋羅奇卡,”他怯生生地低聲說,“我的朋友!……”
她重重地喘了一口氣,然后用平靜的,但是仍舊在顫抖的聲音勉強說道:
“我親愛的,現在別管我!過一個鐘頭再來,我就平靜了。給我一杯水就走吧!”
他默默地依從了她。他回到自己房里,重新坐在一刻鐘以前他那么安靜、那么愉快地在那兒坐過的寫字桌旁邊,重新拿起筆來……“在這種時刻必須善于控制自己。我有毅力,一切都會過去的……都會過去的……”他想,同時不知不覺地在他的文稿正中寫著:“她受得了嗎?——可怕,——幸福完了……”
“我親愛的!我好了,我們談談吧!”他聽見她在隔壁房間說。那青年女子的聲音低沉,但是堅定。
“我親愛的,我們應該分手。我已經下了決心。這是很難過的,可是我們見著面更難過。我害死了他。我害死他是為了你。”
“韋羅奇卡,你到底有什么過錯呀?”
“不必費話,別為我開脫,不然我可要恨你了。我,全是我的錯。我親愛的,原諒我做出這個使你很痛苦的決定,我也痛苦啊,我親愛的!但是我沒有別的辦法,過些時候,你自己也會看出我應該這樣做。這是不能改變的,我的朋友。你聽我說吧。我要離開彼得堡。遠遠地躲開使人想起往事的地方,我會好受些。我要變賣我的東西,我可以靠這筆錢過上一些時候。在哪兒度過?是特維爾還是下諾夫哥羅德[8],我不知道,反正都一樣。我想找個教唱歌的工作,我大概能找到,因為我要住在大城市。如果找不到,就去當家庭教師。我想我不至于受窮。如果窮了,我會向你求援。你得費點兒心替我準備幾個錢,以防萬一,因為你知道我有許多需求和開銷,我沒有這些不行,雖然我很節省。你聽見嗎?我并不拒絕你的幫助!我的朋友,這可以證明你還是我的親人……現在我們該永別了!你進城去吧……馬上,馬上去!我單獨留下倒好受些。明天我就不在這兒了,那時候你再回來。我先上莫斯科,在那邊看一看,打聽一下在哪個外省城市找書教更有把握。不許你到車站送我。別了,我親愛的,讓我們握手告別,這是我最后一次握你的手了。”
他想擁抱她,但是她早已預防了這一著。
“不,不必,不行!這是對他的侮辱。握握手吧。你看,我握得多么緊!別了!”
他不放開她的手。
“得了,走吧。”她抽回她的手,他不敢違抗,“別了!”
她無限溫柔地瞧了他一眼,隨即邁著堅定的腳步,頭也不回地朝自己房里走去了。
他很久找不著他的帽子。雖然他有四五次把它拿到手,卻沒有看出他所拿的便是帽子。他仿佛一個喝醉的人。最后他才明白,那近在手頭的正是他要尋找的帽子。他走到前室,穿好大衣。等他已經走近大門口的時候:“誰在我背后跑?恐怕是瑪莎……她恐怕不好了!”他轉過身來,韋拉·帕夫洛夫娜撲上去勾住他的脖子,摟著他,使勁地吻他。
“不,我忍不住啊,親愛的!現在,永別了!”
然后她跑回去,往床上一撲,憋了好久的眼淚就簌簌地流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