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卡卡尼[5]
- 沒有個性的人(套裝上下冊)
- (奧)羅伯特·穆齊爾
- 3782字
- 2019-09-18 16:27:09
在人們尚把裁縫和剃頭匠的事看得很重要并喜歡照鏡子的那個年齡,常常也樂于想象一個愿意在那里度過一生的地方,或者至少是一個值得駐足的地方,即便人們感覺到,就自己個人而言不見得喜歡待在那里。一種這樣的社會的強迫觀念很久以來所想象的就已經是一種超美國式的城市,那里人人都手握跑表匆匆奔走或靜靜站住。空氣和泥土構成一種蟻穴,交織著一層層交通繁忙的街道。空中運輸工具、地上運輸工具、地下運輸工具、管道風動送人裝置、汽車鏈水平方向急馳,快速電梯用泵把人群垂直方向從一個交通平面打入另一個;在交通連接點上,人們從一個運輸器械跳進另一個,被它們的節奏,被在兩個轟鳴著的速度之間形成一種中略、一種休止、一種二十秒的小裂口的節奏吸附和卷入,在這個一般性節奏的間歇里互相急促交談幾句。問題和回答的聲音像機器的部件那樣交錯連接,每一個人只有完全明確的任務,職業在一定的地方成群地聚攏在一起,人們邊吃邊行進,休閑娛樂集中在別的市區,又是在別的什么地方聳立著塔樓,人們可以在那里找到女人、家庭、留聲機和情感。緊張和松弛、勞作和愛情在時間上被嚴格分開并按徹底的實驗室經驗被掂出分量。人們在從事這些工作中的任何一樁時遇到了困難,就干脆扔下不管;因為人們找到了另外一件事或者碰巧找到了一條更好的途徑,或者是另外一個人找到了人們錯過了的途徑;即使沒有任何東西比自以為有能力不放松某個個人目標更能揮霍掉共同的力量,這也無關緊要。如果人們不過久地躊躇和思慮,那么,在一個交融著各種力量的團體里,每一條道路都通向一個好的目標。目標是定得短暫的;但生命也是短促的,這樣人們就可以向生命索取所能取得的最高價值,在自己的幸福之外,人并不需要別的什么,因為人們所取到的東西可以塑造靈魂,而那種人們不做什么事就想得到的東西則只會扭曲靈魂;對于幸福來說,重要的不是人們想得到什么,而是取到它。此外,動物學教導我們說,一個天才的整體很可能由一個縮減了的個人的總數組成。
完全不能有把握地說,事情準保會這樣發生,但是這樣的觀念屬于旅行夢幻之一,這些夢幻反映出那種攜帶著我們的不休息的運動的感覺。它們是膚淺的、不寧靜的和短促的。天知道,什么會變成現實。人們會以為,我們每一分鐘都必須控制住開端并為我們大家制訂一個計劃。倘若我們不喜歡速度這件事,那么我們就干另外一件事!譬如一件極緩慢的事,帶著一種謎一般飄浮的、海蝸牛般神秘的運氣和古希臘就已經如醉如癡地談論過的那深邃的牝牛目光。但是情況完全不是這樣的。事情控制著我們。人們日夜行駛在其中并且也還在其中做著種種別的事情;人們刮胡子,人們吃飯,人們相愛,人們讀書,人們從事自己的職業,好像四堵墻壁靜靜地站住了似的,而那叫人感到無名恐懼的則僅僅是:墻壁在行駛,而人們卻沒覺察,而且它們把自己的路軌向前投拋,宛如長長的、摸索著的彎曲的線,人們卻不知道它們伸向何方。此外,人們大概還愿意屬于那些決定時代列車的力量之一。這是一個很不清楚的角色,而如果人們在較長時間的間歇之后向外面觀看,那么就會發生這樣的事:原來景色已經變了;在那里從一旁飛馳而過的一切之所以從一旁飛馳而過,是因為不可能有別的辦法,但是盡管滿心順服,一種不舒服的感覺還是越來越強烈,仿佛人們駛出目的地以外去了或者誤入了歧途了似的。有一天,有了這強烈的需要:下車!跳下去!對被攔住、不進展、卡住、返回到一個錯誤岔路以前的地點的渴望!在還存在著奧地利帝國的昔日美好時代,遇到這樣一種情形,人們可以離開這時代列車,坐到一條普通鐵路線上的一列普通列車里并駛回家鄉去。
那兒,在卡卡尼國,在這個此后已衰亡的、未被理解的國度里,在這個在許多方面未受到重視卻堪稱模范的國家里,那兒也有速度,但沒有太多的速度。人們在異國他鄉一想到這個國家,眼前便頓時會浮現出徒步行走和特快郵車時代的那些白色、寬闊、富裕的街道,它們像秩序的河流,像淺色的士兵粗亞麻布做的帶子向四面八方貫穿這個國家并用行政部門的紙一樣白的胳臂摟住各個國家。什么樣的國家啊!那兒有冰川和大海、巖溶和波希米亞的莊稼地、亞得里亞海濱的夜晚、不安的蟋蟀□□鳴叫,還有斯洛伐克的村莊,煙霧像從向上翻起的鼻孔里那樣從那兒的煙囪里裊裊升起,還有這座蹲在兩個小山丘之間的村子,仿佛大地微微張開了雙唇,以便暖和它唇間的這個孩子。這些街道上當然也行駛著汽車;但沒有太多的汽車!人們準備著要占領空中,這里也這樣;但并沒有投入全副精力。人們時不時向南美或東亞發出一艘船;但次數不太多。人們沒有爭當世界經濟強國的野心;人們坐落歐洲的中心,古舊的世界軸線在這里相交;“殖民地”和“海外”這樣的字眼人們聽起來就像是在聽某種還未經確定可行的和遙遠的東西。人們追求奢侈;但斷非像法國人那樣過分講究。人們進行體育運動;但不像盎格魯-撒克遜人那樣癡迷。人們支出大筆軍費;但卻只是剛剛多到足以保持大國中的第二弱國地位。首都也比世界上其他最大的城市小一些,不比那些僅僅是大城市的城市大得相當多。以一種開明的、不太感覺得到的、小心翼翼磨掉全部棱角的方式管理著這個國家的,是歐洲最好的官僚主義,這種官僚主義只有一個毛病會受人指責:它覺得那些不是因出身高貴或一項國家使命而嶄露頭角的個人,它覺得這樣的個人身上的天才和獨創的創業精神是多管閑事、僭越職權。可是誰樂意讓未被授權的人對自己的事說三道四的呢!再者,在卡卡尼國始終只是一個天才被認為是一個粗人的國家,卻從來不會像在別處發生的那樣,粗人被當作是一個天才。
咳,關于這個被遺忘的卡卡尼國有多少奇特的話要說啊!譬如它是皇帝-國王的,是皇帝的和國王的;那兒的每一件事、每一個人都帶有K.K.[6]或K.U.K.[7]這兩個標記中的一個。但是盡管如此,卻還是需要有一種秘密學問,方能總是穩妥地區分,應該把哪些機構和人叫作K.K.、哪些叫作K.U.K.。它書面上稱自己是奧匈帝國,口頭上叫奧地利;所以是用了一個它用莊嚴的國家誓言已經拋棄了的、但在各種只能體會不可言喻的事情上仍保留著的名字,以表示情感和國家法一樣重要,規章制度并不意味著真實的嚴肅生活態度。按其憲法它是自由主義的,但它受教會的統治;它受教會的統治,但人們卻過著思想自由的生活。在法律面前所有的公民都是平等的,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正好都是公民。有一個議會,這議會如此強暴地使用自己的自由,以致人們通常都將它關閉;但是也有一個緊急狀態法,憑借著它的幫助,人們沒有議會也能行,而每一回,一旦大家已經對專制政體感到愉快了,王室便會命令重新實行議會統治。在這個國家里有許多這樣的事件,那些國民爭斗也屬于這些事件之一,它們理所當然地引起了歐洲的好奇心,而今天人們卻對它們作了完全錯誤的描繪。那些爭斗是如此激烈,以致國家機器因此而每年停止運轉好幾次,但是在這些間歇的時間里以及國務活動停頓的時間里人們相處得好極了,并且裝出一副仿佛什么事也沒發生的模樣來。也是沒發生什么實實在在的事嘛。僅僅是每一個人對每一個別人的努力的厭惡,我們大家今天都一致認識到的這種厭惡在這個國家里已經早早地發展了起來,不妨說,已經早早地形成為一種升華了的禮儀,這種禮儀本來還可能會有嚴重后果的,倘若不是一些時候以前一場災難阻止了它的發展勢頭的話。
不僅是對同國人的厭惡在那里增強成為集體精神,而且對個人以及對個人的命運的不信任也帶有深度自信的性質。在這個國家里人們的行動——有時產生極大的激情和嚴重后果——總是不同于人們的思想,或者思想不同于行動。不知就里的觀察家曾以為這是他們所認為的奧地利人性格的可愛之處或者甚至是這種性格上的弱點。但是這是錯誤的;簡簡單單用其居民的性格去解釋一個國家里的種種現象,這永遠都是錯誤的。因為一個國家的居民至少有九種性格,一種職業的性格、一種民族的性格、一種國家的、一種階級的、一種地理上的、一種性的、一種意識到的、一種沒意識到的以及也許也還有一種私人的性格;他集這些性格于一身,但它們溶解他,他實際上無非就是一個小小的、受到這么許多涓涓細流沖蝕的洼地,它們滲進這塊洼地,又從那兒溢出,和別的小溪一道注入一個新的洼地。所以地球上的每一個居民也還有一個第十性格,這個性格不是別的,正是消極幻想未曾充滿的空間;這個性格允許人做一切事,唯獨不允許做這一件事:認真看待他的至少是九個別的性格所做的事和對它們所作的處置;換句話說,恰恰不允許做那件會將他充滿的事。這個我們必須承認難以描繪的空間,在意大利同在英國有著不同的色彩和造型,因為那和它形成鮮明對照的東西有著不同的色彩和形態,可有時候卻是同樣的空間,恰好是一個空洞的、看不見的空間,現實屹立于其間,像一座失去了想象力的小小的用積木搭起來的城市。
就大家的目力所能見到的而言,這事在卡卡尼已經發生了,而在這方面卡卡尼是最進步的國家,只不過就是這一點世人還不知道罷了;這是個還在以某種方式忍受自己的國家,人們在其中是消極自由的,經常感受到自己沒有充分的存在理由,像受到孕育出人類的海洋的氣息那樣受到對未曾發生的事或者并非不容改變地已發生的事的豐富想象的沖刷。
在別人在別的什么地方以為發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的時候,那兒的人卻說,事兒出來了;這是一句獨特的、在德語或一門別的語言中一般不太會出現的話,在它的氛圍中,事實和劫數變得輕如鴻毛和思想。是的,盡管有著許多不利的方面,卡卡尼也許仍然是一個適宜天才成長的國家;它多半也是讓這一點給毀掉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