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在身體虛弱的情況下烏爾里希搞上了一個新相好
- 沒有個性的人(套裝上下冊)
- (奧)羅伯特·穆齊爾
- 4482字
- 2019-09-18 16:27:09
一天早晨,烏爾里?;氐郊依铮蝗舜虻帽乔嗄樐[的。他的衣服被撕成了碎片披掛在身上,他不得不用濕毛巾敷在紅腫的腦袋上,他的表和他的錢包都不見了。他不知道,它們是讓那三個他與之爭執過的男子給搶走了呢,還是在他失去知覺躺在石子路面上的短時間里被一個悄沒聲的仁愛者偷走了。他在床上躺下,就在疲乏無力的肢體感到給裹上毯子抬上救護車的當兒,他把這段奇異的經歷又想了一遍。
那三個人突然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可能是夜闌人靜時在街上碰撞了其中的一個,因為他思想不集中,心里想著別的事,可是這幾個人頓時便一臉怒色,扭歪著臉走進路燈的光圈里。這時,他犯了一個錯誤。他本應做出害怕的樣子立刻朝后驚退,并同時用后背狠狠撞擊已經走到他背后的那個人,或者用肘捅他的腹部,力求在同一瞬間逃脫,因為和三個身強力壯的男子打架是絕不會有好果子吃的??伤麉s遲疑了片刻。這是年齡在作怪,他的三十二歲的年紀;有了這種年紀的人需用較多一些時間才會生出敵意和愛意來。他不愿意相信這三個驀地在半夜用憤怒和輕蔑的目光盯著他的人只是看上了他的錢,而是一味地覺得仇恨向他涌流過來并變成了具體的形象;就在這幾個無賴已經在用難聽的話辱罵他的時候,他高興地想到,他們也許根本就不是什么無賴,而是像他一樣的公民,只不過多喝了幾杯,便忘乎所以起來,他們見他從一旁走過便將他纏住并將一種仇恨發泄到他身上,這種仇恨就像大氣層里的雷陣雨,隨時都準備著向他和每一個陌生人傾瀉下來。因為他有時也感覺得到某種相似的情緒。如今,極其多的人覺得自己與極其多的別的人處于令人惋惜的對立之中。人極不信任生活在自己圈子之外的人,所以不僅一個日耳曼人認為一個猶太人,而且一個足球運動員也認為一個彈鋼琴的是不可理解的和劣等的人,這是文化的一個基本特征。說到底,事物只是通過自身的限度,進而通過對其周圍環境的一種有幾分敵對的行為而存在的;沒有教皇也就不會有路德,沒有異教徒也就不會有教皇,所以明擺著的,人對自己的同類的深切依傍就存在于對其同類的拒斥之中。這一點他當然沒想得這么透徹;但是他知道存在一種不確定的、氣氛上的敵對,在我們這一代,空氣中充滿了這種狀況,而如果這件事突然發生在三個不相識的、事后又永遠失去蹤影的男人身上,生出如雷鳴和閃電那樣的結果來,那么,這就幾乎是一樁令人感到欣慰的事了。
無論如何,他似乎總還是面對三個無賴而作了有些過多的思考。第一個向他撲過來的人由于烏爾里希搶先給他的下頜來了一拳踉蹌著退了回去,但是本應在這之后迅捷解決掉的第二個人卻只是被他的拳頭擦著了一點皮,因為這時一個重物從后面狠狠一擊,幾乎炸開了烏爾里希的腦殼。他腿一軟,被抓住,隨著通常繼最初的衰竭出現的那種幾乎是不自然的身體的蘇醒而再次振作起精神,朝陌生人堆里亂砍亂打,被越來越沉重的拳頭擊倒在地。
由于如今他所犯的錯誤已經確定,這錯誤僅僅是在身體方面的,恰如人們難免會有失手的時候,所以還一直有著健全神經的烏爾里希便安然入睡,一絲不差地帶著在遭敗績時就已隱約感覺到的那種對飄浮而去的螺旋形意識衰退的喜悅。
又醒來時,他確信自己受的傷無關緊要,并對他所經歷的這件事又進行了一番思考。一次毆斗總會留下一種令人感到不舒服的回味,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有過于匆忙的親近的味道;盡管自己是遭攻擊的人,烏爾里希還是覺得自己舉止不得體了。但是有什么不得體了?!緊挨著這些街道——這些每隔三百步便有一個警察懲罰最輕微違反秩序行為的街道——是另外的街道,它們像一座原始森林那樣需要同樣的力量和思想。人類創造出《圣經》和步槍、肺結核和結核菌素。人類對國王和貴族講民主;建造教堂并針對教堂又建了大學;把修道院變成兵營,但把這些兵營分配給戰地牧師。當然人類也把裝滿鉛塊的橡皮管送到無賴們的手里,以便用它把一個同類的身體打出病來,隨后就為這孤獨、受虐待的身體準備好鴨絨被,就像烏爾里希此刻裹著的這樣的鴨絨被,仿佛這鴨絨被里裝著的盡是敬意和關懷似的。這就是大家都知道的生活的矛盾、不連貫性和不完美性這檔子事。人們對此微笑或嘆息。但是現在烏爾里希恰恰不是這樣的心境。他憎恨這種混合著放棄和溺愛的人生態度,這種態度容忍生活的矛盾性和不徹底性,一如一個老處女般刻板的姑媽容忍一個年輕侄女粗野無禮的舉止。只是即便事實表明待在床上是從世情的雜亂無章中謀取好處,他也并不立刻從床上跳下來,因為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以世情為代價用道德心作了一種過于匆忙的補償、一次短路、一種向私人領域的躲避,如果說人們總是自顧自趨利避禍,而不是去努力維護總體的秩序的話。是的,烏爾里希按自己的非自愿獲得的經驗甚至覺得,如果這兒廢除掉步槍,那兒廢除掉國王,如果隨便哪個小的或大的進步在減少蠢事和丑行,這是絕對不會有什么價值的;因為討厭的事和丑行的容器會即刻又讓新的裝滿,仿佛這世界的一條腿總是向后滑動,如果另一條腿向前移動的話。人們自然必須認清個中的緣由和秘密運行體制!這當然比按正在過時的原則做一個好人重要得多,所以從道德觀念上來說烏爾里希不喜歡日常做好事的那種英雄主義,而喜歡參謀本部的職位。
現在他把昨晚那樁驚險活動的后續部分也回憶了一下。因為當他在那場進行得不成功的毆斗之后蘇醒過來的時候,一輛出租汽車在人行道附近戛然停住,司機試圖抓住受傷的陌生肩膀將其扶起來,這時一位女士露出天使般純潔的神情向他俯下身來。在這樣從心底向上升起意識的時刻,人們看一切就像是在兒童書籍的世界里;但是不久昏厥便給現實讓出位置,一個用心照料著他的女士的音容笑貌春風般吹拂著他,像科隆香水那樣發出沁人心脾的淡淡清香,致使他當即也就知道自己十之八九沒受什么傷,并試圖正正經經地站立起來。他未能馬上就得遂心愿,于是那位女士便憂心忡忡地自告奮勇,要開車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進行救治。烏爾里希請求把自己送回家去,由于他確實還顯得神志迷亂、身體虛弱,女士便滿足了他的請求。后來在車里,他的神志迅速清醒了過來,他感覺到了自己身邊有某種母親般性感的東西,一片樂于助人的理想主義的纖云,現在,就在他又成為男子漢的當兒,懷疑和對一個倉促行動的恐懼的小冰晶在這片纖云的溫暖下開始形成,而這些小冰晶則充滿空氣,使空中飄下柔和的雪花。他講述事情的經過,而這位只比他年輕一點點、也許年齡在三十歲的美麗婦女則譴責世人的粗魯并覺得他極其令人同情。
接下去,他當然就開始對這件事進行熱烈辯解,并對自己身邊這位驚訝不已的慈母般的美人兒解釋說,在這樣的打斗事件中人們不可以按成敗來論英雄。它們的魅力也確實在于,人們在一般極短的時間里,以一種在市民生活中任何別的領域里均不會有的快捷并受到幾乎感受不到的信號的指引,必須做出這么多的、各種各樣的、強有力而相互嚴密協調一致的動作來,所以完全不可能用意識去檢查這些動作。相反,每一個運動員都知道,人們必須在比賽前幾天就停止訓練,而這樣做沒有任何別的原因,僅僅是為了好教肌肉和神經達成最后的默契,而不使意志、企圖和意識參與其中或者甚至橫插一杠。烏爾里希描述說,在行為的瞬間情況也始終都是這樣的:肌肉和神經跳動并與自我搏擊;但這個自我,這整個身體、靈魂、意志,這整個兒的、從民法上與周圍環境劃清界線的主要的和整體的人,卻只是十分愉快地受到肌肉和神經的裹挾,像騎在公牛背上的歐羅巴,一旦這個自我情況不是這樣,如果不幸地哪怕只是最微弱的深思熟慮的光束照進這黑暗之中,那么事情通常就不會成功。烏爾里希說得振振有詞。從根本上來說這是——他斷言說——這個有意識的人的幾乎完全喪失意識,或者說突然顯現的事件是與那些各種宗教的神秘教徒們所熟悉的、已失傳的事件相似的,說是因而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對永恒的需要的一種同時代的代用品,即使是一個壞的代用品,但總還算是一個代用品;所以拳擊或把這納入一種合理的體系之中的類似運動項目便是一種神學,盡管不能要求大家普遍認識到這一點。
烏爾里希多半也是有點兒出于愛虛榮才對女伴這么夸夸其談,好讓她忘掉她發現自己所處的這種可嘆的處境。在這種情況下她難以區別他是在嚴肅地講話還是在譏諷。無論如何,從根本上來說,他試圖通過體育運動來解釋神學,這在她看來多半是十分自然的事,也許這甚至還挺有趣呢,因為體育運動是某種合時宜的東西,而神學則是某種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東西,雖然不可否認地確實還一直存在著許多教堂。不管怎么說吧,她覺得,一個幸運的偶然事件讓她救了一個非常有才華的男子,不過其間她倒也不由得在心中暗想,他會不會得了腦震蕩了。
這時烏爾里希正想說些明了易懂的話,便趁機順帶指出愛情也屬于宗教的和危險的事件之一,因為愛情把人抬出理性的懷抱并使人處于一種真正無端飄浮的狀態。
是的——女士說——但是體育運動粗野。
當然是的——烏爾里希急忙承認——體育運動是粗野??梢哉f,這是一種分布得極精細的、普遍的仇恨的表現,這種仇恨在競賽中被引發出來。人們當然也會斷言相反的話,說體育運動加強了解、增進友誼以及諸如此類的話;但從根本上來說這只是證明了,粗野和愛情相互之間的距離并不比一只大的彩色的不出聲的鳥的一個翅膀和另一個翅膀之間的距離更遠一些。
他把重音放在翅膀和彩色的、不出聲的鳥上了——一個沒有恰當意義的想法,但帶著一絲生命在其無節制的肉體里用以同時滿足各種互相角逐的對立的那種巨大的性感;這時他發現,他的女伴絲毫也沒聽懂這些話,但她在車里散布的軟雪花仍還是變得更稠密了。于是,他把身子完全轉向她并問,她是不是厭惡談論這類身體方面的問題?說是身體的活動確實太過于時興,從根本上來說這包含一種令人恐懼的感覺,因為如果身體是經過嚴格訓練的,那么這身體就會失去平衡,就會不問青紅皂白,用它那自動磨準過的動作對每一個刺激作出反應,使得占有者只有吃虧受損、不舒服的感覺,而他的性格則簡直是控制了身體的某一個部分。
看來這個問題確實深深觸動了這位年輕的婦人;她顯得被這一席話打動了,急促呼吸著并小心謹慎地把身子挪開一點點。一種類似于方才所描繪的程序,一陣喘氣、皮膚一陣泛紅、心的怦然跳動,也許還有一些別的癥狀似乎已經在她身上露出了端倪。但是恰恰在這個時候,汽車在烏爾里希的寓所前面停住了。他只能趕快微笑著請求女救命恩人留下地址,好讓他登門致謝,但讓他感到驚訝的是,他沒有得到這個恩惠。黑色的鍛鋼柵欄在一個驚奇的陌生人的后面砰地關上了。大概此后一座古老舊公園高大和暗黑的樹木還曾在電燈光下出現,窗戶亮起燈光,剪短了的、綠寶石般的草地上一座繡房般的小宮殿的低矮側翼已經伸展開來,已經能看到一點墻壁,墻上掛著圖片,擺著一排排雜色的書籍,這位被送走了的汽車上的伙伴被一派意想不到的美好的生活圖景接納了。
事情已經這樣發生了,而就在烏爾里希還在考慮,如果他又不得不把時間耗費在一樁他早已膩煩了的風流韻事上,這會多么令人感到不舒服,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有人向他報告一位女士來訪,這位女士不愿說出自己的名字并且是蒙著面紗走進他的寓所來的。這正是她本人,她不曾說出自己的名字和地址,卻以這種既浪漫又仁慈的方式借口為他的健康擔心而專擅地將這風流艷遇繼續下去。
兩個星期以后,博娜黛婀[4]便已經當了十四天他的情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