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小城
- (德)亨利希·曼
- 15778字
- 2019-09-18 16:53:20
律師貝洛蒂身子扭來扭去地走到“前進”咖啡館前面的桌子旁,用手帕在其短脖子四周擦著汗,呼吸困難地說道:
“郵車又要來遲了。”
“是的,”藥店老板和市政廳秘書應了一聲;由于再沒有什么實際意義的話好說了,他們便沉默不語了。
一位旅客冷不防地隨口說道:
“郵車該不會遇到什么事了吧?”
其他人都不樂意地吸了口氣。因為涉及一個外地人,少尉坎蒂內利才寬容地解釋說:公路非常安全。他手下的兩個人始終騎馬跟著郵車,只有一次他們進行了干預。當時有個農民不愿付他坐車的錢,并對馬車夫拔出了刀。
“這號人缺乏教養,”少尉最后說。
“你們的本領都那么老一套,”藥店老板阿奎斯塔帕切用他那酷酷的嗓門喊道。
“把醉漢從溝里拖出來,將逃掉的牛嚇回去。我們在場的話,情況就會兩樣。是嗎,杰瓦特爾·阿基萊?”
咖啡館老板從里屋喊道:“我在這兒。”
他踏著重重的步子走出來,將其沉甸甸的肚子支撐在椅背上,張著舌頭在里面打滾的嘴等著下面的話。
“是嗎,我的老伙計?”藥店老板敲著他的肚皮說,“幾顆榴彈在我們腳前爆炸了。在貝澤卡[1]就是這樣,當時加里波第將軍[2]本人正好在咱倆附近;可是將軍一動也不動,他盯著煙霧,好似在思索。他對我們說‘別害怕,朋友們’,阿基萊,我們就什么也不害怕了。”
“這都是實情,”咖啡館老板說道;隨后又強調了句:“這將軍是頭雄獅。”
“他是頭雄獅,”對方那個老家伙重復道。他用一只手摸著他寬大的八字胡,居高臨下地俯視眾人。突然他蹲下身子做了個好似撫摸孩子的手勢。
“可他又是個天使:真的,對有些事一無所知,像天使一般。所發生的事,有些他聞所未聞,是嗎,阿基萊?大家都知道那個尼諾是女扮男裝,而只有將軍不知道。”
律師貝洛蒂問道:“那個尼諾,他真是個漂亮女子嗎?”
藥店老板輕輕發出噓聲。“這種女子再也沒有了!在她戀人陣亡時,她才暴露出她是個女人。不過打那以后她沒有離開過我們。她失去了因他們之間的關系而將她帶著一起走的戀人,然而她卻有了我們大家。對我們大家她也都喜歡!”
他的琥珀般的褐色雙眸在回憶中顯得炯炯有神。咖啡館老板坐在椅子上偷著樂,笑得連肚皮都在抖動。他的兒子——那個漂亮的阿爾福這時走了過來,那個剛讓理發師燙了發鬈的小薩韋佐在從廣場上穿過來——而在這老家伙說完時,所有的人的臉上都顯出了忌妒的神情。
緊接著他們想起了一樁一成不變的事,想起了他們大家,甚至連這個旅客也都像熟悉母雞盧恰一樣熟悉的事。她的時刻到了:她的木屐已在咖啡館旁的那條巷子里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她將家禽轟向泉眼處,讓它們從小水洼里飲水。她嘴里的咯咯聲比一群母雞的咯咯聲還響,她的鼻子比母雞的嘴還尖,她的兩條長臂像母雞的翅膀一樣撲扇著。當這個身穿由多種顏色碎片拼成的破衣、像只又大又瘦的母雞沒頭沒腦地四面八方撲扇時,孩子們尖叫著向她圍過來,撞她,拽她,并樂得直跳。四周的百葉窗都打開了。在咖啡館斜前方的角上,三位官員經市政廳連拱廊,擠向一個古舊柱間窗的窗口。肥胖的帕拉迪西大娘從她的房里朝下看;在背后的林蔭道上,煙草商的小女仆莉娜甚至把頭探了出來;律師貝洛蒂覺得她似乎戴了條新圍巾。他內心不安地思考:那么這又會是誰送給她的呢?這當兒這小姑娘關上了她的窗戶,帕拉迪西大娘也將她的窗戶關了起來;母雞盧恰以及所有因她而起的噪聲一直到第二天才消失在這巷中;廣場在明亮的日光照耀下繼續沉睡著,上面布有多尖角的陰影。林蔭道口處托羅尼豪宅的投影尖尖地伸向那邊的大教堂,拱出的教堂正面墻前的一對柱托石獅子在鋪石路面上繪上了它們的黑色影像。鐘樓的投影像尖尖的鋸齒一直前伸到泉眼旁。暗影在鐘樓旁往后退,一直退到了人們都知道的商人曼卡費德的房子所在的角落。它的幾扇窗戶的輪廓幾乎都看不清楚了——即使現在也可以斷定,那個隱身女人正站在她經常站的那扇窗子后面。這是城市之謎:埃萬杰利娜·曼卡費德,她從不出門,但她對城里所發生的一切全都知道,而且比所有的人都知道得早。這個城里的每個人做什么事全在隱身女人的眼皮底下。她似乎能從她陰暗的角落朝前透視廣場邊上的所有房屋。對她來講只有一樣被鐘樓遮住了,那就是托羅尼豪宅。另外還據說,她對那里的事什么也不想知道,而且她父親和她的女仆——因為通常誰也見不到她——也不得在她面前提起這位男爵的名字。這都是在她曾愛過的男爵與另一女人結婚之后。自那以后她再也不出門!當時她二十四歲,現在是三十三歲。
“一個美女,”律師向這個旅客輕聲耳語,“據說她安靜地坐著時儀態端莊。”
他很快又將想要模仿這種儀態的雙手放下,因為毫無疑問她在看著他。這個旅客問道:
“從我上次到這里起,她還是始終不出門嗎?”
“隨您怎么想!”
所有人的臉上都露出了不快的神色。
“只要老頭愿意的事,她都答應。隨后他就給她弄來了好看的衣服,甚至從羅馬弄來,因為她終究是這里最富有的姑娘,而且差一點得到十萬里拉的嫁妝;她邀請她一些舊日的女友,并預訂出游的車子……時間一到,載著這些女友的車子停在房前,埃萬杰利娜穿著她好看的衣服走下臺階。可是她走到一半,停下來說‘今天不去了,下一次再說’,然后回到她的房間。”
好幾個人從眼角里向那邊神秘的房子望過去。在像黑洞一樣的樓下有一盞燈在幽幽發光。商人曼卡費德在其店前來回踱步,一直緩慢地來來回回。“前進”咖啡館的客人們從旁注視著他,在他的走動中感到時間在流逝。
藥店老板站起來,因為有一個顧客出現在他身旁:這是旅館老板馬蘭德里尼家的小伙子。馬蘭德里尼家會發生什么事?這無疑關系到昨天才被煙草商看到在與男爵托羅尼進行相當可疑的交談的那個女人。誰知道她現在需要從藥店里取什么藥。
“怎么啦——?”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挪動著其一條木頭假腿往回走的老阿奎斯塔帕切身上。
“岳母胃灼痛。”
大家都垂下了頭。
“這里這個地方驚擾不多,”憲兵少尉對這個旅客說,隨后向商人曼卡費德來回踱步的地方點點頭。這個旅客想客氣地為此地辯解,可是律師貝洛蒂卻透不過氣似的說道:
“要是這輛該死的郵車晚到一小時,那可怎么辦!否則說不定這里的一切都會兩樣。因為終究——我們只說真話!——每天可都會發生些大事。城市正面臨著非同尋常的事,這些事——”
“——不會發生的,”市政廳秘書下了結論,同時向后一靠,借以展現其腰身。
“這是誰對您說的?”律師在他能夠開腔之前在空中揮舞手臂。“難道我不是委員會主席,我不應該第一個知道是否要發生某些事?我是說,是否會發生某些事嗎?”
“在郵車到這兒之前?”
“郵車!我的先生,郵車通常已經到這兒了。例如郵車曾給我,您或許能理解,我的先生,給我這個委員會主席帶來過一封奇波拉侯爵夫人閣下的信,勞侯爵夫人同意可以將城堡劇院用來供我們,也就是委員會已打算書面約請到此地來的流動劇團進行演出。這已經就是不可小視的成績,如果您仔細想想——”
律師轉向這位旅客,一邊將他的一根疏松的、比他的臉更使他顯老的手指,從背后伸向階巷朝上拐到的城堡處。
“這劇院五十年來,讓我們說得準確一些,四十八年零三個季度以來都未使用過,也就是說從可憐的侯爵成婚以來——”
“過去的演出成功嗎,律師?”市政廳秘書尖刻地發問。“當時您真的就已經是演出主辦人?那您什么時候不忙活呢?當然總不會在吃奶的時候。”
而律師只輕蔑地聳聳肩:
“——侯爵夫人閣下還在為這個可憐的侯爵服喪。因此我甚至可以將我們的申請獲準完全歸功于我個人和我是侯爵夫人的律師這一點。”
“可是樂隊指揮呢?”他的對手問道,“他不應該也有一些功勞嗎?阿爾福,告訴我們這位朋友,要不是我們的音樂老師多爾倫吉,你,還有其他一些人,你們大家能在《可憐的托涅塔》劇中演奏你們的樂器!”
“誰否認他能干了?再說市政廳每個月都給他一百里拉,教會還付給五十里拉。可是諸位似乎沒有感覺到,他想給我們弄來的幾位藝術家,我們不得不等他們相當長的時間嗎?”
“我可以打賭,他們今天就會坐在郵車里!”藥店老板叫道。律師對此抱懷疑態度。
“說不定作為委員會主席的我還必須親自去尋找藝術家。誰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找,說不定要一直找到羅馬。”
“可是,律師,”市政廳秘書說,“您懂戲劇嗎?”
“我?您忘了,卡穆齊先生,我曾在像佩魯賈[3]這樣的城市受過高等教育。在那里我們會遇到足夠多的演員劇團,我們大學生都與演員們有交往,我可以告訴諸位,這跟我與你們交往沒有什么兩樣。一些女合唱隊員,啊!我只說這么一句,一些女合唱隊員……當然一個首席女歌唱演員一定會有她的情人,而且他必定富有,非常富有;我記得市里的一位士紳每月給她三百里拉。這您懂嗎?為了一個女人,三百里拉!”
當律師盯著數張真正充滿敬意的臉時,他突然變得異常活躍。他敞開他的黑色上衣,盡管里面沒有穿背心。兩只胳膊在空中晃圈,可拆卸的、粗糙的黃色襯衣袖口都一直露到了珊瑚鈕扣以下。從他的輕聲細語中不時沖出沙啞的喊叫:
“可這就是大世面:人們必須熟悉它。藝術家先生們是所有人當中最了不起的人。人們無法理解這些演員和作家所過的生活。每個夜晚都有香檳酒和如花似玉的女人相伴,他們想要多少有多少,第二天從不會在十二點之前起床。”
“我在弗利[4]的時候,”憲兵少尉說,“有人向我介紹過一個能喝兩瓶用長頸大肚瓶裝的酒的畫家。不過他是個德國人。”
“這為什么呢,”律師作出結論,“因為他們輕而易舉就掙到了比他們所需要的要多得多的錢,而且沒有要操心的事。對我們市民來講,我們在這個世界上被做了另外的安排。同時還有些人生活輕輕松松,他們可以隨心所欲,放浪形骸,且始終有好心情,這也沒有什么壞處。要是我們這里一旦有了幾個這類的人,那大概會變得很有趣。”
“這沒有關系!”藥店老板叫道,隨后又立刻捂住嘴,一邊斜著眼朝上面瞟他的家。大家微笑。他則連忙表示了歉意。
“與神職人員站在一起的人始終待在附近。”
律師聲稱:“即使我們不是為了自己開心把演員們請來,也應該這樣做,以便激怒神職人員。”
市政廳秘書聳了聳肩,可是咖啡館老板卻大聲說道:
“難道我們仍然始終都處在教皇統治之下?”
有人喊叫:“好啊,阿基萊!”——同時在那后面人們看見有一個黑影飛快地從大教堂出來,穿過林蔭道鉆進了托羅尼豪宅。藥店老板直嘆氣。
“可憐的男爵!連他也被他們利用女人給抓住了。因此以后不遭受痛苦,他就會難以動彈。要相信我,你們年輕人,絕不要娶與神職人員站在一起的女人!”
律師將一只手捂到嘴上。
“然而唐·塔代奧遭到了欺騙;男爵已經將他給劇院的贊助費暗地里,您們懂嗎,用假名字送給了我。”
他將一根手指頭放到兩片嘴唇上,同時目光閃爍地觀察此話的效果。他停頓片刻,然后又說道:
“這筆贊助費甚至相當可觀,足以使我們可以不把老納爾迪尼的贊助費擺在心上。”
“一個糟糕的家庭,納爾迪尼一家子。”——藥店老板用拐杖搗了搗鋪石路面。
“他們認為他們不值得和與其同城市的人交往,他們根本不愿意參加俱樂部,而且他們將孫女兒塞進了修道院!”
“她現在仍然不在修道院里,”小薩韋佐說道,同時以一種高雅姿態倚在房子的墻上。“當我在俱樂部作我的關于友誼的報告時,她將其女仆派去,然后讓女仆向她匯報有關內容。”
“啊,托托想讓她留在外邊。”
在嘲弄的目光下,這個年輕人的左眼斜睨著他有麻點的鼻子。
咖啡館老板的兒子——漂亮的阿爾福說道:
“她真美,這個阿爾巴!”
而后他毫不迷惑和自鳴得意地四處張望。
“你們倆都不會成功,”——這時市政廳秘書突然大笑。“肯定連塞韋里諾·薩爾瓦托里也都得不到她,盡管他坐著籃筐式馬車到處轉悠。如果你們不要求陪嫁,那或許還有可能。因為老頭想廉價將她嫁出去。他的吝嗇程度比他的虔誠程度還要高。”
“他確實很虔誠,”薩韋佐加以確認,“而且他樂善好施。老布拉布拉全靠納爾迪尼生活,都快有三十年了。每個星期天做彌撒之后,那邊山下的維拉斯庫拉都向窮人分發面粉。阿爾巴親手分發。”
“阿爾巴親手,”阿爾福重復道。
“可是當我把名冊拿給他時,”律師翹起一根指頭說,“你們知道納爾迪尼回了我一句什么話嗎?”
大家都知道這句話,可是卻樂意讓這句話借此機會作第十次傳播。
“他回答我說:如果要他為演員們不來付錢的話,那他愿意付。”
藥店老板捶著桌子;其他人的沉默預示有暴風雨。這時漂亮的阿爾福說話了,而且最憨癡的笑使其潔白的牙齒露了出來:
“盡管如此,我仍愿意娶阿爾巴。”
沒有人認為值得搭他的話。
“另外他把他的瀑布,”杰瓦特爾·阿基萊記起來了,“租給市里的價錢也抬高了一點。”
“責任在我們,”市政廳秘書聳了聳肩;“我過去反對建發電站,現在仍然反對。可是沒有人聽我的,”他望著將兩臂甩向空中的律師說道。
“我們要進步嗎?是要還是不要?”律師氣喘吁吁地喊道。
“那么取得的進步我們該感謝誰,”小薩韋佐回應道,“不是唯有該感謝律師嗎?”
“用煤油燈來照亮幾個市民廣場,”律師繼續發問,“這與像我們這樣的一個城市相稱嗎?而且在我們的戲劇演出旺季已經開始的時刻,我們該以什么面貌展現在即將來訪的外地賓客的面前呢?”
“不言而喻,”其他人說道;只有市政廳秘書搖著合在一起的兩只手。
“果不出所料。因為我們有一個戲劇演出旺季,所以我們必須裝電燈;又因為我們要像威尼斯或都靈一樣慶祝立憲節,所以我們必須燃放五千里拉的煙火。這樣一來一個妄自尊大的行動又會帶來另一個妄自尊大的行動,我預料其結果是破產。啊,諸位,我們的市長——不再離開家的、值得尊敬的奧古斯托·薩爾瓦托里沒有責任,責任只在一個人!”
他用一根手指指著在椅子上坐立不安的律師。
“我們要進步嗎?是要還是不要?”
少尉將一只手圈在耳旁:
“我好像聽到了郵車的嘎吱嘎吱聲。”
大家立刻擺出了一副傾聽的神態。薩韋佐和阿爾福沖到房角旁,順巷子朝下看。突然他們將雙手圍成喇叭狀喊叫:
“嗨!馬塞蒂!慢一點!”
馬鞭猛抽,人們聽見郵車丁零當啷從下面的公路上駛過。當郵車拐向城門時,大家在逐次數落馬塞蒂幾次難以置信的遲到;顯然他不急于到他老婆那里去——此刻他拐到了廣場上,眾人開始吹起口哨。兩個憲兵跨下其坐騎,摘下三角帽擦頭上的汗水。這驛車嘎吱嘎吱地駛到郵局前:這時顯出來了,車裝得很滿。車內坐著八個人,有一個剛剛從車夫座臺上爬下來。這是個有愷撒般側影的矮壯男子,他差一點被那個做生意的旅客當成了同行。只是他的面頰刮得鐵青,動作異常有力和頗具風度。
駕轅的馬幾乎尚未停穩,兩個修女就跨過別人的腳從車里沖了下來,急急忙忙奔向通往修道院的臺階,以致念珠串的十字架都從她們的屁股上揚了起來。接著從車里下來一個英俊的、面色蒼白的年輕人,他無動于衷地四下張望。
“內洛!”一個女子的聲音在喊,“幫我下來!”
“還是讓我來吧,”一個身穿白衣、動作比小伙子還敏捷的瘦高老頭說道——接著他伸出了一只皺巴巴的手,這手上的一個大鉆戒在閃閃發光。
律師發現了什么,叫道:
“這是他們!這是那些演員。我作為委員會的主席必須去歡迎他們。”
他站起來,身子一扭一扭地穿過廣場。其他人保持著間距跟在后面。
一個邋遢的、面帶笑容的人被托出了郵車,可是是誰在后面撐著她的胳膊呢——律師不得不在半路停住腳步——這是在紅潤的臉上蓄著金黃色八字胡的男爵托羅尼!他轉過身來;從他的獵物袋里露出了一張張鳥嘴;他再將一個女子放到鋪石路面上。那是個穿著一件像個口袋一樣的灰暗外套、未梳妝打扮的嬌小女子,而且頭發上全是灰。隨后下車的是帶著一張嬉笑、然而卻驚慌的臉的煙草商波利。
“嗨!波利!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呀?”藥店老板問道。
煙草商加入到了他們的行列。
“啊,是這樣的,千萬別問!有個女的差點給了我一個吻:那個高大的黑發姑娘。”
“一個卓越的女子。她將獲得選票!”律師說道。
“我告訴你們,她會喊叫!今天在這輛老車里吹了好多事!我倒想知道這兩個修女是否早已認識她。她們的禱告聲越來越高。——你們只要看看她們怎么在跑!”
“這些篤信上帝的女流之輩總是在途中跑干什么?”律師問道。“所有公路上只看到她們。”
波利輕聲說道:
“你們看那個老頭,他化了妝!”
一群市民向那幾個演員睨視過去。律師感到要與他們建立聯系,這將比在他記憶中的大學時代難得多。在車夫座旁的矮壯男子仍讓他最感信任。此人正在讓馬車夫將行李提下來。男爵托羅尼在與其余的人握手。他答應將他的一些鳥給他們送到旅館去。他向他們行拙笨的騎兵式的鞠躬禮,而后在圍在四周的小孩和女仆中撥開一條道穿過去。當他邁著裹著皮綁腿的腳向他家里走去時,一個黑影從里面溜出來,鉆進了教堂。
幾個生意人跑來查看他們的郵包。商人曼卡費德早就在為他的郵包煩神。盡管夏末的天氣很熱,他也仍穿著他的棕色厚上裝。他那老是沉著的兔子般的臉上一對鼓出的眼睛正小心翼翼、極盡努力地在那邊車上的一些筐子中尋找什么。
“煤油呢?”他鎮定地問道,一邊將他的一根干枯的手指指向馬車夫馬塞蒂。馬塞蒂在車上惱心地跳了起來。他朝下面喊叫:說他費了多大的勁兒也沒能找到;說這些外來的人幾乎有整整一火車皮的行李;又說后面還要來一輛上面載人和裝行李的車,但愿那車上也裝有煤油。由于人們這次接待他所流露出的輕蔑味道比以往更濃,所以他頭頂藍天將伸出的雙臂狂怒地向眾人揮舞。
商人曼卡費德瞇著眼審視他,繼而轉向煙草商。
“波利,你的女仆昨夜不在家!”
煙草商的臉紅了。
“這是埃萬杰利娜說的?”
“是的,”曼卡費德平靜而有把握地宣稱。
“后來我女兒還說演員們要來了……這大概就是他們吧?”——而他好像是頭一次向四周環顧。
“我的莉娜知道,著名的男高音杰爾達諾也在里邊。”
身穿白色服裝的老頭突然轉過身來。他輕聲地、然而卻大方地說道:“我就是,我是卡瓦列雷·杰爾達諾。”
停頓片刻,律師向這位老歌唱家的一只手迎過去。
“您,卡瓦列雷!美妙的重逢!您一定還記得我們在佩魯賈就認識了吧?貝洛蒂,律師貝洛蒂。我倆在‘昔日忠誠’咖啡館有過交往。我們玩多米諾骨牌,我總是贏您,您為我付全部潘趣酒的酒錢……怎么樣,您不再記得了嗎?啊,是這樣的,這大概已經過去了三十年,打那以后您又有過些什么經歷呢?榮譽、女人、重要的旅程!我稱這些是生活。這里是個小城市:——此刻,您將與我們相結識;我們也會很高興,我們也懂得欣賞藝術。我的朋友們將有幸認識您。”
說著,他將他們招過來。
“阿奎斯塔帕切先生,我們的藥店老板;波利先生,您已跟他同行了一段路;坎蒂內利先生,我們武裝力量英勇的指揮官——”
為了避免介紹他的對立面——市政廳秘書,他從周圍站著的人群中抓出了另一個人。
“——基亞拉倫齊,最心靈手巧的裁縫,他將在樂隊里吹次中音號。”
“好極了!”理發師諾諾吉不懷好意地發著牢騷。
可是高大強健的裁縫卻走上前,從容而心懷敬意地注視著這幾位外來人,然后使勁地鞠躬,以致他懸垂著的褐紅色八字胡胡尖在那身穿灰暗外套、未梳妝打扮的嬌小女子面前直搖晃。當她的幾個伙伴在一起低語和哈哈嬉笑時,她很孤單地站在那里;從口袋布上可以看出,她捏著兩個拳頭;她那分得很開的雙眼在冷冷地掃著正在不斷增多的人群,就好似一種力量在檢驗另一種力量。看到在她面前哈腰的裁縫時,她突然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并向他伸出了一只發灰的小手。
接著裁縫握了握那個上了年紀的男高音的右手;男高音向另外幾個歌唱演員做了個手勢,而他連正眼都沒有瞧他們一下。他就像立在其扈從面前的侯爵。
“維爾吉尼奧·加迪先生,男中音。”
這個矮壯的、有著愷撒般側影的男子將一只手插在褲子口袋里擠到了市民之中。
“伊塔利阿·莫萊辛小姐,女高音。”
這個結實的黑發姑娘露出幾顆大牙對著大家笑,同時賣俏地猛一顛肩將披巾甩向后方。因為她像很多姑娘一樣披披巾而不戴帽子。
“內洛·真納里,抒情男高音。”
這時婦女們看到這個最年輕的男子的一張毫無血色的臉轉向了她們。因為這張臉純樸且很有氣度,所以她們從最遠的地方都看清了它。她們伸著脖子大聲說道:
“哦!他真漂亮!”
他的雙眼在向她們表示感謝,眼里沒有驚喜,沒有激動,只有帶有淡淡憂郁的嘲諷。
可這時卡瓦列雷·杰爾達諾卻轉向了自顧自站著的那個姑娘,對她微微屈身,并用歡快的聲調說道:
“這是我們獨一無二的首席女歌唱演員弗洛拉·加林達小姐,前途無量的藝術家,意大利抒情劇舞臺的希望。”
然后他滿懷期待地注視那些市民。最靠近弗洛拉·加林達小姐站著的律師突然稍稍后退;他原先小看這個首席女歌唱演員,現在卻肅然起敬地向她表示敬意。他問她是否已在斯卡拉[5]唱過。她聳聳肩,撇撇嘴,好似看不起斯卡拉。接著他行了一個鄭重的屈膝禮。
“像您這樣的小姐一定會有好多追求者,要多少有多少。”
她突然笑起來,然后將他晾在了那里。他向左右斜睨,觀察這是否被人看見了——還好,這個時刻人群正在移動:有人在將人群分開,他們用兩臂迅猛地在群眾的肩上劃來劃去。
“音樂老師!”
他來到了;他口里喘著粗氣。他蓄著薄薄的金黃色胡子的光亮的臉漲得通紅,他那尷尬的、虛榮的微笑時有時無,繼而人們看到他很憤怒。他開腔了:
“這可是……我倒是想到了,我是這里的樂隊指揮……這些由我邀請的藝術家到了,而沒有人喊我,為什么?律師先生,我必須找您……”
律師拍拍他的后背。
“我親愛的多爾倫吉,一切順利,我作為委員會主席已經與這幾位先生達成一致。”
“可是我不理解,怎么把我撇開……那么就由您來握樂隊指揮棒!”
“您別生氣,多爾倫吉!”藥店老板說道;煙草商也開了腔:
“這一切真不值得費神。”
“不值得費神!啊!卡瓦列雷:因為我沒弄錯,您是卡瓦列雷·杰爾達諾;我叫恩里科·多爾倫吉,是鄉村樂隊的指揮,沒有其他的指揮。我待在我的房里,就在那背后的市區角落上,在那里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見。我在那里寫一首今秋我還要在教堂里演奏的彌撒曲。在此期間這些先生收獲了我辛辛苦苦的勞動果實;因為我很自豪,為我們的舞臺贏得了您,卡瓦列雷,贏得了您和您的幾位同行。不值得費神!如果您能料到,這對一個被排斥的人、遭犧牲的人是多大的成果……”
他跟這位老歌唱家一道繞著郵車轉,他的喘息聲不時被淹沒,因為民眾在朝他喊叫。許多人突然叫道:“好啊,音樂老師!”另一些人在喊:“你們看,他瘋了!”大多數人不知道這是指誰,他們向不出聲地在拽架轅馬匹的車夫喊道:“嗨,馬塞蒂!”他牽著馬停下不動。一些男孩在人們的腿之間向前爬,他們妨礙了他。他用腳蹬……在此期間樂隊指揮又能看見了,他仍然一直在揮舞手臂。他突然站到首席女歌唱演員面前。當卡瓦列雷說出她的名字時,他們相互注視。樂隊指揮突然沉默,年輕女歌唱演員好似表示還滿意。他們本應該伸出去的手此時猶豫了,是伸還是不伸呢?兩人稍稍向后退;然后他們才互致問候。他由于狼狽的虛榮心而滿臉通紅;她倒仍是一副對著民眾的用力量對力量的堅定目光。樂隊指揮說道:
“要是我不能贏得您來擔任主角,那我就不敢去碰《可憐的托涅塔》,弗洛拉小姐。”
她友善地微笑著。
“您的名字,音樂老師,同樣開始變得很響。就是最近在索利亞科,經理克雷莫內西還說……”
他有一張餓漢般的臉。他幾乎還沒有消化她的話,她的話可就又出口了。旅館老板馬蘭德里尼表示愿將他的兩個房間中的一間提供給她。人們還不知道怎么回事,這個高大肥胖的男人就悄悄地穿過了擁擠的人群。他咧開大嘴圓滑地微笑著,而且他已經知道了每個人的名字。
“我的貴賓室提供給您,卡瓦列雷!我正好要接納一位經常來的商賈旅客;另外還住有一位什么也不干的外地人:否則我會邀請所有這些女士、先生住在我的旅館里。可是您,弗洛拉·加林達……”
首席女歌唱演員加以謝絕;她說她太窮,不能住旅館。
“經理克雷莫內西,”音樂老師忐忑不安地說,“算是很靈敏。”
這時候理發師諾諾吉來了,他踮著一只腳點頭哈腰地向演員們自薦。他拿著一個帽架親切地吆喝:
“哦!多漂亮的假發。戴這種假發的人怎么會失敗!”
“我聽到了什么?”旅館老板說,“卡瓦列雷先生已經在市政廳秘書家租了房嗎?可是伊塔利阿·莫萊辛小姐呢?我們就達成協議,小姐!您是所有的人中最美的……”
“他的判斷作數,”樂隊指揮說道,“我覺得今天他作為舞臺監督……”
“那么先生們,”矮小的理發師尖聲喊叫,“我請求你們只摸一下我的面頰,然后再說是否能想象到那里曾經長過胡子。我能這樣修面!”
“啊!這樣就對了:還有您,內洛·真納里先生。伊塔利阿小姐和內洛先生,”旅館老板喊道,“是‘月亮’旅館的尊敬客人。馬塞蒂,女士先生們的行李!你們這些人,讓開路!”
這個結實的黑發姑娘用扇子敲打了一個用手摸她的半醉的男人的腦袋,一邊以厚重的喉音發笑。
“哎,你們看,這個歡樂的姑娘!”有人在喊,“她真令人同情!”
“可是你們看看另一個姑娘的那副兇相!怎么會這樣兇!她將扮演女妖;”——同時一些女人緊緊逼近這個首席女歌唱演員,充滿野獸般的敵意盯著她的眼睛。
“我不會娶你,”阿爾福——咖啡館老板的兒子面帶蠢笨的微笑宣稱。她沒有嘲笑他,只是將兩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打量著他。
“我也不會嫁給你,你這個美男子!”
“他不再是美男子,”一個女人說道,同時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現在美男子是你們的男高音。”
“或許可以說是一個小天使!”
“他要是我的兒子該多好!我的兒子很丑,他還打我。”
“把你的臉給我們看看!我想吻你。”
“唉,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
在人群深處響起一記耳光。
“好啊!”男人們的聲音在說,“她們都瘋了,這些臭女人。”
“如果是我,說不定也會愛得發狂!”藥店老板阿奎斯塔帕切的老實的男低音在叫;同時許多響亮的聲音惘然若失、陶陶微醉、似若夢幻地出現在四面八方,且傳向遠處:
“啊!他的眼睛。他在看我們!”
他獨自站著,就像立在舞臺上、掌聲只沖著他一人一樣;他的同伴們都已離他而去。他交叉著雙臂、聳著兩肩向眾人的臉發出輕松的、然而卻蒙有陰影的微笑。人們歡呼著:
“真納里萬歲!”
一些小伙子發出刺耳的尖叫:
“祝他身體健康!”——這時不知是從何處爆發出的掌聲傳播開去,越過廣場。
掌聲被一陣沉重的鐘聲打斷;此刻,當萬福馬利亞的禱告聲從鐘樓升起時,大家都將臉轉了過去。急速分開的人群形成寬寬的兩翼;兩翼之間,在一條擠滿人的沉寂的巷子的盡頭,一堵教堂素壁出現在這個年輕男歌唱演員面前。壁上只剩下一束陽光。高處是單調的鐘聲,底下是令人驚訝的平靜。這時有一個身著黑衣的女子在那下邊的陽光帶里獨自快速地順壁而行。她身軀嬌小苗條。由于匆忙,她行走時身子微微前傾。在透進黑色面紗內的最后一點陽光中,內洛·真納里看到了一張蒼白的臉,眼皮低垂著。她走到大門口,在兩個石獅子之間朝上走。將她容納進去的陰影使她變得模糊,只有她的大發髻還呈紫銅色,并映著陽光。這時她轉過頭來,從上面俯視這條擠滿人的巷子。在那一頭的他不再交叉雙臂,他力圖使他的遲疑的微笑鉆進面紗,直至那由遠方雪花石膏制的漸漸模糊的鴨蛋臉……
鐘聲持續了片刻,隨后停止了,人群像傻子一樣緊閉著嘴,男高音吃驚地看到已經被他遺忘的所有的臉又回來了。
他的同伴男中音站在他的面前說道:
“我已就地轉了一圈,找我們的住處。誰知足,他就少花錢。”
“加迪,那個女子是誰呀?”
“已經有了一個女子?總是女子女子!啊,這個內洛。他總是不失時機。”
“她是誰?”
“我什么也沒看到,我可憐的內洛。你想干什么:我是個滿心憂慮的一家之主。我家里的人馬上就要到這里了,四口人,這意味著要給他們弄到住處。我在尋找那么一個薩韋佐,據說他有房子。”
“什么也沒看到!你想必——不,你留下!這很重要:你想必已經緊靠她身旁走過。”
“我從好多女子身旁走過!即使你,內洛,也將會幸運地從這個女子、又再從那個女子身旁經過。祝你順利。”
具有愷撒般側影的男子又邁著莊重的步伐離開了。男高音毫無目的地鉆進人群。“從她身旁走過,”他在想,“我從沒有到過她的身旁。如果我再找到她,我將愛她:永遠,永遠。”這時一把特大的扇子將一股香水氣扇到了他臉上。帕拉迪西大娘堵住了這年輕男子的路,她的兩個女兒站在她的兩側。
“就是他!”她們三個都大聲耳語;她們以從扁平、柔和、抹了粉的臉上射出的誘惑目光呆視著他,手中的扇子停止了扇動,透明的襯衣隆起并鼓脹著。年輕的男子在弄明白之前笑臉相迎。她們用像羽絨墊一樣富有彈性的聲音向他保證,她們是為了他的緣故才打算去劇院的。
“我們非常熱愛藝術。如果我們鼓掌鼓得相當響,您會再重復唱詠嘆調來使我們滿意嗎?”
他被她們那番話所打動,將一只手按在心頭,深情地看著這三對眼睛答應了這件事。
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陣可怕的騷動,將他與這三個女人沖開了:只見背后有一雙蠟一樣蒼白的手在空中揮舞,同時一個憤怒的嗓音高聲哀求道:
“你們馬上就要后悔的!快回家去,走!走啊!你們這些無賴,你們跟在這些演員屁股后面跑,就像你們抓住了魔鬼的尾巴好更加有把握地下地獄。”
“唐·塔代奧今天心情不佳,”有個人說道;男高音盯著一張頭上有許多人為做成的蓬亂發鬈、鼻子上有麻點和左眼不能保持不動的臉。
“我是薩韋佐;您的同行加迪將住在我們家。再說我也是一個藝術工作者,我們一定能互相理解。”
內洛·真納里心不在焉地與他握手。“她們要我干什么,這些女人?啊,總是老一套。而我總是陷入她們的圈套。這開始讓我惡心……可是她呢?她是誰?”
“請您聽著,薩韋佐先生,我剛才看見了……”
可是這時候突然出現了一種微弱的憤怒聲,這是那個雙手停在空中向后抽搐的人的聲音。這聲音聽起來好似它要在急劇沖擊中撞翻一切。
“他們早滾早好!否則罪惡會四處蔓延,你們將被焚化在其中!把這些人招來的人是要倒霉的!把他們收留下來的人也將遭到詛咒!”
好些女人的聲音回應道:
“他說得對,我們不愿意遭到詛咒。”
小薩韋佐將肩一聳。
“這人究竟要干什么?為什么像加迪先生這樣的老實人應該……”
“薩韋佐先生,我剛才看見一個女子走進了大教堂,她是誰?”
“進了大教堂?進大教堂的人多得很……”
“黑面紗,紫銅色發髻。”
“我們這里沒有紫銅色發髻的人。這個神父叫得多兇!總是老樣子,人們互不了解。”
“很苗條,皮膚很白,”男高音祈求一樣地說道。對方依然不動聲色。他突然將臉扭開,從牙縫里擠出一聲“哦嗬!”
“你們怎么啦,你們往罪惡上面蹭!你們給我滾開!哦!但愿老天給你們一個危險信號,你們這些瞎子!”
那里的一雙伸過人頭的手好似在臨終的困苦中與天搏斗,就像圣女垂死時一樣。
“這樣的狂熱使人厭惡,”律師貝洛蒂透不過氣似的說道。“這些女人對這真不該有懷疑:雖然有這個從法衣室來的可悲的先生,但我們卻非常清楚我們對藝術負有什么責任。就我這方面來講,現在我更加有了向您,弗洛拉·加林達小姐,提供我的房子做住處的自由。”
首席女歌唱演員回答道:
“我謝謝您。可這對我或許不合適。”
這時藥店老板阿奎斯塔帕切大膽地走上前來。
“如果小姐真的不愿意住到一個單身漢那里去。我是已婚,我們家非常規矩;而且我們很清楚,藝術與罪惡是兩碼事……”
“羅莫洛!”他身后一個非常刺耳的聲音喊叫道。
“是我的妻子?”——這時這個老戰士的聲音力圖保持豪氣。
突然人群中響起一片尖叫;人們在挪動,但沒有分散開去;一些男孩號叫著跑掉了。
“神父踢了他們的屁股,”律師說道,“他轉入暴力行動。我們能讓我們的孩子受到這個卑鄙的家伙的虐待嗎?”
這時他慢慢朝理發師諾諾吉的店鋪退去。藥店老板離去了,靠得最近的許多人悄悄混入了已稀疏的民眾之中。在幾個歌唱演員的面前形成了一個隨意的半圓圈。裁縫基亞拉倫齊獨自大步穿過此圈。他向首席女歌唱演員面前走去;可是最后一步還沒有踏下去,他就開始說話了。他將這一步半懸著,好像想讓她對他的到場感到輕松。他搓著他那兩只白凈的大手的魚際部位,步兵式的八字胡在晃來晃去。
“也就是說因為據說小姐是諸位中唯一一個還沒有租到房子的人,當然盡管我不配,但我妻子做的飯菜是可口的,因為她會熱那亞式的烹調,她有個姑母在熱那亞……”
“那我應住在您家里嗎?”
“是的,小姐,是的,這是我想說的。”
“這我很樂意。那么,我們走吧!這里是我隨身帶的全部東西。”
裁縫將一口很輕的箱子往自己肩上一扛,就像是放在一座塔上一樣。他領著這個蓬頭垢面、行動敏捷的嬌小女子穿過民眾都已走光的廣場。
“當然我吹次中音號,”他說道。“為了不使小姐討厭,我肯定會登上衛城。”
“你們這里大概每個人都會玩樂器!是音樂老師在訓練你們嗎?”
“哦!我不需要他訓練。因為我自己就是一支小樂隊的隊長,星期天常在一些村莊演出。人能怎么活就怎么活。只是最好不要有不正當的競爭!因為小姐或許已聽到了理發師諾諾吉講我的話。因為他是我的敵對者,他也有這樣一支小樂隊……”
“那么音樂老師,他的情況怎么樣?”
“音樂老師,這有些不同。他上過音樂學院。”
“哦,他上過大學。”
“他是個非常了不起的音樂家和一個好人。”
“或許他是個非常了不起的音樂家。——可是他是個好人嗎?我不喜歡他。他看上去像一個不樂意看到別人長處的人。或許我不太相信他。”
裁縫驚奇地轉過身,從其高度俯窺說這些令人不舒服的情況的臉。她很堅定和嚴肅地對著他的眼睛點頭,弄得他感到脖梗發涼。
“小姐是這樣認為的,”他順從地說道,“有些人永遠不能被徹底認識。從前,在軍隊里,我曾有一個朋友……”
他們走進母雞盧恰住的巷子。幾乎沒有人在廣場上留下來。最后一伙閑聊的人已被女人們“來吃飯啰”的喊聲所驅散。四周黑了下來。一個老頭向市政廳小跑過去,點燃了兩盞油燈,再橫穿廣場去點托羅尼豪宅旁的第三盞。他還沒有到達第四盞,這時內洛·真納里的突然出現把老頭嚇了一跳。
“請聽著!您認不認識這里所有的人?您必須告訴我那個穿黑衣的女子是誰。當向萬福馬利亞獻詞的鐘聲響起時,她進了大教堂。”
這當兒這個老頭只是咧嘴笑。
“您要錢嗎?啊,這是白費力氣。我感到有些不好理解。她走進去了,她獨自一個人,在所有人的面前,竟沒有人看到她。晚安,老先生,全世界的人都啞巴了。”
他做了個大幅度的手勢匆匆離去。他提起大教堂大門厚厚的門簾輕輕走進去。
“她還在這里嗎?說不定她在等我!可是說不定她只是個幻影,或者只有我看到了幻影嗎?”
他的目光猶豫不定,向幾個陰沉的房間掃視。
“啊,阿爾巴!甜蜜的朝陽,對我升起來!我愛你。如果我找到了你,我愿在你的懷抱里化為灰燼。我永不應該愛嗎?我恨那些我曾經擁有過的女人。我二十歲,我愿愛你,啊,阿爾巴,永遠,永遠。”
他心醉神迷地踉蹌而行。而后他走了出來,再邁步到最暗的鐘樓旁。那里有某種東西動來動去,始終在緩慢地動來動去。男高音快速來到這里。
“喂,好心人,你倒說說……”
“怎么啦?”商人曼卡費德問道,同時他站定了。
“請您原諒,先生……”
這個年輕男子睡眼迷離地走了過來。一個小時以來他都生活在所有民眾參加的、只是針對他的冒險的世界里。這座城市和市內的一個奇跡已經在等待他。他作為使人著魔的石頭之間唯一有感覺的人從一個人飛向另一個人,他打聽那個神奇的女子。
“——我只想……”他結結巴巴地說,“我的先生,我在這里人生地不熟。”
“我知道,”商人曼卡費德說,“這位先生是演員中間的一個。”
“我的先生,您也會理解像我這個年齡的人并不總是……像我……我的先生,她進了大教堂。”
“啊,她進了大教堂。”
“您認識她?”
“這我沒說。可是為了幫您的忙,我愿向我女兒打聽打聽。”
“您愿意……噢!”
商人曼卡費德進到家里去了。這個年輕男子沒有問知道他內心活動的這個女兒是誰。他要讓使人著魔的面紗再升起來的事出現。他用雙手抱著太陽穴,前沖兩步,渾身顫抖。
“啊,阿爾巴!甜蜜的朝陽!”
商人曼卡費德返回來了。
“我女兒很清楚您說的是誰;可是她卻不告訴您。”
“為什么不告訴呢?”
“這我女兒也會知道。”
“可那女子曾看著我!她轉過身來,還在大教堂門口,她注視我,只注視我一個。”
“那么她曾看著您。”
這年輕男子直跺腳。
“這一切除了我還涉及誰!您女兒想干什么?您的女兒,可她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哦嗬!”
商人曼卡費德不再是酸澀的。
“如果我女兒什么也不知道,那您是在做夢或者什么事也沒發生過。發生過什么事我女兒也知道。”
“那么為什么她不說呢?”
“她應該將一個勾引那不幸的女子的人送到她那里去嗎?我女兒對這類人沒有好感。但是她知道,哦,她知道一切。”
“我的先生,”——這時內洛的聲音有些諂媚,“我這里有個漂亮的戒指。您是商人,您確定知道這顆紅寶石的價值。您曉得我會按什么價格給您嗎?為了這個名字,我的先生,為了這個名字!”
“您倒讓我看看!”
曼卡費德拽著這年輕男子的無名指一直走到大教堂前的燈下。他突然抬頭看,這時他額上深深的皺紋都扯到了他的夾鼻眼鏡的角質邊框之上。
“這樣一個戒指您究竟是從誰那里弄到的,年輕人?”
內洛的臉紅得厲害,他抽出他的手指,嘴里嘟噥著偷偷走開了。
“我不戴它!我手上還戴著珠寶商老婆的這個戒指!”
于是他尋找黑暗處。
可是并不一直都暗。一群男孩手持罩有漏斗形紙袋的蠟燭從林蔭道沖出,穿越廣場直至城門,齊聲喊叫:
“他們來了!來了更多的人!”
四周的百葉窗立即發出碰撞的啪嗒啪嗒聲,燈光從上面瀉下來。房子又開始空了,跑出來的一些好奇的人還在擦著嘴。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廣場出口處,將臂膀伸到城門上一同喧嚷。因為那后面的混雜在一塊的歡笑、尖叫、敲木頭、歌唱等聲音越來越響。在丁零當啷、劈劈啪啪和狂呼亂叫聲中,在男孩們持風燈的嬉鬧中,一輛充滿女人呼喊聲的極其花花綠綠的馬車沖了進來(面對這種花花綠綠沒有人能理解)。馬車駛到廣場中央,在那里停下。一些年輕人昂首挺胸、臂膀張開著圍了過來。這些臂膀全都在搖晃。——高高的驛車四面都鼓脹著花花綠綠的女襯衣和裙子,姑娘們朝這些臂膀里跳下,雙眼緊閉著往上撲,就好像四周是水一樣。接著一些男子爬下車來。
“合唱隊員來了!”有人向上對著一些房間喊叫;仍在那上邊的人也下到了廣場。咖啡館變得燈火通明。林蔭道上的糕點鋪老板不得不再將他的店門打開,因為裝冷飲的手推車在叮當叮當地穿過擁擠的人群。律師貝洛蒂從人群中擠了過來,氣喘吁吁的。
“我們有住處,我的女士們,我們是委員會。”
“我們是委員會,”男孩們跟著他號叫。
律師越來越起勁地將他的名單在人們頭上晃動。裁縫基亞拉倫齊和小薩韋佐向他們的朋友喊叫,讓他們去拿樂器。
“上帝呀!再幫這次忙吧!”一個被壓得透不過氣的老太在喊叫;教堂雜役皮皮斯特雷利的老婆在叫:
“世界要毀滅:唐·塔代奧他說得對。哦,我們這些罪人!”
在“前進”咖啡館人們腳碰腳地站著。
“杰瓦特爾·阿基萊!來一杯黑色潘趣酒!”站在前面的人在喊;可是這老板卻被堵在售酒柜臺的后面,連他靠在柜臺上的肚皮也移動不開。他遞去的斟滿了的酒杯由一個傳給另一個。他非常激動,高聲宣布:
“每三份免費一份!”
他的兒子,漂亮的阿爾福在外面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擠得東倒西歪,不可能再返回來。每當他被一個女子遇到時,他都傻笑;可是當小莉娜,煙草商波利的女仆,給他一個飛吻時,他卻遭到了來自后方的粗暴訓斥。他已踩著了另一個人的腳,此人是男高音內洛·真納里。內洛已經在母雞盧恰住的小巷,靠著墻在黑暗中咬自己的嘴唇。漂亮的阿爾福友好地請求原諒。
“這里所有的姑娘都來了,我的先生。如果長得漂亮,那就大有可為。”
男高音注視著他。
“這必然是一種美好的生活,”他突然大笑著說,“如果長得漂亮。”
“不是永久,我的先生。因為所有的女子都想嫁一個男人,我可只娶一個最漂亮的:阿爾巴·納爾迪尼,漂亮的阿爾巴。”
“她叫什么,這個最漂亮的?”
這時樂聲大作,好像所有的號角都要吹炸了。
“她叫阿爾巴嗎?您倒是說呀!”
漂亮的阿爾福只是再次點點頭,人潮將他沖遠了。所有的人都往前面擁。圍繞著樂隊開始旋轉:城市在翩翩起舞。城市在夜里喧鬧,五彩繽紛,沸騰不止。內洛·真納里將頭后仰、兩手伸直并緊握在一起,非常緩慢地走進母雞盧恰住的巷子。
“她叫阿爾巴!”
突然他將胸脯和臉貼向潮濕的黑墻,他為這個奇跡而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