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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他在大汗淋漓中醒來,鼻子里聞到一股腐爛、惡濁的氣味。一只光禿禿的電燈泡在他的眼前閃耀,他發現自己睡在一張鋼架床上,床用鐵鏈綁定在墻壁上,就像戰船或監獄里的床鋪一樣。

“……全部出去,”一個聲音嚷道。還有別的聲音:嘟囔、謾罵,難聽的咳嗽和吐痰聲,響亮的放屁聲,床被折起來推向墻壁時發出的嘎吱嘎吱和丁零當啷。“動起來,動起來。全部出去。”

他坐起來,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從床上拽了下來。他穿著一套灰色的棉布睡衣,睡衣于他太大了:睡褲絆住了他那雙哆哆嗦嗦的光腳,衣袖完全遮住他的雙手。他站在燈光下,瞇縫著眼睛,搖晃著身體。他先是卷起了衣袖,發現手上戴著一個松垮垮的塑料手環,上面寫著“懷爾德·約翰.C.”,然后彎下腰去卷褲腳管,但有人從后面踢了他一腳,他摔倒在地上。他抬起頭來,驚恐地看見了一個黑人的憤怒的臉,那個黑人和他穿著一模一樣的睡衣。

“當心屁股,伙計。這里是走道。你不可以趴在那里搞你自己。站起來,走起來。”

他服從了。一張張的金屬網板被拉出來罩住了折疊床,這樣就沒人能用它們了:這里確實是走道,供人走路的地方。走道上涂著黃色、綠色,棕色和黑色;這條道既不很長也不很寬,卻擠滿了各種年齡的人,從少年到老人,有白人、黑人,還有波多黎各人,這些人分成兩組,以相反方向在這條走道上散步。他們臉上的表情也各色各樣。他們一會走到燈光下,一會又走進陰暗里,然后再次走到燈光下。有些人在互相交談,有些人在自言自語,但大多數都沉默無語。他感到腳底下有溫熱的沙礫,接著踩上了什么黏糊糊的東西;然后他看見前面黑色的地上散落著一攤又一攤的痰液。有些人穿著臟兮兮的紙質拖鞋在散步,他很羨慕他們;有些人在抽煙,他們的睡衣口袋里放著香煙盒,看見這個他噘起了嘴唇。接著,他看見有些人穿的不是睡衣,而是拘束衣,他想要像個小孩子一般大哭一場。

走道兩端的窗戶都關著,外面罩著金屬網:室外的光線暗淡——不是一個灰暗的早晨,就是一個灰暗的黃昏——這里沒有任何風景可看,只有通風井和不設窗戶的墻壁。

在走道中間的地方,站著一個穿著綠色工作服的黑人護工,懷爾德趕緊朝他跑過去,他有一肚子的問題要問——比如:我的衣服在哪里?我的錢在哪里?哪里可以打電話?我們在這里干嗎?——可是,當他走到那人面前時,他又膽怯了,他覺得不好意思開口,此時他唯一知道的事就是他的膀胱快要爆炸了。

“對不起,”他說,“衛生間在哪里?”

“就在那兒。”

他按照那人手指的方向走進了一間亮堂堂、臭烘烘的廁所,有人蹲在馬桶上,有人站在長長的小便池前,琢磨著朝哪兒撒尿比較好。

“擺在這里的,”另一名護工對他解釋說,“是你的牙刷。上面寫著你的名字,所以不會搞錯的。看見這條膠帶了嗎?上面寫著懷爾德。完事后把它放回到這塊擱板上。別人不可以用你這把牙刷,你也不可以用別人的牙刷,懂了嗎?這樣就沒人會染上牙齦炎之類的。懂了嗎?”

但是沒人有自己專用的剃刀。在醫務人員監督的目光下,男人在一面白花花的鏡子前排成四到五排,等著刮胡子。

“……你刮好胡子后,用水沖一下剃須刀,然后把它放在架子上。別對剃須刀動歪腦筋,里面的刀刃是拿不出來的。這種剃須刀是鎖死的……”

“……只有新來的才可以洗淋浴。只有新來的才可以洗淋浴。不是你,岡薩雷茨,你給我從那里滾出來……”

公用淋浴房里沒有肥皂,水量也無法調節:新來的病人站在滑溜溜的鋪板上,盡力把自己洗干凈,直到護工給他一只手一條毛巾,另一只手一套他專用的棉睡衣。

“可以給我一雙拖鞋嗎?”

“沒有多余的拖鞋,全發掉了。”

然后就是回到走道上,除了散散步沒別的事可干。他經過一扇鎖著的門,門上有一扇小小的網格玻璃窗,透過窗戶他看見里面是一間軟壁病房。墻壁上鋪著摔跤運動員或體操運動員用的那種帆布墊,地上也鋪著墊子。里面沒有人,但隔壁一間有人:一個穿著拘束衣的男子臉朝下躺在墊子上,一動不動,像個死人,大腿上有一條黑乎乎的尿漬。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

兩排散步者都退到了一邊,給一個年輕的白人男子讓路,那人揮舞著雙拳沖到了大廳中央。他赤裸著上半身,睡褲已被他整齊地撕到了拳擊手短褲的長度。他在一團淡黃的塵埃里左撲右突、閃轉騰挪,左一記勾拳右一記直拳,忙得不亦樂乎。

“……你們這些白癡理解不了嗎?我不在乎!我想讓爸爸看見我的這副樣子!”

“好了,亨利;現在,放松。”一名護工說著從后面跑上來,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但那個處在幻想中的拳擊手轉過身來,雙手捏拳對著他。

“別叫我亨利,你這頭愚蠢的黑驢……叫我醫生,不然我就打斷你身上的他媽的每一根骨頭……”

“你不會打斷任何人的骨頭,醫生,”另一個護工說。他們倆抓住了他的胳膊。這兩個護工都比他高大,他們輕而易舉地就迫使他轉了個向,押著他走過了過道。在他們的控制下,他沒有抵抗,但他的叫聲卻越來越尖,最后聽上去竟像要哭出來似的。

“……去你媽的,如果我想讓我爸爸看見我這副樣子,這關你這個又傻又黑又蠢的狗雜種屁事——”

“你爸爸不會看見你這副樣子的,醫生;現在你安靜下來,除非你想讓羅斯科來給你打一針。”

“對,對,給我打一針,你們就知道這個。多了不起啊!哼,你們這些可憐的、愚蠢的——你們會怎么做呢?回家去告訴你們的老婆,‘嘿,寶貝,我今天擺平了一個醫生’?‘我今天真的操了一個白人醫生的屁眼’?還有,別忘了我說的就是你們兩個,還有你們的小兄弟羅斯科,想把我送到溫代爾[2]去。我要去告這家醫院,說你們濫用——濫用——濫用職權。等到真相——等到真相大白,你們全都要……”

現在看不見他了,也聽不見他的聲音了,因為他一走身后就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和噓聲。另一個穿綠制服的黑人匆匆穿過走道,手里拿著一支皮下注射針筒;他停下腳步,在燈光下瞇著眼看著針筒,把它舉得高高的,用拇指推動針管,使針尖上剛好冒出一滴藥水,然后又向著那個大呼小叫的家伙奔去。

“抓住他,羅斯科,”某人喊道,“好好修理他。”又是一陣哄堂大笑,然后兩排隊伍又走了起來。

懷爾德覺得自己的手肘被人輕輕地捅了一下,然后隱約聽見有個聲音在說:“你想吻我嗎?”

“什么?”

一個分外英俊的黑人小伙子站在那兒朝他微笑,頭上纏著用睡衣做成的頭巾,輕輕地搖晃著肩膀,展示著他的裸體美,一只手里還握著微微勃起的陽具。“你想吻我嗎?”

“不想。”

“噢,沒關系,沒關系。如果你想,你可以吻我,但你必須先說‘我愛你’。”

到了吃早飯的時間。走道一端的雙開門打開了,兩排隊伍迅速匯成一股你推我搡的人流。

“……聽著,別擠,立定。兩個兩個往里進。兩個兩個往里進。要不然就誰都沒有飯吃……”

飯堂里的逼仄感甚至比外面更嚴重:一旦你被別人擠得彎下了腰,側著身體走在一張長桌和固定死的高背的長木凳之間的狹窄空間里,你就無路可退了。懷爾德被擠在一個滿嘴沒有一顆牙的老頭和滿身都是贅肉的男孩之間坐了下來,男孩的嘴巴大張著,淌著口水,就好像桌子把他那凸出的大肚子給頂疼了。每人一塑料碗麥片粥、一聽牛奶、一大杯溫咖啡。直到他用一把軍用的鐵皮大調羹舀起了麥片粥,懷爾德才發覺自己是真餓了。如果他吃得下這碗粥,如果他喝得下這杯咖啡,如果他能抽一支煙,如果他能打一通電話,那他就還有機會回到一個正常人的世界。但是,那個老頭顫顫巍巍地勺起粥來,在送入嘴里前總要灑掉一些,而那個胖小子則干脆雙手捧起碗來,直接把腦袋埋了進去,像一條狗似的口水長流,漏下來的粥淌到了他的胸口。接著,另一張桌上傳來一聲驚恐的尖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終于可以從飯堂里解放出來了,懷爾德發現那些看上去還比較正常的人開始在走道口聚攏來,那里有個小拐角,面對著上了鎖的前門。門旁邊有一張財務用的高凳子,上面坐著一個警察——不是穿制服的醫院警衛,是真正的紐約市警察,有全套行頭,警徽、警棍、裝在皮套子里的手槍。他悠閑地嚼著口香糖,不和別人說話,甚至也不和護工說話,他戴著一副墨鏡,鏡片外側是亮銀色的:如果你想看他的眼睛,你能看見的就只是自己伸長脖子注視著他的鏡像。即使如此,這里看上去仍然是最佳之地:在這里發生的事最有可能是合理的。

“嘿,你好呀,小矮子。小矮子今天過得好嗎?”說這句話的男人并不比懷爾德高多少,而且長得很丑——菜色的臉,兩只眼睛挨得太近,笑起來一本正經,還露出里面的滿口爛牙——但他的睡衣口袋鼓鼓囊囊的,放著一包香煙。“他們昨晚把你送進來時我就看見你了。好小子,你可真夠轟轟烈烈的。”

“是嗎?”他只記得昨晚自己躺進了救護車,保爾·博格撫摸著他的后背,之后發生的事情就什么都不記得了。

“你大喊大叫,一分鐘里說出來的話有一英里長;他們給你打了一針,可你還是不閉嘴。我就想,天哪,這次來的客人可是個厲害的角色;他肯定是個高大的狗雜種。然后我看見你甚至比我還矮,這不是搞笑嗎?我差一點就笑暈過去了。”

“是嗎,好吧。我說,能給我一支煙嗎?”

“我會救你的,”那人說著轉身走開了。

“救我?”

“他不會救你的,”另一個人說,“他從來沒救過任何人。他是個混蛋。”

接著,門開了,一股冷空氣涌進來——不是新鮮空氣,但涼爽、好聞,那只是因為它來自一條更寬敞也更干凈的過道——傳來一陣響亮的、歡樂的大合唱:“查理!……嘿,查理!……你好嗎,查理?”

他的身高有六英尺多[3],體格像個重量級拳擊手。他是個黑人,像別人一樣穿著綠色的制服,但他是所有綠制服的頭頭,這里的每個人都歸他管。他把鑰匙圈放進口袋,推著一輛送藥車,慢吞吞地走進了病房。“早上好……早上好。”他的聲音低沉、渾厚。就連那個警察在確保門鎖好了后,也和他打了聲招呼:“早,查理。”

“嘿,查理,你能過來一會嗎?”

“查理,聽我說,你還記得我昨天問你要的東西嗎?”

他們從四面八方聚攏來,圍在他周圍。他推著小車,在走道的正中央停了下來。他抬起頭來,對大家講話。

“營養品,先生們!”他朝走道的一頭喊。接著,又朝另一頭喊:“營養品,先生們!”送藥車上的托盤里擺著許多小酒杯,里面的東西看上去像波旁威士忌或楓葉糖漿:當然都不是的,但味道確實和這兩者有點相似。

“你給我帶報紙了嗎,查理?”一個腋下夾著一捆臟兮兮的報紙的人說。

“哦,得了,舒爾茨先生,你的報紙夠多了。等你用光手頭上的報紙,或許我會給你帶一份新的進來。”他轉向一名護工。“昨晚收了幾個?”

“八個。現在病房里總共有一百一十七個人。”

查理眉頭一皺,搖了搖他的大頭。“人滿為患了。今天還有更多人要進來,明天也有,還有下個禮拜一。這么多人,我們沒有那么多設施啊。”鑰匙圈叮當一響,他打開了一扇上面寫著“非請莫入”的門,里面瞄上去像是一個舒適的小房間,一張桌子,幾把椅子,放著杯子的架子,一只電爐子,一套咖啡壺。他出來的時候手里拿著兩包波邁牌香煙。

“好了,一個一個來,先生們。”他對著擠在他四周的一雙雙渴望的眼睛說道,“請你們往右排成一列。一個一個上來,每人只有一根。你沒有,杰弗遜先生,你的口袋里有一包了。你知道規矩:這是病房香煙……”

隨著查理的到來,一切都略微好轉起來,他帶來了“營養品”和病房香煙。室內的光線沒那么刺眼了,陰暗處也沒那么黑暗了。懷爾德又有了許多新的發現:靠在墻邊的一張長木凳,在折疊床之間可以坐下來休息一下的地方,甚至還有一個可以躺下來的地方——在走道盡頭的一個角落里,地上鋪著四塊臟墊子,那里離散步的人流比較遠。不過,軟壁病房還在那兒,總共六間,其中一間里關著一個形象扭曲的人,就是在早飯前對著空氣揮舞拳頭、大喊大叫的那位。他躺在那兒,嘴巴依舊張得很大,一副氣憤填膺的樣子,好像吃完藥睡著了也會隨時叫嚷起來。他的黑發因出汗而顯得亮晶晶的。

“是誰給斯皮瓦克醫生打針的?”查理用渾厚的聲音問道。

“是羅斯科,查理。他表現得相當糟糕。”

“他的褲子是怎么回事?”

“是他自己撕掉的,他想把自己打扮成拳擊手。然后他又開始大吵大鬧,嚷嚷著要控告這里濫用職權什么的。沒有別的處理辦法了。”

“我搞不懂。我以為他康復得相當好呢。”

“他時好時壞的,查理。”

“嗯。”查理再次掏出鑰匙。“好吧,至少我們可以把門打開。我不希望他醒來時發現門是鎖著的。另外,再給他一套新的睡衣。”

“好的,查理。”

“啊,查理,你是一個王子,”一個虛弱的、顫抖的七十多歲的老頭說。“一個凡人中的王子。我對天發誓——我對天發誓你是一個圣人,查理。”

“呃,弗雷先生,我謝謝你的夸獎,但我的香煙已經全部發完了。而且,我恰恰知道你已經領過一根了,因為你想再賺一根。”

“啊,圣母馬利亞,你知道香煙是什么嗎?它是我需要的精神支柱,查理,我的精神支柱啊。”

“這種事情不歸我管。你干嗎不去坐一會?我還有其他人要照料。你,先生,你是新來的嗎?你叫什么名字?”

“懷爾德,約翰·懷爾德。”

“你吃過營養品了嗎,懷爾德先生?”

“是啊,‘營養品’,”那老頭說,“你知道那是什么嗎?是甲醛。”

“你說夠了,弗雷先生;忙你的去吧。”然后,他說:“是乙醛,懷爾德先生。你每天服用三次,它對你有很大的好處。可以鎮定你的神經。”

“知道了。你是護理主管嗎,還是……還是別的什么?”

“我是一名男護士。這里每天都有護士值班的。我的上班時間是八點到五點。”

“噢。那好,你聽我說,我需要立即打一個電話,這很重——”

“哦,不,懷爾德先生。你在我們這兒不能打任何電話。”

“呃,要過多久——我的意思是我什么時候才能看醫生呢?”

直到此時他才知道要等到下周二心理醫生才會回來,最快下周四他們才會給他做檢查,而接下來他在這里還要待多久就取決于他們的診斷。“所以說呢,”查理說,“我建議你盡量讓自己在這里過得舒服一些。”

他慢慢地走開了,屁股后面跟著一幫乞求者,懷爾德站在那兒,看著他慢慢走遠,耗時之長簡直令人難以忍受。“舒服?”他說。突然間,他起步走起來,然后飛奔起來,兩腳又踩進了黏液里。他驚呼起來,連他自己都被這個聲音嚇了一跳:“舒服?在這個他媽的地方?你他媽的腦子進水了嗎?”

查理轉過身來,居高臨下地對著這幫嘰嘰喳喳的男人豎起一根長長的食指,以示警告。“懷爾德先生,我要你現在馬上放低音量,控制好自己的情緒。我不希望對你說第二遍。”

黃色,綠色,棕色,黑色;黑色,棕色,綠色,黃色。想要對這里的聲音聽而不聞,想要對這里的氣味聞而不覺,唯一的方法就是專注于色彩,除此之外就是散步。走過廁所間,來到那個警察坐著的地方;轉彎,走過食堂,來到另一端;再轉回來。一個個子矮小的人可以這樣走在人流里而不被別人發覺,只要他嘴巴閉緊,目視前方,胳膊緊貼身體,不去觸碰任何人。他可以在每次呼吸之間默數,也可以在心里打自己的小算盤,甚至可以掉眼淚,只要不發出聲音來即可,沒人會注意到他。

他沒有掉眼淚,而是在走道上唯一空著的一張長凳上坐了下來。接著,一只蠟黃的手就摸上了他的大腿。

“沒事的。”

“呃?”

“沒事的。如果你想,你可以吻我。不過要先說一句‘我愛你’。”

他站起來,重新邁步走。他在病房里來回走了三趟,才發現在過道盡頭的角落里有一張空墊子。坐著總比走路好,而躺下則比坐著更好,盡管他聞到了一股濃烈的汗臭和腳臭的混合氣味。他徹底崩潰了,臉朝下趴在墊子上,身體蠕動著——讓一切都見鬼去吧——他甚至還小睡了一會,或者說他以為自己睡著了。他再次睜開眼睛,卻發現有兩個人緊挨在他的左右兩側,他們正在打飛機呢。

午飯后,又是新一輪的“營養品,先生們!”,以及新一輪的病房香煙,他不知怎么搞的和斯皮瓦克先生走到了一起。一開始,懷爾德沒有認出他來,因為他穿著一身嶄新的睡衣,頭發也梳整齊了,臉上也沒有了歇斯底里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忍辱負重、冷嘲熱諷的表情。

“你是昨晚進來的?”

“是的。”

“這里有一半的可憐蟲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你知道自己在哪里嗎?”

“貝爾維尤。”

“你應該說得更具體一些,老兄。貝爾維尤醫院是一座很大的公立醫療機構。這里是——”

“好吧,精神病病房。”

“你真的以為這里只有一間嗎?我的天,伙計,貝爾維尤有一整幢精神病大樓。總共七層,樓層越高病情越重,而這里就是最高層。病情最重的。這里是有暴力傾向的男性患者病房。你瞎眼了嗎?你沒看見那些穿著拘束衣的小丑嗎?你沒看見那個警察嗎?這里每天都有警察值班,因為有些住院病人牽涉刑事案件。是罪犯。沒人知道哪些人是罪犯,我覺得就連護工也不知道。恐怕甚至連查理都不知道。”他一直走得很快,懷爾德不得不跌跌撞撞、急急忙忙地跟在他后面。但此時他突然停了下來,一把抓住懷爾德的胳膊,把他扳過身來,用一根僵硬的食指戳到他眼前。“你是嗎?嗯?你是不是罪犯?”

“不是。你放開我的胳膊好嗎?”

斯皮瓦克笑著在他的肩頭打了一拳。這一拳的意思應該是表示友好,但懷爾德覺得很疼。“見鬼,我只是開玩笑。我一看你的臉就知道你沒事。你知道你看上去像什么嗎?就像在百貨公司里走丟了媽媽的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斯皮瓦克先生至少說了一個小時的話,他領著懷爾德走過通道兩側的人群,偶爾停下來也不過是為了給他一些小小的忠告——“不到迫不得已,千萬別和那邊的可憐蟲講話。”他指的是鋪著墊子的墻角那邊;“那里是手淫之都。”——他說的大部分內容都關于他自己。

他出身于一個他所謂的醫學世家。他所有的男性祖先都曾是德國的名醫,直到他父親在三十年代帶著家人逃到了這個國家。他的大哥是個“頂尖人物,康奈爾醫療中心里一流的心臟病專家”,二哥也活得不錯,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永遠都不可能是這世上最聰明的人,他是西奈山醫院里的放射科醫生——“你知道,他很笨,但他的笨是別人看不出來的那種。而且,他還娶了一個你這輩子都沒見過的大美女,一個金發的威斯康星大美女,兩條腿像——兩條腿像——兩條腿美得無法形容。”然后就說到了他姐姐,她嫁給了一個心理醫生——這算不算是一件糟得不能再糟的事呢?他的親姐姐,看在上帝的分上,真的嫁給了一個弗洛伊德式的怪胎了嗎?最后說到最小也是最受寵愛的那個,就是他自己。

“……啊,我們剛來的時候我也受了不少罪;我媽媽去世了;在初中時人家管我叫‘討厭的猶太佬’,我的鼻子常常被同學們打出血來,不過別擔心,我并不是在告訴你我的傷心往事。我向來知道我會成功的,而我也確實做到了。在性方面我也沒有任何問題,你不用為我擔心。我不可能變成同性戀什么的。我十五歲時,在法洛克威的海灘上失去了我的童子身。打那以后,我就沉迷于女陰了。沉迷于此哦。你結婚了嗎,懷爾德?”

“結了。”

“好吧,也許對有些男人來說結婚就解決問題了,但是如果哪個金發女郎在我還沒準備好時就把我釣上鉤了的話,我會發飆的。你是干什么的?”

“銷售。”

“是嗎?太搞笑了。你看上去挺聰明的,怎么會去干那一行?我一直認為推銷員都是黃魚腦袋。你推銷什么?”

“位置。”

醫生驚訝得打了一個趔趄。“天哪,現在已經沒有免費的東西了嗎?你推銷位置?什么位置?室內的還是室外的?嗯?”

“我想你懂我的意思,”懷爾德說,“廣告位。在一份雜志上。”

“哦,是嗎,我明白了。廣告位。哪個雜志?”

“《美國科學家》。”

“沒開玩笑吧?哦,那可真了不起。那本雜志上登的都是些很深奧很復雜的東西啊。如果你看得懂那些東西,那你一定相當——”

“我看不懂,我只是做推銷。”

“你怎么能推銷掉你自己都不明白的東西呢?”

“那些心理醫生不也是這么干的嗎?”

這句話又讓他賺到了斯皮瓦克的一記重拳以及一陣大笑。“你真行,懷爾德。”他說。“總之,我一直知道我會成功的,而且我也做到了。在大學和醫學院里的成績全部都是A,在約翰·霍普金斯醫院做實習醫生,兩年前來這里做了住院醫師。分在內科。考慮到能在貝爾維尤醫院工作是一種榮譽,我家里人也為我驕傲。我干得很出色,這可不是吹牛,我就是一個優秀的內科醫生,事實如此。然后呢,嘭!這顆老腦袋出賣了我,看看我最后掉到了什么樣的地獄里。夠諷刺吧,嗯?”

懷爾德想多聽一點關于那顆老腦袋出賣了他的事,不過想想最好還是別問了。斯皮瓦克又說了起來,但這次他換了話題。

“說到同性戀,”他說,“你注意到這間病房里擠著多少這樣的人嗎?同性戀,癮君子,潦倒的酒鬼。還有一件事:你注意到‘救救我’這句說辭了嗎?‘救救我,伙計’,諸如此類。這些話應該都是和香煙有關的——他們想讓你抽完煙后把香煙屁股留給他們——不過,這真是個十三點的要求:你會聽到那些甚至不抽煙的家伙也對你說這句話。他們想要被救贖。這里有許多信教的瘋子。有一個家伙認為自己就是基督再臨。也許不止一個——這種幻想是一種很常見的精神病癥狀——不過,這家伙是個危險分子。大多數時間他都默不作聲,但每隔一段時間都會來一次華麗的爆發。在這里多轉轉,你會遇見他的。嘿,還有一件事:你注意到他們在這里只雇用黑皮嗎?你知道為什么嗎?”

“不知道。為什么?”

“你覺得是為什么呢?因為他們很‘紳士’,很‘好說話’嗎?是啊,是啊,他們還有一種天生的節奏感。他們害怕鬼魂,他們都很喜歡吃西瓜。你他媽的是怎么回事,昨天剛出生嗎?因為沒有一個白人會為了這點錢而愿意在這里干活的。你知道他們的收入有多少嗎?就說那里的查理好了?嗯?”

“對不起,懷爾德先生,”查理說著擋住了他們的去路。“你穿的這套睡衣不太合身,對吧?”

“是,我——是,是不合身。”

“有時候,那些值夜班的很粗心。我們這里有小號、中號和大號。像你這種體型的人應該穿小號。我會處理的。”

“是啊,你處理吧,查理。”斯皮瓦克說。“在你處理的時候,你為什么不順便也處理一下你的兄弟羅斯科呢?我希望這個小雜種被記過處分,聽明白了嗎?如果他再給我打麻醉針,我就要吊銷他的護士執照。聽明白了嗎?”

“好的,盡量把聲音放低一點吧,醫生。”

“查理是他們雇來的人中唯一一個還算講道理的人。”他們又走了起來,斯皮瓦克邊走邊說,“你知道嗎?這個該死的地方建造于十九世紀,后來就一點也沒改動過。你看那個。”他指著一張長凳說。“你也見過飯堂里的長凳吧?都是古董!古董!如果去找一個娘娘腔的古董商到這里來,他會每件付一千美元的。聽著,我給你一個小小的忠告。當心羅斯科。我到這里的頭一天早晨,他讓我在自己的尿里坐了一個半小時。一個半小時!而且我告訴你,在此之前,我跟他說了七遍我要一只便壺。那混蛋一直對我說去廁所,去廁所,去廁所。”

“那你干嗎不去呢?”

斯皮瓦克用自己的手掌根敲打了一下腦袋以示憤怒。“你沒有看見問題的關鍵,懷爾德!問題的關鍵是,當病人問護士要便壺時,他就應該得到一只便壺。老天爺啊,我覺得你看上去挺有知識的樣子,但你他媽的就像其他所有他媽的傻瓜一樣——聽著,你走開一會,好嗎?我爸爸和姐姐明天要來探望我,而我剛巧想起了一些事。”

于是,他又獨自一個了。不過,沒過多長時間他就拿到了一套小號睡衣,這真是件令人振奮的事。接著,他加入了聚集在一間開著門的軟壁病房里的人群。拿著報紙的那個人也在,他把幾張報紙鋪在地上做研究。在這些人中有兩個少年,一白一黑,他們靠在后墻上熱切地交談著。

“……于是,我們都在布雷耶冰淇淋廣告牌后面的空地上瞎晃悠,你知道。”白人少年說,“你瞧,別的小孩回家的時候我也應該回家的,我就錯在這里。總之,天色暗了下來,我和這個科瓦斯基,我們就坐在那塊廣告牌后面抽煙、聊天,然后他——”

“等一下,拉爾夫,你講得太快了。這個科瓦斯基是誰呀?”

“我剛剛告訴你了。他是我們那一片的孩子王,所有的小孩都怕他。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他很高大,說話很兇,而且有前科。私闖民宅。他十九歲。總之,他讓我在別的孩子回家后留下來,我說好的。我的意思是我知道那樣答應他很傻,但我想當時我有點——我也不知道怎么說好,我有點——”

“受寵若驚,對吧?”黑人少年說。“當然啰,我可以理解。后來又發生什么了呢?”

“后來他就給我香煙抽,還對我說關于女孩子的下流話,告訴了我所有和他發生過關系的高年級女生的名字,全是這類話題。你知道。”

“是啊,真該死。我知道那種人。你多大了,拉爾夫?”

“十五,我的意思是我現在十五歲,當時我十四。反正,他突然挨近我身邊,拉開褲子,叫我為他——你知道。叫我俯身下去。為他口交。”

“天哪。”

“我說不,我快速站起來,圍著廣告牌跑了起來,他一把抓住我,說他要扭斷我的胳膊。他的話嚇不到我——我知道他不會那么做,因為他有前科——可他說:‘好吧,小子,你可以做一個選擇:乖乖聽話,我就什么也不對別人說。要是你逃回家,我就對天發誓你永遠也擺脫不了這件事。’”

“哦,天哪。”黑人少年說。

“于是我回了家。第二天在學校里,同學們都開始欺負我。你知道。‘嘿,拉爾夫,干那事感覺怎樣?’都是那種話。下流話。或者,他們抓住褲子的前門襟,對我說,‘想到那塊布雷耶冰淇淋廣告牌的后面去嗎,拉爾夫?’后來,在糖果店那里,他們開始叫我‘香唇沃爾普’[4]。沃爾普是我的姓。就連那些高年級的,高二和高三的,也都嘲笑我。就連女孩子都嘲笑我。因為,你知道,這是他干的好事,這個科瓦斯基,這是他干的好事,他對所有人說是我自己想要給他口交的。”

黑人少年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那你為什么不把真相告訴他們呢?”

“我說了!我說了!我跟他們說了一遍又一遍,可他們只是笑我。‘因為那只是我的一面之辭,明白嗎?而這個科瓦斯基是個孩子王,誰會相信我呀?”

“嗯,伙計,這確實很棘手。”

“然后,我爸爸也聽說了這件事。”

“你爸爸?你爸爸也不相信你嗎?”

“嗯,你知道,他是從別的孩子的父親嘴里聽到這事的。他對我說,‘拉爾夫,我希望你老老實實地告訴我在那塊廣告牌后面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于是我告訴了他,可他說‘我聽到的完全不是那回事’。我就說‘我發誓!我發誓!’他坐在那兒看著我,好像我是某種——某種——我不知道該怎么說。自打那以后,自打那以后——”拉爾夫說不下去了。他把臉轉向墻墊,面無表情,撫摸著臉上的痘痘。他的指甲全被他自己給咬禿了。

“伙計,”黑人少年說,“我說,這可真是一個作孽的故事。嘿,聽著,不管怎么說,我有個好主意。我們來玩一個游戲吧。我們來玩猜電影。你知道猜電影怎么玩嗎,拉爾夫?”拉爾夫一聲不吭。“那你怎么樣,伙計?你叫啥名字?”

“約翰。”

“我叫弗朗西斯,約翰。這位叫拉爾夫。你想玩猜電影嗎?很簡單的,我說一句話,你們就猜它出自哪部電影。我們來練習一下。我說:‘老實說,親愛的,我一點都不在乎。’它出自哪部電影?”

“嗯,我猜不出——”

“你不知道?見鬼,伙計,那是《亂世佳人》里克拉克·蓋博對費雯麗說的。要不要再試一個?”

“好的。”

“我再說一個。等一下。”弗朗西斯皺緊眉頭苦苦思索。“你來說一個好嗎,拉爾夫?”

“不好。”

“那你來說一個,約翰?”

“我也想不出。”

“好吧,等一下。我們會想出來的。好電影多的是。”可他低頭思考的那張臉卻透露出好電影其實并不多。“有些電影我不喜歡,”他說,“我不喜歡《驚魂記》,你知道嗎?安東尼·珀金斯演的那個?我覺得那是一部糟糕的電影。你懂我的意思嗎?”

“嗯。”

“是啊。”

“好吧,我們再想想。”他又想了一會兒,接著說道:“見鬼,我不想再玩猜電影了。你喜歡聽音樂嗎,約翰?”

“當然。哪種音樂?”

“隨便哪種。你喜歡這個嗎?”他做了一個運動員式的下蹲動作,然后拍打起彎曲的大腿,就像在敲鼓。等到節奏確立起來,他往后甩動腦袋,閉起眼睛,唱了起來,更確切地說是嚎叫、嘶吼起來,聽上去像一首快速進行曲風格的爵士樂或非洲部落的土風歌。拉爾夫似乎挺喜歡這首歌:他的目光迷離,顯得頗為陶醉,腦袋也隨著節奏搖晃起來。

“嘿,”那個拿著報紙的男子說道,“看看這個。”那是他從《紐約郵報》的體育欄整齊地撕下來的一條標題:馬里斯能超過貝伯嗎?[5]“明白了嗎?”他說,“嗯,看著。等一下。”他從亂糟糟的一沓報紙里抽出了五六張,他遮住它們,不讓別人看見。“等一下。”他嘟囔道,一邊小心翼翼地撕開、攤平、調整著,然后他說:“現在可以了,你們看。”

他攤出了一張瑪莉蓮·夢露的大幅照片。上面的標題是:巴黎能留住這個寶貝嗎?底下用各種不同的字體寫著這樣的標題:熱血已然冷卻?說說盛夏的價值!如萬千城市的熱浪一般咆哮著的聲音“焦慮”;聯邦調查局聯合聲明,當地警察正全力以赴開動法航飛機。

“哦,這個——真了不起。”

“呃,這還不算最好的。我來做一個更好的。等一等。”

弗朗西斯的歌聲越來越響亮,似乎把他帶入了一種精神恍惚的狀態。奮力高歌使他的喉嚨里涌起了兩口濃痰,但他在不唱錯一個節拍的情況下居然接住了這兩口痰,分別接在在空中揮舞的左右手的手背上。

“懷爾德先生?”查理在走廊上叫著。他緊緊地拽著斯皮瓦克的上臂,不是出于控制就是出于關懷。斯皮瓦克瞇著眼睛瞪著他,用鼻子重重地呼吸著,腦袋伴隨著呼吸輕輕地晃動。“懷爾德先生,斯皮瓦克醫生希望你今天晚上能陪他一起吃晚飯。”

“……好的,你可以和我一起吃,懷爾德。”在他們依次走進令人窒息的飯堂時,斯皮瓦克對他如是說,“但是不要再問問題,不要再他媽的說話,聽清楚了嗎?”

禮拜天早晨,懷爾德被打了鎮靜劑。

這事是在突然之間發生的,事后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在腦子里想明白它的來龍去脈:記憶里缺乏從無助、怨恨、生氣發展到憤怒的前后連貫的模式。那天早晨,他吃過了早飯,吃過了營養品,抽完了病房香煙,孤零零地站在一扇灰色的窗戶旁,眼睛沒在看任何東西。然后,他聽見了叫喊聲:“該死!……該死!”隨之,他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聲音。他從窗口往后退,抬起一只臟兮兮的腳,猛踢它的鐵絲網格,把它踢癟了。窗格癟塌塌的樣子看上去實在太爽了,于是他再次退后,再次抬腳猛踢,連著踢了好幾次,使它癟得越來越厲害。同時,他那火燒火燎的喉嚨里爆發出一聲聲嚎叫:“該死!該死!該死!……”他只能隱隱約約聽到圍繞著他的別的聲音——“當心,老兄”;“別激動,別激動”——直到兩名護工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才意識到自己陷入了麻煩。“嘿,查理!”某個人在喊。“查理!”

他來了,慢吞吞地從走廊那邊過來了,臉上是一團愁云慘霧。他在一盞燈下停住腳步,瞇著眼看高高舉起的一支針筒,直到針尖上冒出藥水的閃光。然后,護工們把懷爾德的褲子扯了下來,查理把藥水推入他的半瓣屁股。“我警告過你的,懷爾德先生,”他說。“我告訴過你要控制好自己的脾氣。”一間軟壁病房的門開了,就開到可以把懷爾德扔進去的程度。門又砰的一聲關上了,他聽見了上鎖的咔嚓聲。他透不過氣來,四肢趴在柔軟的地上胡亂摸索,好不容易才把褲子拉了上來。然后,藥物在他身上起效了——睡眠如沉重的巨浪一般將他淹沒——在他扭動、掙扎、沉溺之時,他腦子里最后的意識是在他的生命里從未發生過比這個還慘的事情。這是最慘的事。

“……懷爾德?嘿,起來,伙計。”

他在十分鐘后,也或許是在十小時后,聽見了這個聲音。

“懷爾德?”

“嗯?……什么?……”

“站起來,出來,伙計。有人來探望你。”

探望。

他像個醉漢一般蹣跚在走廊上,撞上了好幾個人。他一只手一會兒撐住一面墻踉蹌地走,一會兒撐住另一面墻。即便在他找到了平衡后,他還是不得不停下來,偷偷地伸手摸到褲子的前門襟,確認褲襠是否已經拉好,另一只手則摸到頭上,把遮住眼睛的頭發撩開。

飯堂已經改造為探視室——桌子都被移調了,凳子圍攏來,擺成可供談話的桌凳組合——他在門口站了一會,瞇著眼睛往里瞧,這才看見了他老婆和保爾·博格。他一邊竭力控制住顫抖,一邊在他們身邊坐下來,和他們打招呼。

“哦,你在這里日子一定不好過,約翰。”詹妮絲說,一邊把手放在了他的膝蓋上。“在這種地方。”她看上去憂慮不安、情意綿綿——她甚至穿了那套她所謂“他最喜歡的連衣裙”,上面有藍色和棕色的印花,更凸顯出了她的大胸脯——在一瞬間他看見了很久以前的那個使其他姑娘都相形見絀的姑娘。

“是啊。呃,你過得好嗎?湯米好嗎?”

“我們很好。我們都很想你。”

“你對他怎么說的?”

“我說你在芝加哥有事情耽擱了。”

“噢,可問題是你現在無法告訴他我什么時候能回去。我要到下周四才能看醫生,看完后會怎樣就只有天曉得了。也許還要兩個禮拜,四個禮拜,六個禮拜,我的意思是你準備怎么跟他說呢?”

“噓——噓。”她揉搓著他的膝蓋。“湯米這邊就留給我一個人擔心好了。他沒事的,我保證。你只要照顧好你自己,好好休息,盡快好起來。”

“我甚至沒辦法給他打電話,因為這里沒有電話機。聽我說,你最好禮拜二給我的辦公室打個電話,告訴喬治我得了流感什么的。”

“哦,當然,親愛的。沒有問題。”

保爾·博格一直在觀察別的病人,好像在估量他們每個人的瘋狂程度。接著,他把那種冷靜、審視的目光轉向了懷爾德,他們對視了一眼,隨即都低下頭去。就這樣,懷爾德看見了在博格的大腿上放著一條香煙。

“天哪,這是為我準備的嗎?給我好嗎?”

“……有件事我始終理解不了,”博格說,“這套勞動節周末的說辭是不是太荒唐了?”

“是的。”

“這種規模的醫院,一家公立醫院,在節假日至少應該有一個兼職心理醫生值班,這么說不算過分吧?”

“是的,就是說呀。”嘴里叼了一支煙,口袋里裝著一包煙,胳肢窩里夾著一條煙,在這種情況下他可以原諒任何人任何事。

探視時間結束了,他們一起走出飯堂,走到了聚集在大門旁邊的擁擠的、過分激動的人群中。博格和他握手道別,詹妮絲和他擁抱、吻別。“約翰,”她說,“你知道我是怎么打算的嗎?等你回來的時候?我打算帶上湯米,我們全家一起開車去鄉下——他少上幾天學沒關系的——我們一起去散散心,度個小小的假期。也許去一整個禮拜。你覺得怎么樣?”

“聽上去不錯。我——是啊,聽上去不錯。”

他們出去后,大門又鎖好了。

“嘿,救救我,老兄,行行好吧?”

“救救我,伙計。”

“救救我……”

他分發著香煙,成了萬眾矚目的中心,直到查理對他說:“懷爾德先生,你跟我來一下好嗎?”查理把他領入了那間寫著“非請莫入”的房間。“像你這么發的話,一條煙維持不了多久的。”他說。“我們這里的一般做法是,你拿到一條香煙后,我們就為你保管在這里。我會把你的名字寫在上面。”他邊寫邊說,“那位女士是你太太嗎,懷爾德先生?”

“是的。”

“非常漂亮的女士,衣服也很好看。你們有孩子嗎?……噢,好極了,有一個兒子。我有三個小姑娘,”他們回到走廊時他說,“分別是七歲、八歲和九歲。她們是我生活中的快樂之源。”

“好吧,你有多喜歡那個呢,查理?”斯皮瓦克問道。“如果你真他媽的那么聰明的話,你就把那個解釋給我聽吧。”

“你要我解釋什么,醫生?”

“你他媽的覺得是什么呢?我父親和我姐姐。我對他們滿懷期待。我在那扇該死的門前足足等了一個小時,可他們一個都沒來。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嗎?”他的眼神和因對著空氣練拳擊而被注射鎮靜劑時的一樣狂亂。查理一只手按在他的肩頭,好像是要引開他去做一次單獨的談話,但他站在原地不動。“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她那個不要臉的死人老公把他們兩個都捏在手心里。他使他們倆都相信了我是一個危險的瘋子,他們就這么把我一筆勾銷了!他們就這么讓我爛在這里!”

“哦,行了,醫生,我覺得他們今天不能來的理由多了去了。首先,你必須記住你父親已經上了年紀,對他來說,從懷特普萊恩斯過來看你是很長一段路程。你姐姐也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顧,而且,她也許——”

“查理,你是個大大的巧克力甜心,但你他媽的對人性一竅不通。就連懷爾德那樣的小傻瓜也比你懂得多。把你的筆給我。”

“我想我不會給你任何東西的,醫生,除非你對懷爾德先生和我道歉。為了你說的臟話。”

“啊,他媽的耶穌基督。臟話。道歉。好吧,好吧,我道歉。那我就換一種說法試試。護士,您能不能行行好,把您那支價值連城的兩毛九分錢的圓珠筆借給我用大約十二秒鐘時間?”他從睡衣口袋里掏出一張臟兮兮的紙,把它按在墻上,寫下了一串數字。“好了。現在你仔細聽好了。這是我姐姐的電話號碼。我希望你今晚下班后給她打個電話,告訴她以下這些消息。告訴她——”

但查理搖了搖頭。“你知道,我不可以做這樣的事。”

斯皮瓦克退后三步,站在那兒——兩腿分開,緊握雙拳,瞪大了眼睛。“那你到底可以做什么呢?微笑?說教?讓每個人的屁眼都感覺良好?你到底可以做什么呢,你這個又高又蠢的狗娘養的——”

“醫生!”

“是啊,‘醫生’,該死。你干嗎不給我打上一針,那樣不就萬事大吉了嗎?”

“我確實這么想來著,”查理說,“但我相信你只是在和我開玩笑。你知道我不開玩笑。再說了,你占用了我太多的時間。在這間病房里,除了你還有很多別的病人呢。”他轉身走開了,走進了正在來回散步的一排隊伍里,很快就被另一些喋喋不休、想撈些好處的病人給包圍了。斯皮瓦克孤零零慢吞吞地走到了墻邊,這給了懷爾德一個擺脫掉他的機會。

他迅速地躲進了廁所。現在,他口袋里有了一把木梳——保爾·博格給他的又一件禮物——于是,他把頭發蘸濕了,用梳子小心翼翼地將它恢復成了平時那種休閑的發型:整齊地梳向左邊,前面的短頭發梳向前額的兩側,后面的長頭發往后往下梳。這種發型是他跟演員艾倫·拉德[6]學來的,而且在經過了多年的嘗試后,現在看上去挺適合他的。站在那面模模糊糊、有著紅白斑點的鏡子前,他從多個不同的角度打量自己,相信自己看見了一張健康的、富有男子氣的、值得別人信任的臉。也許看上去有些煩惱,但并非明顯的神經質,更別說有什么精神疾病了。他怎么會在這里,在這個有暴力傾向的精神病患者病房,簡直荒誕透頂。想到這份荒誕,他帶著一種嘲弄的微笑甩了甩頭。

“嘿,你在搞什么名堂,伙計?”一個聲音從他后面傳來。“你想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嗎?”

“……我的意思是我姐姐那邊的情況也許還能理解,”在排隊吃晚飯時,斯皮瓦克邊說邊走到了懷爾德的旁邊。“她每晚都讓那個狡猾的混蛋干她。他把他那條老雞巴插進去,這里戳戳,那里搗搗,直到她發出浪叫。所以她會相信他在白天灌輸給她的那套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臭狗屎,我想你不能為此責怪她。但我父親那邊的情形,則是另一碼事了。還有我的哥哥們。他們都是知識分子!他們都是醫務人員!他們知道我之所以被關在這里是因為某種不要臉的、捏造出來的指控——算了,不說了。我們去吃美味的通心粉和奶酪吧。”

星期一——或者是星期二?——進來的一批病人中有一個白頭發的黑人,頭部和臉部受傷嚴重,眼睛上纏著血跡斑斑的繃帶。總不能讓一個瞎子走路吧,所以他們把他的床鋪放下來,讓他整天躺著,病人們在走道的這一側時總是繞開他的床行走。懷爾德從他的床邊走過兩次,這才注意到他的手腕和腳踝都被沉重的約束帶綁在了床柱上。他不停地掙扎、呻吟、嘟囔;有幾次他奮力抬起身體,半坐起來,還哇哇亂叫。

“DT癥[7],”斯皮瓦克解釋說。

“你怎么知道?”

“很明顯。只要受過醫療培訓的人都看得出來。這里的許多酒鬼都有這病。你聽見他剛才在叫什么嗎?在查理走到他旁邊的時候?”

“沒有。”

“‘啊!啊!啊!我有了感覺!我有了感覺!’你沒聽見嗎?他的意思是有了幻覺。這個混蛋二十五年來每天都浸淫在一夸脫[8]酒精里,現在他的腦子已經徹底燒壞了。你喝酒嗎,懷爾德?”

“喝一點。”

“多少?每天四杯,五杯,六杯?”

“我不知道。”

“八杯?十杯?十五杯?更多?嗯?”

“你瞧,斯皮瓦克,歸根結蒂我覺得這事不關你他媽的——”

“哇哦!好小子!我觸到了你的痛處——你的問題原來在這里。是啊,這合情合理:你看上去確實像酒鬼。我之前怎么沒注意到,真是搞笑。”

“是啊,搞笑,”懷爾德說,“你去死吧。”

斯皮瓦克的答復是得意洋洋地豎起一根中指,同時罵了句“操你的”,然后轉身消失在了漫步的人流中。

在那天余下的時間里——是星期二嗎?——他們互相回避。懷爾德盡力想和拉爾夫和弗朗西斯再套近乎,但拉爾夫似乎不認識他了,而弗朗西斯也沒興趣再玩猜電影游戲,即便懷爾德想出了一句絕好的電影臺詞——“嘿,你猜猜這是哪部電影里的:‘再玩一局嗎,桑姆?’”

他幫助那個報紙人擺出了一幅字樣,但那也沒有奏效。之后,他就獨自一人在走道上溜達,窺視著在那個警察的墨鏡里呈現出的自己的形象,抽抽香煙,給別人發發香煙,琢磨著在這種怪異的寧靜里他是否會真的瘋掉。

但在第二天下午,他聽見那個瞎子在叫著“哦!哦!哦!”然后看見斯皮瓦克在他的床邊蹲下身去。

“你怎么啦,黑皮?”斯皮瓦克柔聲問道。“你又有了那個感覺?你想來一杯嗎?呃,我恐怕你在這里的日子不會好過,黑皮,因為這里不供應老酒。”

“……哦!哦!哦!……”

“唉,我們這里啥也沒有,除了乙醛、約束衣、屁股針……”

“你干嗎不閉上你的臭嘴?”懷爾德說。

斯皮瓦克站起來,滿臉驚訝地轉過身來。“哇,我真見鬼了。”他看著懷爾德的眼睛,然后把目光轉向他的赤腳,然后再次看向他的眼睛。“看看現在是誰在說教呢。我以為自己已經從各色各樣的傻瓜嘴里聽過了各色各樣的狗屁說教。但現在有個小矮子,有個醉醺醺的推銷員,又跑來告訴我做人要‘厚道’,做人要‘有同情心’,做人要——”

“你是個傲慢的、無禮的、自以為是的狗娘養的,斯皮瓦克。你是個烏龜王八蛋……”懷爾德往后退,讓斯皮瓦克步步逼前,但這不是撤退。他退到走道上一個更為寬敞的角落,那里人不多,適合打架。

“你以為自己是誰?童子軍?變態的社工?圣人?再臨的基督?嗯?”

他們都停住了腳步,互相間距離三英尺[9],惡狠狠地瞪著對方,準備好好地干上一架。他們倆都沒有擺出打架的架勢——他們的手松垮垮地垂在身體兩側——但懷爾德揉了揉肩頭,說道:“你喜歡嘴上挨一拳嗎,斯皮瓦克?”

“就你?你這個酒精中毒、腦子進水的小侏儒?去你的,我只要五秒鐘就能把你打得滿地找牙,你知道的。”

“你別他媽的太自信了,斯皮瓦克。”

“你想試試?看看結果如何?”

接著,那扇“非請莫入”的門開了,查理微笑著站在門口,高高興興地邀請他們進去。“先生們,”他說,“你們愿意陪我喝一杯咖啡嗎?”

查理專心致志地為他們擺椅子,配速溶咖啡,把水壺放到加熱板上去燒開水,似乎沒有注意到他們那漲紅的臉、沉重的喘氣聲、發抖的手腳。“每天這個時間我總喜歡喝一點咖啡,”他說,“而且,要是有人隔三差五地陪我喝就更好了。如果你們不介意,我覺得最好還是把門關了。里面確實有點悶,但我不想被別人誤解為我在這里開派對。要糖和奶嗎,懷爾德先生?”

“好的,謝謝。”

“當然,這里沒有牛奶,只能用咖啡伴侶代替,不過味道蠻好的。你呢,醫生?”

“不用,謝謝。就清咖好了。”

一開始,只有查理一個人在說話,他們則坐在那里,喝著咖啡,抽著香煙,享受著這份不習慣的奢侈。懷爾德一直在等著他將這種自言自語轉變為一場說教——“……我說,我再也不要看見你們兩個給我制造更多的麻煩……”——但這并沒有發生,很快,他們倆都放松了下來。偶爾,他們甚至會忸怩地對視一眼,露出一個尷尬的微笑,就像兩個壞孩子在密謀著要干一件壞事,還要想法子不讓人逮著。

“……嗯,我很高興這個假期終于結束了,”查理說,“漫長的周末總是困難重重。病人實在太多太擠了,我們人手又不夠,現在醫生們終于要回來了,這太好了。哦,得了,你不用說,醫生,我知道你對那些心理醫生的看法。這個我們不用討論。我的意思是,從我的立場來看,醫生們回來是件好事,因為他們會做決定。你們中的有些人將不得不回歸家庭,對吧?有些人必須被送往戒酒或戒毒中心,有些人必須被送往溫代爾或羅克蘭[10]或別的什么地方,還有些人——好吧,這也不算什么秘密了——還有些人必須被送往刑事法庭。我的意思是,必須有人做出這樣的決定,對吧?”

斯皮瓦克皺著眉頭小心翼翼地掐滅了香煙。“查理,”他說,“你把真相告訴我好嗎?”

“我盡力吧。”

“是誰——是你們這些做決定的大人物里面的哪一個——對你說我是一個妄想型精神分裂癥患者的人到底是誰?”

查理把身體往后靠,發出一串開心的笑聲,同時把一只又白又大的鞋子蹺到了桌上的一角。“啊,醫生,你在逗我玩呢。不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是你自己!你在做完一次心理咨詢之后——那是在什么時候,兩三個禮拜之前?——你說‘最好對我提防著點,查理,我是一個妄想型的精神分裂癥患者’。是你自己親口告訴我的!”

但斯皮瓦克并沒覺得這句話好笑。

查理的笑聲停止后,他又把兩只腳放到了地上,熱切地往前湊身。“不過,我確實知道一件事,醫生。事先聲明,我沒有批評你的意思,但我覺得你每次去看心理醫生,都會采取一種不合作的態度。我估計你會對他們說你要告他們濫用職權什么的,你這么說當然我也能理解。你也是醫生,你在這里的位置是有點艱難的。我想給你如下建議:你下次干嗎不給他們一個驚喜呢?你走進診療室,回答他們的問題,表現得好一點,再帶點幽默感,讓他們明白你在絕大多數時候是一個講道理的、溫和的好人,就表現出你和我在一起,或者和懷爾德先生在一起時的樣子就好了。”

“是啊,是啊,好的,”斯皮瓦克說,“我會施展出我以前的魅力來。嘿,你瞧,我忘記把筆還給你了。”他把筆從睡衣口袋上解下來,遞給了桌子那頭的查理。“估計你沒有信封吧,對嗎,查理?”

“信封?沒有。”

“沒關系。就算我有一只信封,我還需要郵票呢。關鍵是,我給我姐寫了一封信。你想看嗎?”

“哦,我想最好還是別看了,醫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真的不太喜歡看別人的私人——”

外面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有個聲音在嚷著:“查理!地上有一攤大糞!哪個狗娘養的在地上拉……”

“對不起,先生們,”他說著和他們一起快速地回到了走廊里。“我得把這兒鎖起來了。剛才過得真愉快。”

他們會繼續之前的劍拔弩張嗎?顯然不會。斯皮瓦克往前走,表情落寞,但并不憤怒,沒過多久他就小心翼翼地、羞答答地嘗試著和懷爾德說話。“走過去的這人是屬于溫代爾的,”他說道。一個體格健壯、目光呆滯、穿工作服的波多黎各人從他們身邊走過,只見他穿著一雙高幫皮鞋,牛仔襯衫,綠色的嗶嘰褲,上面有老式的闊背帶。“只要他們把一個人打扮成這個樣子,那這個人就肯定是要去溫代爾的。哦,天哪,你看那個。”

一個年紀很大的白人站在那里,像個孩子一般嚎啕大哭——“嗚!嗚!嗚!”——一名護工拿著約束衣向他走過去。他扭頭要跑,但沒有多少抵抗力。在拉拉扯扯中,他的睡褲掉了下來,暴露出了又小又萎的生殖器,看上去也像一個小孩子的。他用手遮住生殖器,不是出于羞恥,就是出于恐懼。

“喂,你好呀,性感炸彈,”斯皮瓦克從他身邊走過時說道。

“救救我,伙計,”走來走去的人們在懇求著香煙。“救救我……”

“好的,好的,我們會救你的。嘿,你瞧,懷爾德,在那座手淫之都里一個鬼也沒有哦。你想坐下來嗎?”他們在污跡斑斑的墊子上坐下來。“你想看我寫的信嗎?我的意思是我寫這封信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所以我覺得應該有人看一看這封該死的信。”

“好吧,當然。”他收下了一張臟兮兮的、疊了又疊的紙頭,打開了它。

親愛的老姐、親愛的普利斯小姐:

當你收到這封信時,如果你正在百無聊賴地瀏覽著《紐約客》,喝著超干的馬提尼,或者為了過夜生活而把那條異常甜美的禮服換成一件漂亮性感的衣服,或者為了延長你和丈夫在夜里浪漫的調情時間而往脖子上噴著優雅迷人的巴黎香水,那就不用麻煩讀這封信了。就把它扔在凋謝了的梔子花和喝光了的萊茵白葡萄酒瓶以及你不打算去參加的蒂凡尼宴會邀請函之間好了。

不過呢,如果收到信時你正穿著工裝褲跪在地上擦洗著廚房地磚,或者正在拼命要擦掉沾在煎鍋上的上周末的勃艮第牛肉末,以至于手指出血都淌到了鋼絲球上,或者還坐在我相信你丈夫會稱之為“茅房”的地方哼哼唧唧,釋放出臭氣,那你他媽的就把這封信讀了吧,寶貝。這是一封重要的信。這是一封現實的信。

1. ——給老爸打電話。

2. ——給艾瑞克和馬克打電話。

3. ——告訴你丈夫他是個假惺惺的、自命不凡的小傻瓜。

4. ——把我從這里弄出去。

亨利

“你覺得怎么樣?”他問。

“嗯,寫得很有趣,但是總的調子顯得有些——”

“咄咄逼人,是這個意思嗎?這是心理醫生們最喜歡的一個詞了。”

“我不會這樣說的。我的意思是你這種寫法可能對你自己不利。就是說這樣寫不太可能達到目的。”

斯皮瓦克嘆了口氣,然后把它塞回到睡衣里。“啊,我想你說的沒錯。畢竟,這是個純粹的學術問題。沒有信封,也沒有郵票。”

禮拜四早晨,懷爾德被叫去看醫生了。他站在門口,站在那個警察旁邊,反復梳著頭發,而斯皮瓦克則在給他最后的忠告。

“這是一場審訊。他們問你問題——沒完沒了的問題,是那種在法庭上永遠都站不住腳的問題——而在你回答的時候,他們根本不聽你的回答。他們會研究你的回答。他們會讓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懸在空中,以便于他們仔細琢磨。因為他們在乎的并非是你回答的內容,而是你的語言風格。他們在想些什么你幾乎可以一目了然:‘嗯,有趣。他為什么會犯那個口誤?他為什么要選擇這個特別的字眼?’哦,他們還會像老鷹一般觀察你。不僅看你的臉——你必須面無表情,看著他們的眼睛,這一點非常重要——還看你的渾身上下。如果你在椅子里扭來扭去,如果你叉起雙腿,如果你雙手抱頭,只要你擺出諸如此類的姿勢,你就死定了。”

“好了,懷爾德,”一個護工說,“我們走吧。”

在診療室里穿著白大褂的醫生也許還不到十二個,但卻顯得兩倍于這個數字。他們在有寫字板的扶手椅上排排坐,就像一群學生,而懷爾德則孤零零地坐在一把普通的椅子上面向著他們,汗津津的雙手擱在大腿上,仿佛是他們的授課老師。沒有人面帶笑容。坐在前排的一個謝頂的肥胖男人清了清喉嚨開口說道:“開始吧,你覺得你的問題出在哪里?”

這場診斷大約持續了一刻鐘時間。首先,他竭盡全力向他們說明了那次去芝加哥出差的情形,整整一周的睡眠障礙以及過度飲酒,然后是關于保爾·博格和圣文森特醫院,還有使他來到這里的他已記不清楚的種種事情。

接著,醫生們的問題就來了。你之前曾經住過精神病院嗎?曾經接受過心理治療嗎?曾經接受過酒精中毒的治療嗎?酗酒曾經給你帶來過麻煩嗎?給你的老板?你的家人?警察?

沒有,他不停地說著,沒有,沒有,沒有——在整個過程中,他始終保持嚴肅的表情、端正的坐姿,說話不打任何手勢。但是,在所有的提問都結束后,他們默默地注視著他,似乎在期待他做一個為自己辯護的總結陳詞。就在這個時候,他翻車了。一只手躍上了濕漉漉的額頭,還一直擱在那里。“你們瞧,”他說,“聽我說:我知道如果我說‘我沒瘋’,這可能只會使你們更加確信我瘋了。可即便如此,那依舊是我的——是我的看法。”那只手又回到了大腿上,但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在扭動,因為他聽見椅子在嘎吱作響。“我不認為自己瘋了,或者患有精神疾病,或者情緒焦慮癥,或者其他隨便什么該死的毛病。我的意思是不管你們這些人怎么稱呼那些毛病。”他的嘴巴干死了,他能感覺到為了說出話來他的舌頭、牙齒、嘴唇做出的每一個動作,付出的每一份艱辛的努力。“我知道上周五自己失態了,或者用你們的話怎么說來著,不理智行為,但那是上周五。經過了幾個晚上的睡眠,還有打了幾針甲醛,你們知道,我是指乙醛,我覺得我又是一個正常人了,我現在正常了,所以說關鍵是——老天爺啊,到底有人在聽我說嗎?”那只抽搐的手再次躍上了額頭,把他的頭發揉成了一團糟,他的眼睛也閉上了,他不想再看見他們的臉。

“你為什么覺得沒人在聽呢?”

“因為我被關在一個該死的——因為這個地方簡直能把人給逼——我不知道。”他睜開眼,但對自己的手還是無能為力。“你們瞧。聽我說:我覺得我不再屬于這里了,我覺得我可以出院了。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他再次感覺自己置身于一間教室——在這個教室里,老師在大出洋相,學生們看得目瞪口呆——于是,他的臉微微一抽,顯露出一種慚愧的神情。然后,他說出了一個老師在這種情況下通常會說的那句話:“你們還有別的——問題嗎?”

“好了,懷爾德,”護工說。他被帶回去,重新關進病房。他又想用拳頭砸墻,或者尖叫,或者用臟兮兮的腳踢窗戶。但他克制住了沖動,在病房里走來走去,抽煙,對別人保證一定送香煙給他們抽。

“情況怎么樣?”斯皮瓦克問。

“該死,我不知道。”

“他們是一群黏糊糊的混蛋,對嗎?讓你渾身起雞皮疙瘩。當你想到那些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你的混蛋們有權掌控你的生活——我的意思是指那些聯邦調查局的,那些中央情報局的,那些納粹的秘密警察……”

但一小時后,查理把他叫到一邊,在“非請莫入”的門旁和他進行了一次低聲的、個別的談話。“你在那里的表現很出色,懷爾德先生。”

“我什么?真的嗎?你怎么知道?”

“是的,我怎么知道你就別管了,反正我碰巧知道了你的表現不錯。實際上,我還知道午飯后他們會把你轉往康復中心。那邊比這里舒適多了,非常干凈;他們一般不會讓你在那里停留超過二十四小時。給你一個小小的提示,辦完出院手續,領好你自己的衣服,你就自由了。不過你瞧,我今天很忙,也許沒機會再見到你,所以我現在就和你道別,祝你好運”——他伸出一只大手和他握手——“還有一件事,我覺得你是個好人,你待斯皮瓦克醫生很友好,和他聊天,陪他一起吃飯,在你來之前,斯皮瓦克醫生在這里真的沒朋友。他也是個好人,你知道,唯一的問題是他有點——煩躁。好了,祝你好運。”

“謝謝,謝謝,查理。”

他看著查理走開,朝著那個戴頭巾的俊俏小伙子沖過去。“蓋爾!聽著,蓋爾,我對你說過多少次了,把那件睡衣從你的頭頂上拿下來。把你的老二放回褲子里去,它應該老老實實地待在那里。沒人想看你那破玩意。”

午飯后,他們讓六個或八個人去前門旁邊等著,懷爾德也在其中。

“哦,看看你,”斯皮瓦克走到他跟前說,“你在那里究竟耍了什么把戲?賄賂他們了?威脅他們了?跪下來舔他們的屁股了?嘿,等一下,我有東西給你。”他在睡衣口袋里掏著,口袋上面夾著一支查理的筆。

“啥東西?你又寫了一封信?”

“不是,討厭鬼。是我的住址和電話號碼。如果我啥時候真的能出院了,我也許會請你喝老酒的。”

“哦,這真太——好的,謝謝。”

“我這兒有筆,你不打算把你的地址電話告訴我嗎?”

懷爾德依言而行。“我期待著和你一起喝老酒,斯皮瓦克,”他說。

“是啊,好的,但別抱太大希望。也許過了個把小時,我就會忘記你這個該死的存在。不說廢話了,你多多保重,懷爾德。”

“我盡量,你也多保重。”

門開了,但不是讓他們出去的,而是讓一個中年的女護士領著十來個穿著藍白條紋的新罩衫和白色長筒襪的年輕姑娘進來了。

“我的上帝,”斯皮瓦克說,“見習護士。漂亮的小護士來這里實習呢。”他退回到走廊,張開雙手站在那里,像個司儀。“姑娘們,我很愉快能在這里迎接你們。他們把你們派來這里簡直是多此一舉,因為你們護校畢業后就再也不會到這個地方來了。不過,話雖這么說,你們還是能夠在這里學到一些東西的——哦,沒關系的,護士。”他對那位領隊護士說,她似乎被他的行為嚇傻了。“我是個護理醫生,我能應付的。姑娘們,我們這里的東西都是十九世紀的古董。這里也不叫‘精神病院’,明白嗎,應該叫‘瘋人院’……”

有些姑娘一臉困惑,還有些看上去嚇壞了,但大多數都已經在偷笑了,這表明她們覺得斯皮瓦克“挺逗的”。

“警官,”護士對那個警察說,“誰是這里的護士長呀?”

“護士長叫查理,女士。我不能離開這扇門,但我會讓別人去把他叫來——您稍等。喂,你——”

“……我們這里有精神病罪犯,姑娘們,也有因性病或酒精或毒品引發的精神病晚期患者,我們還有不止一個的再臨耶穌。然后,我們還有根本不屬于這個地方的人。比方說我吧,你們也許會把我這樣的人稱為政治犯。醫院政治,就是,醫療政治。我估計你們的護校老師不會教什么醫療政治吧,但我真的認為他們應該教,相信我,這是一門非常現實、非常深奧的——”

“醫生!”查理在一群嘻嘻哈哈的人中興沖沖地從走廊那頭走來。“醫生,你不要騷擾這些姑娘……”

前門再次打開,讓懷爾德一組人出去,然后再次關上鎖好。

康復中心確實很舒適很干凈:真正的床,锃亮的人造革扶手椅,漂亮的淋浴房,里面放著香皂和具有除虱效果的洗發露。這里的人說話都細聲細氣,大多數人都彬彬有禮,沒有人想制造麻煩。

第二天的“咨詢服務”,意味著被帶到一間凌亂地放著許多打字機臺的房間里——有點像政府辦的失業援助辦公室——在一個臉色蒼白的男人旁邊坐下。這男人看上去像一個報酬過低的辦事員,但他自稱是心理咨詢方面的社工。

“……你出院后會繼續接受心理治療的,對嗎?”

“嗯,我不知道。我還沒有認真考慮過。”

咨詢師停止了打字,閉上眼睛,蒼白的手指劃過臉頰。“你知道嗎?我不理解你們這樣的人。你是一個成熟的、有份好工作、有家庭責任的男人。你在這座城市里看管最嚴的一家醫院里強制住院一周,而你還對我說什么‘還沒有認真考慮過’。”

“好吧,我會考慮的。”

“你最好好好考慮一下,先生。你付得起私人醫生的費用嗎?還是要在這兒申請門診治療?”

“私人醫生。”

“你的酗酒問題怎么辦?你準備戒了嗎?”

“老實說,我覺得這是我自己的——呃,那樣吧,如果你是在填一張表格,你就寫‘是的’好了。那樣比較省事。”

“哦,你是個有點小聰明的家伙,是不是?我搞不懂,我搞不懂,你們這樣的人。”他打完了字,把表格從打字機上抽出來,撕去表面的復寫紙,然后用訂書機訂起來,怒氣沖沖地在表格上的幾個地方敲橡皮圖章,所有的手續似乎都完成了。

“現在我能拿自己的衣服了嗎?”

“你開玩笑,你一定在開玩笑。你以為紐約市會讓以你那樣的方式進來的人就這么出去嗎?你可以出院,”他說,“但必須是在保爾·R.博格先生的監護下,必須是在他親自來和我談過并同意在這些文件上簽字之后。”他伸手去拿電話機。“現在你回到里面去等著吧,我不想再看見你。”

沒過多久,保爾·博格就來到了康復中心,他一臉僵硬的微笑,手里拿著一張油印紙條。他在出院證明上簽了字,他說。手里的這張紙是為了去領他的衣服。“上面寫著3-F室。你知道在哪里嗎?”

他們走錯了走廊,搭錯了電梯,問錯了人(那人不會說英語),最后終于找到了地方。懷爾德穿上了自己的衣服、鞋子,戴上了自己的手表,拿到了自己的裝滿了錢的皮夾子,感覺到一種難以置信的舒暢。他說道:“聽我說,保爾,我有件事要做。我必須去一下小賣部,或者禮品店,或者隨便他們怎么叫的這種地方。”

“為什么?”

“你別管了,跟我來吧,應該在底樓。”確實在底樓,懷爾德在那里買了一條波邁牌香煙。他用自己的筆在上面寫下“萬分感謝查理”,然后簽上了自己的名字。“行了,”他說,“精神病房電梯在哪里?”

“約翰,你什么意思?”

“你別管,這很重要。”

“男性暴力傾向病房?”開電梯的困惑地問道。“這里沒有叫那個名字的病房。”

“嗯,那也許不是正式名字,”懷爾德說,“就是在七樓的男病房。”

“我不能把電梯開到那里。今天不是探病日。”

“我也不是探病人,我是——算了,你替我把這個送到病房去吧,就交給門口的警察,告訴他這是給查理的。你能為我做這個嗎?”

“哦,當然,可以的。”電梯門關上了。

“這個狗娘養的會把它私吞了,”懷爾德說,“或者那人把它交給了警察,但警察把它私吞了。我應該堅持上去的,我應該要求他把電梯開上去。”

“約翰,這沒關系的。你不明白嗎?這沒關系的。”

“這有關系的。有些事情是有關系的,就是有關系的。”

但最后,他們走過了許多走廊、候診室,穿過了好幾道門,呼吸到了第一大道上突如其來的新鮮空氣。懷爾德說:“哇哦。”接著又說:“我的上帝。”

這是一個晴朗的九月天,時間在下午三點左右,空氣里有一股他從未聞到過的香甜氣味。在深邃、湛藍的天空下,林立著一幢幢高樓,鴿群圍繞著它們盤旋、飛翔。一輛輛潔凈的汽車和出租車在市區的街道上行駛著,把正常的、自由的人們送往正常的、自由的世界的事務里去。

“我的車就停在街角,”博格邊走邊說,“不一會就可以把你送回家了。約翰?你又怎么了?”

他停下了腳步,看著從口袋里掏出來的一張破破爛爛的紙條。亨利·J.斯皮瓦克,醫學博士,下面寫著地址和電話號碼。“沒什么,”他說著,讓手里的紙條飄落到了骯臟的街道上。“沒什么,沒關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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