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先天稟賦(和后天教養)的證據
- 教養的迷思:父母的教養方式能否決定孩子的人格發展?
- (美)朱迪斯·哈里斯
- 12625字
- 2019-09-18 17:05:12
從一開始,學術心理學就涇渭分明。一派主張先天和遺傳,一派相信教養和后天習得。發展心理學的分歧則更大,社會化研究者站在教養學說一邊,行為遺傳學家則站在遺傳學說一邊。
社會化研究者和行為遺傳學家都以教大學本科生、研究生和做研究謀生。他們的地位取決于他們的研究是否成功,以及發表研究成果的數量和質量。雖然他們都是專家,但他們不會花時間讀對方的論著,部分原因是他們知道自己不會同意對方的觀點,部分原因是他們沒有時間去讀。一般情況下,學者們只會關注各自的研究領域或密切相關的研究成果。
我的情況不一樣。我沒有在大學任教,也沒有承擔某一個領域的研究項目。一個好的教科書作者要保持中立。在編寫、修訂教科書的過程中,我廣泛閱讀了不同觀點的著作和期刊論文,這使我獲得了更全面的視野審視整個學術領域,這是其他學術心理學家所不具備的。有時候,站在遠處比在近處能看到更多的東西。
在本章和下一章中,我將告訴你我全面了解的社會化研究和行為遺傳學研究。我將告訴你他們的研究結果,以及他們對研究結果的解釋錯在哪里。
如果你不是他們中的一員,你可能會想我為什么要關心那些教授說了什么。我要告訴你的原因是他們的研究和他們對研究結果的解釋幾乎成為每一個育兒忠告的理論支撐,這些育兒忠告在報紙、育兒雜志上比比皆是,人們還經常從小兒科醫生那兒聽到類似的忠告。希拉里·克林頓在《舉全村之力》中給家長的忠告也基于那些大學教授的研究。當然,希拉里為《舉全村之力》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
教養假設認為父母是孩子成長環境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孩子的成長。教養假設是學術心理學的產物,盡管它已經滲透到我們的文化中,但它并不是民間故事。事實上,民間原本不相信它。
吃花椰菜的效應
社會化研究是研究環境對兒童心理發展的影響,尤其是父母的教養方式或行為對孩子的影響。社會化研究是科學,因為它應用了科學的研究方法,但大體上來講,它不是實驗科學。做實驗時,要先操縱或控制一個變量,觀察它對另一個變量的影響。由于社會化研究者不能控制父母的教養方式,因此,他們沒有做真正的實驗。相反,他們利用了父母教養行為的差異性,讓其他變量自行發生變化,然后系統地收集數據,試圖發現其他變量的變化。也就是說,他們做的是相關性研究。
你可能對流行病學中的相關研究很熟悉。流行病學家研究引起人們生病或保持健康的環境因素,他們收集和分析數據的方法與社會化研究者使用的方法相同,并存在同樣的問題。我簡單地介紹一下流行病學,因為流行病學與社會化研究兩者之間很相似,能為我們提供一些啟示。
假設我們是流行病學家,決定做一個吃花椰菜與健康之間關系的研究。我們的方法直截了當:就是調查大量的中年人,問他們吃多少花椰菜。五年之后,再看他們中間還有多少人活著。我們用“還活著”作為衡量健康的標準。大體上,活著的人當然比死去的人更健康。
我們將數據輸進計算機,計算機告訴我們吃花椰菜對所有被試的長壽沒有產生任何影響(99,98和97之間沒有多大差別),對女性也沒有任何影響。但對男性來說,吃花椰菜與長壽之間的關系具有統計學意義。這意味著我們發現的差別“不太會”是巧合。雖然它只是“不太會”,而不是“不可能”,但有了這個“不太會”,我們就可以將研究結果寫成論文發表,并可以申請一筆經費來研究吃花椰菜與健康之間的關系。
我們的研究會出現在流行病學期刊上,一個報社記者碰巧讀到它。第二天,報紙上就會出現一個標題:吃花椰菜使男性更長壽。
果真如此嗎?研究表明吃花椰菜使男性更長壽嗎?吃花椰菜的男性也可能吃大量的胡蘿卜和芽甘藍。與不喜歡吃花椰菜的人相比,他們可能較少吃肉和冰淇淋。也許他們運動得多一些、常系安全帶或煙抽得少。任何一種或所有的上述生活方式都有可能使吃花椰菜者更長壽。吃花椰菜可能與長壽沒有任何關系,甚至會縮短被試的生命,但這種效應被喜歡吃花椰菜的人做的其他事情帶來的好處掩蓋了。
另一個有關的因素是吃花椰菜與婚姻狀況的聯系。已婚男性可能比單身漢花椰菜吃得多一些。眾所周知,已婚男性的平均壽命比單身漢的平均壽命長。因此,也許是婚姻使吃花椰菜的人更長壽,而與花椰菜無關。但話說回來,也有可能的確是吃花椰菜使已婚男性更長壽。
顯然,很難從吃花椰菜與長壽的相關性研究中得出什么結論,但人們卻一直這么做。即使我們在論文中小心翼翼地指出我們的研究結果還可能有其他不同的解釋,但我們的警告絕不會出現在報紙上,也不會引起其他流行病學專家的注意。
你看到了,流行病學專家做研究并不僅僅是為了從花椰菜協會拿到研究經費,他們還有更高的追求。他們的目的是告訴人們:今天人們選擇的生活方式將決定他們明天的健康狀況。這個領域的研究者很難保持一種開放的心態,因為一開始他們就先入為主,即有“好的”生活方式與“壞的”生活方式之分,好的生活方式使人們更健康。我們都知道好的生活方式指什么:吃大量的蔬菜,避免高脂肪的食物,每天運動,不抽煙等。流行病學家測量被試的生活方式和他們的健康狀況,他們是要告訴人們,好的生活方式會讓他們更健康。
社會化研究者也是先入為主,他們認為有好的教養方式和壞的教養方式之分,用好的教養方式撫養長大的孩子比用壞的教養方式撫養長大的孩子聽話。好的教養方式指家長給孩子充分的愛和嘉許,給他們制定寬嚴適度的規則,不體罰孩子、不貶低孩子,對孩子的態度前后一致等。我們也很清楚我們心目中的好孩子是什么樣的:陽光,有合作精神,順從但不被動,既不魯莽又不膽怯,在學校表現好,有許多朋友,不無故打人。
在兩種研究中,研究者收集的數據基于好的方式(生活或教養)和好的結果(健康或孩子)。兩種研究的目的是想說明,如果你做對了,就會得到你想要的結果。并且兩種研究的結果均來自相關性研究,而相關性研究本身是十分復雜的。
在此向流行病學家致歉,我對他們研究的批判并不是要你放棄吃花椰菜,回到懶散、放縱的生活中,我是要回到社會化研究上。如果我們決定做一個考察環境因素與兒童智力增長的相關性研究,我們假設那些為孩子提供促進智力增長環境的家長,他們的孩子更聰明。于是,我們開始收集數據來檢驗(換句話說也就是“證明”)這個假設,我們需要測量家庭環境和兒童的智力。我們用“家里有多少兒童讀物”來作為家庭環境方面的指標,用“智力測驗”的分數來作為智力方面的指標。(這些手段對于我們感興趣的問題只能提供粗糙的評量,但它們方便易行,不用轉換成數字,因為它們本身已經是數字了。)
我們要用家庭中書籍的數量來解釋兒童智商的差異——為什么有的兒童智商高,有的兒童智商低,有的兒童智商中等。如果我們的假設是正確的,那么我們就會發現家里有許多書的兒童智商高,家里沒有任何書籍的兒童智商低,家里的書不多也不少的兒童智商處于中等水平。也就是說,我們希望在智商與書籍數量之間找到正相關關系。
如果完全相關(相關系數等于1.00),我們只要知道一個兒童家里有多少書,就能精確地預測他/她的智商。由于現實生活中沒有完全相關,那么如果得出的相關系數是0.70或0.50,甚至是0.30,我們就很滿足了。相關程度越高,越能根據家里書籍的數量來預測兒童的智商,也越能說明結果具有統計學意義。即使相關程度較低,只要被試者的數量足夠大,研究結果在統計學上也有意義。不久前,我讀了一篇文章,是關于孩子對父母有敵意或不合作的次數,與這個孩子對同伴有敵意或不合作次數之間的相關研究。該研究共調查了374名被試,相關系數為0.19,雖然該研究的相關系數具有統計學意義,但并沒有實用價值。如果相關系數太低,知道一個變量根本沒法告訴你另一個變量的情況。因此,就算你知道一個孩子在父母面前有多么不聽話,你也不能預測他在同伴面前也一樣令人討厭。
社會化研究有374個被試是很不尋常的。不過,許多社會化研究從被試身上收集到的數據遠比我們做的智商與書籍數量研究中的數據多得多,因為他們要對某一個家庭環境和某一個兒童做好幾次測試,雖然很辛苦,但卻值得。假設我們用不同的測量指標分別對家庭環境和兒童的智商測量五次,我們就可以得到25種不同的配對方式,得出25種相關關系。這樣的話僅憑巧合,也會得到一到兩對有統計學意義的關系。即使沒有的話,也不要擔心:我們可以把數據拆分開來,繼續找,就像我們做花椰菜研究一樣。例如,分別對男孩和女孩進行分析,立刻會增加一倍的相關關系,達到50的成功率,而不是25。分別對父親和母親進行分析也值得一試[1]。我把這種方法叫做“分步解決,各個擊破”。就像買彩票一樣:買兩倍數量的彩票,中獎的概率也增加到兩倍。
盡管“分步解決,各個擊破”的方法能讓人們經常得到可發表的研究結果,但把研究結果寫成論文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以下是一個社會化研究的報告,一字不改抄錄:
母親的全部表情、正面表情、負面表情都與女孩被同伴接受程度呈正相關,但與男孩被同伴接受程度沒有相關性。相反,父親的全部表情、負面表情與男孩的被接受程度之間具有相關性,而與女孩的被接受程度沒有相關性。父親的正面表情與男孩的被接受程度沒有相關性,但與女孩的被接受程度具有相關性。
父母的情緒表情也與同伴和教師的行為具有相關性。對兒子來說,母親的全部表情越多,那么兒子的親社會行為就越多,調皮搗蛋行為就越少。母親的正面表情、負面表情的效果亦是如此。但父親的情緒表情的效果卻不同。對兒子來說,父親的全部表情越多,那么兒子的攻擊性就越少,害羞的程度就越低,親社會行為就越多。對女兒來說,父親的全部表情越多,那么女兒的攻擊性行為就越少,調皮搗蛋行為就越少,親社會行為就越多。父親的正面表情、負面表情的效果亦是如此,有一個例外:父親的負面表情與女兒的害羞程度呈正相關。
研究發現揭示了家庭中父母的情緒表情與孩子的社會能力之間的關系。
此類的研究報告不斷在增多,這使兩位著名的發展學心理學家在一篇較長、較全面的社會化研究綜述中,對“統計學上有意義的相關關系是否超出了概率”提出了質疑。如果一個研究的相關關系碰巧有意義,那么在另一個研究中可能不會有意義。正如我剛才引用的那個復雜的研究結果,一般情況下不可能在下一個研究中再次得到。
然而,我并不認為社會化研究結果都是靠偶然、運氣、巧妙地分析數據獲得的,也不是靠對不成功的研究結果隱而不報而成立的。其實,有兩種相關性研究讓我信服。雖然這些研究中的相關性不是太強,但在其他研究中也呈現出一致的趨勢。以下是我對這些趨勢的總結:
概括1:那些善于管理生活,與他人和諧相處的父母,他們的孩子也會這樣。那些在生活、持家、人際關系方面有問題的父母,他們的孩子也會有問題。
概括2:與被嚴厲對待的孩子相比,那些被賦予愛和尊重的孩子更善于管理自己的生活和處理人際關系。
社會化研究者異口同聲地贊同此類研究,他們喜歡這些概括,并把它們作為證據。在他們看來,令人愉快的、有能力的父母養育的孩子長大成人之后,也會變得令人愉快、有能力,因為他們在家里耳濡目染了父母的行為。父母善待孩子,孩子就會較好地成長。
不僅是社會化研究者相信這個觀點,幾乎每一個人都相信這個觀點。但我要求你保持一個開放的心態,認真審視支持這個觀點的證據。
基因效應
獵狗的行為不同于獅子狗,這兩種狗有不同的習性。相信教養假設的人指出,這是因為獵狗與其他十來條狗一起被關在狗窩長大,而獅子狗在城市的公寓里養大、可以睡在主人的床上的緣故。而相信先天遺傳的人會嘲諷到:“即使你在公寓里養獵狗,它也不會變成獅子狗。”可以做這樣一個實驗:在狗窩里養幾條獅子狗,給一條獵狗找一個主人,租一套公寓,然后對它們進行觀察。你會發現相信遺傳學說和相信教養假設的人都是對的:雖然你不能把一條獵狗變成一只獅子狗,但它的習性與在狗窩中長大的獵狗的習性已大相徑庭了。
這個實驗將遺傳效應和環境效應完全分開。我提到的那些社會化研究的問題在于沒有將遺傳效應和環境效應分開,當然也分不開。幾乎每一對參加研究的家長和孩子都有生物學關系,他們有相同的DNA,就像一個窩里的兩只獅子狗一樣。父母不僅將基因遺傳給了孩子,也為孩子提供了生長的環境。為孩子提供什么樣的生長環境,也就是說,他們是什么樣的父母,這在某種程度上,取決于他們的基因。其實,人們無法區分家長提供的基因效應與他們提供的環境效應。社會化研究者是想在不調換小狗的情況下,試圖發現為什么獵狗不同于獅子狗。
雖然我們不能打著科學的旗號去調換嬰兒,但由于某種原因,有些嬰兒的確被調換了。一個養子(女)有兩對父母:一對父母給了他基因,一對父母為他提供了生長環境。研究被收養兒童是行為遺傳學領域的研究者常使用的一個方法,他們的研究目的是將遺傳效應與環境效應分開。像社會化研究者一樣,他們也有一個秘而不宣的動機,就是要證明遺傳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同時也要證明約翰·華生是錯誤的,證明嬰兒不是一團泥巴,可以任意由環境塑造成型。
在行為遺傳學研究的早期,研究被收養兒童主要是要發現他們與親生父母(提供基因)更相似,還是與養父母(提供環境)更相似。最引人關注的要素是智商。在親生家庭中,孩子的智商通常與父母的智商相關,例如,中等智商的父母,他們孩子的智商也是中等水平。早期研究的目的是想檢驗這種相關性主要是來自聰明父母的遺傳基因,還是他們為孩子提供了促進孩子成長的環境。如果被收養孩子的智商更像親生父母,那么遺傳就是勝利者;如果他們的智商更像養父母,那么環境就是贏家。
雖然這種研究方法可以研究智商,但研究人格特性就不行了。例如,我們可以假設聰明的父母能提高孩子的智商,但不能假設喜歡發號施令的父母養的孩子也喜歡發號施令。也許,喜歡發號施令的父母使孩子變得更加膽小、被動。還有一個問題就是父母和孩子是兩代人,他們生長在不同的年代。社會的文化變遷加大了父母與孩子之間的差異性,因此,更難找到他們之間的相似性了。
為了避開這個問題,現代行為遺傳學注重研究同代人之間的相關性,把孩子與他親生的或收養的兄弟姊妹做比較,而不是與孩子的養父母或親生父母做比較。他們找來一對被收養的孩子(生活在同一個家庭中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或一對親生孩子,最好是同卵和異卵雙生子進行研究。這樣一來,研究者就有三個層面的基因相似性:沒有血緣關系但生活在一起的養子(女),異卵雙生子有50%相同的基因,同卵雙生子有完全相同的基因,因此在這個研究中,環境相同,基因不同。也可以做一個相反的實驗,即改變環境,保持基因的相似性,但要將同卵雙生子分開來養。在現實生活中把同卵雙生子分開放在不同的家庭中撫養,這恐怕比在獵狗窩里找到獅子狗更難。
行為遺傳學研究尋找被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幾乎任何人都有資格參加社會化的研究,但只有養子(女)和雙生子才能參加行為遺傳學的研究。另外,行為遺傳學家要至少對每一個家庭中的兩個孩子同時進行觀察,而社會化研究只用觀察一個孩子就行了。不過,多付出的辛苦是值得的,這可以讓研究者厘清遺傳效應和環境效應。同卵雙生子身上的遺傳效應比異卵雙生子的大一些,異卵雙生子身上的遺傳效應比養子(女)的大一些。因此,遺傳效應可以通過觀察人們基因的相似程度來測量,環境效應可以通過觀察人們生活在同一個家庭或不同家庭來測量。
現在許多有關人格特質的研究都運用了行為遺傳學研究的方法。研究結果明確且具有一致性:大體上,在被試的差異性中,遺傳因素占50%,環境因素占另外50%。人與人之間的差異表現在多方面:有的人比較沖動,有的人比較謹慎,有的人比較隨和,有的人比較喜歡爭辯。大約有一半的“沖動”可以歸因到人們的基因上,另一半歸因到人們的經驗上;“隨和”也是如此,大多數心理特質都是如此。
這個研究發現并不令人感到意外,就像你預想的一樣。但在20世紀70年代,當這些研究結果首次出現在心理學期刊上時,美國心理學界仍然受行為主義心理學的影響,對遺傳帶有深深的偏見。當時的政治氣候也是反對遺傳說,似乎談論先天的差異與眾生平等的思想相矛盾。當遺傳—環境論與政治混為一談時,民眾的情緒迅速高漲起來。行為遺傳學在當時很不受歡迎。但對遺傳學感興趣并不代表某一個政治立場,即使一位激情萬丈的自由黨也會因此感到煩惱。隨著時間的推移,由于分子生物學的發展,學術界逐漸接受了基因效應的研究,行為遺傳學家也日益增多。
然而,社會化研究者的數量遠遠超出行為遺傳學研究者的數量,這也許是為什么大多數社會化研究者能夠輕易地忽視行為遺傳學研究結果的原因。但行為遺傳學家并沒有忽視社會化研究者的研究,他們一再指出:社會化研究者沒有對遺傳效應進行有效地控制,使許多社會化研究結果變得無法解釋。他們是對的。
概括1提到,父母令人愉快、有能力,他們的孩子也是如此。換一種表述:孩子通常像他們的父母。父母善于管理生活、待人真誠(包括對自己的子女),他們的孩子也會具有相同的品質。這是因為父母的教養方式,還是因為孩子遺傳了父母的能力和真誠的基因呢?相關研究沒法回答這個問題。行為遺傳學50比50的研究結果(50%遺傳,50%環境)并不意味著父母與孩子之間的相關性,一半是基因的影響,另一半是因為環境影響。50比50的研究結果意思是:孩子之間的差異性,如“真誠”中的50%是由基因的差異引起的,而不是說父母真誠與孩子真誠之間的相關是遺傳所致。事實上,孩子與父母在性格上的相關系數通常低于0.50,相關性如此之低,以至于他們之間共用基因的相似性就可以解釋所有的相關了。
聽不太懂嗎?讓我再給你解釋一遍,這次用植物的例子。讓我們種一些玉米,從每一株上掰一個玉米下來嘗嘗它的甜度,你會發現有些玉米比另一些甜。然后,從每一株上留下一些玉米粒作為種子,下一年栽種。一般來說,那些甜玉米種子會長出甜玉米。這個相關完全是因為遺傳,來自父代的基因是子代百分之百相似的原因。但子代玉米甜度的差異性,卻只能將一半的原因歸因為基因的影響,因為環境因素,如土壤質量、水、陽光同樣也起作用。所以,遺傳可以百分之百解釋父代和子代之間的相似性,但只能百分之五十解釋子代之間的差異性。
環境對孩子和玉米都有影響。人格特質差異性一半是由環境的差異造成的。社會化研究者認為環境因素對孩子有影響,這一點是對的。但他們錯誤地認為他們的研究指出了哪些因素在起作用。事實上,他們的研究并沒有展示他們希望展示的東西,因為,他們沒有考慮遺傳的影響。他們忽視了一個事實,即父母與孩子之間的相似性是基因造成的。
概括1是正確的。一般來說,令人愉快、有能力的父母會有令人愉快、有能力的孩子。但這并沒有證明除了基因以外,父母對孩子的成長還有任何其他的影響。
雙向街
在典型的社會化研究中,研究者會找來一群年齡相同的孩子(從幼兒園或從小學中找)和他們的家長,然后通過訪談、讓家長填寫問卷或觀察家長與孩子互動等方式收集父母教養方式的數據。然而,對父母教養方式的測量只能從一個孩子身上得到,因為每一個家庭中只有一個孩子參加該類研究。如果父母的教養方式是一個比較穩定的特質,像眼睛的顏色或智商,那么這種研究步驟是對的。但是,父母的教養方式并不是一成不變的。父母對待孩子的方式取決于孩子的年齡、長相、現有的行為、過去的行為、智力和健康狀況,父母要針對不同的孩子調整教養方式。教養孩子不是父母單方面對孩子做的事情,而是父母與孩子共同做的事情。
不久前,我和我的狗在院子里。一個母親帶著一個五歲的女孩和一個七歲的男孩從街邊走過。雖然我的狗受過訓練不會到街上去,但還是沖到人行道邊,對他們大聲狂吠。兩個孩子的反應完全不一樣。盡管狗的態度很不友好,女孩仍向狗跑過來,問:“我可以摸摸它嗎?”媽媽說:“不!奧德麗,我想這只狗不愿意讓你摸它。”與此同時,男孩跑到街對面,驚慌失措地朝這邊張望,不敢向前邁一步。他媽媽說:“來吧!馬克,這只狗不會咬你的。”(我當時正抓著狗的項圈)。過了一分鐘,馬克才鼓足勇氣來到媽媽身邊,雖然媽媽很同情馬克,但還是極力掩飾著不耐煩。當三個人沿著街道走下去的時候,我聽到奧德麗在取笑馬克。我雖然聽不到她在說什么,但那個語調是不會錯的。
我很同情馬克,但我覺得自己很像他的媽媽。我自己也有兩個性情迥異的孩子,大女兒很聽話,她絕對不做我和她爸爸不讓她做的事,但小女兒卻偏要去做。養第一個孩子很容易,養第二個孩子,嗯,有趣。
我的叔叔本,自己沒有孩子,但非常喜歡我的孩子,并經常告訴我怎樣帶孩子。我還記得當我女兒一個八歲、一個十二歲時,我與他的一次對話。我向他抱怨小女兒的表現時(他知道我的大孩子沒有問題),叔叔本問我:“你用同樣的方式對待她們嗎?”
我用同樣的方式對待她們嗎?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問題。當兩個孩子不一樣,即當他們干不同的事兒,說不同的話,有不同的人格和不同的能力時,你怎么能用同樣的方式對待他們呢?馬克和奧德麗的媽媽能用同樣的方式對待他們嗎?這意味著什么呢?告訴奧德麗:“這只狗不會咬你。”(她跟馬克是這樣說的)而不是:“我想這只狗不愿意讓你摸它。”
如果馬克與他母親去參加一個社會化研究,研究者可能會覺得馬克的媽媽屬于過度保護型家長。如果奧德麗跟她媽媽參加了這個研究,那么她媽媽就是一個明智的約束者。每個研究團隊只看到她與其中的一個孩子在一起,因此,對她下的結論也不一樣。我跟大女兒在一起,我是一個放任的家長,跟小女兒在一起,我就是一個專制的家長了。
家長與孩子的關系,就像任意兩個個體之間的關系,是一條雙向街——就像做一筆業務,雙方都要扮演角色。當兩個人互動時,一方說的話、做的事是對另一方說的話、做的事的回應,也是對過去說的話、做的事的回應。
即使是嬰兒也會強化親子關系。當嬰兒兩個月時,他們知道看著父母的眼睛對著父母微笑。嬰兒對你微笑,是一件非常令人欣慰的事。一個嬰兒見到父母時表現出的高興和喜悅,足以抵消他給父母帶來的所有的麻煩。
自閉癥的孩子卻做不到這一點。自閉癥的孩子不與父母對視,不對父母微笑,看到父母也不高興。面對一個沒有熱情的孩子,你也很難變得熱情起來。如果一個孩子壓根不看你,你沒辦法與他互動。布魯諾·貝爾特海姆(Bruno Bettelheim)生前創辦了一個專門照看自閉癥孩子的機構,這個機構辦了許多年。貝爾特海姆斷言,自閉癥是由母親對孩子的冷漠和無情造成的。后來,一位母親寫文章攻擊他,稱他為一個“卑鄙的小人”,指責他“把排斥和痛苦帶給了自閉癥患兒的家人”。貝爾特海姆不僅殘忍,而且是錯誤的。自閉癥是由于大腦發育不正常而導致的后果,主要是一些遺傳因素引起的。母親的冷漠不是引起自閉癥孩子非典型行為的原因,而是對自閉癥的反應。
約翰·華生假設,如果兩個孩子不同,一定是因為他們的父母對待他們的方式不同,我叔叔本也贊同這個觀點。但是就在第二個孩子出生不久,大多數父母已經意識到來到這個世界的孩子本來就不一樣。他們的個性不同,他們的父母對待他們的方式也就不同。膽小的孩子需要多鼓勵,膽大的孩子需要多提醒。一個愛笑的孩子,自然會有人跟他玩,會得到更多的親吻。一個對外界沒有反應的孩子在喂完奶、換好尿布后,就會立刻被放回嬰兒床上。社會化研究者有興趣研究父母對孩子的影響,殊不知,孩子對父母也會產生影響。我把它叫做“孩子對父母的效應”。
類似概括2的結論說:經常被擁抱的孩子會成為一個令人愉快的人,經常挨打的孩子長大后不討人喜歡。如果你把這句話顛倒過來也說得通:令人愉快的孩子會得到更多的擁抱,不討人喜歡的孩子會經常挨打。是擁抱使孩子變得更加可愛,還是可愛使孩子獲得更多擁抱,抑或是二者兼而有之?是挨打使孩子變得不討人喜歡,還是面對這樣的孩子家長會發脾氣,抑或是二者兼而有之?在標準化的社會化研究中,人們無法區分這兩種不同的解釋,無法分清楚原因和結果。因此,這結論不能證明它想要證明的東西。
平行的宇宙
卡斯托和波呂克斯,羅米拉斯和里默斯是兩對讓人著迷的雙生子。對行為遺傳學家來說,他們是研究的主要部分。研究者用不著去找在不同家庭中長大的雙生子,因為絕大多數參加研究的雙生子,都是在同一個家庭里由親生父母親自帶大的。這類研究主要是比較同卵雙生子和異卵雙生子。在比較同卵雙生子和異卵雙生子的相同之處后,研究者可以判斷雙生子的某一特質是否為基因所控制(以及控制的程度如何)。例如,調查雙生子是否好動或不好動。如果發現一對同卵雙生子活動量大致相同(兩人不停地動,或兩個人成天窩在沙發上看電視),而異卵雙生子的活動量不一樣時,就可以斷定基因影響運動特質。
社會化研究者反對這種研究方法,認為這種研究假設不堪一擊:即異卵雙生子和同卵雙生子的生長環境是一樣的。與同性異卵雙生子相比,如果同卵雙生子的生長環境更相同,那么他們之間的相同之處應該歸因為相同的環境,而不是相同的基因。
與異卵雙生子相比,同卵雙生子的生長環境更加相同嗎?穿同樣的衣服、玩同樣的玩具不是我們要討論的問題:問題是同卵雙生子被同等對待了嗎?他們是否得到同樣多的愛和同樣多的紀律約束?他們被擁抱的次數一樣嗎?他們挨打的次數一樣嗎?
有證據表明,父母對待同卵雙生子的方式比對待異卵雙生子更相似。當研究者問處于青少年時期的雙生子從父母那兒得到多少愛或排斥時,同卵雙生子比異卵雙生子給出的答案更加一致。如果同卵雙生子中的一個孩子說她的父母很愛她,那么另一個孩子多半也會這樣說。但如果異卵雙生子中的一個孩子說她的父母很愛她,另一個孩子有可能說她的父母也很愛她,或不愛她。父母也許給同卵雙生子穿不同的衣服、買不同的玩具,但對他們的愛是一樣的(或者不愛他們也是一樣的)。然而,對異卵雙生子來說,他們的長相不一樣、行為不一樣,父母可能愛一個孩子勝過愛另外一個。由此可以看出,同卵雙生子的生長環境更加相似。
事實上,即使生長在不同的家庭,同卵雙生子比起異卵雙生子的生活環境也更相似一些。從小被分離的同卵雙生子長大成人之后,他們對童年生活的描述驚人的一致,一致認為他們從養父母那兒得到了同樣多的愛。雖然這可能是因為他們記憶系統的工作方式相同,快樂的雙生子對童年有著快樂的記憶,陰郁的雙生子只記得小時候的明槍暗箭。但我卻并不這樣認為。我認為從小分開長大的同卵雙生子的確從養父母那兒得到了同樣多的愛,其中一個原因是同卵雙生子長得很相像:一個長得可愛,另一個也長得可愛。一個相貌平庸,另一個也相貌平庸。研究者將孩子長得可愛或相貌平庸作為一個變量,考察該變量是否對家長的教養方式產生影響。有一個研究表明,一般情況下,一位母親對長得可愛的嬰兒會關注多一些(嬰兒的可愛程度由獨立的評判員打分,評判員由得克薩斯大學的學生組成)。雖然研究者發現所有的嬰兒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顧,但家長更喜歡看長得可愛的嬰兒,更愿意與他們一起玩耍。在該研究中,研究者引用了維多利亞女王寫給自己已出嫁女兒的一句話。女王自認為對嬰兒很在行(她一共生了九個孩子),她說:“一個長相丑陋的嬰兒是一個非常令人討厭的東西。”
大多數長得丑的嬰兒長大以后會變得好看一些,但想想那些長相沒變的孩子。人們對相貌平庸的孩子的態度遠不如對漂亮孩子那么友善。當相貌平庸的孩子做錯了事,他們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即使他們沒有做錯什么,人們也會迅速地認定是他們做錯了。長相平庸和長得漂亮的孩子生活體驗不同,成長環境不同。
當然,孩子的體驗并不僅僅取決于他們的長相,其他品質也同樣影響人們對他們的態度。人們對待像馬克這樣膽小的孩子的方式,與對待像奧德麗這樣膽大的孩子的方式,一定不一樣。但膽怯的確是基因造成的。如果馬克有一個同卵雙生的兄弟生活在地球的另一端,他也可能很膽小。他們由不同的母親撫養,但這兩位母親的態度可能會非常相似,即對他們很同情,但有一點兒不耐煩。他們的父親可能不那么同情他們,對他們會更不耐煩。馬克和他分開長大的雙生子兄弟可能也有同樣的同伴體驗,即被同伴嘲笑和欺負。對膽小的孩子來說,課間休息時間不好過。
就孩子的體驗是天生性格和特征(如膽小或美貌)的應變量來說,同卵雙生子有更相同的體驗。關于這一點,社會化研究者是對的。但問題是,你會在下一章看到,我們不是要解釋同卵雙生子為什么如此相像(無論是由于相同的基因還是相同的體驗),而是要解釋他們為什么不一樣。即使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同卵雙生子人格差異也會非常大。
基因效應的效應
基因有制造身體和大腦的指令,基因決定人們的相貌、大腦的結構和化學成分。身體上的遺傳表現是執行基因指令的結果,我把它叫做“直接基因效應”。膽怯是直接基因效應,有些嬰兒生來就異常敏感。天生麗質也是直接基因效應。
直接基因效應也會產生自身的后果,我把它叫做“間接基因效應”,也就是基因效應的效應。面對一個膽小的孩子,他的媽媽會鼓勵他,他的姐姐會嘲笑他,他的同伴會欺負他。一個長相漂亮的孩子往往會贏得父母的寵愛,朋友的羨慕。這些都是間接基因效應。由于間接基因效應的作用,同卵雙生子通常過著同樣的生活。
社會化研究者指責行為遺傳學家應用雙生子數據,將環境效應與基因效應混為一談時,他們是有道理的。事實上,行為遺傳學方法無法區分基因效應和基因效應的效應,也就是說,他們不能分清直接基因效應和間接基因效應。他們所說的遺傳實際上是直接基因效應和間接基因效應的結合。
如果能將二者區分開來就好了,但目前我們還做不到這一點。將間接基因效應歸因為“遺傳”而不是“環境”,我已經很滿意了。盡管從技術上來說,間接基因效應也是孩子生長環境的一部分,但它們是孩子基因產生的后果。我贊同社會化研究者的意見,行為遺傳學家的確沒有處理好這個問題,他們不是錯在將直接效應和間接效應混為一談,而是沒有說清楚他們在做什么。
讓我在這里說得更清楚一點。行為遺傳學研究主要是區分基因效應和環境效應。研究者觀察被試的某一個性格特質,將性格特質的差異性分為兩個部分來研究:一部分來自基因,一部分來自環境。研究結果發現,大多數心理特質的差異性幾乎都是一半來自基因,一半來自環境。但是基因效應還包括間接效應,即基因效應作用下的環境后果。這意味著差異性的另一半應該歸因為純粹的環境影響,該環境影響既不是直接基因效應,也不是間接基因效應。
這一半的差異性就足以讓社會化研究者忙乎了。然而,他們并不是證明整個環境對孩子的影響,他們只對環境的某些方面感興趣,即對父母的教養方式感興趣。在我看來他們并沒有做到這一點。的確,能力強的父母多半有能力強的孩子,但這可能與遺傳有關。被善待的孩子的個性比被虐待的孩子的個性好一些,但這可能是孩子對父母的效應。
社會化研究者不喜歡人們認為他們所研究的效應可能是孩子與父母之間遺傳的相似性所致。但是孩子也會對父母產生影響(親子關系是雙向的)的看法已廣泛被人們認可。幾乎在每一篇有關父母行為和孩子行為相關性研究的論文中,都會在結尾部分加上一句話:直接的因果關系尚不清楚,論文中報告的相關更有可能是孩子對父母產生的影響,而不是父母對孩子產生的影響。這句話就像香煙盒上的警告一樣,按規定香煙盒上必須要印有警告,但是誰也不會理睬它。
我感覺社會化研究者所說的孩子對父母的效應的確會發生,但主要出現在其他人的研究中。社會化研究者用教養假設來解釋他們模棱兩可的研究結果,因為教養假設從未被質疑過。他們的研究不是驗證父母提供的環境對孩子的行為和人格產生持久的影響,因為這個假設不必驗證,它是已知的。
質疑教養假設是我寫這本書的目的。在這一章中,我已經告訴你哪些支持教養假設的說法是錯誤的,在下一章,我將告訴你反對教養假設的證據有哪些。
注釋
[1] 在研究上,很容易發現有意義的相關關系,統計軟件會自動把所有顯著者用星號標注,你只要找星號就可以。這種技巧被叫做“心理星象學”:即找星星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