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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他們穿過密林,來到這小山谷的形似茶杯的上端,他看到前面樹林里隆起的懸崖,下面一定就是營地了。

那里果真是營地,而且是個好營地。不走近根本看不見,羅伯特·喬丹知道,從空中發現不了它。從上面看什么也不暴露。營地隱蔽得很好,像熊窩。可是看來也不比熊窩防衛得更好。他們走上前去的時候,他仔細地望著它。

懸崖巖層上有個大山洞,洞口坐著一人,背靠石壁,伸著兩腿,擱在地上,他的卡賓槍靠在石壁上。他正用刀在削一根木棍,他們走來時,他盯了他們一眼,然后繼續削木棍。

“喂,”坐著的人說。“來的是什么人?”

“老頭子和一名爆破手,”巴勃羅告訴他,在洞口內部卸下背包。安塞爾莫也卸下了背包,羅伯特·喬丹解下步槍,把它靠在石壁上。

“別把背包擱得離洞口這么近,”削木棍的人說。在他黝黑、漂亮、無精打采的吉卜賽型的臉上長著一雙藍眼睛,那臉色像經過煙熏處理的皮革。“里面生著火。”

“你自己起來把它放好,”巴勃羅說。“把它擱在那棵樹旁。”

吉卜賽人沒動彈,但說了句不能形諸筆墨的話,接著無精打采地說,“讓它擱在那兒。炸死你自己吧。這樣會治好你的那些毛病。”

“你在做什么東西?”羅伯特·喬丹在吉卜賽人身邊坐下。吉卜賽人亮給他看。那是一只“4”字形的捕獸器,他正在削上面的橫檔。

“逮狐貍的,”他說。“配段木頭做擊獸器。它能砸斷狐貍的背脊。”他朝羅伯特·喬丹露齒笑笑。“像這樣,懂嗎?”他做了個捕獸架倒塌、木頭砸下的樣子,然后搖搖頭,縮回一手,然后張開雙臂,裝出斷了背脊的狐貍的模樣。“挺管用,”他解釋說。

“他逮兔子,”安塞爾莫說。“他是吉卜賽人。所以逮了兔子說是狐貍。逮了狐貍就說是象。”

“那么逮了象呢?”吉卜賽人問,又露出一口白牙,并對羅伯特·喬丹眨眨眼睛。

“說是坦克,”安塞爾莫對他說。

“我要搞到一輛坦克,”吉卜賽人對他說。“我要搞到一輛坦克。那時候隨你說我逮的是什么吧。”

“吉卜賽人說得多,殺敵少,”安塞爾莫對他說。

吉卜賽人對羅伯特·喬丹眨眨眼睛,繼續削木棍。

巴勃羅早進了山洞,不見了。羅伯特·喬丹希望他是去找吃的。他在吉卜賽人身邊的地上坐下來,午后的陽光透過樹梢射下,溫暖地照在他伸直的兩腿上。這時他能聞到山洞里飯菜的香味,那是食油、洋蔥和煎肉的香味,于是饑餓感在他胃里折騰。

“我們能搞到一輛坦克,”他對吉卜賽人說。“并不太難。”

“用這個?”吉卜賽人指指那兩只背包。

“是的,”羅伯特·喬丹對他說。“我會教你。你做個陷阱。這不太難。”

“你和我?”

“當然,”羅伯特·喬丹說。“干嗎不?”

“嗨,”吉卜賽人對安塞爾莫說。“把這兩只背包搬到安全的地方去,行嗎?東西很寶貴。”

安塞爾莫咕噥了一聲。“我去拿酒來,”他對羅伯特·喬丹說。羅伯特·喬丹站起身把背包提離洞口,在一棵樹的樹身兩邊各放一只。他知道里面是什么,決不愿眼看背包緊靠在一起。

“給我來一杯,”吉卜賽人對他說。

“有酒?”羅伯特·喬丹問,又在吉卜賽人身邊坐下。

“酒?干嗎沒有?滿滿的一皮酒袋。反正總有半袋吧。”

“那么有什么吃的?”

“什么都有,伙計,”吉卜賽人說。“我們像將軍那樣吃喝。”

“那么吉卜賽人在戰爭中干些什么?”羅伯特·喬丹問他。

“還是當他們的吉卜賽人。”

“這個行當不賴。”

“頂刮刮的,”吉卜賽人說。“人家叫你什么名字?”

“羅伯托。你呢?”

“拉斐爾。坦克的事可當真?”

“當然。干嗎不?”

安塞爾莫從洞口出來,捧著一只很深的粗陶缸,盛滿了紅葡萄酒,手指鉤著三只杯子的柄。“瞧,”他說。“杯子呀什么的,他們全有。”巴勃羅在他們背后出現了。

“吃的馬上就來,”他說。“你有煙?”

羅伯特·喬丹走到背包邊,打開一只,摸了摸里面的內口袋,掏出扁扁的一盒在戈爾茲司令部弄到的俄國煙卷。他用拇指指甲劃開煙盒邊,揭開盒蓋,把煙卷遞給巴勃羅,巴勃羅拿了半打。他用一只大手握住煙卷,揀了一支對光看著。煙卷細長,有一截硬紙卷成的咬嘴。

“空空的,沒多少煙絲,”他說。“我知道這煙。那個怪名字的人有這種煙。”

“卡希金,”羅伯特·喬丹說,把煙盒遞給吉卜賽人和安塞爾莫,他們每人拿了一支。

“多拿幾支,”他說,于是他們又各拿了一支。他再給了他們每人四支,他們手拿煙卷,連連點頭,因此煙卷末端也上下擺動,就像持劍行禮那樣,向他致謝。

“對,”巴勃羅說。“真是個怪名字。”

“酒來了。”安塞爾莫從缸內舀了一杯,遞給羅伯特·喬丹,然后舀給自己和吉卜賽人。

“沒我的?”巴勃羅問。他們全都一起坐在洞口。

安塞爾莫把自己的那杯遞給他,進洞去再拿一只杯子。他返身走出洞來,俯身從缸里滿滿舀了一杯,他們大家相互碰杯。

酒很好,帶點兒皮酒袋的松脂味,但好極了,他舌頭上覺得酒味淡而清純。羅伯特·喬丹慢慢地喝著,覺得它在疲乏的身子中熱呼呼地擴散開去。

“吃的馬上就來,”巴勃羅說。“這個怪名字的外國人怎么死的?”

“被俘后自殺的。”

“那是怎么回事?”

“他受了傷,不愿當俘虜。”

“詳細情況怎么說?”

“不知道,”他撒謊。他十分清楚詳細情況,但他知道,這時談這些情況不好。

“他要我們保證,萬一炸火車他受了傷逃不了,就槍殺他,”巴勃羅說。“他當時說話的神氣挺古怪。”

早在那時候,他準是已經神經過敏了,羅伯特·喬丹想。可憐的老友卡希金。

“他對自殺有偏見,”巴勃羅說。“他對我說過。他還非常害怕受刑。”

“他這想法也告訴過你?”羅伯特·喬丹問他。

“是的,”吉卜賽人說。“他對我們大家都這樣說過。”

“你也參加炸火車?”

“是的。我們大家都參加。”

“他說話的神氣挺古怪,”巴勃羅說。“但他非常勇敢。”

可憐的老友卡希金,羅伯特·喬丹想。他在這一帶造成的影響準是壞的多,好的少。我早知道他當初就已這么神經過敏就好了。他們應該把他抽調回去。可不能讓派去的人一邊執行這種任務,一邊這樣說話。不能這樣說話。說了這種荒唐話,即使他們完成了任務,所造成的影響也是壞的多,好的少。

“他是有點兒古怪,”羅伯特·喬丹說。“我看他有點兒瘋了。”

“不過他搞爆破挺熟練,”吉卜賽人說。“而且非常勇敢。”

“不過瘋了,”羅伯特·喬丹說。“干這種事,必須要很有頭腦,而且頭腦要非常冷靜。那樣說話可不行。”

“那么你,”巴勃羅說。“如果你在炸這橋時受了傷,可愿被人撂在后面?”

“聽著,”羅伯特·喬丹說著,身子向前湊去,給自己又舀了一杯酒。“把我的話聽清楚了。如果我居然要請哪位幫點兒小忙的話,到時候我會請求他的。”

“好樣的,”吉卡賽人稱贊說。“好樣的說話就該這樣。啊!吃的來啦。”

“你吃過了,”巴勃羅說。

“我還能吃兩份呢,”吉卜賽人對他說。“快瞧誰拿吃的來了。”

姑娘端著一只大鐵煎盤,彎身從洞口鉆出來,羅伯特·喬丹看到她側著的臉,同時看出她有點異樣。她笑了笑說,“你好,同志。”羅伯特·喬丹也說,“你好,”并且注意著不盯住她看,但也不掉頭不顧。她把平底鐵盤放在他面前,他注意到她那雙漂亮的褐色的手。她這時正眼望著他的臉,笑了笑。她那褐色的臉上牙齒白白的,皮膚和眼睛也是這種金褐色。她長著高顴骨、歡樂的眼睛和端正的嘴,嘴唇豐滿。她的頭發是麥田的金褐色,在陽光下給曬得加深了色澤,可是全給剪短了,短得只比海貍皮的毛稍長一點。她沖著羅伯特·喬丹的臉笑了笑,舉起褐色的手捋頭發,手過之處,那剛被捋平的頭發又翹起來。她有一張美麗的臉,羅伯特·喬丹想。要是他們沒有把她的頭發剪短,她一定很美。

“我就這樣梳頭,”她對羅伯特·喬丹說著,哈哈一笑。“快動手吃吧。別盯著我。人家在巴利阿多里德[1]給我剃成了這副模樣。現在差不多長出來了。”

她在他對面坐下,望著他。他也望著她,她笑了笑,合抱著雙手擱在膝頭。她雙手擱在膝上這樣坐著,兩條腿兒斜擱著,褲管口露出的一截顯得長而干凈,他還能看到她灰色襯衫內那一對聳起的小乳房的輪廓。羅伯特·喬丹每次望她,都感到喉頭哽塞。

“沒有碟子,”安塞爾莫說。“用你自己的刀子吧。”姑娘在鐵盤子邊上擱了四把叉,叉尖朝下。

他們大家就著大煎盤吃,按照西班牙人的習慣,不說話。吃的是洋蔥青椒燒兔肉,加紅葡萄酒的鹵汁里有鷹嘴豆。菜燒得不錯,兔肉爛得脫骨,鹵汁鮮美。羅伯特·喬丹吃著,又喝了杯酒。姑娘看他從頭吃到完。其余的人個個都望著自己的食物,只顧吃著。羅伯特·喬丹拿一片面包擦凈自己面前最后剩下的鹵汁,把兔骨堆在一邊,擦凈讓出的地方的鹵汁,然后拿面包把叉擦凈,再擦擦他的刀子,把它藏起,然后吃面包。他湊身前去,舀了一滿杯酒,那姑娘還在望著他。

羅伯特·喬丹喝了半杯,可是跟姑娘一說話,喉頭又哽塞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問。巴勃羅聽到他說話的聲調,馬上就對他看看。接著他站起身來走開了。

“瑪麗亞。你呢?”

“羅伯托。你在山里待了很久?”

“三個月。”

“三個月?”他望著她的頭發,頭發又密又短,她這時局促不安地用手一捋,它就像山坡上風中的麥田般波動著。“是給剃光的,”她說。“在巴利阿多里德的監獄里,他們按期給我剃光頭。三個月之后才長成這樣。我那時在那火車上。他們打算把我帶往南方去。火車被炸掉之后,很多俘虜被逮住,但我沒有。我跟隨這些人來了。”

“我發現她躲在山石堆中,”吉卜賽人說。“那時我們正要撤退。乖乖,那時這姑娘真難看。我們帶著她走,可好幾次我想我們會不得不扔下她。”

“跟他們一起炸火車的那人呢?”瑪麗亞問。“也是個金黃頭發的。那個外國人。他在哪兒?”

“死了,”羅伯特·喬丹說。“在四月。”

“在四月?炸火車就在四月啊。”

“是的,”羅伯特·喬丹說。“他在炸火車十天之后死了。”

“怪可憐的,”她說。“他非常勇敢。你也是干這一行的?”

“是的。”

“也炸過火車?”

“是的。三列火車。”

“在這兒?”

“在埃斯特雷馬杜拉[2],”他說。“我來這兒以前是在埃斯特雷馬杜拉。我們在埃斯特雷馬杜拉大干。我們有很多人在埃斯特雷馬杜拉活動。”

“那你現在干嗎到這山里來?”

“接替那另一個金黃頭發的人。還因為運動以前我就熟悉這地區。”

“你很熟悉這兒?”

“不,并不真正熟悉。但是我能很快熟悉。我有一張好地圖,我有一位好向導。”

“老頭子,”她點點頭。“這老頭子挺棒。”

“謝謝你,”安塞爾莫對她說,羅伯特·喬丹突然認識到,他和姑娘不是單獨在一起,他還認識到,很難朝著姑娘看,因為這會使他的說話聲大大變樣。他正在違犯跟說西班牙語的人搞好關系的兩條紀律中的第二條:請男人抽煙,別碰女人。他十分突然地認識到自己并不在乎。有那么多的事情他都不必在乎,為什么要在乎這一點?

“你有一張很美的臉,”他對瑪麗亞說。“在你剃掉頭發前就看到你有多好。”

“會長出來的,”她說。“六個月之后就會夠長的。”

“你該在我們把她從火車里帶走時見見她。她丑得叫人惡心。”

“你是誰的女人?”羅伯特·喬丹問,這時想不糾纏在這里面。“是巴勃羅的?”

她望著他哈哈笑,然后在他膝蓋上打了一下。

“巴勃羅的?你見過巴勃羅?”

“噢,那么是拉斐爾的。我見過拉斐爾。”

“也不是拉斐爾的。”

“沒男人的,”吉卜賽人說。“這是個挺怪的女人。是沒男人的。可她飯菜做得不壞。”

“真的沒男人的?”羅伯特·喬丹問她。

“沒男人的。沒男人。說笑話,沒男人的,說正經的,也沒男人的。也不是你的。”

“是嗎?”羅伯特·喬丹說,他能感到喉頭又哽塞起來。“好。我沒時間理會女人。這是真的。”

“十五分鐘也沒有?”吉卡賽人逗著問。“一刻鐘也沒有?”羅伯特·喬丹不回答。他望著姑娘瑪麗亞,覺得喉頭哽塞得沒自信說話了。

瑪麗亞望著他笑,接著突然臉紅了,但還是繼續望著他。

“你在臉紅,”羅伯特·喬丹對她說。“你常臉紅?”

“從來不。”

“你現在在臉紅。”

“那我就進山洞去。”

“留在這兒,瑪麗亞。”

“不,”她說,并不對他微笑。“我現在就進山洞去。”她收拾起他們吃飯用的那只鐵盤和四把叉。她走起路來不大自然,像頭小馬駒,但同時也像小動物那么姿態優美。

“你們還要用杯子嗎?”她問。

羅伯特·喬丹仍舊在望著她,她又臉紅了。

“別惹我臉紅,”她說。“我不喜歡這樣。”

“留著杯子,”吉卜賽人對她說。“來一杯,”他在粗陶酒缸里舀了一滿杯,遞給羅伯特·喬丹,而他正看著姑娘端著笨重的鐵盤低下頭進入山洞。

“謝謝你,”羅伯特·喬丹說。她走了,他的聲調就又正常了。“這是最后一杯。這個我們已經喝得夠多了。”

“我們來喝干這一缸,”吉卜賽人說。“還有大半袋酒。那是我們裝在酒袋里,用一匹馬馱來的。”

“那次是巴勃羅最后的出擊,”安塞爾莫說。“自此以后他什么也沒干。”

“你們有多少人?”羅伯特·喬丹問。

“我們七個,還有兩個女的。”

“兩個?”

“對。一個是巴勃羅的老婆。”

“她人呢?”

“在山洞里。那姑娘多少能做些飯菜。我剛才說她做得好是讓她高興高興。但她多半是幫巴勃羅的老婆做。”

“巴勃羅的老婆,她人怎么樣?”

“很野蠻,”吉卜賽人露齒笑笑說。“非常野蠻。如果你以為巴勃羅長得丑,就該見見他老婆。但是很勇敢。比巴勃羅勇敢一百倍。只是很野蠻。”

“當初巴勃羅很勇敢,”安塞爾莫說。“當初巴勃羅很認真。”

“他干掉的人比霍亂瘟死的還多,”吉卜賽人說。“運動開始時,巴勃羅干掉的人比害傷寒死的還多。”

“但是很久以來,他卻很差勁,”安塞爾莫說。“他太差勁了。他非常怕死。”

“可能這是因為他當初殺了那么多人,”吉卜賽人富有哲理地說。“巴勃羅干掉的人比鼠疫瘟死的還多。”

“這是一點,再加上貪財,”安塞爾莫說。“還有,他酒喝得很多。現在他打算像斗牛士一樣退休了。但他沒法退休。”

“他要是跨過火線到了那邊,人家準會扣下他的馬匹,叫他入伍,”吉卜賽人說。“我打心眼里也不喜歡入伍。”

“別的吉卜賽人也不喜歡這樣,”安塞爾莫說。

“干嗎喜歡?”吉卜賽人問。“誰愿入伍?我們干革命是為了入伍?我愿意打仗,可不愿入伍。”

“還有些人在哪兒?”羅伯特·喬丹問。他喝了酒,這時覺得舒服,想睡,就仰天躺在樹林中的地上,透過樹梢望見山區午后的小片云朵在西班牙高空中慢慢地飄移。

“有兩個在洞里睡覺,”吉卜賽人說。“兩個在山上我們架槍的地方放哨。一個在山下放哨。說不定都睡熟了。”

羅伯特·喬丹翻身側臥著。

“是哪一種槍?”

“槍名挺怪,”吉卜賽人說。“我一時想不起來了。是挺機槍。”

一定是支自動步槍,羅伯特·喬丹想。

“它有多重?”他問。

“一人能扛,不過挺重。槍有三條腿,可以折起來。是我們上次大出擊中繳獲的。是搞到酒之前的那次。”

“你們有多少發那支槍的子彈?”

“多得數不盡,”吉卜賽人說。“整整一箱,沉得叫人不相信。”

聽上去像有五百發光景,羅伯特·喬丹想。

“上子彈用圓盤還是長帶?”

“用裝在槍頂上的圓鐵盒。”

見鬼,是挺劉易斯式輕機槍[3],羅伯特·喬丹想。

“你懂得機槍嗎?”他問那老頭兒。

“一點也不懂,”安塞爾莫說。

“那你呢?”這是在問吉卜賽人。

“這種槍發射起來快極了,會燙得手碰到槍筒就被灼傷,”吉卜賽人神氣地說。

“人人都知道的嘛,”安塞爾莫蔑視地說。

“也許吧,”吉卜賽人說。“不過他要我講講對機槍懂得些什么,我就跟他說了。”接著他補充說,“還有,這種槍不像普通步槍,只要扣緊扳機不放,就可以不斷地發射。”

“除非卡了殼,子彈打光了或槍筒燙得發軟,”羅伯特·喬丹用英語說。

“你說什么?”安塞爾莫問他。

“沒什么,”羅伯特·喬丹說。“我只是用英語來預測未來。”

“這可真有點兒怪,”吉卜賽人說。“用英語來預測未來。你會看手相嗎?”

“不會,”羅伯特·喬丹說著,又舀了杯酒。“但是你會的話,我倒希望你給我看看,告訴我最近三天會發生什么事情。”

“巴勃羅的老婆會看手相,”吉卜賽人說。“但她挺暴躁,挺野蠻,因此我不知道她干不干。”

這時羅伯特·喬丹坐直了身體,喝了口酒。

“我們現在去見巴勃羅的老婆吧,”他說。“如果真這樣糟,我們硬著頭皮去把這事了結算了。”

“我不想去打擾她,”拉斐爾說。“她非常恨我。”

“為什么?”

“她把我當二流子看待。”

“真不公平,”安塞爾莫嘲笑說。

“她跟吉卜賽人作對。”

“大錯特錯,”安塞爾莫說。

“她有吉卜賽血統,”拉斐爾說。“她知道自己說的是什么。”他露齒笑笑。“可是她的舌頭太傷人,叫人不好受,像條牛鞭子。用這條舌頭,她能把誰的皮都扒下。撕成一條條。她野蠻得叫人不相信。”

“她和那姑娘瑪麗亞相處得怎么樣?”羅伯特·喬丹問。

“好。她喜歡那姑娘。不過要有誰認真地去接近這姑娘試試看——”他搖搖頭,舌頭嘖嘖作響。

“她待姑娘很好,”安塞爾莫說。“把她照顧得好好的。”

“我們炸了火車把她撿來時,她很怪,”拉斐爾說。“她不肯說話,總是哭,誰碰碰她,她就抖得像只給水浸濕的狗。最近她才好點兒。最近她好多了。今天這姑娘就很好。剛才跟你說話的時候,非常好。我們炸火車后原打算扔下她。為這么傷心、難看、明擺著沒用的人耽誤時間,當然不值得。可是老太婆在她身上系了根繩子,等姑娘覺得再沒法往前走了,老太婆就用繩子梢打她,逼她走。后來她真的再沒法往前走了,老太婆就把她背在肩上。等老太婆背不動了,就由我背。我們爬著那座山,金雀花和石南長得齊胸高。等我再背不動了,由巴勃羅來背。但是老太婆逼我們背她,對我們都說了些什么話呀!”他想起了就搖頭。“不錯,姑娘腿兒長,但身體不重。她骨頭輕輕的,身體沒什么分量。不過當時她還是夠沉的,因為我們不得不背著她,停下來開槍,然后再把她背起來,老太婆呢,用繩子抽打著巴勃羅,拿著他的步槍,等他打算扔下姑娘不管,老太婆把槍塞在他手里,逼他把她再背上,一邊咒罵他,一邊替他上子彈,還把他子彈袋里的子彈掏出來,裝進彈倉,一邊咒罵他。那時天快黑了,一到夜晚,事情就好辦了。但總算還好,敵人沒有騎兵。”

“那次炸火車準是非常艱苦,”安塞爾莫說。“我不在場,”他對羅伯特·喬丹解釋說。“當時參加的有巴勃羅的一幫和聾子的一幫,今晚我們就要見到他;還有這一帶山里的其他兩幫。我當時到火線的另一邊去了。”

“還有那個名字很怪的金黃頭發的人也在——”吉卜賽人說。

“卡希金。”

“是的。這名字我總是叫不上口。我們還有兩人,帶著一挺機槍。他們也是部隊派來的。他們沒法帶走機槍,就把它丟下了。機槍當然不比這姑娘重,要是老太婆當時管住他們的話,他們準會把槍帶走。”他想起了就搖頭,然后說下去。“我這輩子從沒見過當時發出爆炸聲的那種場面。火車正穩穩地開來。我們老遠就看到了。我那時緊張極了,現在也都還說不上來。我們望到火車噴出的汽,后來傳來了汽笛聲。接著,火車查—查—查—查—查—查一個勁地開來,車身越來越大,接著,在爆炸的那一剎那,火車頭的前輪騰空飛起,一大團黑煙,一聲轟響,好像地皮整個兒翻騰起來,就像在夢里似的,火車頭在一片升騰的灰塵和枕木中間飛得老高,然后側身倒下,像頭受傷的大野獸,炸飛的泥巴還在往我們身上掉,這時,鍋爐一聲爆炸,迸發出一片白色蒸汽,而機槍開始響啦,達—達—達—達!”吉卜賽人這時翹起兩只大拇指,緊握雙拳,在身前上下移動,開著一挺想象中的機槍。“達!達!達!達!達!達!”他樂極了。“我這輩子從沒見過這種場面,只見敵人的部隊從火車上奔下來,機槍對準了他們人堆里打,他們在倒下。就在這時候,我一激動,把手擱在機槍上,覺得槍筒滾燙,這時候,老太婆給了我一記耳光,說,‘開槍呀,你這笨蛋!開槍呀,要不我把你的腦瓜踩個稀爛!’我接著就開起槍來,不過要把槍握穩真不容易,而大兵們正在爬上遠處的山坡。后來,我們趕到火車邊看看有什么可搬回去后,有名軍官用手槍槍口逼著一些大兵向我們反撲。他不停地揮舞手槍,對他們大叫大嚷,我們正全都向他開著槍,可誰也沒打中他。接著有幾個大兵臥倒了開始射擊,那軍官拿著手槍在他們背后來回走動,但我們還是打不中他,而那機槍因為被火車擋住了,沒法向他射擊。這軍官斃了兩個臥倒的大兵,可別人還是不肯站起來,他咒罵著他們,最后他們才三三兩兩地爬起來,朝我們和火車沖來。他們接著又臥倒了射擊。接著我們撤退了,一邊撤,一邊機槍聲還在我們頭頂上響著。就在那時,我發現了這姑娘,她從火車上逃到了山巖間,就跟我們一起逃。就是這些大兵,一直追我們追到那天晚上。”

“當時的情形準是夠艱險的,”安塞爾莫說。“叫人很動感情。”

“我們干過的好事情只有這一件,”一個低沉的聲音說。“可你現在在干什么,你這沒姓沒爹下流的吉卜賽,懶惰酗酒下流沒法交待的私生子?你在干什么呀?”

羅伯特·喬丹一看是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個子跟巴勃羅差不多大,肩膀寬得和身高差不多,穿著農民穿的黑色裙子和背心,厚實的腿上套著厚實的羊毛護套,腳穿黑色繩底鞋,褐色的臉像尊花崗石紀念像的原型。她有一雙巨大但好看的手,稠密的黑鬈發在頸后挽了個發髻。

“回答我,”她對吉卜賽人說,不理會別人。

“我在跟這些同志說話。這人是來當爆破手的。”

“這我全知道,”巴勃羅的老婆說。“快給我從這兒滾開,去接山頂上安德烈斯的班。”

“我走,”吉卜賽人說。他轉向羅伯特·喬丹。“吃飯時再見吧。”

“開什么玩笑,”婦人對他說。“照我算來,你今天已經吃了三頓啦。快去給我把安德烈斯找來。”

“你好,”她對羅伯特·喬丹說著,伸出一手,并笑了笑。“你好,共和國那邊一切都好?”

“好,”他說著,也有力地緊握了一下她的手。“我和共和國都好。”

“很高興,”她對他說。她正緊盯著他的臉,微笑著,他注意到她長著雙好看的灰眼睛。“你來找我們再炸火車?”

“不,”羅伯特·喬丹說,立即就信賴她了。“來炸橋。”

“橋算不上什么,”她說。“現在我們有了馬匹,什么時候再炸火車?”

“以后吧。這座橋非常重要。”

“那丫頭跟我說,你那位跟我們一起炸火車的同志死了。”

“是的。”

“真可惜。我從沒見過這樣的爆炸。他是個很能干的人。他挺討我喜歡。現在不可能再炸一次火車?山里現在人很多。太多了。找吃的已經有困難。最好還是撤出去。再說,我們有馬兒。”

“我們必須炸掉這座橋。”

“橋在哪兒?”

“很近。”

“太好了,”巴勃羅的老婆說。“我們來把這兒的橋統統炸掉了再撤走吧。我討厭這地方。這兒人太集中。這不會有好處。這兒死氣沉沉的,叫人厭惡。”

她透過樹林看到了巴勃羅的人影。

“酒鬼!”她向他喊著。“壞透了的酒鬼!”她興沖沖地轉身朝著羅伯特·喬丹。“他帶了一只皮酒袋獨個兒在林子里喝,”她說。“他老是在喝。這樣過日子要把他毀了。年輕人,我很滿意你來了。”她拍拍他的背。“啊,”她說。“你長得比你看起來要結實,”她一手撫摸著他的肩膀,感覺到他法蘭絨襯衫內的肌肉。“好。我很滿意你來了。”

“我也很滿意。”

“我們會相互理解的,”她說。“來杯酒吧。”

“我們已經喝了些,”羅伯特·喬丹說。“你可喝?”

“要吃飯時才喝,”她說。“喝了會使我心口痛。”這時她又瞧見了巴勃羅。“酒鬼!”她大聲說。她轉身對羅伯特·喬丹搖搖頭。“他這人以前蠻不錯,”她對他說。“可現在完蛋了。聽我再說一件事。要好好對待那丫頭,愛護她。那個瑪麗亞。她受過一番苦。你懂嗎?”

“懂。你為什么說這話?”

“她剛才回進山洞的時候,我看出她見了你后的那副神情。我看見她出山洞前就在打量著你。”

“我跟她說笑了幾句。”

“她的心情很壞,”巴勃羅的老婆說。“現在她好些了,應該離開這兒。”

“明擺著可以由安塞爾莫把她送過火線去。”

“等這次事情結束了,你和安塞爾莫可以把她帶走。”

羅伯特·喬丹覺得喉頭作痛,嗓音哽塞起來。“也許能行吧,”他說。

巴勃羅的老婆望著他搖搖頭。“唉,唉,”她說。“難道所有的男人都這樣嗎?”

“我并沒有說什么。她美,這你知道。”

“不,她不美。但是她開始變得美了,這是你的意思吧,”巴勃羅的老婆說。“男人啊。我們女人生下了他們,真覺得可恥。不談這個。說正經的。難道在共和國管轄下沒有收留她這種人的地方?”

“有,”羅伯特·喬丹說。“有些好去處。在靠近巴倫西亞的那一帶海岸。還有別的地方。那兒他們會待她很好,她可以帶領孩子。有些從鄉村撤出來的孩子。人家會教她怎樣工作。”

“那正是我希望的,”巴勃羅的老婆說。“巴勃羅已對她心癢難熬。這件事也會毀了他。他一見她就像得了心病似的。最好她現在就走。”

“干完這事后,我們可以把她帶走。”

“要是我信任你,你現在起就肯關心她嗎?我跟你這樣談,就像是老相識了。”

“是這樣的,”羅伯特·喬丹說,“如果人們彼此理解的話。”

“坐下吧,”巴勃羅的老婆說。“我不要你作出保證,因為要發生的事總要發生。但是,你如果不想帶她走,我就要你作出保證。”

“為什么我不想帶她走,你就要我作出保證?”

“因為我不希望你走了以后她在這兒神魂顛倒。她曾經神魂顛倒過,可是不這樣,已經夠我受的了。”

“炸橋后我們帶她走,”羅伯特·喬丹說。“如果我們炸橋后還活著,一定帶她走。”

“我不愛聽你用這種口氣說話。這種口氣說話決不會帶來好運。”

“我用這種口氣說話只是為了作保證,”羅伯特·喬丹說。“我不是那種說泄氣話的人。”

“讓我看看你的手,”婦人說。羅伯特·喬丹伸出一手,婦人把它攤開,用自己的一只大手握住,把大拇指在那手掌上摩摩,看著,看得很仔細,然后松開了。她站起來。他也站起來,她望著他,卻沒有笑意。

“在手上看出了什么?”羅伯特·喬丹問她。“我不相信手相。你嚇唬不了我。”

“沒什么,”她對他說。“我看不出什么。”

“不,你看出了。我只是好奇。我不相信這一套。”

“那你相信什么?”

“相信很多事,可不相信這一套。”

“相信什么呢?”

“相信我的工作。”

“是的,我看出了這一點。”

“告訴我,還看出了什么別的。”

“看不出別的,”她不痛快地說。“你剛才說橋很難炸?”

“不。我剛才說炸橋很重要。”

“但炸橋可能很難?”

“是的。我就要下山去看橋。你這兒有多少人?”

“有點兒頂用的有五個。吉卜賽人是窩囊廢,盡管他意圖是好的。他有一副好心腸。巴勃羅我不再信任了。”

“聾子有多少人頂用的?”

“大概八個。今晚我們就會知道。他要到這兒來的。他是個很踏實的人。他也有一些炸藥。但不很多。你可以跟他談談。”

“你派人找他了?”

“他每天晚上都來。他就待在附近。還是同志加朋友。”

“你看他這人怎么樣?”

“他這人很不錯。而且很踏實。那次炸火車,他很了不起。”

“別的那幾幫里的人手呢?”

“通知及時,應該有可能組織起五十個帶步槍的人手,相當可靠的。”

“有多可靠?”

“可靠性要看形勢的嚴重性而定。”

“每支步槍有多少發子彈?”

“也許二十發吧。要看他們愿意帶多少來干這件事。如果他們愿意來干這件事的話。你記住了,炸橋這號事,既撈不到錢,又沒戰利品,而且盡管你說話留有余地,危險性卻不小,還有,事后不得不從這一帶山里撤走。很多人會反對炸橋這件事。”

“顯而易見。”

“這樣看來,可以不提這件事就不提。”

“我同意。”

“那么等你察看了橋,我們今晚和聾子談談。”

“我現在跟安塞爾莫下山去。”

“那就叫醒他,”她說。“要支卡賓槍嗎?”

“謝謝你,”他對她說。“帶一支也好,但我不會去用它。我去偵察,不是去找麻煩的。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情況。我非常喜歡你的說話方式。”

“我努力說得坦率。”

“那么告訴我你在我手上看出了什么。”

“不,”她說著,搖搖頭。“我沒看出什么。快到你的橋那兒去吧。我會照管你的器械的。”

“把背包蓋起來,誰也不能碰它。擱在那兒要比擱在山洞里好。”

“會把背包蓋起來的,誰也不能碰它,”巴勃羅的老婆說。“快到你的橋那兒去吧。”

“安塞爾莫,”羅伯特·喬丹把手按在老頭兒的肩膀上說,他正腦袋枕在雙臂上,躺著睡覺。

老頭兒抬頭來望。“有,”他說。“當然。我們走吧。”

注釋

[1]巴利阿多里德為西班牙北部一古城,有大教堂、舊王宮等名勝古跡。

[2]埃斯特雷馬杜拉,西班牙西部一地區,和葡萄牙接壤。

[3]這種輕機槍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由協約國首先使用,后來還裝在戰斗機上。它每分鐘可打550發子彈,重量約12公斤。以發明家美國陸軍軍官艾·紐·劉易斯(1858—1931)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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